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人很多。
盛达公司生产部副经理、质量部经理,贾副总、陈副总工程师都在,仓库主管感觉到了眼下这事不同寻常,脸上严肃起来,几个保管员也都噤了声,写记录的写记录,归置物品的归置物品,一时间,成品库显得很安静,空荡荡的。几天前,盛达公司的一个业务员到一个厂家开拓业务,无意中发现这个厂家竟有M5,包装上还贴着盛达公司802车间的标签,生产日期是一年前。而三年前,802车间就停了产。这个业务员很机灵,什么都没说,回来后,让一个朋友从这个厂家提了两桶M5。现在这两桶M5就放在成品库。作为质量部专员,昨天我和另一位同事已经拆开了其中一桶,细腻、干爽的粉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铝箔袋里,艳红色,像桃花就要开败时的颜色,从外观上看,跟802车间生产的粉子一模一样。我们又让质检部取了样,把得来的各项指标跟该批产品的留样做了对比,除了水分低些之外,别的项目不相上下。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中间商篡改了生产日期,欺骗了客户,要么就是外头有公司在仿冒802车间的产品!
结果报上去后,大大小小的几个领导就都过来了。我听说,在前段時间召开的整合生产资源的一个重要会议上,集团公司已有意帮助盛达公司重启802车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不得不慎重。这两种可能,哪种都对盛达公司很不利。尤其是后者,明显的,既失了利,又着了别人的道儿。这失了的利,可不是小利,802车间的粉子很昂贵,有小黄金之称;这着了别人的道儿,也让人不好受,802车间从90年代开工,历经了二十多个寒暑,才摸索出一套相对成熟的工艺,而且,就算完全遵照这套工艺去生产,也不敢保证批批合格,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公司能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仿冒出来的产品都这么精准无误?
领导们来了后,阴着脸,不说话,轮流查验了一番,互相望望,仍然不说话,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深。沉默了一阵儿,还是贾副总说话了,我看得把那个叫什么真,对,黄真的叫来了。陈副总工程师眼睛一亮,马上附和,对,对,这种情况只有黄真能辨别出来!别的人也都表示赞同这个主意。
说实话,我早就想到了黄真,但这种场合,还轮不到我说话。既然科学技术能让一切凸凹都变得平滑如镜,那就只有通过最原始的“手工”这一环节去甄别真伪了。黄真曾是802车间成品岗位的大组长,任职足有五年,经过她一双手包装过的产品数以万计,或许只有她,能分辨出每一批产品在包装过程中的细微差别。当下,就有人给黄真打了电话,802车间停产之后,黄真被分配到了805车间当看罐工,很巧,黄真今天刚好上白班,正在岗位上。电话中,黄真说,马上?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我走到库房北边,查看起温湿度来,这种情况下,最好找到自己的活儿干,而不是干巴巴地待在领导们的眼皮子底下,我的脑子里,却不可抑止地闪现出黄真的样子来。这两年,黄真在805车间倒起了班,我上白班,我们很少在上下班的路上相遇,印象中,有两三次,她像是在我跟前晃了一下,或是,我在她跟前晃了一下,就一闪而过了。她像是没怎么来过办公楼,也从未找过我,而我也没有什么事找她,细想想,这两年,我竟然没怎么见过她。这就是盛达公司,同在一个企业,如果不是有意去找一个人,可能两三年都不会见到这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生活着,互不相干,然而,我们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是我的上工序,我是你的下工序,你是我的动力供给,我是你的安全保障……维系我们这种联系的,正是这些粉子啊!
黄真,快过来!
听到贾副总的声音,我抬起了头,面前站着一个女工,身躯陷在松松垮垮的工作服里,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像一块直溜溜的木板,脚下是一双白色工作鞋,从肥硕的裤口里探出来,像戏台上的女伶。大花烫头,一绺黄颜色的刘海斜下来,遮住了她本来就偏窄的额头,让她整张脸显得有些发闷,一双眼睛极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怕疏漏了什么,那眼神中有迷茫,有疑惑,有探寻——她一个普通女工,让这么多领导等着,是为了什么?自然心里头打鼓。她转动的瞳仁仍是灰色的,却显现出黯淡、浑浊的色泽来,再看她的皮肤,黄,糙,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斑,看起来很是沧桑。若不是这一身工作服,她的样子,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村妇女了。我听到自己心里轰地响了一声。
二
黄真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第一次见黄真,是五年前,在岗位上。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我大学虽然学的是化工制药,但我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几乎是混了四年,毕了业,转着圈地托人,才跟盛达公司签了约。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第一次去这个岗位的情景,这个岗位叫“802车间成品岗位”,给人的感觉是个“重地”,就是“闲人莫入”的那种,三道门,第一道门是铁皮门,第二道门是木门,第三道门是不锈钢门,三道门一道一道打开,从一个又一个小房间中穿过去,才算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品间。
成品间,是个长方形的大房间,笼罩在白炽灯明亮的光芒之中。我四外看看,这个大房间和我们平常居住的房间不一样,墙壁、顶棚、地面全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的,光滑、透亮,再加上白色的略微有些发紫的灯光的照射,像个舞台。
适应了满屋子的光亮之后,我首先注意到了黄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黄真。
黄真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那种炫目的漂亮,而是一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精致,她的脸细腻,白皙,娇嫩,瓷器一般,微微泛着光,比这满屋子的灯光都不逊色。这种光彩,很好地遮蔽了她五官上的缺点,她偏窄的额头,发闷的脸型,看起来倒有种稚气的美。眼睛也好看,注目看去,她活泼转动的瞳仁是灰色的,而这种灰色在她凝脂一般的肤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清丽,那么莹澈,让人不禁要想,这样的眼睛里有什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年龄,后来得知她已经三十七八岁时,我还小小地吃了一惊。
其他女工我也一一见过了,这个岗位共有六个女工,两个在写记录,两个在烘干机一侧出粉子,两个正往铝箔袋里装粉子,黄真为我介绍的时候,她们都朝我示了下意。晃这么一下,我没能记住她们的容貌,但也许是白色的略微有些发紫的灯光的照射,她们的皮肤也都很白皙,都小小地灼了一下我的眼睛。
把成品间里的烘干机、操作台等机器设备也都做了一番说明后,黄真带我去了第二道门内的那个房间,她打开更衣柜上的一个门,说,这个柜子归你。说是柜子,实际上是一个更衣柜的四分之一,一个柜门而已。但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我把背包拿过来,开始整理东西,坐垫、水杯、平板电脑……我还带了几本书,《凡·高传》《马丁·伊登》等等,这时候也都拿了出来。我听到黄真说,哟,从省城这么远,带了几本?书来?
