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嗡鸣像把钢锯,把冻结一宿的寂静锯成裂碎。一楼的北方男邻居打开窗户,冲着车尾嘟囔,投诉他吵醒了他们的睡梦,女邻居恐怕听到了他家发生的变故,细嗓门,把丈夫劝回了床上。他犹疑了一下,伸出的手半空缩回,嗡鸣继续锯动。嗡鸣贯耳,他才觉得虚荡的内心像吹胀的气球,变得充实而有力。
儿子出事的第二天,他的睡眠就变得混沌起来。每天比闹钟还要早醒来。闹钟是退线前的上班通牒,过去他睡眠重,必须靠那玩意儿叫醒,没了单位的纪律框囿,他却不愿把闹钟键给OFF,任其雷打不动地在那个点上叮当叮当响起。
儿子钟爱的这台别克英朗保养得很好,他也喜欢美国车,沉稳庄重,像他向往的为人之道。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就发动了。嗡鸣之音像水流一样漫延,紧接着是车内的音响,自动播放罗大佑的歌。这是儿子读高中上大学时的偶像,延续至今,从未改变。儿子恋旧,这是个谈不上好坏的习惯,他是这么认为的。每次坐儿子的车,他嫌声音大,就将音量旋钮打到最小一格,眼前浮现的是一个戴茶色眼镜的男人,站在演唱会的大舞台上,抱着吉他,忘乎所以,独自陶醉。镜头拉远,台下黑鸦鸦一片,罗大佑成了聚光灯下的一枚黑点。去年有一天儿子指给他看电视里,罗大佑演唱会,北京工体。当时他定定地看着,隔着屏幕,看到那张双颊下凹的脸上,有明摆的时光刻痕,一刀一刀镂空的沟壑就再也抹不平填不满。他正和这个同龄的男人一起老去。他叹息一声,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滚落水中,把岸上的角角落落溅得透湿。
他不会开车,过去单位配了车,但他用得少,家里离单位就两站地,溜达几步就到了。他喜欢坐儿子的车,好像看着另一个自己,英姿飒爽地一路奔跑。每年回老家扫墓省亲,多数会选周末与儿子同往,他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和儿子聊天,叮嘱儿子注意前方车况,像个经验丰富的教练。他从部队转业前是在工程连,新兵训练结束,被挑选去学习开挖掘机,那时“文革”刚结束,祖国河山百废待兴,那几年辗转于广西贵州郴州的深山老林,开山挖石,打洞辟路。儿子听他不知念叨过多少回当年的艰苦历程,每次似笑非笑,仿佛已探知父亲的言外之意。他是不愿开车,不然凭借当年娴熟驾驶挖车连立几次部队功勋这一点,驾驭大货车都不在话下,还能被普罗大众的C照小车难倒。
他是个要强的人,做儿子的把住了他的脉,凡事也都顺着他的意。儿子读高中选的理科,读大学念的建筑设计,参加工作先到建筑设计院锻炼两年,再借一次干部选拔之机进了市规划局。都是按照他设计的路线走的,但他既喜欢这种乖顺又时常流露不满,男人该有的专断和叛逆,在儿子身上看不到一点踪影。儿子高中时有早恋苗头,妻子发现后悄悄跟他商量,听说那女孩单亲家庭跟着奶奶生活,他暴跳如雷,二话不说就百般手段掐灭了刚擦燃的火花。没拗过他的儿子暗中赌气,读大学,设计院两年,压根看不到有恋爱的迹象。男大当婚,少不了有人上门牵线搭桥,他又铆定在教师医生这两个职业,二选一,儿子最后结婚的对象是一个医生,而他更偏向在一中教书的老同事家女儿。儿子第一次带那姑娘回家,他看到这个身上夹杂着医院味的姑娘姿色一般,畏畏葸葸,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为此阴了好些天,很长一段时间心里拖着沉甸甸的挫败感。
更大的挫败在他离开单位后接踵而来。起初个把月还有几个部下来电话请他酒聚,渐渐他就淡出了。这种淡出是相互的,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儿子谙知他的窘境,不声不响帮他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一周上两次课,家里摆了张桌子,笔墨纸砚毡布一应俱全地买回来了;逛了一次苗圃,运回十几盆各色花草,占了大半个阳台,颇为壮观;陪他去了几次千亩湖散散步,傍晚沿湖走一圈正常时间要花一个半小时。他随儿子的安排,过上了属于退休老人的健康生活,好歹把那些无聊慢慢打发了。儿子再忙也少不了每天一个电话,走过路过也会登门瞅一两眼,得闲的话,父子俩就一起吃个简餐,喝杯小酒。有时他心里发笑,父子俩的状态如今掉了个,这也就是所谓的人生吧。
这些天阳台上的花草少了打理,蓬头垢面,失了颜色。他有时恍惚过后,拍拍脑袋,然后拿起水壶,浇了些水,又把几盆不耐寒的垂头丧气的花搬进儿子过去睡的房间。房间里还有儿子身上的那缕气味,他深深地呼吸一口,然后赶紧吐出来,关上门,生怕这气味都跑没了。气味在,也许儿子的魂灵还会回来看一看。
