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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初夏的一天。雨后的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叶的浓烈香气。资源室负责人刘正宇和同事们正为即将开始的野生重点植物资源调查做最后的准备。马上,他们就要出发,在这个多雨的季节,从重庆的南部金佛山出发,去往最北端的城口县大巴山区。
艰苦的山区考察就要开始了,同时,一扇相对陌生的自然宝库的门也在徐徐打开。对一年有200多天都在山上度过的刘正宇来说,虽已成了家常便饭,还是忍不住喜悦之情。看上去,这和以前的无数次出发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一个北京打来的电话,给这次出发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电话是著名植物分类学家、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研究员李振宇打来的,他得知老伙计刘正宇要去城口搞资源调查,激动不已,赶紧打电话来提醒他,城口可不是简单的地方,特别是消失百年的崖柏,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重点调查。刘正宇和李振宇,植物圈内戏称为“南北正宇”,都是中国式的植物猎人,李振宇在苦苣苔科植物等领域贡献非凡,他们共同发现过很多新的物种。李振宇还有一个身份是中国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委员,这个委员会,是国家1981年4月正式参加《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后,于1982年在中国科学院作为履约的科学机构而成立的。所以,李振宇关注的视野远比他自己擅长的领域广阔。
崖柏!刘正宇被这个电话传递的信息深深迷住了,他一边检查行装,一边陷入了沉思。
崖柏,柏科崖柏属,鳞叶,小枝扁平排列。雌雄同株。雄性球花单生枝顶,具多数雄蕊,花药4个;雌球花具3~5对珠鳞。球果当年成熟,长圆形或长卵圆形。种子革质扁平,两侧有翅。作为世界上最珍稀的裸子植物,崖柏在白垩纪曾繁盛一时,遍及全球,随着地球气候环境发生剧变,不能适应的大量古生物相继灭绝。崖柏的树龄极长,可活数百年,而且能在水土缺失的岩石缝里生存,所以凭借顽强生命力,艰难存活下来。当然,种群和数量减少严重,已是地球上极为罕见的活化石物种。
崖柏近年来成为国内文玩圈的新宠,大红大紫,其实多数不是崖柏,包括所谓泰山崖柏和太行山崖柏,都是侧柏而已。目前崖柏属仅有5种。另外4种分别是:北美地区有北美香柏和北美乔柏,东亚有日本的日本香柏、生活在朝鲜和中国的朝鲜崖柏。这4种因为物种珍稀,都实现了园林化种植,被较好地保护着。而中国大巴山的崖柏,从中文名看,虽是崖柏属的属代表,却命运多舛,生死未卜……
1892年,法国传教士法吉斯只身来到大巴山腹地的城口地区传教,很多传教士都同时是旅行家和博物学家,法吉斯则是一位专业修养很高的植物爱好者,喜欢在传教之余采集植物标本,到1900年回国时,他已收集到5000多个植物标本。他在城口东南部咸宜溪(海拔1400米处)的石灰岩山地首次采集到崖柏标本,回国后被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
之后的百年间,植物界有人多次寻找崖柏,却始终没能再次看到它的踪影,更没有植株和新标本的出现。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正式宣布崖柏从地球上消亡。我国相关部门也将崖柏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中抹去。
李振宇等中国重要的植物学家,对此是无奈又不甘心。如今,既然有了一次涉及城口的重要植物资源调查,怎能错过对崖柏的寻找?关于植物的这个百年悬疑,太重要了。这个神秘的物种是否仍然存在,这次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刘正宇下了决心。
决心下了,但莽莽大山、茫茫林海,他们一行5人(其中两个为城口县林业局员工)如何大海捞针,找到法吉斯采摘过的这种植物?百年来,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崖柏,他们几个更是连标本都没有见过。
崖柏属里,和崖柏最接近的是朝鲜崖柏,两者的区别只是崖柏的鳞叶小枝下面无白粉,中央之叶无腺点。最简单的方式看起来是,从外形上找到小枝整齐排列成平面的柏树,是崖柏的概率就很高。当然,这个方式的重要缺陷是,侧柏也有类似的特征。所以,找到这个外形特征,如果还能排除侧柏,那么概率就很高了。如何排除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果实,看它的形状,特别是看它的种子,是否有着一对侧翅。有,那就是崖柏。现在他们只能根据已有物种资料的描述去寻找了。
开始调查的时候,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他们刚到蓼子乡,一个乡亲听完他们要寻找的植物特征后,非常肯定地说,有!按照乡亲的指引,他们攀爬上一处山崖,来到乡亲所说的“崖柏”跟前,发现,这只是一株柏木,柏木属物种,也就是人们最常见到的普通柏树。
刘正宇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由于崖柏属植物与松科、柏科庞大的物种有着很多类似的特征,松树的果实,柏木的枝叶,对没有经过植物分类训练的人来说,误认概率很高。
随着进一步的走访调查,他发现,当地人说的崖柏,只是长在崖子上的柏树。村民只是觉得长在那些陡峭的悬崖上的柏树更有韧性,并没有能力去区别它们各自的不同。所以生长在崖壁上的柏木(普遍柏树)、高山柏、香柏、刺柏、侧柏都被当地人统称为崖柏。
一天,在城口西边的河鱼乡,刘正宇和考察队员们锁定了一种柏树。扁平的鳞叶小枝,符合崖柏的特征。这种柏树长在很高的崖子上,为了采到有果实的枝条,他们小心地往上慢慢攀爬,不断接近着目标。
路过的老乡看到他们爬那么高,惊叫起来:“你们爬那么高干啥?危险!石头是松的,摔下来就没命了!”