我说,是。我喜欢看书。
黄真说,喜欢看书可以去图书室,我们这个岗位不允许看书!
我吓了一跳。房间里几个喝水的女工朝我们这边扭过了头。黄真的声音不大,但很严厉。也许感觉到了突然和不妥,她灰色的瞳仁往下一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不过一秒,便轻巧地挑开,一双眼睛复又盯住我,说,岗位上不允许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不能看闲书。口气虽然不那么严厉了,但仍然不容驳斥。
我最不喜欢别人把书分为闲书和正经书。这么分的人,一定没文化。我没有说话,把黄真刚发给我的操作法打开,看起来。
一会儿,我看到黄真换好衣服,出去了。
這是在第二道门内,前头第一道门内是狭窄的换鞋间,后头第三道门内是明亮的成品间,这个房间叫缓冲间——这是我刚从操作法中看到的,缓冲缓冲,既是空气流通的一种缓冲,也是工人在劳动过程中的一种缓冲,甚至是情绪的一种缓冲——这是我的理解,喜欢看书的人恐怕联想得都多,但我觉得我这种联想有一定的道理,这不,黄真出去后,缓冲间热闹起来了。
一个胖胖的女工从书包里拿出毛衣织了起来,另一个矮一点儿的女工,蹲在地上,洗手套,还有两个,一个在刷饭盒,一个撇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喝水。小欧,是姓欧吧?别听她的。织毛衣的女工说,哪有那么严,哪个地方上班不是这么回事。洗手套的“哗”一下把水泼到池子里,扭过头来说,就是,她自己不定又去哪儿风流了呢,还说这个,说那个!我反应过来,她们是在替我打抱不平,便朝她们笑了笑,刷饭盒的女工把饭盒放到柜子里,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面小镜子,一边照自己的脸,一边说,人家小欧,刚来,你们就在这儿吵吵嚷嚷的,看不让人家笑话!说着,自己倒先咯咯笑起来。喝水的女工自顾自喝着水,这时候突然插话说,就是,黄真这个点出去,是去干吗了?
黄真回来的时候,我正往柜子里归置我那几本书,我本来已经把它们装进了背包,打算放到单身宿舍去,后来,我改主意了。刚才那几位女工,在缓冲间里,没有一个做的是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为什么我上班第一天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被警告了一番?黄真这是给我下马威啊,我心里气鼓鼓的,一扭头,看到黄真站在我跟前。
这是你的饭卡。黄真递给我一张卡。我去领记录,顺便替你领了回来。我接过来,心里既愧疚又感动。还有这个饭盒——黄真把一个不锈钢饭盒放到办公桌上,这是我的,不过,从来没用过。我用碗。你要是觉得能用,你就用。不能用呢,就去超市买一个,盛达路上有一个超市。要去赶紧去,这个超市图自在,中午不营业。
那天中午去食堂吃饭,我用的是黄真送给我的那个不锈钢饭盒。拿那个饭盒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几个女工斜过来的目光,她们手头上虽然都在忙活着什么,但目光仿佛生了钩子,悄悄剜一眼,就把一切收了去。我不管,那时候,刚刚毕业的我,脑子里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是的,这个不锈钢饭盒,让我感觉到我运气还算不错,我遇到的这个顶头上司虽然不喜欢别人在岗位上看书,但对人蛮和气。这是黄真给我最初的?印象。
几天后,我才对这个岗位有了大致的了解,原来,我去的是一个在整个盛达公司都赫赫有名的岗位。
你小子有福气哇!说这话的是老盘,我的舍友。老盘并不老,但却算是盛达公司的“老人”,他十九岁进厂,到现在,已经七年了。他运气好,从到盛达公司就一直在人力资源部工作,对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门儿清,算得上是个“百事通”。没有一定的背景,谁能进得了你们岗位?你也就是赶上了,刚好有个人退休。一天晚饭后,老盘坐在床沿上,一边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跟我说。
那个胖胖的,李晓云,是公司陈副总程师的小姨子,矮一点儿的,王娟,是财务部霍经理的老婆……我睁大眼,老盘嗒嗒敲了两下烟灰,接着说,那两个,也都不是平头百姓,车丽丽,是销售部崔经理的老婆,萧果,是806车间孙书记的老婆。老盘勾着头,想了想,就剩下两个老点儿的了吧,那两个,虽然不是什么官儿太太,但都是老资格。你瞧瞧你们岗位,都是些什么人。顿了顿,老盘像是很感慨,愤然道,还都是实权派。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想不到,这几天,跟我天天朝夕相处的几个女工,竟然都有如此深的背景。
黄真呢?我问。
