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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莫斯科学家的消失①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349
达·博贝廖娃

  据说,最后一个爱上莫斯科的人有名有姓,他饱经沧桑,甚至有一份工作。他叫列昂尼德·德米特里耶维奇·鲁涅夫,在学校时绰号鲁尼亚,他是一位教授莫斯科學的老师,他生性怯懦,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得了白化病一样。

  鲁尼亚住在一所旧式住宅里,屋里的天花板又高又暗,这种房子的楼梯拐角处特别宽敞,能容纳一大群人聚餐,而覆盖着钢丝网的电梯井中,光秃秃的电梯一边缓慢爬升,一边微微摇晃,咔咔作响。对于有些老师来说,授课不是为了教育学生,而是为了学科的发展,鲁尼亚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学校不大受欢迎,在家里也一样。鲁尼亚的妻子嗓音洪亮,体形丰满,儿子寡言少语,他们都难以忍受鲁尼亚对人的冷漠与疏离。每当夜幕降临,鲁尼亚都会梦见一位新娘,她身材高大,身披的花边由碎砖头组成,透过头纱,新娘如莫斯科般的眼睛像敞开的窗户一样温柔地凝视着他。她有些像鲁尼亚的祖母,祖母高大年迈,比自己的两个孙子,甚至一个当摩托车手的曾孙都活得更久,祖母像博物馆里的一件古董,作为一块残存的碎片在这栋房子中被保存下来,像是古老、纯正的莫斯科的一枚残片,对于那样的莫斯科,令鲁尼亚无论白天黑夜都魂牵梦绕。在祖母的房间里,他珍藏着一些文件夹,里面是印有城市街道的黑白照片;还珍藏着不无伤感的莫斯科学著作,这些书的作者和他一样,都是迷恋莫斯科的怪人;他还珍藏着从老房子遗址那儿带回的一堆碎石瓦片,每一块都带有单独的标签:门牌号、街道名以及它们被见利忘义之人所拆除的日期。房间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壁毯,那是鲁尼亚用来研究莫斯科的第一张地图。

  小时候,他就曾长久地凝视着那落满灰尘的壁毯深处,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令他惊讶的是,从壁毯中心蔓延开来的东方风情图饰与窗外莫斯科旧中心的风景竟如此相似,它们都有着生机勃勃而不可预料的精巧奇异之处。从六楼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死胡同和偏僻小巷中的杂乱景象:从拐角处时而闪现出一栋带着尖角的深黄色房子,像一块陈年的奶酪;时而露出一座破败不堪的教堂,连墙内的红砖也露了出来;时而又出现一座下陷的私宅,一棵小树苗在房顶微微摇晃。鲁尼亚觉得,这种乱象和壁毯上的图案一样,都是被人精心设计出来的。无论是壁毯的图饰还是莫斯科的风景,无论是年幼的鲁尼亚还是屋顶上的小树苗,有一样东西成为所有这一切的基础,这便是那种不懈坚持的、盲目奔波的、只有自上而下的俯视目光才能理解的生活。鲁尼亚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时而看着壁毯,时而看看城市,他曾全心全意地学习如何去爱它们。不仅是为了真正的理解,更是因为他朦胧地怀疑,似乎再也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了。

  在祖母的房间里鲁尼亚总会感到安心。难过的时候,他会去那儿翻翻自己的宝贝,看看那条壁毯,毕竟里面藏着他理想的莫斯科。在消失前的几个月,他的这种行为愈加频繁。一天,在一个十分阴郁的冬天的傍晚,在例行的教务会上,鲁尼亚因为一贯的荒唐和无能遭到斥责,在气氛紧张的家庭晚餐时,妻子依旧为千篇一律的琐事而大动肝火,在战友们照常寄来的录像带里,他看到毫无防护的房屋被无情拆毁,在这一切的一切之后,这位莫斯科学家躲进自己的避难所,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不悦的妻子像往常一样看向房间时,发现里面只有沉默不语的祖母。而鲁尼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分解成为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与纤弱的蛛网,家庭成员们找了他很久,但其实他们已经被这些尘埃与蛛网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这样纤细的灰尘只存在于带有昏暗天花板的老房子里,而绝不会被带入新建筑内。