的确,他们脚下的石头很松动,走过时,不断有小石块滚落。他们没有后退,只是更小心地继续前行。非常幸运,他们从目标柏树上还真采到一枝有果的标本。
刘正宇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心里一凉。果实形状不对。这不是崖柏,这是侧柏。
又一天,在白芷乡(后来并入双河乡),他们发现一条河的对岸生长着疑似崖柏的树。河水湍急,为了安全,他们手拉手集体过河,结果在水深处,队伍一摇晃,人体链条断了,有两个队员被急流冲走,大家一阵惊呼。好在有惊无险,他们被急流冲到河的一侧,只是湿了衣裳。
經历周折,柏枝采到了,刘正宇又一次仔细研究。果实形状不对。还是侧柏。这样的惊喜,紧接着再失望,已经重复了好几次。崖柏,真的存在吗?endprint
在大巴山腹地的茶树村的一户人家。村民一听他们找崖柏,笑了,说以前我们这儿多得很,都用来修屋和打成家具了。
他们在屋前屋后仔细察看,村民还真没吹牛。他家用的梁柱、门板等木料还真不同于别的柏树。据了解,这些高大的柏树都是长在崖子上的,被砍伐后会直接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但是它们韧性极好,没有摔断。用斧头去敲它们,会感觉到木材的极好弹性。和其他柏树的最大不同,它们的耐腐能力也很惊人,村民用作猪圈材料,20多年后依然保存完好。村民还视崖柏为最好的寿木,很多家都会为老人备下一些。
这些木材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崖柏!刘正宇判断。在这个村继续了解,才知道,由于崖柏树形挺拔,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附近村民开始大量砍伐,盖房打家具。一位村民说,就连他家的饭桌,也是在山上捡别人砍剩的崖柏材料加工而成的。那棵崖柏,砍了兩天才倒。不过,那些年之后,当地人再也没见到崖柏的身影。
当地的一位护林员介绍说,崖柏的繁殖能力较差,据他的调查,杉树被砍,根部或树桩会重新发芽,但崖柏不会。刘正宇分析古老的树种一般与周围生长的小环境存在密切共生关系,崖柏幼苗时期要依靠小环境中的微生物帮助汲取养分,一旦周围环境遭到破坏,将会降低甚至丧失繁殖能力。
他们决定向大山深处继续挺进,特别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人类的砍伐,或许有崖柏侥幸存活下来。
他们深入到了岚天乡的黑老拔原始森林。身着迷彩服,头戴红帽子的刘正宇左手拿弯刀,右手持棍,沿着一条山道独自前行,一路采集着植物标本,不知不觉和后面的队员相距已有几公里。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用树枝和杂草搭成的窝棚,里面无人,视线范围内的物器仿佛新石器时代野人用的。此地已接近这个山头的山顶,看天色不早,冷风四起,刘正宇只好回头下山。
没走多远,前面竟出现一只强壮的黑熊。只见它全身乌黑,下颏略有白毛,两只耳朵倒是圆圆的有点萌。刘正宇心中一惊,但并没有立即转身逃走。他知道示弱的结果可能会更惨,后背大开地逃跑,反而会刺激起野兽的杀戮本性。他拼命保持冷静,身体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见陌生的闯入者如此镇定,黑熊不由一怒,呼地站了起来,它的身躯高过了刘正宇,这是个示威动作,表示它是强大不可欺的。刘正宇仍然保持不动,右手的棍和左手的弯刀,也传递出不太好惹的信息。黑熊站了一阵,有些迟疑,几分钟后它选择了避让,离开小道,缓慢地走进了林子,连头都不回。此时,刘正宇长长地出了口气,已紧张得浑身是汗。
就这样,刘正宇带领考察队,搜索了城口县内的蓼子、明中、燕麦、白芷、双河、厚坪、明通等乡镇的任河、前河流域一带的陡坡峭壁,仍然一无所获。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其间经历的辛苦一言难尽。交通不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困难,不少地方要步行两天才能到。就是通车的地方,也未必顺利,堵车是常有的。那时的城口县,不比现在有高速路和快速通道与主城区连接。他们有次从万源进城口,途中需翻越八台山,结果在山上遇到大堵车,被整整困了三天。公路两边的农民家里能吃的,都被困在途中的司机和旅客买完了,最后大家连未成熟的苞谷和苞谷秆都分食了。那时也没有手机,单位和城口县林业局都同他们失去了联系,他们就这样在八台山“失踪”了三天。
1999年10月15日。这看起来又是普通的一天。他们来到了城口东南边的明中乡的龙门村。这又是一个从县城需要步行两天才能到的边远村子,四周的植被保存非常完好。在和村民交流时,一位村民说他见过他们要找的崖柏,而且这附近的山里就有。得知这一信息,他们又兴奋起来,沿着山谷仔细寻找。
没多久,刘正宇就在溪边发现一株柏科植物。小枝排列成扁平面。鳞片较大,深绿色,从未见过,更没有类似的标本。他马上警觉起来,这,很有可能就是崖柏。他把枝叶揉来闻了闻,空气中泛起一股类似于苹果的香味,这和其他柏树可不一样!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需要带果的枝叶。而这棵柏树上没有果,由于花期已过,它也没有了雄花。想起和村民交流时,村民非常肯定地说,这种崖柏不结果,他从未见过它的果实。难道它们是真的不结果?
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在视线范围内,发现小河对岸的崖壁上有不少植株,和这棵很类似。兴奋的他们,甚至顾不上脱鞋,来不及考虑衣裤是否会被打湿,就扑了过去。
一个来自城口林业局的考察队员敏捷地爬上了树。从背后抽出弯刀,砍下一小段树枝,扔了下来。还说,与下面那株一样,没有果。
刘正宇接着树枝,拿到手里翻来翻去看,忽然发现有果,但很小,只有黄豆那么大。他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柏树的果实很小,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怪不得乡亲们说没见过结果。从果实和里面种子的形状,他判断这就是崖柏。
渡河回来的时候,刘正宇紧紧抓住树枝高高举起,不顾自己衣裳湿透,却唯恐标本有闪失。队员们个个欢天喜地,有说有笑,三个多月的焦虑及疲惫一扫而空。
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刘正宇就打电话给李振宇。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李振宇又惊又喜:“赶紧把标本寄到北京来吧。”
从明中出来的刘正宇,带着这一份特别的植物样本,匆匆赶到了离城口县最近的万源火车站,连夜踏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第二天,就把标本快递给北京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
几天后,李振宇收到标本,他立即邀请植物所的裸子植物专家傅立国共同鉴定,傅立国认真研究了标本,很肯定地说,这就是崖柏。
傅立国还让他的一个博士研究生,把标本带到了法国,请国外同行把它与法吉斯百年前采回的标本进行了详细比对。没有问题,这就是崖柏。
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灭绝的崖柏,就这样通过中国植物猎人的百日追踪,一年之后奇迹般地被找到了。消息一经宣布,立刻在学术界引起了震动,很多报刊都第一时间进行了报道。
崖柏找到后,对它的种类分布的调查仍在继续。刘正宇和考察队员又以崖柏再次发现地为圆心,扩大区域进行了拉网式的搜索,在咸宜乡葛藤村的密林中,又发现了高大的崖柏群落。随后,开县也发现了崖柏。而其他报称有崖柏的四川万源和重庆的其他区县,则被陆续排除。从地图上看,5000多株崖柏目前仅生存于重庆城口县和开县交界的一字形山岭的两侧,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区域。endprint