大真子?老盘嘿嘿笑。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叫黄真“大真子”,想想看,倒挺贴切,黄真确实“大”,大高个,大骨架,大长腿,但不知为什么,“大真子”这个词从老盘嘴里吐出来,却带着种戏谑的味道。大真子什么人都不是。大真子单身,不,也不能叫单身。老盘浮起一脸神秘的笑,深深抽了一口烟,吐出两个烟圈,盛达公司谁不知道“大真子”?“大真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别人是朋友遍天下,她是什么遍天下呢?男朋友?情人?嘿嘿,你小子刚来,慢慢就知道了。
她们怎么都要来这个岗位?我转移了话题。
又干净,又清闲,还是个美人窝子啊。老盘说。大真子没跟你说?老盘兴趣陡增,跟我讲,802车间生产的药品,是营养神经的,营养神经就营养神经吧,谁知道还营养皮肤?还是大真子到那儿后,变化最大,不过两三年,那皮肤就像鸡蛋清似的,又白又嫩。她原来的皮肤什么样?黄,糙。后来,人们一琢磨,可不,都是药品的功劳哩。你想啊,包装时,粉末儿飞起,人的皮肤毛孔或多或少吸收一点儿,相当于每天给皮肤喂营养呢,比什么化妆品都管用。再加上常年恒温恒湿,环境好,女人们,到了这个岗位,时间一久,还不越来越漂亮?人整个年轻好几岁呢。我脑子里闪现出黄真和几个女工的脸,她们的皮肤确实都很好,当时还让我眼前亮了一下,我还以为是灯光的作用呢。万万没有想到,造成这种效果的,居然正是这个岗位!
世界上竟有这种奇特的岗位?我有点儿不敢相信。
真有这么大的效果?我问。
可不是。老盘言之凿凿,要不是因为这个,大真子能当上大组长?
老盘这话逻辑上有问题,黄真是因为在成品岗位上待长了,有了一副好皮肤,才当上大组长的?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老盘的话里含有诸多深意。我问,黄真怎么当上大组长的?
嘿嘿,这个你现在先别问。以后慢慢就都知道了。老盘脸上又浮起那种神秘的微笑,说,小欧,我可告诉你,这个岗位好是好,可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好就有不好,这个岗位水深林子密,你刚来,什么都不懂,又没什么靠山,一定得注意,少说话,多做事。惹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老盘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对我谆谆教导了一番。
三
我在成品岗位的生活开始了。
除了和其他女工一样包装外,去车间领取东西,给上下工序送记录等跑腿的活儿也都归了我,我年轻,乐意做这些事情。另外,我到底把柜子里的《凡·高传》《马丁·伊登》等书装入背包,放到了宿舍里,我是受老盘的启发做这个决定的。我一个省城来的大学生,在这里无亲无故,比不得这些背景深厚的女工们,她们可以织毛衣洗衣服,我还是小心为上。黄真大约对我这种做法很满意,有一天下班,跟我说,小欧,走,我领你去个书多的地方。我就随她出来了。
转眼,我上班快两个月了,岫城的天气,已是深秋了。阳光虽然仍然泼辣辣的,可热力却消退了许多,照在发白的柏油马路上,照出了一个个短小矮胖的影子。盛达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疏朗了些,风一起,哗啦啦响,飘下几片卷着毛边的叶子。三五成群的工友慢悠悠地往车棚走,他们身上的工作服都一个模样,蓝颜色,肥肥大大,邋里邋遢。而黄真,却是一件米色风衣,一双红色高跟鞋子,脱下了工作服的她,高大还是高大,但完全没有了臃肿的感觉,反而显得非常挺拔,白杨树一般,俏丽,窈窕,有点儿电视上外国模特的感觉。我发现,不管多忙,黄真都不会像其他工人一样,穿着工作服上下班。她是很享受这种感觉的,长发飘飘,一身时尚衣装的她,从一群呆板的工作服中间穿过,走在落叶纷飞的盛达路上,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头?
大真子,有跟班的啦?一个工友说。啥跟班的?黄真斥道。这不是跟班的吗?那工友转过头,跟我说。嗨,小伙子,好好跟着你们组长,说不定啥时候跟出点好事来!其他工友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黄真快走两步,照那人后背上擂了一巴掌。那人夸张地哎哟一声,惹出了更多的笑声。
这段时间,这种玩笑我听了很多,我年纪再轻,也能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可黄真从来不加以制止。还有更多的风言风语,内容无外乎一个,黄真太放荡了。在那种语境中,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真子”,“咱们的大真子”,“嘁,哪是咱们的大真子,是他们的大真子”——她们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笑。这个“他们”,有工人,有外头的检修工,有后勤人员,甚至还有盛达公司的高管,就近的,好像802车间副主任孙一光也算一个——她们说这些时,并不避开我,刚开始,我还面红耳赤,听得多了,也便习惯了。只是有时候,看到黄真灰色的瞳仁转来转去时,我会走一走神儿,这么美丽的瞳仁是如何迅速而又频繁地从一个男人身上转到另一个男人身?上的?