儿媳就回来过一次,而且那次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钥匙是留在儿子手上的。看到他望着她,她叫了一声,爸。他顺口就说了一句,回来了,言是呢?当他发现说错话,心里变得水流湍急,眼眶迅疾湿漉了。吃过了吗?他无话找话。她点了点头。她大概坐了半个小时,她的沉默让午后变得格外漫长。他在猜测她回来的目的,过去她从未单独到过这个家,每次都是跟在儿子身后。他们结婚五年多,却没打算要孩子,他提过一次,儿子回答是正在计划中,两人刚调整新岗位,有些忙碌。忙碌就是不要孩子的借口吗,单位上也有这样的年轻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他那个时候在部队,回来探亲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通了一年信,第二年回来就打了结婚证,很快也就生了儿子。绝大多数家庭的完整都靠孩子這根定海神针,这是他的体悟,也是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秘密。从前的事,他也不太多想,若不是儿子,也许他就是另外一个他了。
那天儿媳孤独地坐在左首的双人沙发上,头微低,眼睑一圈是浮肿的。他想问她是不是又听到什么流言了,但终是不开口。她想问什么想弄清的事,其实他也不清楚。一个妻子,面对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发生的意外事故,要去抵挡外界纷纭的流言蜚语,需要多么坚强的心性。真相像只夜鸟消失在那个晚上。这也是他要承担的,他过去多年经营建立在儿子身上的自豪感,已经撒落成一地碎玻璃,他和她,注定要光着脚从上面踩过去。
她呈现在大众眼前的冷静,既是他希望看到的,又是令他疑惑的。她没有去儿子单位无理取闹,甚至对后事处理没提出过半点要求。也许,她是以为他的在场,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过去,儿子的一切不都是按照他的安排走的吗?此时面对,他竟然找不到一句有分量的话来安慰,纾解她心中的压抑和悲痛之情,如果她有的话。endprint
最后从嘴里挤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他走了,你要把自己的生活过下去。活在世上的无奈和悲凉,跟随这句话山呼海啸般涌来,一浪一浪地拍打着他心中的那块巨石,他听到身体收缩的哧吱声,缩得紧紧的,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心中那块石头不被拍成四分五裂。
爸,你多保重。儿媳起身走了,门关上,没有了过去那种咔嗒的响声。出事的那天傍晚,儿子把车停在楼下,匆匆进屋聊了几句,说晚上有个应酬,有车来接,晚上应酬完了,再踅转取车。这种情形就是要喝酒,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并没在意,只是随口说了句,喝酒有度,没意义的应酬就早聚早散。儿子出门的时候,特意拧了拧门锁,说这锁用旧了,改天他叫换锁的来给换个新的。门很笨拙地咔嗒关上了,他没想到,这是儿子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门锁突然奇怪地好了,如果不是她在门口扭头投来的哀怨眼神,他怀疑是儿子回来把门锁修好了。隔着门,能听到她的高跟鞋叩打地面的叮叮声。钥匙,门钥匙,车钥匙,她把门钥匙放在了沙发扶手下,她是特意留下的,还是无意忘记了。还有别克英朗的钥匙,这是他们的共同财产,该交由她去处理的。他跑到阳台上,向楼下的林荫道张望,隔着树枝间的疏朗空隙,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叮叮的鞋跟声。小区这个点上是最安静的,他看到别克英朗的车顶,覆盖密密实实的一层落叶。再踅转进屋子里,他嗅到一种掺和的新的气味,若有若无。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嗅了嗅,又似乎是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赶紧呼出来,用更大的力呼出来。
要不要去那个叫韩丽莉的女孩家,他纠结了一整天。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俗气,这女孩像个旋涡,一下就把儿子卷没了,旋涡也消失了。他有必要去找一个消失的旋涡吗?