2003年,大巴山南麓的城口县境内136017公顷的区域,被划为重庆大巴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该自然保护区属于森林生态系统类型,主要保护对象是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及其生物多样性、不同自然地带的典型自然景观以及典型森林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区内有维管束植物210科3481种、陆生野生动物139科656种,其中有珙桐、红豆杉、独叶草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和40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专家分析说,该保护区能迅速成为国家级,很大程度是因为区内崖柏的野生群落在1999年被刘正宇和他的队友们发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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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佛山北坡脚下有一条河,叫龙岩河,它收集了北坡和东坡的溪水,有了足够的实力和耐心,不慌不忙地向山外蜿蜒流去。当然,山洪暴发的时候,它没有这么安静,很多巨石和泥土會被它裹挟而下。三泉镇所在的那一个平坝,很可能就是在遥远的年代,这样慢慢淤积形成的。
就在这个平坝里,1937年,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的前身——国民政府行政院赈济委员会创办的垦殖区成立了,办事处就设在三泉。这是在1937年,卢沟桥事件爆发,抗日战争进入了最悲壮也最激烈的阶段。大量难民和伤员涌进西南后方。如何安置他们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金佛山的垦殖区就是这样出现的。
1942年,随着战事的继续,日本鬼子在东南亚开辟新的战场,切断了通往中国的运输线,战场上急需的药物奎宁昂贵难求。农垦区便由种粮食改为栽种常山。这是一种绣球属的常绿灌木,快开的花蕾像一堆带点紫色或蓝色的珍珠,开花后有点肉肉的质感。在救治疟疾病人的时候,常山的根因含有常山碱,可以阻断疟原虫与蛋白结合,从而替代奎宁。常山有一定副作用,有小概率出现呕吐,体弱者更有危险。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救命为上,这点副作用已经顾不得了。金佛山垦殖区就改名为农林部中央林业实验所常山种植实验场。
刘正宇的父亲刘式乔,湖南人,本来在金陵大学学化学,后来改学农学,从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农艺系毕业,1942年29岁的他追随自己的老师留美博士植物学家孙醒东,从学校来到三泉,成为常山种植的关键性人物。抗战期间,这个实验场植物和农学专业人士高密度聚集,留学归来的博士就有20多个。
不过,即使种植的任务紧急,安置难民更重要,生产并不能顺利进行。实验场的工人经常无缘无故就失踪了,因为国民党军队也会在这一带抓壮丁,他们也不会管你是农民还是工人,抓了就走。经常受这种惊吓,其他的工人有时也一哄而散,避难远去。刘式乔经常面对空无一人的农场叹气,满腔科学救国的热血没地方洒。
1947年,刘式乔和同事们在实验场常山苗圃建立了药用植物标本园,这是我国最早的药用植物园。
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刘式乔一直担任常山种植试验场的管理工作。作为专业性人才,他在中药材栽种以及对野生药用植物的识别与采集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受父亲的影响,刘家的孩子们自幼就对野生植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作为最小的儿子,刘正宇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刘正宇读五年级的时候,突发重病,患脑膜炎昏迷不醒,医生都准备放弃了,一家人陷入绝望,从外地匆匆赶来的父亲,因关切太深,慌乱中束手无策。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邻居,在旁边喊道:“刘场长,你们哭啥,赶紧想办法嘛。”
刘式乔这才如梦初醒,让家人帮助强行掰开小儿子的嘴,把平时家里备的一款提气开窍的药,冲成药汤灌了下去……小正宇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后来病也逐渐好了。
刘式乔从未说过这服药的成分,很多年后刘正宇觉得那服药应该有麝香、人参什么的。但这件事情在当年传得很神,人们都说他用的是金佛山灵芝草熬的汤,那是当年一个传说中的仙草,此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传说得太多,刘正宇都相信了,他去向父亲求证,忙碌的父亲一笑了之,不置可否。他总是太忙,顾不上照顾自己和家人,更顾不上回答这样的离奇问题。
能不能自己去寻找灵芝草呢?刘正宇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自此,他和小伙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附近的山野里寻找灵芝草。
一天,在一个叫千佛岩的悬崖上,刘正宇和小伙伴们发现了一种生长在悬崖绝壁上翠绿色植物,并开着金黄色的花朵,一串串的,在阳光下晃动。这是不是就是灵芝草呢?大家都兴奋起来,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把它采下来。
竹竿捅,扔石头去打,掏出了弹弓射击……折腾了半天,终于打下来一片叶子,这叶子晃晃悠悠落进了水里。刘正宇从水里把叶子捞上来。阳光下,这叶子果然与众不同,还有一层银色的细茸毛。
找到灵芝草了喽!小伙伴们簇拥着刘正宇,刘正宇则紧紧攥着这片叶子——传说灵芝草可是遇土而入,落到地上就会消失的。
“灵芝草?”刘式乔从儿子手里接过叶子,笑了,“这世界上没有一种叫灵芝草的植物。”
“啊!没有?”刘正宇非常意外。
看到儿子这么沮丧,刘式乔举着这片叶子,安慰他说:“虽然这不是什么灵芝草,但这也算得一种仙草啊,它的药用价值可大呢。它的名字叫干岩矸,是苗药(苗族世代相传,南川的苗族历史十分悠久)中的打门药(打门,四川方言意为关键),治疗各种胸痛腹痛很有效。”
干岩矸,苗人药,治腹痛,似圣药。自此,刘正宇深深记住了这一种神奇的植物。干岩矸(正式中文名毛黄堇,紫堇属植物)的镇痛作用的确是惊人的。刘正宇和小伙伴,响应学校号召,学雷锋做好事,遇到赶场天,就带上干岩矸,有腹痛的人就给他们服食,效果真的很好,服后很快就不痛了。当然,也闹过一个笑话,他们遇到一位腹胀呻吟的妇女,送药,人家吃后一点儿也没好转。刘正宇很困惑,回来问父亲,父亲详细询问后哈哈大笑——原来,那是一位临产妇女。
父亲虽然没时间详细教自己的儿女,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孩子们都有了一些药用植物识别基础。刘正宇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在家里牵了些绳子,采回刚认识的植物就把它们整齐地挂起来,反复认,强化记忆。这办法很管用,他记住了附近很多有用的植物。endprint
有一件事情证实了刘正宇兄妹们的生存能力。
1967年,妻子病重,刘式乔慌乱地送重庆又往武汉,后又辗转北京。非常幸运的是,中国刚有了第一家妇产专科医院,妻子得到中国妇产科学奠基人林巧稚的亲自救治,转危为安。不过,求医的过程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出门时,刘式乔给了在家的三兄妹15斤粮票作为口粮。
15斤粮票能维持几天?就按三人每天只吃1斤粮,也只能供15天。15斤粮票以及家里的粮食很快就用光了。但是刘正宇的二哥刘镇湘一点也没着急,甚至没有向父亲单位和邻居们求助的意思。他带着刘正宇和妹妹刘碧波上山挖葛根、野山药、蕨根,田边采各种野菜,下溪河捉鱼、捉青蛙、抓螃蟹……溪谷众多、物种丰富的金佛山给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食物。龙岩河等地,溪蟹真是太多了,兄弟俩不计大小,满载而归。蟹可不只是用来吃的,最大的用处是熬制出结晶的食盐,这也是父亲教他们的绝技。有了盐,所有的食物味道都美美的了。兄妹三人自行救助,顺利地坚持到了父母归来。看着离别近40天,家里仅有15斤粮票的三个小孩都还健康地活着,父母抱着他们三人大声痛哭。