  关于他可能的去处,每个人自然都有各自的说法。学生们猜测,鲁尼亚小心地关上身后的窗户,跳上房檐,然后朝着莫斯科河下游走去,河面上的波浪因汽油而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要知道,莫斯科学家虽时常疯癫,但性情温和,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在课上,他从不条理清晰地讲述城市的主要历史,而是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不必要的细节。鲁尼亚确信,莫斯科没有历史,它的一切都过于模糊,令人费解,它也无法谈论自己,因为其中充斥着太多的语言和声音,但是它有自己独特的面貌。他试图将这种面貌展现给学生们,如同放牧一般,任他们像一群狂暴的兽群,在阿尔巴特街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在四面透风的小广场上狂奔。莫斯科的卫城就从这里起飞,奔向未来,从有着航天圣·乔治之称的加加林的纪念碑开始,穿越过半个城市一直到达克鲁季茨基修道院,院内的木质小平房旁,高傲的母鸡不知在草里刨着什么。家长们经常要求取消这种急行军似的快跑,用更利于身体生长的某种活动替代,学校里有个男教官,鲁尼亚和他一起成为整个学校里的男性代表,他们性情傲慢古怪,数年来不断惹恼自己的同事,也就是那些女教师,她们不停地质问鲁尼亚:“你为什么要拖着孩子们满城乱逛?你要对他们说什么?为什么要像跳大神一样围着一块铺了沥青的土地手舞足蹈?在这块沥青地四周,我们的住房在雾霾和汽车噪声中摇晃……”对此,鲁尼亚只是无奈地两手一摊。要是能用语言表达,而不用展示,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比起那些被看管的孩子,莫斯科之旅其实让他自己更加疲惫。有一次,他入迷地注视着科洛缅斯基公园里那北极雪般的白色钟楼,久久无法将赞赏的目光移开,最后在春日的冰面上摔了个大跟头,甚至还得了脑震荡。

  哭够了之后,鲁尼亚的妻子使自己相信,他逃走是去找那个“她”了。就是去找那个“她”了,虽然很难说清,但一定有这样一个人。一到晚上,鲁尼亚的手机都会嗡嗡作响,收到来自某个人的短信,不管在任何时候,鲁尼亚都会穿上自己极小的三十七号皮鞋,助跑几步起跳,向这个不知名的人飞奔而去,然后就不知所踪,此时,家里的饭菜凉了,儿子带回家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妻子也黯然神伤。一开始,她将这种痛苦深藏在心中,因为不管是妈妈,还是祖母都曾教过她,只有这种苦难才能让女人更美。之后她开始埋怨自己:面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糊涂虫,怎么只有她上钩了?她显然不能忍受丈夫那种令人恼怒的傲慢态度,她想震慑、想战胜这个怪人,而他竟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致,轻易地不战而降了。后来她终于看清,不管她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女人,不管她做的煎肉饼有多么美味,不管家里的儿子性情是多么温顺,鲁尼亚都不准备履行自己的那部分家庭责任了。“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负责了!好像,他甚至都不想想事业的发展、体面的收入、私家车、皮大衣,到了最后……”妻子提高了声调。endprint

  在儿子十周岁生日那天,不满的嘟囔升级成响亮的斥责。之前鲁尼亚许诺要送出一份大礼,他神秘兮兮地带儿子去了帕维列茨火车站后面的一个旧工业区,走入一条迷宫般的曲折小径。儿子希望看一看從前的工厂、马厩和商场办公室里留下的东西,可他们却一带而过,鲁尼亚突然喊道:

  “快看!”