孙一光我见过,人很健硕,秃顶,五十来岁,主管成品等岗位,802車间还有一个副主任,叫严明,三十多岁,瘦高个,戴眼镜,主管发酵部分。正主任空缺,听说原来的正主任几个月前刚退休。这两个人,正铆足了劲儿争正主任呢,不过,结果几乎没什么悬念,孙一光当了十来年副主任了,严明虽说是重点工科大学毕业,到底刚当上副主任没几年,资格可是差远了。黄真啥都想到前头去了,孙一光当了主任,咱们车间不就成了他们的天下——女工们的话在我耳朵根嗡嗡响。这个时候,黄真带着我已经走到了盛达公司家属楼门口,我没有想到,她领我去的那个书多的地方——她家。
喏,看吧,够不够多?黄真一进门,就指着客厅里的一个书柜说。书柜很大,红木的,占据了客厅整整一个墙面,乍一看,很是抢眼,另一面较窄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台液晶电视,电视不大,却几乎占据了墙面的一大部分,显得很逼仄。我走上前去,透过书柜的玻璃往里看,呀,每一格居然还有小标签,外国文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哲学,评论……像一个小型图书馆。我的眼睛越睁越大。
这些书都是他的。黄真在旁边说。
给我端来一杯水后,黄真告诉我,他姓裴,原来在盛达公司总经办任秘书,喜欢看书。六七年前吧,毫无征兆的,老裴忽然消失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也没少。后来,她才发现,少了几本书,他的书柜每个格从来都是满的,他走后,有几个格空落了些。没错,他带了几本书就走了。你刚来那天,我看见你,忽然就想起了他。黄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过,工作和生活也得分清楚,你说是不是?停了一下,黄真又说,我就是奇怪,我一个大活人,怎么还不如几本书?
我听得目瞪口呆。
他走时什么都没说?我傻愣愣地问。
什么都没说。不过,倒是给我留下来点儿东西。我一直想去成品岗位,跟他说过多次,他都没放在心上,忽然有一天,他告诉我,我去成品岗位的事儿成了。我到成品岗位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消失了。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他这么一走了之,是有预谋的,说不定还预谋了很多次了。可是,给我一个好点儿的岗位,就算给我交代了吗?
后来没回来过?
回来过。拿了几本书又走了。黄真转过身,透过书柜上的玻璃,我看到了她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是充满了忧伤,然后,一闪,影子远远遁去,陷入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后来,我就从他的书柜里找书看,可是,我看不懂。黄真像是在苦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一个大活人,怎么还不如几本书?小欧,你喜欢看书,你告诉我,书里头到底有什么?
我扭过头,黄真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是在看着我,又好像根本没有看我。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挑书吧,随便挑,随便看。黄真站起身,朝阳台走去。
说实在的,这个红木大书柜里的书很对我的胃口,有些是我从网上看过多次,还没有余钱去买的,我刚刚参加工作,又是从农村出来的,对我来说,买书还得好好打算打算。我的目光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心里陡然升起对这个姓裴的人的羡慕来,我虽然从来没见过他,可那一刻,我是那么想他就在这个书柜旁边,津津有味地为我介绍着他的藏书——对于一个喜欢书的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时刻吧?
良久,我才从书柜里挑了两本书,《去年在马里安巴》和《瓦尔登湖》,这个时候,黄真正在收晾在阳台上的一条玫瑰色的大床单,我叫了一声黄组长,黄真扭过头,可以看出,黄真已经从忧伤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这条玫瑰色床单的映照,她的脸上弥漫着一层动人的光晕,她的声音也开心起来,这就对了,小欧,想看什么就拿什么,我把你当弟弟呢。看完了来换别的。
之后,我果真经常去黄真家换书看,我每次只拿两三本,从不多拿,一开始,我是怕黄真觉得我贪婪,到后来,我发现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多了一次跟老裴交流的机会,参照着黄真和老裴的一张合影,随着我在大书柜前流连次数的增多,老裴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慢慢饱满起来,不再是一张照片,而是变得有血有肉。仿佛,冥冥之中,我们早就认识,而由于某种原因,我忘记了他,《莎士比亚》《日瓦戈医生》这些书,一点点,让我重拾对他的记忆,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以至于我沉浸在书中时,完全顾及不到给我开了门之后的黄真都在做些什么。
这种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我和几个女工到了岗位上,第一道门、第二道门都开了,第三道门却牢牢关着。今天怎么了?黄真不在,孙主任也不在。李晓云问。没有人回答,几个人面面相觑。因为成品间待放区存放着昂贵的粉子,第三道门上有两把大铁锁把守,两把钥匙,一把在孙一光手里,另一把在黄真手里,只有这两把钥匙凑齐了,才能打开第三道门。就是所谓的“双人双锁”。等了大约有十分钟,我们才看到孙一光从第二道门后走过来,手里拎着两把钥匙,黄真生病了。他一边说,一边“啪”一下,“啪”又一下,打开了第三道门。
你们都等等。孙一光没有进成品间,站在门口,我们就也都站住了。孙一光晃了晃手里的一把钥匙,说,黄真估计得半个月才能上班,阑尾炎,昨天晚上做的手术。我们商量了一下,黄真这把钥匙先由小欧代管。小欧在厂里有宿舍,方便些。小欧,你知道的吧,每天早晨,咱俩7点50分在这儿碰头,一起给岗位开门。我一下子就愣了。只听孙一光又跟李晓云她们说,你们呢,也辛苦点儿,多负点儿责任,下班之前把锁子锁好。李晓云她们像是很惊讶,互相看看,谁都没说话。顿了顿,孙一光又说,先暂时这么着,反正也就半个月。什么时候黄真上班了,什么时候把钥匙还给黄真。说着,孙一光把那把钥匙递到了我手上,那是一把黄铜钥匙,握在我手心里,我的手没来由地抖了抖,孙一光说得轻巧,但谁都明白,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这把钥匙和他手里那把钥匙合在一起能打开我们车间最重要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里盛放的可是十分昂贵的药品啊,少个三十五十克的,都不得了。而我,刚刚来到成品岗位三个多月,就因为我住在单身宿舍里,就能拿到这把钥匙?