受“十年动乱”影响,刘正宇就读的初中停学了,他成了附近生产队的非正式知青,天天上山挣工分。复课后,他重新读初中,毕业后,这才成了正式知青。那个时候,家里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身患高血压的父亲虽然仍是场长,但白天劳动,晚上被批斗,剩下的时间还熬夜搞科研,主编《四川中草药栽培》一书。
刘正宇劳动之余,还想着采些治疗高血压的草药给父亲。但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并不看重,他给刘正宇安排的是,采对编书有参考价值的药用植物样品。有一次,刘正宇采到了治疗高血压的草药,兴冲冲回到家,却没有时间去采到父亲指定的标本。父亲大怒,把草药直接从家门扔了出去。
现在想起来,父亲那段时间略偏执地沉迷于科研工作,多半是为了转移被无辜批斗的郁闷心情。但是这样的精神折磨和超负荷的工作,已经压垮了这位优秀的植物学家。1972年10月6日,刘式乔在田间劳作时突然倒地,再也没有醒来。
刘正宇回忆起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是学好药用植物学,报效国家。第二年,在相关机构的积极安排下,刘正宇进入了四川省中医药研究院中专附属学校中药专业学习,毕业分配的时候,品学兼优的他放弃了留校工作的机会,从重庆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金佛山,回到父亲生前的单位工作。
那个时间,三泉仍是交通极不方便的山区,不要说去大城市重庆,就是去地区所在地涪陵,乘坐公共汽车也要花上整整一天时间。
刘正宇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搞药用植物的,在他能去的地方,哪里还有比金佛山更好的地方。金佛山位于重庆南川东南,横亘300余里,海拔2251米,处于北亚热带、山地温带,在第四纪冰川和山岳冰川期,免受北方大陆冰川的直接侵袭,成为古生植物的避难所。更难能可贵的是,金佛山在石灰岩地区有着极为少见的优美葱郁的天然植被,而该区域特殊而复杂的生态环境使其成为特有古稀植物的生态载体和演进舞台,这里许多不同地质年代出现的植物和不同区系成分的植物常常混合在一个植物群落里,珍稀孑遗和特有植物异常丰富。金佛山有着5000多种植物种类,是我国著名的植物资源宝库之一,搞植物研究的人无不视其为发现新物种的乐土。山区虽然艰苦,却有他最需要的资源。
就这样,他回到了父亲工作过的地方,从事着父亲热爱的物种调查和药用植物栽培工作。1981—1983年,他又先后到四川大学和云南大学生物系进修,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跟随中国著名蕨类植物专家朱维明教授学习植物分类。从小追随父亲学习植物知识,从小在金佛山进行野外采集识别的刘正宇,经过系统学习植物分类,自此走上植物学家之路。
在这条路上,刘正宇的考察,远不局限于金佛山或重庆的大巴山等丰富山区。他以金佛山为根基,面向大西南,湖北的神农架,四川的贡嘎山、米仓山、岷山、二郎山、大风顶,贵州的大娄山、乌蒙山、梵净山,云南的横断山、哀牢山,都留下了他寻访植物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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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刘正宇参与了金佛山的经济动植物调查,这次长达多年的调查对金佛山及周边地带有经济价值的动植物进行了一次系统的记录。
南川县城边火葬场的一棵大树,引起了刘正宇的注意。这棵树,树龄约200多年,当地人称为水冬瓜。水冬瓜本来是桦木科植物桤木的别名,但是南川人把树叶近似的灯台树等好几种树都称为水冬瓜。这棵“水冬瓜”很特别,树叶与已知的树木都对不上。刘正宇当时连它是哪个科的都不知道。更奇怪的是,尽管一年之中多次探访,都始终没能看到它的花。最后,他采到了果實:黄色,苹果大小,多数椭圆形。有人试吃过,说味道还不错。果实和已知的树木还是对不上。年轻的植物学家被考住了,一筹莫展。
1981年秋天,去云南大学学习的刘正宇,带了一份特别的标本,就是这棵“水冬瓜”的枝叶和果实。他本来以为,在云南大学植物学家成堆的地方,这个让他困惑了几年的问题会迎刃而解。
但是事情并不这么容易。第一位看这份标本的老师,从叶子和果子看,判断是木兰科,建议他把花采到再来进行准确的鉴定。刘正宇按照木兰科的分类特点,仔细进行了比对,困惑更深了。木兰科的叶互生,这和标本一致,但是托叶落后应该有环状落叶痕,而标本的落叶痕并不是闭合的环状。刘正宇对木兰科的结论不太同意。
利用一个机会,刘正宇把标本带到了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所,找到了著名植物学家吴征镒院士。吴征镒是中国发现和命名植物最多的人,还提出了被子植物的新分类系统,堪称中国植物学的奠基人、中国首席植物猎人。吴征镒果然名不虚传,他饶有兴趣地研究了刘正宇的标本,直摇头说,不是木兰科不是木兰科。他说刘正宇多年来找不到这株植物的花期,其实是因为它是隐头花序,肉眼根本看不到。“具体的种我就不知道了,但这肯定是桑科植物。你应该去贵阳找张秀实。”吴征镒的点拨让刘正宇眼前一亮。endprint
1982年暑假,刘正宇带着标本赶到贵阳,造访中国桑科植物专家、就职于中科院贵州生物研究所的张秀实女士。张秀实拿到标本,大吃一惊,说南川怎么会有这种植物。让张秀实震惊的原因,是她初步判断这是木波罗属植物,这个属的植物只生长于热带,怎么会出现在亚热带的南川?由于果实标本被压扁平后,无法进行更精确的种类鉴定。她略一沉吟,立即叫来儿子——一个优秀的植物手绘家,让他跟着刘正宇去南川,眼下七八月,正是果期,如果能再次采到果实就好了。
苹果大小的果实采到了,拍照、画图,一切顺利。张秀实很快确定了这就是一种木波罗,而且很可能是新种,一种能在亚热带生存的新种。但是张秀实和学界仍有疑问:这棵树在南川的原始森林和普通山林里都未有发现,孤立的一棵生长于人口稠密的地区,很难说它就是南川的原生物种,有可能它只是外来物种,因为各种机缘偶然适应了当地的环境。
必须要找到这种木波罗更多的野生群落,排除人为传播的可能性。这成了刘正宇给自己的一个新的任务。他相信这就是南川的原生植物,因为他仔细研究过那棵树的四周,发现很多落下的种子已经顺利地长成了小树。它们如此适应本地环境,不像是外来物种。
他首先以发现的这棵木波罗树为圆心,制订了一个区域搜索计划,搜索了县城到水江之间的区域,再逐步扩大。这一寻找就是很多年,在做所有的野外调查时,看到有形似的树,刘正宇都会认真看看,是不是他要找的木波罗。许多年过去了,一无所获。难道整个南川就只有那一棵木波罗树?难道它真的是外来物种?刘正宇一想到木波罗,就耿耿于怀。
1988年的一个上午,刘正宇和同事们在南川石莲乡采集植物标本,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着,前面是古老的陡溪桥,不远处是孝子河,满眼翠绿,景致迷人。
突然,脚下的一片树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不由一阵心跳——这很像木波罗的叶子啊。由于多次采集木波罗树标本,又带着去昆明去贵阳,他对木波罗的叶子太熟悉了。
他抬头四顾,奇怪了,四周并无木波罗树。
莫非是从高处吹来的?他把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有一处山崖,崖壁上一棵直直的树,很像是木波罗。他们来到崖前,仰头看看,根本无法采下树叶。只好迂回,从旁边慢慢爬上山崖,离树叶相对近些了。他们掏出弹弓,打下来一些树叶——这可是从幼年就练出来的本事,如今成了植物猎人们的秘技。
“这就是一棵木波罗树!”刘正宇喜不自胜地把玩着手上的树叶。这么高的山崖上,只能是原生植物了,谁会这么费力地去把种子丢到绝壁上?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向前,走到芝麻湾一带,又发现了7棵木波罗大树。它们都有着笔直的身姿。就在那个区域,接下来他们又发现了更多。
电话里,张秀实得知刘正宇在野外发现木波罗群落后,肯定地说,没问题了,这就是一个新物种,而且是罕见的能在亚热带区域生存的木波罗。