扳住座位上的按钮,把背靠打倒,仰面躺下,他看着天窗里映现的那一小方天空。楼下那几棵老樟树,在肃杀寒风中依然绿意葱郁,风吹下的树叶,有几片飘落在天窗上,拼在一起,看久了就像镜子般照见自己的脸,双鬓白发,执戈林立,一会儿又变成儿子的那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周正。他的一些老友观过儿子的面相,都说将来必是前程锦绣。人人都爱听这种漂亮话,事实也是显而易见,人年轻,学历高,业务精通,为人谦和,哪里都需要这样的干部。这几年房地产开发、城镇化进程,规划局成了权势部门,仅容积率那几个数字的调整,就关联到几千万上亿元的财富。他也有过担心,规划局关系千丝万缕,水浑且深,老马过河尚且要摸着石头,何况没经验的小马。于是他多次叮嘱儿子,多请示多汇报,多听领导尤其是一把手的,哪里都还是一把手政治,绝不自作主张,把该干的分内之事干好,但别的事一定要心中有数,机巧斡旋,不要被人当工具耍了。儿子也不嫌他絮叨,默默地听,点头,最后就说一句,记住了。
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也是他过天命之年后内心的些许慰藉。妻子五十岁那年因病离逝,接着儿子结婚,搬出去单独住了,家里丢下他一人,那种孤独寂寞不用多言。单位安排他分管机关事务,想都不用想,全是一地鸡毛扯皮结筋的事,幸好他是一個人的状态,也愿意不急不慢地捋顺,几年下来,市级、省级的文明单位创建都拿下了,大家都说他劳苦功高。他的腰板果真挺得更直了,只有回到家,钻进那种冰冷的虚无里,瞬即就像气球跑走气,蔫怏怏的。
那一年妻子体检发现子宫肌瘤,回来跟他说,他也没在意,女人长肌瘤的多了,做个手术拿掉就完事了。他当时回了句,再找家医院看看,能保守治疗就保守治疗好了。妻子讳疾忌医,也不吭声,拖了半年多,情况变严重了,腹痛加剧,医生诊断估计转移成子宫癌了。箭在弦上,还是得手术。糟糕的是手术,出现了那种十万分之一的例外,大出血,心跳骤停。当时他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儿子没回,在省城准备学位答辩的事,几分钟前还来电话问情况,他说找了熟悉的医生,会了诊,问题不大,安心做你的毕业答辩。手术室的灯突然就一闪一闪,门里门外医生护士急急慌慌,他预感到了不妙。但没有人跟他说话,直到他找的熟悉医生出来,戴着口罩,声音很低地抱歉,然后示意他进去看看妻子最后一眼。
妻子弥留之际,她的手和脸一起都变得又瘦又白,但皮肤依旧光滑发亮。他哄骗妻子,坚持住,没事的。旁边没有医生,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护士傻愣愣地站在一边。他想攥住妻子的手,却不知道她是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劲,指甲抠进了他的皮肤里,一直到现在手心还留下两个细月牙的瘢痕。血像春天返潮时墙缝渗出的水,那是她对他的恨意。他知道,妻子对他的恨意终于爆发出来了,他的心如刀绞,如果有可能,他当时愿意为这个跟他多年吃苦受累的女人去死。
他竟然在驾驶座上睡着了,那些过往,在梦中胡乱拼贴。去一座陌生的山,人声喧哗,人影幢幢,但一个都不认识。走着走着,巨大的泥石流凶神恶煞般涌来,他奋力抓住一棵树,树上的每片叶子都跳动着一张女人的脸,他抓着的妻子的手突然就挣脱了,女人也消逝不见了。记忆之树摇动,枝叶尽坠,从车天窗落下来盖满他全身,惊出胸前背后涔涔冷汗。
准备上班去的男邻居在敲车窗,眼睛里愠怒在跳动。他慌乱地按下玻璃,想跟邻居致个歉,玻璃和嘴唇却像胶住了动弹不得。男邻居终归没好脸色地转身走了,他拧回车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冰冷的匙齿深深地嵌进肉里,一点都不疼。
走出小区门,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也不问,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沿着宽阔的道路往前走。煤化厂,煤化厂,他慌乱地冲司机说。躺在别克英朗里的梦醒后,明明放弃了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又突然撞进来,他决定去韩丽莉的家里看看。
前天晚上,以儿子好友身份来家中探望的小董,有点紧张地说起一件事。他的老战友程副市长在市长主持召开的市重大项目调规会上发飙了,不同意那个深圳地产项目的容积率调整,会没散,摔了文件,先行离去。小董在规划局执法稽查大队,说的不会有假。众人面面相觑的场景,他能想象得到,但他没见到过。老战友行走官场,素来有那种王城如海一身藏的清高和决裂,但这也不影响其与市长之间的密切,同乡之谊、性情之交,虽各自起点不同,但他们一路走来颇有打虎亲兄弟的架势。他不知道这次争吵给老战友带来哪些负面的纠缠,场面上的有些争执,有的能过去,有的就是给自己埋的一颗地雷。但小董告诉这个信息的另一个玄机在于,规划局局长老周和儿子郑言是都在事后被程副市长叫去喝酒了。然后,深夜的护城河畔出了车祸。endprint
交警出具的事故报告他历历在目:小车超速坠入护城河,冬天护城河里虽然水非常浅,但车子撞到了一块景观石上,车头毁坏严重,驾车男性当场死亡,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女性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冰冷的字眼剜着他的心。但老战友从没有讲那天的局是他程副市长的局。在场却不明说,老战友和老周还一再强调,韩丽莉的出现是在酒局后的唱歌厅,撇清之意昭然若揭。他生气就在于此,但转念一想,小董为何要来神秘兮兮地讲发生在规划局的那场争执,有什么企图,希望他能刮阵风吹开这团迷雾。吹开了,又能改变郑言是死亡这个结局?他从心底发出冷笑,他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韩丽莉的地址是小董发过来的,他觉得小董不简单,是给他布了个局,他就偏要走进这个局里。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儿子已经死了,那还有何畏惧。