果然,孙一光走后,李晓云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才说,小欧,行呀,看不出来,挺能干的啊!王娟马上接下去,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得,依我看,咱们小欧还得往上升!车丽丽懒洋洋地说,也就是人家小欧,这把钥匙要是让我拿,我可不拿。麻烦。她们这样一唱一和的,倒激起了我心里头一股不平的劲儿。这把钥匙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抢的,是孙一光副主任光明正大交到我手里的,怎么就轮到你们说三道四了?我偏要每天拿着它,来给你们开门!
四
没想到,和孙一光一起,刚给岗位开了三天门,我就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
是个下午,包装完毕之后,在缓冲间,李晓云她们织毛衣的织毛衣,洗衣服的洗衣服,我呢,沒什么事情可做,就坐在办公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记录。几个月来,车间明显亏损,这几天,只包装了3批产品,D908的析出物为480克,D909的析出物为482克,D910的析出物为479克……没有一批的析出物是超过500克的。不对呀,女工们称量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天平一侧堆着500克的砝码,我又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因为500克的砝码只需堆一个。她们少记了克数?
再看这三批的收率,D908收率75.0%,D909收率75.2%,D910收率75.1%……没有一批是超过76%的,而黄真在的时候,我们每批的收率都在78%~80%。自然,按照公司的规定,收率不低于75%便是合格。但是,三批都低于76%,就让人怀疑了。联想到那个500克的星儿,我脑子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她们是故意的?余下来的那点儿粉子去了哪里?
下了班,我拎着点儿营养品去医院看黄真。这三天,女工们一直在商量去看黄真,可总也凑不齐人,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事,现在,反而是我第一个去看黄真了。
看到我,黄真很高兴,斜靠在被子上的身体直了直,指着床沿让我坐下。看样子,黄真恢复得不错。介绍完自己的病情,黄真问起岗位上的事情,我便把我自己的发现一股脑倒给了她。
黄真沉默了。
半天,黄真才说,这些我已经猜到了。小欧,这正是我为什么让你拿钥匙的原因。那天,孙主任问我,你住院后,谁拿钥匙?我告诉他让你拿。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喜欢看书。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让我拿钥匙是黄真的主意,而且还有这么深的用意。黄真苦笑一下,接着说,是的,她们都在倒粉子。小欧,我告诉你,咱们岗位,除了你和我,所有的人都在倒粉子!我们私下里都这么说,倒。小欧,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些,你才来几天?就说这倒粉子吧,在咱们盛达自古就有。可不光是咱们车间,哪个车间都有。有的倒毛粉,有的倒不合格粉,就是合格粉,该倒也倒,一点儿都不含糊。都是怎么个倒法呢?实际上,成品大组长是最有倒的便利条件的,咱们车间历任成品大组长都倒粉子。我的前任,小魏,也是女的,胆大,跟老郭主任联手倒了多少粉子啊,不然,她能在岫城买上两套房子?后来,车间亏损严重,眼看要下来调查组了,她才辞了职,我才当上了这个大组长。我这个大组长当得啊——黄真脸上的苦笑更深了,亏,亏死了。我从来不倒粉子,我为什么要倒?说心里话,我一个农民的女儿,又没有读过大学,混到成品大组长的位置上,挺不容易的,我胆小,怕出事。另外,小欧,你看看我的皮肤——黄真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朝我收了收下巴颏,你看看,多好的皮肤,还没有皱纹。原来可不是这样子的,都是在这个岗位待出来的。我喜欢这个岗位,我想在这个岗位待到退休,退休后要是能返聘回来,就更好了。哪怕我不要返聘费呢。黄真换了一脸明快的笑,人活一辈子图个啥?还不是图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年轻漂亮?不喜欢享受生活?可要是我也像其他大组长一样打粉子的主意,我在这个岗位绝待不了这么长时间!而且,真要贪多了,车间早晚亏损,这不明摆着吗,到那时候,我能去哪里?所以,我不倒——她笑得有些妩媚了——没有男人喜欢,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黄真很坦率,她说到了享受生活,没有说享受爱情,她那些风流韵事能算是爱情吗,也许,在她心里,那也不过是一种情欲的流淌吧。
也不是没有制止过,也不是一点儿用不管。只要我在,她们就不敢。可惜,现在,我这个门户失去作用了。不过,小欧,你也别太当回事,这点儿粉子放到整个盛达,算个啥?连个毛毛雨也不算。盛达什么人不倒?备件库里的倒备件,成品库的倒成品,仓库的也不甘落后,笤帚扫把什么的,也都想办法倒出去了。往上说,销售拿粉子换原料,价格是市场的一半。有一年,40万元的账目顶回来一个二手桑塔纳,开都开不起来。你别不信,还有呢,咱们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原料车间用来走账。中层,高层,更会倒,各种各样的倒,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那天,黄真跟我说了很多,说盛达公司,说802车间,说她自己,也许是身体上的病痛引发了她倾诉的欲望,她甚至跟我说起了她的个人私事,她靠在被子上,灰色的瞳仁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知道她们在外面怎么说我,说我放荡,说我几天就换个男人。她们愿意怎么说怎么说。我就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活。我规规矩矩上班下班维护他伺候他,还不是被他甩了?他走了,把我一个人扔下,我在岗位上老老实实上班,还不是让人踢来踢去的?自从跟第一个男人有了关系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在这儿待得硬气了。小魏辞职后,我还当上了大组长,人,还不是这么回事——黄真又咯咯笑了,现在我活得很好,很快乐。她瞄我一眼,小欧,你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吗?