1989年,定名为南川木波罗的新物种论文,在专业植物期刊上发表。2004年,南川木波罗被《中国物种红色名录》确定为“极危”物种,比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著名的活化石银杉、水杉等濒危物种还要高一个等级。
南川木波罗,不仅是一次植物学意义上的重要发现,更有巨大的经济潜力。木波罗,又被称为面包树,在世界很多地方,是作为木本粮食来源进行栽培的。由于它们只能生存于热带地区,这一粮食获取方式,一直和我国无缘。南川木波罗,富含可溶性糖、氨基酸、果酸、钙、维生素C、铁、蛋白质等,从营养结构来看,已经具备了作为粮食的基本特点。这种树没发现明显的病虫害,连果实也能在自然环境中相对长时间地保鲜。此外,南川木波罗树形优美有观赏性,是相当漂亮的乡土树种,如果兼作绿化和木本粮食,价值就更大了。
在石莲乡发现南川木波罗后,刘正宇和同事们在南川各地又不断发现新的群落。奇怪的是,在植物宝库金佛山,反而是木波罗发现的一片空白。
这个疑问,最后刘正宇还是找到了答案。他们最终在北坡找到了不少南川木波罗,但它们都是被砍伐后重新从树桩长起来的。所以原因也就很明显了,由于木波罗树形笔直,非常好用,成为森林砍伐的首选,而木波罗结果却需要8年至10年,树形高大,不易攀登,不易采到果,也就在一波波标本采集中被忽略了。
继金佛山发现南川木波罗后,重庆綦江的东溪、巴南区的圣灯山、永川的张家山也陆续发现了南川木波罗。不过,在重庆之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省(市)有任何发现报告。
那棵城里的南川木波罗,因为生长在坟地间,可能因为忌讳,砍伐的人们放过了它。这是它的幸运,也是整个南川木波罗的幸运。正是因为孤悬生存于人群密集区的它,整个珍贵的南川木波罗群落才浮出水面,成为万眾关注的宠儿,继而得到很好的保护。
南川木波罗的发现过程,是一个坚忍的过程,长达10年的追踪才有了震惊世人的结果。相比之下,另一个重量级的发现——南川茶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1978年,刘正宇跟随业师谭士贤研究员到南川德隆乡进行物种调查,临近中午时,他们来到华林村一村民家里休息。村民高高兴兴地给他们泡茶喝。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村民泡茶。
刘正宇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茶茶气旺盛,味重回甘,远胜于以前喝过的茶。而茶叶也远比一般茶树叶大。“老乡,这是什么茶啊?”
“嘿,这是野生大树茶。”村民得意地说。
“大树?有多大?”
“很大,树龄也有上千年的。”
同行者都惊呆了。他们明白这个事情的分量。
一行人不由分说,要求村民带他们去找野生大茶树。步行两三个小时后,他们面前果然出现了高大的乔木形的茶树,高达10米,树冠直径达到14米……一个极有经济价值和植物史价值的物种,就这样喝一碗茶,就顺便找到了。
不久,广州中山大学的山茶科植物专家张宏达教授,根据他们采集的标本,确认这是茶属的新发现物种,并命名为南川茶。张宏达被称为普洱茶之父,因为他订正了阿萨姆茶原产地为中国,并命名为普洱茶。endprint
南川茶的生存条件比其他川茶要苛刻得多,它一般生长在海拔1300米至1800米的高寒地带,属川茶的原生茶种,最大的一株被称为“茶树鼻祖”,对低温有很强的适应能力,能历经寒冬而安然无恙。南川茶的抗病能力也强于普通茶树,没有发现明显的病虫害。南川茶的生命周期也相当长,数百年的茶树,仍然有着旺盛的生长能力,每年产鲜叶50千克以上。
南川茶古茶树群落的发现,对人们研究茶的来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南川茶本身,也因具有极好的品质,身价倍增。
4
1983年7月,根据国家卫生部的工作安排,刘正宇协助,由业师谭士贤研究员带队,前往酉阳县,寻找能提取青蒿素的植物资源。
青蒿抗疟,是1969年起,屠呦呦领导的课题组从2000多个源自古籍和名医的抗疟方里筛选两年后才锁定的。1972年,屠呦呦的团队成功析出高效、速效、低毒的青蒿素结晶,这是人类抗击疟疾转折性的事件,不可一世的疟疾病魔终于有了克星。
青蒿,来自蒿类植物,但蒿类植物种类极其繁多,中国的蒿属植物,即使不包括分出去的绢蒿属,也有170多种。即使在筛选中被锁定的可能含有青蒿素的蒿类植物,也因地域不同,青蒿素含量并不稳定,甚至时有时无。给青蒿素的规模生产带来了很大的问题。
而在酉阳,有民间医方“一把苦蒿可救疟”流传,而且多位中医确有治疗疟疾的手段。他们用的苦蒿是什么?是否含有青蒿素?是否能由此找到富含青蒿素的蒿类植物的优质种质资源?这正是此次调查必须回答的问题。
当地人说的苦蒿,包括了苦蒿、茵陈蒿、艾蒿等多种蒿类,哪一种才是抗疟有效且含有青蒿素的,要找到并不容易。
在他们的走访中,发现两种情况。一是有的民间医生,对究竟哪种蒿类有效,其实并没有把握,所以介绍的蒿类植物,可信度不高。另一种情况,则是他们都是世代祖传,秘方传子不传女,是他们家族赖以为生的知识和祖训。所以,不愿意把掌握的植物信息讲出来。常常一个方子里,涉及多种中草药,其实有用的只有一味,单药方同样有效,多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药,只是为了把真正有用的药藏起来。
刘正宇还试过,在人家买回的草药包里,找出是哪一种蒿,但是药材切得很细,不管他如何瞪大眼睛,又摸又闻,还是认不出是什么植物——此路不通啊。
植物猎人们遇到一个新的难题,并不比在野外寻找更容易,那就是如何攻心。
酉阳有个宜居乡,是以前进入龚滩,进而进入乌江流域植物完好区域的必经之道。宜居乡街市的河對边,有个姓罗的医生,都说他救治疟疾有一套。刘正宇他们,只要路过宜居,都会专门过河,到罗医生家里登门拜访,加深感情。但罗医生嘴很紧,只要涉及药方和具体的药,就闭口不言。去了几次,一无所获。
一天,他们又来到罗医生家,细心的刘正宇,听到罗医生的父亲在咳嗽,声音异样,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听上去不是普通咳嗽啊,像是肺部的问题。
面对刘正宇的询问,罗医生叹了口气,父亲得的是痨病(肺结核),而且咯血严重,他也束手无策。
大家继续聊别的。刘正宇的思绪却飞得很远,他想到一个方子。
这个方子的得来还说来话长。
刘正宇从小就经常上金佛山采标本,在当知青时,更是偏爱上山的活——生产队有些药就种在山上,一般人嫌辛苦不爱去,但他每次都争着去,把它当成识药的好机会。去的次数多,自然和山上唯一的歇脚处——林业系统的金佛山竹林经营所常打交道。慢慢地,认识了以前在金佛寺、凤凰寺当和尚的王和尚,这位僧人还俗后就在所里当留守人员。王和尚在前辈和尚那里,学了不少治病救人的方子,多数源于苗医。
懂事的刘正宇,每次去山上,都会给王和尚带盐、米等生活用品。次数多了,两人结下很深的交情。
那个时候,山上野猪很多,常来刨食王和尚种的洋芋。王和尚不杀生,从来都是和母亲和平地把野猪赶走就是。野猪也熟悉了这个套路:没人赶,就偷吃;有人赶,就悻悻而去。有一天晚上,王和尚不在家,母亲颤颤巍巍地单独去驱赶野猪,那野猪却是个势利的家伙,见身强力壮的王和尚不在,不但不走,反而冲向老太太。正巧,当晚刘正宇他们也住在那里,听到人呼猪叫,冲了出来,这才救下了老太太,当时,她已被野猪顶翻在沟里,如果没有人出来的话,非常危险。
刘正宇和王和尚的交情由此更深了。前几年,王和尚觉得身体不行了,估计时日已不多,就把平生收录的药方全部传授给了刘正宇。这些药方,少数抄写在本子上的,多数口授。“金山老鹳草,红崩白带不能少。”“又咳又吐,离不开水杨柳。”……刘正宇都仔细地全部记下了,他发现,苗医里,很多是单方治病的,非常神奇。
此时,他终于想起了王和尚传给他的一个单方:“金山岩白菜,肺痨好得快。”
金山岩白菜,又名牛耳朵,苦苣苔科唇柱苣苔属植物,叶片肉肉的,花朵优雅美丽,花期从4月直至7月,是金佛山引人注目的野花。在王和尚口里,金山岩白菜,是苗药里的八大特效药之一。刘正宇在研究中还发现,同属的不少植物,都有相似的药用成分。
“有一个单方,你们愿不愿意试一下?”他给罗医生说。罗医生接受后,怕弄错草药,刘正宇又带着他去山野上寻找和采集牛耳朵,并详细告诉他服用方法。
两周后,途经宜居。刘正宇照例过河去拜访罗医生。这一回,罗医生高高兴兴的,因为父亲服用金山岩白菜后,已不再咯血,症状减轻了不少。还没等刘正宇问,罗医生主动开口了,他治疗疟疾用的是本地产的紫茎的黄花蒿!