路过政府大院,那些官员的车辆鱼贯而出,他感觉有手机铃响,掏出来看只是耳朵的错觉。一周前,老战友打电话的情景又跳了出来。老郑,我程克明呀,言是的事你不要再难过了。还是那句老话,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尽力在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我之前跟老周讲明了,言是是组织上一直看好的年轻干部,出的这场车祸纯属意外,首先要在全局上下讲清楚,别让谣言从内部向外传播;其次是要去做好女方家属的安抚工作,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
老周刚才回了话,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嘴长在人家身上,有些不好听的话传来传去,老郑你要有思想准备,要有清楚认识,要相信组织,退一万步说,你要相信我这个老战友。
老郑,你多保重啊,忙完这段,我们聚一聚,我请你喝杯酒。
从头至尾,都是老战友一个人说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依然是领导腔调,这些年他耳朵都听出茧了,可又不知道自己开口能说些什么。
出事那天晚上他说不上有没有不良预感。他坐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等儿子来取车。儿子离家时上了趟洗手间,把车钥匙落下了,他不想半夜睡得太沉,儿子敲门听不见。打了个瞌睡醒来,电视里播放着午夜药品广告,墙上的大钟显示时间是零点一刻,他心想儿子估计是让人直接送回家,就关了电视,脱了衣服上床。但他后半夜几乎是半寐半寤,翻来覆去,松弛的皮肤和松动的骨骼里,不时发出奇异的响声。过去他睡眠不错的,他很纳闷这次失眠,一想到大半夜的,给儿子电话的念头就给打消了。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后来差不多同时在天色透出微光时响起。儿媳哭着说,爸,爸,言是出车祸了。手机是老周打来的,声音有点低沉,言是出了点事,在东城医院,你过来一下吧。
他的膝盖一阵阵地发软,穿裤子,套进裤腿却拉不上来,大黑棉袄也和毛衣纠缠在一起。这真应了平时上老年大学时大家说的一句话,人老不中用,穿个衣服也不利索。手变短,脚却变长,身体和衣服总是掐着架,他在这天凌晨有了特别深刻的体验。他在这天凌晨彻底老去了。
电话里他们都没讲出那个已经变成现实的结果,他的心里却有了不祥之感,但又不愿朝那方面想。走出小區大院,他辨认几次才确定往东城医院的方向,他从没在这个时间点上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寒冬的冷雾像冻结的薄纱,他只身闯入,把纱雾撞碎一地,发出乒乒乓乓的惊心声响。后来他不知是走了多远打到的车,又是怎样走进医院的。老周眉头紧锁地迎上来,紧紧搀扶住他,好像生怕他摔倒一样。儿媳泣不成声,几个医院同事用力地托着她瘫软的身体。没有一个人跟他说任何一句话,他在来的路上祈盼的那根最后的稻草,一点一点地燃烧成灰烬。只要一张嘴,哪怕是轻轻呵口气,灰烬就无影无踪了。
他终归是未能撑住,医院的过道那么迢远,只有尽头的门里晃动着一线白光,腿脚完全不听使唤,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他合上眼睛的一瞬间,看到老周满脸的汗珠,一颗颗圆滚滚的,这里面有一颗属于眼泪的吗?
丧事都是儿子单位全权处理的,低调庄重,考虑周全。几个市领导来吊唁慰问,对一个组织上极其看好的年轻干部的英年早逝,表示了内心的悲痛和遗憾。哀悼会是老周主持的,程副市长自始至终在场,并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说了一段感言。又是一番高度评价,好像儿子如果不去世,就必然有一个无比光明的仕途在等着拥抱他,这座城市的建设又因他的过早离去而逊色。他默然接受着来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送来的劝慰。有两个医护人员身着便装,提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银色药箱,陪在他身边。他知道,这些面部表情哀戚的人都在盼着仪式早点结束。
进行到追悼会遗体告别这个环节时,殡仪馆门外发生了一点小骚动。有人想闯进来,并在大声吵闹。这边规划局的几个年轻人似乎早有准备,涌上前拦住来者。他隐约听到说,规划局办事,想得轻巧,一条人命,几万块钱就打发掉,没这么简单。要彻底查清楚,背后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都要弄出来。他瞥见老战友朝老周剜了一眼,老周急火火地赶去了。到底说了些什么,达成某种协议,几分钟前来的那几个人就喋喋不休地走了。骚动像海浪一般,很快波及迈着碎步正与遗体告别的人群里。他听到两个人低语交谈。
是一起死去的那女的家属,还不是想善后多赔点钱,把规划局当冤大头耍呗。
那女的很漂亮,有名的交际花,你见过吗?