我怔了怔,半天才嗫嚅道,人,总得有所约束……
黄真没有说话。她像是累了,身体往下塌了塌,灰色的瞳仁往下一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我觉得自己该走了,便站起身来,黄真打起精神,叮嘱我说,小欧,你还年轻,多经历点儿事就好了。真的,这点儿粉子不算个啥。孙主任对这些心里都有数。况且,她们这种倒法你能怎么办?数据上又显示不出来。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了,跟什么人都不要说。
我答应着,正要出门,黄真又叫住了我,从一侧的小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来,小欧,帮我个忙,把我家阳台上的衣服收了,再帮我关好窗户,你看这天,说不定一会儿要下雨。对了,你要看书,就从书柜里拿。
出了医院门,我才发现,天确实阴了,我赶紧朝黄真家走去。
阳台上,黄真所说的衣服中,包括一条大床单,粉色的,團花图案,很柔美,像小女孩用的。我脑子里闪现出我第一次来黄真家时,她从阳台上收的那条玫瑰色床单来。又是床单!我收下来,堆到她家沙发上。临走,我又在客厅中那个红木书柜跟前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小小的诧异,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一个失去了主人的大书柜占据着客厅的一大部分,即便那个主人已经远走高飞了,可压迫仍然存在,对,我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压迫。而女主人呢,却热衷于洗床单,把床单晾晒在客厅一侧的阳台上,有风吹过,颜色艳丽的床单迎风飞扬——这种想象却是一闪即逝,我这个初入社会的人的脑子中,很快就被黄真给我讲的那些事情占据了。
五
我没有做到像黄真说的那样。
最终,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人——老盘。并不是专门“告诉”了老盘,而是我找老盘喝酒,喝着喝着我就把这件事说了。跟老盘说时,我思维还很混乱,我一直觉得黄真在医院里跟我讲的那些事是一个迷宫,不管黄真讲时是多么的轻松和熟稔,到了我这里,就是一个迷宫,我无法轻松地从中走出来。到盛达公司快三个月了,我有限的社会经验遇到了挑战,这个看起来有着雍容气度的大型国企,却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永远也不知道在这个公司的哪个角落里正在进行着这么一种勾当,你永远也不知道从你身边走过的人,无论是领导还是工友,无论他们在你面前多么正直、善良,可是一转身,这些人就成了另一种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秘而不宣,像世界本该如此。我震惊,愤慨,但我一个只会乱读书的大学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孙一光。孙一光主管成品,照黄真的说法,孙一光对这些心里都有数,跟他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能跟严明说,严明和孙一光为争车间一把手正明争暗斗,如果严明知道了,也许会利用这件事大作文章,我可不想让他们任何人利用。没人说,就只能找人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我头脑一热,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老盘。
老盘瞪大眼,筷子停在餐桌上方,一向以“百事通”自诩的老盘,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愣了半天,才骂道,奶奶的,我以为那些官儿太太们去你们岗位,光是因为你们岗位环境好条件好可以出美女呢,想不到还有这一层。怪不得呢!全是蛀虫,大蛀虫啊!顿了顿,他又说,不得了啊,你们车间的成品那么贵,快赶上金子了,要这么折腾,早晚得出事!不行,这事你必须往上反映!
我说,顶什么用?现在这世道……
老盘打断我,那也得反映。风气太坏了,刹一刹总比不刹好。明天你就去,找国主任!