紫茎黄花蒿就这样被锁定了。刘正宇他们采集的酉阳黄花蒿样本迅速传到北京。屠呦呦团队检测后惊喜地发现,这批黄花蒿里的青蒿素含量很高。奇怪的是,以前也检测过北方的黄花蒿,却没有发现青蒿素。原来,不同地区的黄花蒿还真不一样。他们进一步发现,一过了黄河,黄花蒿就不含青蒿素了。看不见的青蒿素,竟然在同一个物种上,有自己偏好的地理区别。即使是同一个地方的黄花蒿,晴天和雨天、上午采摘和下午采摘时的青蒿素含量也有区别。当然,开花前后也有区别,含量最高是花蕾初现时。endprint
好消息传到了调查组,他们的使命并没结束。在长达数月的田野调查中,他们发现黄花蒿原来有着很多变种,以茎来区别,有青茎、黄茎、紫茎;以叶来区别,还有大叶、小叶。他们不仅要分别收集样本,还要研究它们的分布、生长习性,因为接下来的人工栽种是规模生产青蒿素必然的一步。他们采集的样本达400多个。
调查结束不久,北京的消息传来了。酉阳的野生紫茎黄花蒿,是全国蒿类植物中青蒿素含量最高的。酉阳黄花蒿由此天下闻名。
南方的黄花蒿含青蒿素,所有的青蒿却不含青蒿素。这是一个终于被证实了的事情。看上去特别错位。青蒿素,应该改名为黄花蒿素?屠呦呦还很认真地研究考证了从《神农本草》开始的青蒿之误,原来从东汉初年的《神农本草》、经唐代的《唐本草》,再到明代的《本草纲目》,把不同形态的青蒿(其实是同一个物种),逐渐分成了两个物种:青蒿和黄花蒿。中医实践中及市场上的中药材,青蒿多数实际上仍用的黄花蒿,少数为牡蒿和茵陈蒿。就是说,还不算用错。但是《本草纲目》的误分,诱导18世纪的日本植物学家小野兰山犯下了更严重的错误,他把另外一个没有药用价值的物种命名成了青蒿。然后,中国近代的植物学家接受了小野兰山错误的重新命名。青蒿不含青蒿素,就是这么来的,当代植物学家命名的青蒿在历史上压根儿就没有被医家用过!这个错误的命名,也给大家寻找青蒿素增加了很多周折。
5
20世纪80年代初,刘正宇由四川大学转往云南大学进修,是老师朱维明安排的。
朱维明是中国著名的蕨类植物专家,他发现了一个蕨类新属和很多新物种。朱维明的老师,则是中国蕨类植物学的奠基人秦仁昌院士。在秦仁昌、朱维明的鼓励下,刘正宇对蕨类植物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蕨类植物研究,在中国植物学界,相对算个冷门。所以,当时全国各地的很多蕨类植物,由于没有专家指导,一直是未被探索的空白地带。金佛山也不例外,很多蕨类植物,从来没有进入过人们的视野。有两位中国顶级的蕨类植物专家做靠山,刘正宇开始了对金佛山蕨类植物的重点考察。
1982年夏天,正是刘正宇对采集金佛山蕨类植物兴致高涨的时候。中科院植物所王文采院士的研究生傅德志也来到了金佛山。傅德志已开始毛茛科特别是人字果属植物的研究,后来就成了毛茛科专家、中科院华南植物园负责人。陕西华南虎事件中,傅德志作为质疑华南虎为假虎的打虎派领袖人物名噪一时。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上山采集植物标本。为了发现更多的新物种,刘正宇把探索的区域规划在金佛山人迹稀少的区域,由南向北,直到德隆至合溪之间。这一带相对交通艰难,人类活动困难,植被也比较好。
在山上转了几天,果然,刘正宇采集到很多蕨类植物标本。傅德志则专注于人字果属植物标本的采集,也收获不小。
这一天,他们走到一个岩壁下,一抬头,就看见一簇小白花在头顶微微晃动。
“人字果属的!”傅德志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基本上是一个绝壁,怎么上去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来,上!”个子高高的傅德志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刘正宇踩着傅德志的肩膀就上去了,上去后,找到立足点,又把傅德志拉了上来。
两个青年植物学者都是拼命三郎,就这样冒着危险,互相支持着,慢慢攀爬上了绝壁,终于采摘到了人字果属植物的标本。
这时候,两个人才发现麻烦了,上去还容易,下来却危险万分,那微微凸起的石窝,往下走的时候根本够不着。刘正宇很自然就想起一首兒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两个人就这样被困在了绝壁上。
等待是没有意义的,这里离最近的村庄都有两天路程,可能等上一个月也不会有人经过。傅德志和刘正宇争着探路往下走,都不愿对方冒险。傅德志探了一段后,刘正宇就抢了过来,先往下行。已经接近地面了,他没有想到,危险也到了眼前。
在他往下慢慢伸脚,寻找支撑点的时候,踏空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了支撑,右脚滑进了两块石头的夹缝里。全身的重量都在腿上,而其中一块石头薄如刀刃。结果就是,他的腿部相当于被锋利的刀猛地劈下,骨头立即露了出来,伤口外翻,血肉模糊。动脉血管也被切断,鲜血喷涌不止。
傅德志一见这种状况也慌了神,帮助刘正宇止血,又在背包里摸药。傅德志本来是带了不少药的,但那时山里人家都缺医少药,几天下来,他把好多药都送给了沿途的村民。他终于摸到一瓶,来不及细看,就朝伤口倒了上去。这药奇怪,倒在伤口上后,血反而流得更厉害了。“你用的什么药啊?”刘正宇问。傅德志这才仔细看药瓶,居然错用了蛇药。
傅德志赶紧背起刘正宇,到溪边先把蛇药洗掉,他急中生智,把自己的白衬衣脱下来,撕成条形,捆扎在大腿上止血。经验丰富的刘正宇,尽管行动不便,也在附近岩石上找到了庐山石韦,又名大石韦,这是水龙骨属植物,有着修长结实的叶片,背后密布孢子。山民视之为能救急的金枪药,紧急时,直接可替代绷带包扎伤口,用有孢子的那一面,还可止血消炎。他用大石韦把伤口包扎好。流血勉强止住了。傅德志扶着刘正宇,两人开始下山。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下。