人死了,漂亮都成灰了。
听说那女的是老程的情人,怎么又跟小郑在一起出了事,这关系蛮乱。
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
谁说得清,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这些话语像堆乱石,从山顶坠落,眩晕再次砸中他,幸好身边老周托了他一把。他深呼吸一口,稳住心绪,绝不能在这个场合丢脸。单位行走多年,他何尝不知流言繁殖力的强盛,像铺天盖地的蝗虫飞过麦地余下狼藉一片,而绯闻也随时能搭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根本不需要任何材料的准备。他望了躺在冰棺中的儿子一眼,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那张整容后的脸涂了很多粉,但仍可看到盖不住的额头上的几处淤伤。他在心里凄凉地冷笑一声,儿子的人生如此结束,竟以这种方式与世界告别,不知道“郑言是”这个名字还要和那些流言摸爬滚打在一起多久。让儿子受困荒芜杂草般的流言,他再次感到老去之后的无能为力。他咒骂自己,当年若是任由儿子选择专业更对口的工作,选择不回到这座城市,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变故了,是他给儿子铺就的一条死亡之途。endprint
丧事结束,只剩下少数亲友,在等着迎接儿子的骨灰出炉。走到圆形停车场,他看到远处耸立的高高烟囱里,儿子在焚化炉里化成灰烬,变成淡绿色的烟雾飘出,现在好了,儿子和妻子去相聚了,孤苦凄冷的绞痛从肋骨里挤撞着,他趔趄了几步,老周再次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
老战友把他和老周都叫到了自己的越野车内。这场三人之间的谈话,他首先听到的是道歉。老周嗓音嘶哑地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必须跟他有个交代,郑言是是参加单位的一个接待宴请,当晚喝了酒,他和另一个副局长先行离开,留下郑言是陪同客人继续后面的唱歌活动。估计是结束后,郑言是开着韩丽莉的车,行驶到护城河路段却没注意到维修标志,一头滑下去,又撞到一块景观石上。交警查看了現场,郑言是酒驾,但现在跟交警协商把这事压下来了。问题出在韩丽莉的家属吵着要提高赔偿价码,之前的十万少了,他们提高到三十万。
老战友皱着眉头,把话接过去,外面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走形变样,对规划局的影响很不好,这个意外是谁都不愿看到的,老郑你是老党员老干部,也知道每个单位发生这样的事情都很棘手。换位思考,你体谅体谅老周。好在言是的后事都已顺利办完了,老郑和你的亲属不要受外面那些谣言的迷惑。老周,我明天再跟移动公司的老总通个电话,要他们也主动点,把韩丽莉家属的心给稳定下来,管她是不是正式员工,要加钱,不能都让规划局背,移动公司一起负担。
老周连连说,谢谢领导,这样最好。
事情说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老战友和老周的话,入情入理,在给他和言是的脸上涂脂抹粉。他对流言也有猜疑,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真相就永远被掩埋了。谁说过一句,这世界从没有过真正的真相。
韩丽莉家所在的煤化厂,穿过老城区就到了,他在厂门口下车,径直向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走去。煤化厂连续十来年经营亏损,工人下岗,市场的寒冬把这里的一切冻僵。黑乎乎的楼道,没有一盏灯是亮的。他爬得很吃力,眼睛缓慢地适应着黑暗。他莫名地忐忑,要找的这幢楼似曾来过。他在脑海里使劲搜索,想起二十年前来这里看过脚踝受伤的同事苏可君。这只是一种巧合吧。他怅惋地敲响那扇生锈的防盗门,很长时间,屋里的主人一边询问着是谁呀是谁呀,一边慢吞吞地走过来开门。他差一点就转身走了。屋里的灯亮了,门被打开的瞬间,他抬眼就看见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张彩色照片,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略含微笑,右嘴角是上扬的。
你是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她脸上的皮肤素白匀净,只有皱纹的褶子像一道道深色的沟堑。老太太定定地盯着他,他嗫嚅着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来回答这个哲学之问。他脑子里闪回着看望苏可君时的那个姑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完全有可能还倔强地活在这世界上。
他本想退到门外道歉离开,但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说,我是韩丽莉的中学老师,听说她出事了,我来看看。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个托词。老太太给陌生的来访者让座,又转身去沏茶。他庆幸她的短暂离开,让他可以稍稍平复一下繁杂的心绪。
放下茶盅,老太太在左侧沙发坐下,他细细察看,她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些悲伤。她向他这位中学老师对丽莉的惦记表达谢意,并说起她中学时的几件有趣往事。他有些难堪,这些往事是她和韩丽莉的,他唯有不时用“丽莉很乖”“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来回应。老太太像是受到鼓励,突然问了一句,言是也是您的学生,您都知道了吧。
儿子的名字被老太太亲切地唤出,他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不知怎么就问出口,听说言是和丽莉很早就恋爱了,为什么没走到一起?
他们读书时还太小,太早开花生命都不长久。老太太叹息一声。
我听说是他父亲的阻挠吧。
那是他们的命,谁也阻挠不住。
呃。丽莉的爸妈呢?