老盘把我说服了。不是老盘这几句话多么有说服力,而是老盘脸上的表情,老盘是盛达公司的老员工,可以说经多见广,听说这件事,竟然像初涉世事一般沉不住气,可见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老盘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之大,并不是因为老盘多么正直,而是因为老盘万万想不到,普通工人阶层居然也有机会去做这等事。在老盘的认知中,有某种管理权限的阶层,中层或者高层,之所以惹人艳羡,就因为有这种机会,这是没办法的,对此,老盘早已放弃了愤慨的权利。现在岗位上的工人也这般巧妙地玩起了花样,套取了私利,而他,作为一名管理人员,除了偶尔混顿酒润润嗓子,别无他想,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
第二天,我真去找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国主任。国主任还是有一定反应的,他让我交一份书面材料,隔天,我就交了上去。
这之后,我每天仍在7点50分前赶到岗位上,跟孙一光一起打开成品岗位的门。下班后,我会在宿舍里读上几页从黄真家里借来的书,除了我手里书页的变化,其余的仿佛是一成不变的,但我知道变化实际上是有的,至少从内心,听到女工们若无其事地说笑,我会陡地升起一股厌恶来,而这个岗位,不管能让人漂亮还是能让人中饱私囊,都像被撕下了伪装,变得那么空洞,就连灯光,那种白色的略微有些发紫的灯光,也变得虚虚的,是空茫茫的没有任何内涵的一片。
三天后,变化真的出现了。严明和孙一光对调,也就是说,严明主管成品。
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很激动的。不管这个对调能不能起到作用,它终归是对我那份调查材料的回应。岗位上的女工,对这个对调颇有议论。她们的猜测很可笑,孙一光和黄真的关系一定是暴露了,公司害怕两个人联手搞些什么动作,才出此对策。李晓云说,咱们的大真子这回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啦。王娟说,是啊,好可怜啊,才傍上棵大树,又被移走了。车丽丽在自己大腿上打了一下,你俩,省点儿心吧,咱们的大真子怕这个?不会再傍上这棵?她们叽叽咕咕笑起来。
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即使不是这样,黄真终究还是喜欢让孙一光主管的,这么对调,对她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还不止这个变化,两天后,严明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是一间较大的办公室,严明主管成品之后,重新换了这么一间。我有些局促地四下打量,两扇大窗户,一组宽大的办公桌椅,办公室一角,还矗立着一组铁皮文件柜,上面三层是玻璃开门,里面都是书,以专业书籍居多。我知道严明是从国内一所著名的工科大学毕业的,却没想到他会把这么多书籍带在身边。严明看我对这些书感兴趣,走过来,说,小欧,听说你也是学化工制药的?我点点头。严明指着文件柜里的书说,这些,都是专业书,你什么时候用得着,什么时候来拿。我嘴上说“好”,心里觉得很羞愧,我虽然是学化工制药的,但在学校的那四年,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学过专业,光顾着泡图书馆了。
我坐下后,严明进入了正题,小欧啊,你来咱们车间多长时间了?
我想了想,说,三个多月了。
严明说,噢。时间也不短了嘛。我看你干得很不错啊,你又是学化工制药的,这个岗位正好能让你大显身手啊。
我坐直身体,瞪大眼睛听着。
严明说,我们呢,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你肩上再压点儿担子。你还年轻,脑子活,专业又对口,正是往前奔的时候。是这样——严明看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哈哈一笑,说,我们想让你担任成品岗位的技术员,除了跟班走之外,记录呀,领用材料啊,异常情况汇报呀,这些,你都担?起来。
岗位技术员是工人之上,大组长之下的基层管理人员,已经脱离了工人序列,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盛达公司的部门经理、车间主任中,好多都是从岗位技术员起家的。我没想到天上掉下來个馅饼,正砸在我脑袋上,一时愣住了。
怎么,不愿意?听到严明的声音,我赶紧说,哪能呢,我一定好好干。我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说起话来,都有些结结巴巴了。事后,再想起这个情景,我很看不起自己,我读了那么多书,一向以清高淡泊自诩,可一旦机会来临,我比谁抓得都快,不管这个机会是多么的小。
对我的任命很快就宣布了。女工们的议论更多了,焦点仍然在黄真身上,在她们眼里,我的得志便是黄真的失势。我不得其解,我一个岗位技术员,仍然要受制于大组长,怎么会有得志失势一说呢。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情地打击了我这种简单的想法。
第二天,黄真来了。我有些意外,也很高兴,跟黄真打了招呼,黄真的脸色不是太好,粗略算来,黄真没有休够半个月的病假就上了班。李晓云她们也纷纷跟她打招呼,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一双眼睛在第二道门口逡巡个不停,终于,门开了,严明走了过来。上班了?严明看见黄真,有些惊讶。上班了。黄真说。我和严明一先一后给成品岗位打开门后,还没待往里走,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严主任,小欧手里这把钥匙还是由我拿着吧?说话的是黄真,声音干巴巴的,很?突兀。
一瞬间,李晓云、王娟、车丽丽她们全停下了脚步,互相望望,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头。
先这么着吧,别换来换去的了。小欧不是技术员吗?让他先拿着,历练历练嘛。是严明的声音,轻松,自然。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严明让我担任岗位技术员的目的是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是要排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啊。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黄真说,那怎么行呢。小欧是技术员,我还是大组长呢。大组长大还是技术员大?
严明呵呵笑了,黄真,你呀你,越活越像个小孩子了。一把钥匙嘛,有什么要紧,计较这个干什么?
黄真说,不是我计较,是严主任计较!
黄真的直接差点儿把严明噎个大跟头。愣了下,严明还是呵呵笑了,说,当然,大组长大。再说,小欧也刚提拔。不过,我主管着这么多岗位,哪个岗位该怎么安排工作,还是得我自己把握,有时候跟孙主任商量商量,主意还得是我拿。你说,是不是?严明温和地看了黄真一眼,成品岗位的工作,就得这么安排。黄真,你当了这么多年大组长,这点觉悟不会没有吧?