  儿子看到一幢古老的大楼,砖头已被时间所侵蚀,显得阴郁而雄伟,像是一位藏有可怕秘密的勋爵的世袭城堡,又像充满清脆歌声的哥特式教堂。

  “这是什么?”儿子问。

  “冷库。”鲁尼亚的声音因为狂喜而颤抖。

  古老的砖墙城堡里曾是一家冷冻联合工厂。这栋房子是莫斯科送出的众多惊喜礼物之一,被鲁尼亚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留给最亲近的人看。他不分昼夜地跑去保护它们,要知道,莫斯科大地虽伤痕累累,仍价值连城,太多人都想分一杯羹。鲁尼亚从未近距离见过那些下令拆毁他那些楼房的人,但经常会梦见他们。他们身穿闪亮的西服,打着领带,在大地上爬行,一边贪婪地啃食泥土,一边用挖掘机般的大手拆除整个街区。奶黄色的私宅倒塌了,无精打采的曾祖母们曾在那里的舞会上翩翩起舞,跳得大汗淋漓;稍晚建成的高层楼房倒塌了,祖母们曾在其中的公共厨房里大展厨艺,弄得锅具叮当作响;像冷冻联合工厂一样有着神秘用途的大厦也倒塌了,它们是最新奇、也最脆弱的建筑。他时常梦见,莫斯科被剥夺了面容,雷同的新建筑和数不清的贸易中心像一把把锉刀抹去了它本来的风貌,之后,鲁尼亚总会带着恐惧醒来,然后飞奔至自己的战友身边,这些人同样也是多情的怪人和神经衰弱的受害者。他们曾共同守卫着那些被判了死刑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夜间的倒塌声尤其震耳欲聋,火光照亮了天际,他们也曾一起写信,言辞激烈地要求那群头脑迟钝的官员将这些房屋认定为亟须拯救的历史遗产。有时会成功,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用摄像机拍下自己的失败,把视频发到互联网上,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挖掘机的挖斗紧紧咬住那些似无经济效益的精美建筑,那样的建筑不会再有了。永远忿忿不平的网民们在看完视频后确实不寒而栗,但一两分钟之后就已永远忘记了所看到的一切。

  失踪的莫斯科学家的儿子相信,他父亲偷偷去了大乌斯秋格。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男孩,他曾目睹,父亲艰难地爱着这座很多人幻想征服的城市,而这份爱将父亲折磨得筋疲力尽,但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莫斯科变幻无常,在鲁尼亚的意识中已经分裂成房屋周围一块块被开发的小面积空地,分裂成地铁列车轰隆驶过但他从未探索过的区域,在车厢里,人们每天都要浪费掉两三个小时的生命。莫斯科太过庞大,生活节奏也过于仓促,这份爱实在难以为继。年代久远的旧房子被目前毫无个性的崭新建筑所取代,这不仅是源于建筑商们的贪得无厌,更是因为它们其实本来就应该被更替,历史上一向如此。鲁尼亚和战友们曾欲奋起反抗的推土机其实就是时间本身。所以,他会突然爱上在时间长河中凝固的大乌斯秋格,这并不奇怪,在这静谧的小县城里,和鲁尼亚同样肤色花白的圣诞老人想尽量将这种平淡而沉静的古老风情保持下来。

  在儿子生日那天,鲁尼亚将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冷冻联合工厂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为了弥补错误,他不得不将儿子送到了圣诞老人的休闲庄园,这个庄园在沃洛格达州的寒冷边疆区。妻子好不容易给家人弄到了一次仅有的短期旅行,但无论是高傲自大的圣彼得堡,还是死气沉沉的图拉,抑或是有着异域风貌的加里宁格勒,甚至是热情似火的罗马,还没有一座城市得到过鲁尼亚的认可。而他看中了大乌斯秋格。这得益于低矮的建筑,远离了那些让莫斯科分崩离析的各类诱惑,这个城市原本的面貌被保全下来。鲁尼亚在这里找到了停滞的时间,这是他在心爱城市的偏僻陋巷中曾徒然追寻的东西。在朴实的安逸环境中,鲁尼亚觉得,稍显微小的大乌斯秋格像是被封存进了一个架子上的玻璃球里。而来自于北方的松软雪花落到脸上,已经融化,只有它能辨别,鲁尼亚是生活在真实的城市里,还是正身处玻璃球中。当然,他并没有向儿子讲述自己的感受,但儿子立即明白了,深受感动、笑逐颜开的鲁尼亚似乎第一次准备好了从莫斯科移居到另外某个地方。如果这样的城市在世上真实存在过,那么它为什么没有最终藏进玻璃球呢?要知道,里面的时间一直静静地停留在原地啊!