那又是一代人的命,很早离了婚,把丽莉丢给我,就天南海北各活各的潇洒。
丽莉出事也没回来?
怎能不来,见了面还是吵,丽莉死了他们也解脱了,还吵着闹着找言是的单位要了一笔钱,造孽。
他顿生悔意,对当年毫不留情坚决抵制的这个女孩,他多了些怜悯。他抬起头,迎向墙上的照片,他以这样的方式与她第一次见面,女孩嘴角上扬略带笑意的目光,眨眼变了,仿佛又回到那天给苏可君换药时,姑妈的刀子般冷冽的目光。老太太说,大概有一年了吧,言是和丽莉又偷偷在一起了,出事那天,是丽莉的生日,她在家一直等他,但言是有个应酬,后来丽莉赶过去了,却不知道最后会出车祸。这还是他们的命,唯有死才能让两个人在一起。
他心里一片黯然,尿意突然向身体发出指令。他起身问了一声,能否借用一下卫生间。老太太指了指南边的门,他走进去,轻轻地把门关上。窄小的卫生间不协调地放了一个刚安装不久的新浴缸,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和他家里一样的品牌。滴答,滴滴答。龙头没关严实,水一直在滴,恍惚是回到自己家里。
昨晚,他又陷入在家里手足无措的状态。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针尖般扎疼心脏的滴答声,他四处寻找,竟然是卫生间浴缸的水满了。水汽云遮雾绕,水沿着洁白的缸壁,洇湿了一大片地板。他关水龙头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仍然是头重脚轻,像大病未愈般软弱无力。这一惊吓,后背渗出一层细汗,他扶着浴缸,慢慢蹲下。浴缸和坐便器都是儿子新买的,说是老人站着淋浴和蹲着大便都容易摔倒,老人骨骼酥脆,一摔轻则伤筋,重则动骨,都是不省事的麻烦。他试着接受,但对这号新式浴具不太习惯,也用得极少。他却不记得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有了泡澡的念头。
他在腾腾热气中脱去衣服,老年人身上那种黏滞的浑浊气味跟着揭开,他过去在公共澡堂经过老人身边时都会对这种气味犯恶心,可笑的是他如今也成了这种气味的来源。他抓着缸沿,慢慢蹲下,坐好,伸直双腿,斜躺下去,水摇晃着往外溢,又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他舒展着皮肤渐渐松弛的四肢,努力放松自己。手脚看上去毫无血色,头顶的毛发孔却仿佛有热气往外蒸发。他迷迷糊糊又看到儿子那张掩盖不住淤伤的脸,被粉饰得苍白的脸,父子之间还有很多话没说完,殡仪馆门口的争吵,老周的解释,陌生人的非议,嗡嗡嘤嘤地响在耳畔。他费力地想爬出浴缸,水压在身上像层层梦魇,使劲也掀不掉。哐啷一声,他侧翻倒地,浴缸里的水嘲笑似的摇荡个不停。endprint
屋里格外安静,他从卫生间出来,老太太不知进哪间房待着了。他打量了一圈屋子,还是那一张旧沙发一排旧家具,长年累月地积蓄着生命迟暮的气息。他走到一间门半掩的卧室前,床和书桌的位子似乎没挪动一毫一厘。桌子上搁着一个手机,他认出是交警清理遗物中的一个。摁开这个属于韩丽莉的手机,他的手指挪动了一下,如果这个手机打出去,电话那头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可以打给谁呢?打给自己的老战友,他按出了一串数字,却是拨出的儿子的电话,很快响起录音提示,您的手机已停机。
如果他没记错,二十年前,这间房子里是住着一个叫苏可君的女人。墙壁上现今贴满了韩丽莉的很多照片和合影,他扫视一圈,没见到一张有苏可君存在的痕迹。他对自己的记憶产生怀疑,那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不是早就被遮蔽了吗?
