筷 子
筷子,始终记得林子目睹的山火
现在,它晒太阳都成了奢望
它只庆幸,不像铺轨的枕木
摆脱不了钉子冒充它骨头的野心
现在,它是我餐桌上的伶人
绷直修长的腿,踮起脚尖跳芭蕾——
只有盘子不会记错它的舞步
只有人,才用食物解释它的艺术
有无数次,它分开长腿
是想夹住灯下它自己的影子
想穿上灯光造的这双舞鞋
它用尽优雅,仍无法摆脱
天天托举食物的庸碌命运
我每次去西方,都会想念它
但我对它的爱,像对空碗一样空洞
我总用手指,逼它向食物屈服
它却认为,是我的手指
帮它按住了沉默那高贵的弦位
当火车用全部的骄傲,压着枕木
我想,枕木才是筷子的孪生兄弟
它们都用佛一样的沉默说:
来吧,我会永远宽恕你!
茶 叶
茶叶泡在水里,就成为水的柳眉
成为水的细腰、长腿和手指
它不出声,像哑剧演员
模仿我慵懒的睡姿
茶叶泡在水里,就成为春天的潜水艇
雾霾再也征服不了它
我隔着玻璃杯,打量这隐士的幸福
想着,它从前是否有过烦恼?
水,也是盖在它头上的透明婚纱
帮它完成与我的动人婚礼
有时,水也大哭一场
仿佛对我说:你看它瘦骨嶙峋
却把仅剩的温暖都献给你
我一次次倒入開水
直到茶叶再也泡不出茶味——
它用失神的目光,仿佛对我说:
我已到暮年,身体发胖,变丑
亲爱的,别犹豫
你该去迎娶苗条的新茶了
盐
一颗颗盐,就是一滴滴结冰的泪
帮我数着历史上的灾难
我不能怪罪,它望着美食说:
这里面都是伤口
它怀念曾在大海里的自由
现在,它带着对波涛的记忆跃入汤中
却只找到脸的倒影
隐身成为牙齿无法对付的软
某天深夜,它跟随一股冷汗
令我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血含着盐的咸味
犹如人的挫折中,都有神的沉默
游过了大海,汤水对它
就只是浅浅的水塘
吃饭对它,竟变成残酷的收监
某天,它用很重的咸味令我拼命咳嗽
我的喉咙仿佛摸到了冰冷的鱼刺
也许,它只是想告诉我:
我就要去你的身体里坐牢
你总不该忘记,我究竟是谁吧?
停 电
那时,全城会让出灯光
让它照料郊外忙碌的抽水机
照亮在夜间抢收的农民
只剩我一人,诅咒这照不亮唐诗的黑暗
黑暗中,家人都成了陌生人
表情丰富的脸,骤然一贫如洗
我们只剩下院子上方那只月亮的眼睛
读着夜空不朽的贫穷
偶尔,奶奶也会让烛光展开短翅
让它用暗淡的丝绸,盖住我的睡眠
奶奶像深夜的哨兵,继续用纳鞋的针
在我的梦里留下巡逻的脚印
如今,白天早已壮大到了深夜
黑暗竟像苗条的女子
连她也要侧着身子
才能穿过城市灯火的空隙
已在我眼里扎根的灯火啊
正是这枚没有尽头的金币
令我开始怀念四十年前停电的那些深渊
书
打开书就知道,我老要奔波
一颗像火车一样冒烟的心
总是渴望装上奔驰的轮子
书外的家固然温暖,但书里
才有真正的出海口
书是椅子伸出的手
让我和椅子抱出了情义
它也让我的旅途变得深邃
成为点亮我梦境的渔火
书总在我不经意的地方,等我
要我读懂,被黑暗挖空的煤矿
要我在酒的聚会中,发现无数舌头
像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徒劳地伸着
说不出人类的下一个出口
我给每个黑夜,都配了一本书
把我的家,变成它种植的几分良田
时常,无用的稗草,也会在良田里疯长
马 蜂
捅了马蜂窝,人才知错
它们的舌头,其实可以伤人
它们的剑是轻的,但愤怒重得人难以承受
记忆中,我背上中过三剑
那消失的痛,还在梦里
它被挫败的毒,成了我骨中钙的方言
它仿佛说:你我本是一家人
我只需院落一个小小的角落
你却渴望我小小的祖国坠入火中
多年后,我参观博物馆
我打量着马蜂的标本
心想:这笼中的愤怒,只不过刚熄了引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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