  莫斯科学家的岳母也料到了这次逃跑,但她认为,鲁尼亚是去了道德风气极其败坏的国外。因为,在崭新且牢固的事物面前,鲁尼亚总是捍卫那些毫无用处而多有缺陷的东西。他是个无能的丈夫,也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在抗议的时候,他很像集会上那些低三下四的人,这些人穿着紧身裤,头发蓬乱,是每一个正常人从小就会憎恶的对象。他总是碍手碍脚,妨碍别人在老房子那里修建必需的崭新建筑,而在里面廉价的小单间中,将会住进成百上千位像他岳母一样的老人,她们将在那里烹煮红菜汤,照看孙子,总之,她们会住得非常宽敞。鲁尼亚是莫斯科沼泽中的白色鬼魂。这里的沼泽在很久以前就应该被抽干,填平,修整得横平竖直,像岳母有时会透过旅游大巴的窗户所看到的那些健全、文明的欧洲城市一样。但在她浅薄的头脑中,鲁尼亚偷偷溜去的是腐朽的欧洲,这个欧洲能轻易地与那个美好而正确的欧洲和睦相处。

  总之,列昂尼德·德米特里耶维奇·鲁涅夫,这最后一个钟爱莫斯科的人失踪了,关于他的去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院子里的人说,他被绑架了;在银行排队的人说,因为某事他偶然得到公家的一笔钱,他携款潜逃了;门诊部里的人说,鲁尼亚的身体发生了自燃现象;当地图书馆的剪报(很多人把“剪报”和“绑票”两个词弄混)小组成员说,他陷入了空间的另一个维度。而只有鲁尼亚年迈的祖母目睹了那天晚上真实发生的一切。

  晚饭时,妻子又开始了对鲁尼亚慢条斯理、没完没了的埋怨,儿子一边用餐叉在土豆泥里划出一道道线条,一边心想,长大以后怎么也不能像父亲一样。饭后,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鲁尼亚躲进自己的避难所,然后和往常一样,将祖母的脸转向了傍晚的灯光。后来他自己也呆住了,沉醉在这灯火之中,眼中的一切也因此变得柔和,微微泛黄。黄昏时分,窗外古老的莫斯科就像一块华丽的蛋糕,上面精心覆盖着蓬松的奶油,在尝尽了这奶油般的温柔之后,鲁尼亚终于带着最后一丝理智领悟了:他无法永远保护这块蛋糕不被吃掉,至少,在自己现有的条件下无法做到,他受制于矮小的躯体,沉闷地敲击人类意识的封闭表层。他无法将莫斯科纳入怀中,但可以试着让自己融入莫斯科。

  没能发泄出所有不满的妻子还在门外等待,而年迈的祖母则目光呆滞,望着鲁尼亚右耳后的某个地方。他转过身,发现身后是那条壁毯。这是他用来学习和了解莫斯科的第一张地图,它象征着平安与顺遂,现在却成了被嘲笑的对象。鲁尼亚走向它,轻轻抚摸图饰上的曲折线条,线条在他的指尖变成了著名的直角胡同,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慢慢陷入落满灰尘的绒毛中,接着陷入易碎的砖瓦,陷入墙壁的深处,隐秘的城市电流曾在这里跳动。鲁尼亚住过的旧屋早已和莫斯科的躯体紧密相连,成为这座蓬勃发展的城市中活生生的一部分。他并没有缩回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缓缓地伸入房子内部,之后将整个身体都钻了进去,填满了干裂厚层中的所有空隙,开始贪婪地吸收关于留声机、炸弹、煤油炉、收音机、体操棒和红茶菌的一切记忆,开始吸收起这栋老房子在无数代人急速衰老的同时所见证的一切历史。

  只有年迈的祖母目睹了这一切,但是她无法讲给任何人听,因为她自己也早已和那个昏暗的房间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具失去知觉的笨重躯体,被家人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

  而鲁尼亚变成了一个房间,变成了一栋房子,变成了布满灰尘的院子和窗外一棵孤零零的杨树。一到晚上,他就在墙壁里敲敲打打,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守护着自己的房屋,就像守护珍贵的城市记忆的一部分。这栋房子若是被拆除,鲁尼亚就会潜入另一栋房子,要知道,除了那些刚建好的全新建筑外,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居住,那些新建筑至今还是空荡荡的,它们尚未在其四壁之内见到过最初的死亡。但是,如果在其中出现一个灵魂,鲁尼亚也会到来,鲁尼亚是最后一个爱上莫斯科的人,他与莫斯科一同最终都获得了幸福。

  ① 此篇原题《Исчезновение москововеда》,作者博贝廖娃(Дарья Бобылёва)生于1982年,俄国作家、记者,莫斯科作协会员。——译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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