苏可君到他们单位来的时候,他才三十九岁,刚当上科室副处长,也算得上前程可期。转业几年,他扎着头干事,但若不是得益老战友的蒸蒸日上和用心照应,怕难跨上这个台阶。处长带她进来介绍说,这是上面安排到我们科室实习的研究生。她很大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绍,苏可君,学大众传媒的。他那天莫名地没有伸出手,只是一本正经地说,欢迎。后来苏可君问他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没把手伸过来,知道她有多尴尬吗?他撒谎抵赖,见到美女太紧张了。实际上他当时想的是,进这个单位实习的,谁没点关系背景,只是把实习当作一个跳板,等待一个成熟时机再顺理成章地调进来。他年轻时心高气傲,不愿跟他们表现得太密切。
当年,他办公室的同事参加为期一年的下乡扶贫工作组去了,空出来的办公桌就暂时性地换上新主人。原本面对面的办公桌,苏可君未与他商量,就把朝向掉了个头,搬到离门近的地方,把背影留给坐在里面的他。她每天会早到,一进办公室,就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烧茶倒水,杯盖是斜侧放在杯口,可以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气往外升腾。他每天按点进班,心照不宣地享用着同事们羡慕不已的美女服务待遇。有时看着那缕若有若无在眼前摇晃,看着苏可君秀发垂落仿佛坐定的背影,偶尔是双手托着腮巴,望着门口发呆的侧面,从这两个角度看上去,苏可君会显得比正面更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他一个已婚男人,清醒地知道,办公室恋情对他的杀伤力,极大可能就是一触即亡。何况,她的年龄、学历,还有那不确定的家庭背景及与上层的复杂交际,经纬交织一张网,觊觎的热望就浇灭了。
他们在办公室坐着,去参加下级单位的检查或宴请,相处久了仍相敬如宾,连玩笑也没开过。直到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有所歉疚地向她委婉解释初见时的冷漠,这一道歉像是催化剂,不显形地推倒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堵芥蒂之墙。苏可君的活跃度明显提升,这个本就大方热情的女孩,偶尔在无人时会向他喷发一下女人的娇柔,但她懂得分寸,一到正式场合就盖住了上蹿的火焰。也许这会是一段特别纯粹的情谊,可在四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它的走向。那年七月,离市区两个多小时车程的涟源山漂流重新开发后火爆起来,很多外单位漂过的回来传得沸沸扬扬,刺激得不得了,好像漂过一次涟源山就成了真正的勇士了。单位工会组织前往,漂流是两人一组,苏可君自然不自然地和他上了一条皮艇,救生衣,头盔,划水棒,穿戴完毕,山上蓄水池就开始放水了。他那天有点小兴奋,苏可君的手紧张地抓着他问,要是落水了你能救我吗,我不会游泳。他说,放心吧,我从小就在水边上长大的。她把手松开,他能感觉到被抓过的手臂上特别清凉。
皮艇从四十五度的坡道滑下去,在前方的第一个关隘口,就跟没有及时通过的皮艇打架似的堵在了一起。他着急地拿着划水棒推别的艇却无济于事,上面的工作人员并没观察到这一状况,坡道上继续有皮艇放下来。像连环撞车一样,他们的皮艇在强大的冲撞力下,在空中翻转,反扣水面,他和苏可君沉落水中。迟缓了那么几秒钟,他意识到苏可君说过的不会游泳,来不及凫上水面换气,就扎进水中寻找并救起了苏可君。兴致勃勃的漂流以他俩的落水结束,严重的是苏可君的脚踝磕到水下的一块大青石,外侧皮肤迅即就划开一道血口,流血不止,伤口不浅,脚踝动脉突突地跳动。她惊吓过度,又呛了几口水,脸色发白,软弱无力地倒在他怀里。他把苏可君抱到岸边,一只手用力捂住撕开三四厘米长的血口,一只手向山坡上的工作人员招手。伤口必须缝针,山上没有医护点,通信工具全都集中在漂流出口停车场的车上,新运营的漂流公司显然毫无应付受伤游客的经验,员工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好不容易有个农民站出来说离此两里地有个赤脚医生,他恳请农民带路,两人湿透透的,他背起苏可君就往山下走。找到那户赤脚医生家,却被告知没有麻醉药,弄了点酒精消毒,医生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口缝合起来。伤口在水里泡过,又流血过多,早已发白麻木。缝合时苏可君倒不觉疼痛,只是害怕地紧紧躲在他的怀里,伤心地哭诉着,你不是答应了要保护我的吗?他俯身抱着她的头,任她把恐惧的眼泪流走。终于等到山下漂流公司的人骑摩托上来,接他们下去回到车里,他才发现自己也赤着脚,脚板被划割得布满印痕,身上的湿衣都已穿干。
回城的车上,同事们了解事情经过后,半开玩笑半啧啧称赞他的英雄救美。苏可君惊魂甫定,斜靠在座椅,他给她在胸口盖上她的长丝巾,顺势坐在她身旁关照她。苏可君的手突然就把他的手紧攥过来,缩回到丝巾的庇护之下。他们一路上沉默,假寐,任两只手掌散发的湿热之气热烈交谈。