那条山路,崎岖难行,怕伤口出血,他们也不敢动作太大。有好几次,刘正宇觉得虚弱得已经不可能从山上下去了。但只要稍微感觉好点儿,他又强撑着往山下走。两个人用了两天一夜,才艰难地来到有人居住的村庄附近。此时,由于天气炎热,伤口已经感染。
正在田里劳动的合溪镇村民刘福元,看到受伤的他们,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活,从傅德志手里接过刘正宇就背了起来,大步流星,直奔自己家里。当时天色已晚,根本不可能再步行几小时到镇上去了。
非常幸运的是,危在旦夕的刘正宇,总算是命不该绝,他们碰到的刘福元,妻子是赤脚医生。到家后,刘正宇已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皮肤有些部位由青转紫。碰巧刘福元的小女儿刘娅发烧生病,所以家里有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刘嫂简单处理了一下创口,把家里仅有的一瓶云南白药,小心地倒进去。马上又开始给刘正宇输液。endprint
第二天清晨,夫妻俩用洗衣的搓板加背篼,把刘正宇捆扎在刘福元的背上。刘福元平时背200斤能健步如飞,但此时高一脚低一脚,非常吃力。同行的傅德志,一路上给刘福元点烟揩汗,给他鼓劲。走了近4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合溪街上的医院,医生清创后,研究所领导派来接应的车也赶来了,病危中的刘正宇被转往重庆的西南医院治疗。刘正宇这才从死神手里侥幸逃脱。而刘福元分文不收,默默地赶路回家了。
这一趟上山,虽然凶险无比,蕨类植物标本倒也采集了不少,里面有3个物种被秦仁昌确认为新物种。秦仁昌感慨它们来之不易,于是,把其中一种植物命名为正宇耳蕨。这是一种石生植物,喜欢长在阔叶林里的石灰岩石缝里,外形像京剧里的翎子。中文名直接使用人名,还是比较罕见的。只有秦仁昌院士才敢这么不拘一格,用这种方式奖励这位专业、无所畏惧的植物猎人。后来,他索性把另一种蕨又命名为刘氏鳞毛蕨。
两个多月后,伤还没好的刘正宇又上山了,继续重点采集蕨类植物标本。
刘正宇后来多次寻找刘福元的家,他还记得刘家门前有条溪沟,溪沟上有独木桥。直到第六次,才找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两家人自此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好得像亲兄弟。当年刘福元家十分贫困,劳动一年,倒欠生产队40多元,如今一家已今非昔比,仅养殖的野猪和香猪,就布满了一个山沟,足足有2000多头。
几年时间里,刘正宇靠着自己的一双脚,踏遍了金佛山的角落,基本摸清了金佛山蕨类植物的家底。金佛山也真不愧是植物基因宝库,通过刘正宇的采集和初步鉴定,80多个蕨类植物新物种被发现,引起了国内植物圈的不小轰动。
作为热爱金佛山的植物猎人,刘正宇受伤是经常的,他自己的总结是两年一次不小的伤。而他的无畏似乎更出名。
前面提到,刘正宇在小道上和黑熊狭路相逢,静定自若。其实他还有过更胆大妄为的事。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时候,刘正宇和两个小伙伴从金佛山上下来,路遇一只成年老虎,刘正宇想都没想就一块石头掷将过去。老虎吓了一跳,加紧几步,却也并不离开山道,仍在前面走着。在刘正宇的率领下,三个人一路吆喝,一路石块,赶了老虎一两个小时。
老虎终于怒了,回身来长啸一声,一时山崩地裂,发怒的老虎身体似乎刹那间也巨大了一倍。三个年轻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还好,此时,他们已接近洋芋坪(位于大河坝以上,狮子口下方),那里有不少劳动的人,听到虎啸,全部吆喝起来。老虎这才有所收敛,下道钻进了丛林。
当晚,他们在洋芋坪住下。早晨,人们发现,有虎的脚印,绕屋一周,还在他们的窗前有所停留。难道老虎对追赶它一两个小时的人,还很好奇?
那时虎患还很严重,在三泉附近时有发生。有正在犁田的两兄弟,被老虎双双咬死;有一个快出嫁的姑娘,割草时被老虎袭击身亡。还有一只老虎,误入一家人院内,跑不了,被打死送到研究所来,刘正宇还记得,虎皮剥下来很宽大,可容几个小孩子坐在上面玩。所以,刘正宇赶虎的事,人们津津乐道。
和胆大比起来,他的生存能力也是非常强大的。在山上寻找新的物种,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刘正宇和同事小周上山调查一种珍稀植物川黔紫薇,城市里的紫薇很多,而金佛山的这种稀有的原生物种,仅有6枚雄蕊,曾被西方植物学家单独成立一个属,叫阿丽花属,由于模式标本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今人再未见到,连开花的照片都没有。调查的进展并不顺利,干粮都消耗完了,他们才在山沟里发現这种植物。遗憾的是,这株川黔紫薇,花已经开过了,没法采集标本。
刘正宇略加思索,就做了决定,继续顺着山沟上山。这个山沟海拔不高,川黔紫薇花期刚过,如果现在能在高海拔地方再找到川黔紫薇,有可能正逢花期。而如果因为干粮耗尽撤走,这一年就失去机会了。
他们连夜顺着山沟往上爬。渴了,就喝口溪水,饿了,就在溪水边洗把野菜下肚,要是还不过瘾,就捉溪水中的螃蟹生吃。两天后,他们在坡上找到了一棵高大的川黔紫薇,正逢花期,野蜂成团地在树冠上飞。和高大的树干比起来,川黔紫薇的花是相当精致的,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仿佛成团的黄白色的丝绸。川黔紫薇的花找到了!
