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所有的莲都源自淤泥,像我
来自洪湖。这不是隐喻
是出生地。所有的莲
来到这个世界,都得在荷叶中挺住
练习孤立。像我在洪湖
总把人当作莲的变种。而有些莲
却像人类学习爱,自授花粉
成为并蒂。这不是隐喻
是人性,但就算这个世界充满爱
让我认莲为亲,随三月的雨
在浮萍和凤眼蓝底下寻根
沉湖,沉得比洪湖还低
我也会辜负淤泥,整个夏天
开不出花来,如诗
叛离汉语。这不是隐喻
是人生。而所有的莲
都在秋日里成熟着,坐化为
绿色的果,肉身
成道,成全美
和形容词。这不是隐喻
是虚无。而所有的莲
赶在雪落洪湖前,都将离开
淤泥,如浪子
忤逆故土,步入衰老和死亡
在水产品交易行,所有的莲
论两出售,裹着莲心
小小的苦楚,便宜得等同白送
愧于分出高贵与贫贱。这不是隐喻
是现实。所有的莲
只愿烂在洪湖,化作淤泥
自我报告
入江口拖拽泡沫,能证明洪湖
汇入长江。但站上泄洪闸顶
我不能证明,谁已在江流
登场,或在洪湖
缺席。这世界,多谁
少谁,都不会改变江汉平原。弦月
午夜一点,醒来。自书桌步入荆江大堤
无边的防浪林。若在白天
这些速生白杨和水杉,总被我误认为
坟地。事实的确如此。入江口
拖拽泡沫,在林外的黑地里漂荡
闪耀,像招魂幡纠缠长江和
洪湖。而夜晚无所不知。江流
返照,衬托世界的暗角,我几乎窥见
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不为江湖
泡沫销魂,只寄命书桌上一页
摊开的稿纸。刚刚我死于上一行
诗,却又从这句汉语里活过来
渔村
该有一座渔村,残败
凋敝,空无一人,却留有
容身地,让我在废墟上
安享晚年。我会拜椿木船为师
不管风浪多大,都能掌握
忍受颠簸和痛苦的窍门。我还会学
拴缆桩,无论谁扔下绞绳
也能安如磐石。我将向洪湖保护局
申请,拆走风力发电机
别左边摇几圈右边晃几下,转得人
不知所措。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我已不需要那些光和电。天气
糟糕,凭湖面
返照,我就能辨明自己的路和
余生。气象好起来
我也不会循着那些便道
出湖。在渔村,我只关心日月
走势,至于读过的
见过的,网上的,世界难题
爱恨,我都已经忘记。在这个丢失
手机信号的村子,我只能从时代
走失。在渔村
可找到我的,一是
植物,二是
飞禽。有时是
枯苇,又是
离雁。我只活于鸟语
不待在人言
鳝鱼
在长途贩运的农用大卡上,在夜市
烧烤架边,鳝鱼盘算着
如何从白铁桶或塑料盆里逃生
溜进江滩公园,重返出生地
离开洪湖前,鳝鱼
昼伏夜出,像诗人
一生都忙着改变自己
前半辈子是雌性,后半辈子
称雄,却大隐于野
穴居蓝丝草或水葫芦
自吐鱼沫,属母爱
父爱,属语词
在洪湖方言里
口述地方志
作为逆性生长的冷血物种,世代
与自身的谜题缠斗,为续写家谱
却顺应季节,思量着赶在冬眠前
产下一群女儿。那时,捕捞船
彻夜翻耕雪地,农用大卡摁动电喇叭
挤在出湖的村路上呵斥。为躲避
人间欢宴,鳝鱼
从梦中醒来,再次濡湿
洪湖,钻入更深的泥里
如隐士保存个人史
蓑羽鹤
雪雾中蓑羽鹤躲在众鸟外边,支起长腿
洗翅膀
蓑羽鹤打开乐谱架,却拒绝加入
合唱团
驾船路过阳柴岛,我在洪湖遇见过它们
终身的一夫一妻,比我更懂爱
这个世界。古铜色的喙
藏有小地方人的嘴脸,属我的
属人类的,因羞涩
怯懦,面孔在黄昏中憋得发黑
甲?鱼
午后,趁我在书桌边走神
甲鱼从洪湖归来,躲进紫云英
紫色的下午,她背负铠甲
逃匿,母仪万方
我注意到她循着自己的路线找归宿
缩头,安身枯叶,考虑产一窝蛋
为洪湖哺养子孙,呈给
人类的筵席。想到鳖
脚鱼,更有不堪的名声仿佛
诗人,她就挖好土坑埋了自己
与天地合一:洪湖的兽
精通掘墓,比我面对汉语
更专业。但没有谁是甲鱼
谁也不知甲鱼乐。亦如没有人是我
怎么懂我悲欣。我想学她
爱这个世界,却从这个世界
消失,从不在乎落得如此
下场,是被红烧,还是清蒸
在阳柴岛
我熟悉这渔村,如熟悉洪湖的孤苦
不幸。蜈蚣草、青蒿、芡实和莲
掩埋二百一十七户渔民,阳柴岛
看起来像是野坟。四面环水
我借别人的船,早已在此
栖居。多年前我就承认
我儿子在县城学籍栏里
对我的描述:父亲
无业游魂。多年后我更愿孙子们
拿我当水鬼,而我的后来者
会把我看成什么:天鹅
朱或洪湖的珍禽?荒誕的命名之后
阳柴岛依旧十年九不收,收获绝望
寂静,我得到的回报是
现代汉语诗。正如风打渔村
送来洪湖湿漉漉的空气
虚无,也是
又上清水堡庙
三月暴雪压垮了清水堡庙
五六只黑鹳
趴在那根檩条的断口处
为争抢一窝白蚁
吵得不可开交。每扑腾一下
都会抖落腐木渣和颓败的东西
我静静地站在黄昏里
思忖,要更换哪种立柱
才能撑起坍塌的一角
我的脸避着风
一队反嘴鹬藏在雪地里
相互叫着,准备离开洪湖
迁往欧洲大陆,去这个星球的背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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