苏可君脚伤休息了半个月,他以同事的身份去看过两次,她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是寄居在姑妈家。姑妈是北方人,眼睛里却闪着南方人眼中才有的刀子一样的清冽。第二次去,刚寒暄几句,听到姑妈说,可君,要换药膏了。他自告奋勇说他来。苏可君脸上一热,玩笑似的说,就让公仆给人民服务一次吧。他接过姑妈端过来的药盘,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溶剂冲洗,揭开与伤口结痂粘在一起的纱布,缝针的伤口像极了一条扭动的小蜈蚣,嫩红色的新皮格外耀眼。他轻轻搽匀油腻的黄色药膏,又覆盖上一层新的纱布,再用细胶带固定。这只是很简单的换药,小时候儿子摔伤滑跤,他不知换过多少回,但这次却笨手笨脚。他紧张的是站在一旁的这个被她喊作姑妈的女人,不吭一声,死死地盯着他,他能感受到头顶上那两道目光,好像两把刀子深深扎进他的身体。去了这两次,他就再也不敢登门。那段日子,苏可君的那句责问和那团湿热之气搅得他心绪不宁,办公室的那个背影和美丽的侧面不在了,短暂的别离,越是加深他内心的焦虑和疼痛,他是跌落爱的陷阱之中了。他已不再介怀姑妈刀子般的眼神,一味任自己滑落,即使那是个黑暗的无底洞。endprint
情欲的那张纸撕破,你抬头看见我,我睁眼就可望见你。苏可君回来上班,他却比以往要早去半小时,烧茶倒水,杯盖是斜侧放在杯口,可以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气往外升腾。不久,苏可君跟姑妈撒谎,以给一个出国的同学看房子为由搬了出来。之后,他以各种理由,应酬、加班、下乡、出差、开会等等,从家里消失了。他只想藏匿在专属两人的空间,一走出那扇秘密之门,他就变得无比焦虑、彷徨和失魂落魄。
妻子是何时敏感地发现其间的异常,他尚不清楚。某一天她有意无意地道出与他的同事偶遇的谈话,巧妙揭穿了他的谎言。起初他想遮掩,结果自然是有太多的无法自圆,情感的出轨昭然若揭。妻子早已明确了战略方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掀翻家庭这艘风浪中的船,她那不可名状的悲伤一半来自受伤的心,一半是投向误入歧途的丈夫的烟雾弹。而他知道,他也还没强大到可以睥睨一切庸俗的地步。他退缩了。
那也算得上是他此生中最困厄的日子吧。妻子和正准备念初中的儿子,单位里将制造的地震,所谓仕途可能遭遇的劫难,他每天要和很多的自己斗争。苏可君已经察觉到他的退缩,也在试图理解和宽宥他的退缩,那时家人正好帮她把省城的工作单位落实好,她选择了回去。在酒店的沙发上,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他被告知有一次选择的权利,他选择离开的那一刻,她就把这段情事埋进坟墓。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纱帘遮挡的窗外,天色一点点晕沉凝固成一团夜墨,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苏可君拎起行李箱,去追赶深夜开往省城的火车。他们连最后告别的拥抱也没有。她走了,他在酒店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他复归家庭,时常带着哀伤地庆幸后面的生活。儿子的学业顺利行进,妻子看似不能如初,却渐渐与他和好。他在努力让妻子忘记这件事投下的阴影,虽然他知道永远是不可能的。他手心所保存下来的妻子弥留之际掐出血的两个月牙指印。那团湿热之气已经散没了,指印仍伴随终生。
坐在这间二十年前到过的屋子里,那些早已模糊沉寂的往事又活了过来。他的心情已不能简单地用懊悔来形容。老太太敲了敲门,他慌乱地退出。老太太并不禁忌,说,这是丽莉的房间,你看这些墙上的照片,我想让它们保持原貌,这样我会感觉到她还一直陪着我。她在省城的表姑明天来家里住几天,她表姑在这座城市实习工作时在这间房住过一些日子。他更加慌乱起来,他从来没萌生过再遇见苏可君的想法。他怔怔地看着老太太重新给他的茶杯续了水,杯盖斜斜透出一丝缝隙,热气在缥缈地升起,然后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告辞并走出那扇门的。门在身后并没有立刻关上,他转身下楼,脚步却像灌满了铅,迈一步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不敢回头,害怕回头就碰到老太太刀子般冷冽的目光。他突然之间没有了任何好奇心。那些存在过或子虚的秘密,都必然有它們的归宿。这次来访,他又是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老战友公务繁忙再没联络是情理之中,而小董没来回访却在意料之外。时间在他心里没了清晰的概念,他每天会在墙上的挂历重重画上一横或者一竖。密密麻麻的“正”字,变成了儿子的头发、眼睛、眉毛、鼻子和嘴,有时他会想,这张脸也是那个叫韩丽莉的女孩的。他又恢复了上老年大学养花护草傍晚去千亩湖散步的习惯,即使有熟人遇见,也不会问起儿子的事,若是问到,他也是淡淡一笑,礼貌告辞。有天遇到表情木然的小董,小董说他职务提升了,但调动到农机局这个清水衙门了,又冷惋地说程副市长可惜了。他才知道自己的老战友几天前被检察机关逮捕了,罪名是涉嫌受贿和滥用职权,据说涉案金额上千万。这些事,他听了,心里那根铁索摇荡几下,就无动于衷了。
别克英朗还停在楼下,虽然他想过让儿媳开走它,但始终没打这个电话。他无缘无故地喜欢上了做一件事,每天清早下楼发动那台沾满尘灰和覆盖落叶的别克英朗,坐在车里,嗡鸣贯耳,他会倏尔间全身放松下来,好像儿子依然坐在身边,而驾车的人是他。
2016/12/20初稿
2017/2/24改稿于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