他们欣喜地狂按相机快门。
6
苦苣苔科植物是一个多姿、艳丽的大家族,多为草本,共有2000多个物种。我国是苦苣苔科植物的大国,拥有400多个物种,更重要的是,其中90%都是我国的特有种。苦苣苔科植物生存能力强,耐阴,花朵优雅耐看、颜色绚丽,具有极高的园艺价值。部分源自非洲和美洲的苦苣苔植物,成为国际园艺界当红花卉,在国内市场也随处可见,比如非洲堇和岩桐的园艺品种,已成为都市里的新宠,而我国的苦苣苔科植物却仍然隐于深山,有的甚至连基本的物种情况都还没掌握。
金佛山拥有丰富的苦苣苔科植物,而且有的(如金山岩白菜)一直被当地人视为良药,用来抗击病魔,但金佛山的苦苣苔科植物的家底,很多年来也一直是空白。
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员李振宇,师从王文采院士,作为中国苦苣苔科的专家,多次来到金佛山,每次都满载而归。金佛山,在他的眼中,是苦苣苔科植物的富矿。李振宇第一次来,还是研究生,由刘正宇陪同在金佛山中转悠数天,一拍即合。自此每次李振宇来到,都是刘正宇陪同,刘正宇因此学到了很多苦苣苔科植物的知识,两人也成为苦苣苔科植物考察方面的长期合作者。
1995年,刘正宇在距三泉镇不远处的千佛岩上,发现了一种很像金盏苣苔的植物,采到标本后,他在所有资料上找不到完全符合其分类特征的物种,后来他与苦苣苔科学者潘开玉教授共同发表了这个新种,取名为南川金盏苣苔。金盏苣苔属的植物都有着精致而美丽的花朵,花朵小,颜色深而且富有变化。从视觉上说,在苦苣苔科植物家族中显得特别精灵古怪。这个属还有一种模式植物也在重庆,那就是城口金盏苣苔,就是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国传教士法吉斯在百年前发现的。刘正宇团队对苦苣苔科植物的研究和探索热情进一步被鼓舞起来了。endprint
几年后,李振宇主持了由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的《中国苦苣苔科植物》的编写工作,根据国外同类图书的经验,为方便读者和研究者,他决定尽可能多地收录苦苣苔科植物的生态图片,特别是这些物种开花时的照片,因为很多植物的细微区别就在于它们的繁殖器官。刘正宇团队对这个项目给予了最热情的支持。
这本书还真离不开他们。南川的苦苣苔植物繁多,国内某些苦苣苔代表性物种的模式植物标本就采自金佛山,如川鄂粗筒苣苔,这种植物长在岩石上,与叶片相比,花朵相当硕大,拍出来应该很漂亮。还有鄂西粗筒苣苔,最早也是在南川发现的。
刘正宇还有更积极的想法,结合这次系统拍摄,把南川的苦苣苔科植物家底搞清楚,说不定这过程中还会有很多物种发现:物种的新分布,甚至新物种的发现。于是,在那个期间,他们不仅根据这类植物的花期专程跟踪拍摄,在进行其他植物调查时也会兼顾这项工作。
果然,这一摸底,还真不得了。在重庆四川都还是空白的一个神秘家族,苦苣苔科石蝴蝶属慢慢浮出了水面。
1887年,植物学家奥列弗在湖北西部一处阴冷的岩石上,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全部贴着岩石,排列得也很奇特,整齐得像几层同心圆,仿佛孔雀開屏。这个物种的分类特点,明显区别于所有已知植物家族。他不得不为这种植物建立了一个新属。石蝴蝶属就是这样问世的。这种植物后来得名为中华石蝴蝶。
随着中外植物猎人的逐渐发掘,中华石蝴蝶其实并不孤单,石蝴蝶属一共发现了27个种,4个变种。不过,这个属在中国戏份很重,其中有24个种和4个变种都仅在中国有分布,越南、印度和缅甸各有一种。
2014年,刘正宇在金佛山东麓鱼泉谷河找到了黄斑石蝴蝶,这是重庆新分布,这个种是2010年由60后植物学家苟光前等人发现的,模式植物在贵州。黄斑石蝴蝶很有意思,在白色花朵上,像是用画笔很随意地点上去了两小团黄色。其他的石蝴蝶,还真没有类似的画风。
不过,特别令人惊喜的发现是在合溪,就是刘正宇大难不死的地方。那是金佛山与贵州连接的地带,已成为刘正宇重点关注的区域,他认为,在交通相对困难的那一带,有许多未充分探明的物种。上次救治他的刘福元的家,也成为他进山出山的必去休息站。
就在那个山沟,与他受伤的山崖紧挨着的一处山崖上,刘正宇发现了一种特别的植物,很像石蝴蝶。它长得非常娇小精致,叶子菱形,排列得非常紧密。它整个身体紧贴在岩壁上,远看还以为是苔藓。比较让人意外的是,和多数苦苣苔科石蝴蝶属植物喜欢潮湿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它就长在一个溶洞的岩壁上,靠近洞口,根扎在干燥的石缝里,根本不可能享受到雨水。也就是说,它能在干燥的地方存活下来。
这棵植物有果无花,刘正宇凭借叶和果的特征,判断它就是石蝴蝶,但究竟是什么种,还需找到它的花。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这种仅比苔藓植物大一点的娇小植物,一直被刘正宇团队关注着,跟踪着。说来奇怪,一次次地按照它可能的花期去,就是看不到花。
夏末的一天,刘正宇他们又来看望这个不可捉摸的小朋友,意外地看到了花蕾,花茎还蜷缩着,上面有米粒大小的蓓蕾。原来,它是秋天开花的!在苦苣苔科植物里,这的确是太罕见了。怪不得年年来,年年不遇,其实都没有错过——它只是还没开。
9月下旬,刘正宇终于看到了它的花,纯净的紫色,花朵喉部没有任何斑点。这应该是一个新种,悬挂在他心里的疑问终于落地了。这种第一次出现在人类视线内的物种,最终得名合溪石蝴蝶。合溪石蝴蝶对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生长的地方要干燥,空气湿度却要比较大,这使它的生存空间格外小。此外,它的种子无翅,无法凭借风力,吹到合适的环境中去。刘正宇团队在调查中发现,合溪石蝴蝶群落的总数量不过100株左右。
和合溪石蝴蝶的发现历经多年往返深山的探寻不一样,南川石蝴蝶的发现纯属偶然。
离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不到一公里的千佛岩,因为发现了南川金盏苣苔,成为刘正宇和同事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为了《中国苦苣苔科植物》的编写需要,正值南川金盏苣苔的花期,他们再次来到千佛岩,拍完后,顺便扩大搜索了这一带。
千佛岩下就是龙岩河,在距河水不远的潮湿的石缝里,发现一种苦苣苔科植物,很像石蝴蝶,卵形的叶片重重叠叠,并不太有秩序的样子。仔细观察,没有发现花。
由于距单位不远,他们反复去观察这个陌生的植物群落,夏末终于碰到了开花的时候。花瓣是淡紫色,至花喉部分渐变成黄色,如果有阳光,看上去像一盏盏小灯,很漂亮。当地人一直认为这花就是石头开的,所以称它们为石上花或石头花。
不过,碰到开花,却很难采到合格的标本,因为花茎短,根又长在石缝里,用通常的拔出办法,不容易得到完整的植株。第一次采集后,发现标本不合格。他们再去时,花竟已经谢了——它的花期只有短短的一周。“没办法了,明年吧。”刘正宇叹了口气。
第二年,他们干脆连植株带岩石一起敲下,再慢慢把石蝴蝶分离出来,这才得到合格的标本。它被命名为南川石蝴蝶。
后来,刘正宇团队再接再厉,2016年在重庆与贵州的交界处,又发现了一种新的石蝴蝶,他计划取名为渝黔石蝴蝶。三个新种,一个新分布。隐藏在金佛山细小皱褶的石蝴蝶家族,就这样逐渐揭开了神秘而美丽的面纱。
经过20多年的努力和积累,他们和本学科的学者们一起,在南川探明了苦苣苔科15个属38个种,这真是一个繁茂而绚丽的大家族,更是一笔伟大的自然遗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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