严明这番话比黄真直来直去的那几句话高明多了,既表明了自己决不妥协的观点,连带着还把黄真的靠山孙一光抬了出来,意思很明显,成品岗位我说了算,你黄真必须服从,就是孙一光出面,也不行。
老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咣一下,我们听到黄真关住了第三道门,把严明关到了外头。我们几个,都默默地往前走去。
晚上,吃了饭,我去黄真家找黄真,我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段去过黄真的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可我觉得自己非去不可。这一天,我都心神不宁,下了班,回到宿舍,我仍然陷在这种恍恍惚惚的情绪中,老盘问我怎么了,我没跟他说。我知道,这把小小的钥匙在我和黄真之间划开了一道鸿沟。到盛达公司之后,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这个“大真子”,不管在心里我对“大真子”的放荡生活多么不敢苟同,在我和黄真之间,却仍然存在着一种特别的亲近,这也许是因为黄真送给我的那个不锈钢饭盒,也许是因为黄真家客厅里的那个大书柜,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人,老裴,我总觉得,老裴是我和黄真之间一个隐秘的纽带。而现在,我和黄真之间出了问题,因为一把钥匙。然而,扪心自问,我也并不是对这把钥匙没有一点儿感觉,拿到它之后这么多天,我天天7点50分赶过去给成品岗位开门,慢慢地,我从中享受到了它带给我的小小的优越感,胜利感,甚而至于,它让我觉得生活是可以把控的——是的,我得承认,现在,我不想轻易交出这把钥匙了。那么,我现在去黄真家,是为了减轻心里的负疚感吗?
门开后,黄真见是我,眼皮往下一垂,什么都没说,我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两本书,跟在她身后,进来了。
这三个来月,我来黄真家少说也有二三十次,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我对这个地方感到如此的陌生。我在大书柜前站住,眼睛在一个又一个格子上飘来飘去,却不知道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我又一次想起老裴来,老裴买这些书时,怀着怎样的兴趣?他花了多少年建立起了这个书的世界?他徜徉在这个世界中时,忘记了现实的世界?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既逃离了现实世界,又逃离了书的世界。我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走,从一个格子中随意抽出两本书来,我没注意它们的名字。然后,我支起耳朵,听着卧室里的动静,可我什么都听不到,卧室的门紧紧关着。
我终究还是鼓足勇气敲了下卧室的门,很显然,黄真不愿意跟我交流,可我必须得跟她告?个别。
门开了,黄真正在铺一条米黄色的床单,一朵一朵向日葵仰着脸,盛开在床单上。又是床单!我瞪大了眼睛。
黄组长……我说,又扬了扬手里的书。
换好了?黄真淡淡地说。
换好了。我说。
黄真直起身来,指了下床上的床单,说,好看不?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虽然黄真常常说把我当弟弟,我们之间也确实很默契,但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问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这么一个问题,总归有些不合时宜。然而,我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换上这条床单吗?
不知道。黄真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
没错,她们说的没错,我身边有许多男人。可我不像别人,在车间里——你听说过吧,前几天,805车间还逮住了一对儿呢,在值班室。工作的地方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是饥不择食了?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那成什么了?我在家里,这种事是一种享受,就要舒舒服服地来。而且,男人们在我家都有自己专用的床单、枕套、被套。他们是我的贵客,我不能让他们受委屈。他们谁在,谁就是我这个晚上的唯一。你脸红什么?你才多大?谈了恋爱就知道了。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说着,她打开橱柜,指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花花绿绿的床单给我看,你看,这些都是专人专用的。顿了一下,她解嘲般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坏透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很烫。黄真今天瘋了。也许她并不把我当男人,而是当乳臭未干的孩子。我无法判定黄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想起李晓云她们凑在一起议论黄真的情景来,她们说她的男人中,有工人,有外头的检修工,有高管,还有孙一光……虽然这些男人的身份分三六九等,可在黄真家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她的贵客,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床上用品。这真是我闻所未闻的事情。我看向黄真,黄真也正眯着眼朝我看,嘴角挂着一抹略带嘲讽的笑容,仿佛随时等待我的质疑和反击。
我有时候也问自己,谁给了我这个权利?没有人给我这个权利,给我这个权利的是我自己。到成品岗位后,我变漂亮了,男人们喜欢我的漂亮,我享受男人们的喜欢。就是这样。黄真坐在床上,乜斜起眼,灰色的瞳仁轻轻滑动,嘴角仍是那抹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容。
今晚,来我这里的是个大人物,咱们公司的大人物。黄真接着说,他好久不来了。我今天把他叫了来,过不了几天,你手里的钥匙就得还给我,你信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黄真的卧室门口离开的。我只记得黄真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像一条蛇的芯子,一下子吐到了我的身上,当时,我毫无防备,心里正被震惊充满,那句话让我感到嗖嗖的凉意,而黄真光洁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她的语气异常平静,像是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我走在回盛达公司的路上,脑子里交替出现一条又一条床单,玫瑰色的,粉色的,米黄色的,它们在窗口迎风飞扬,向世界展示着一个女人放荡而又真实的生活……然后,我感到心里的负疚感一下子消失了,黄真有黄真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虽然有过内心很亲近的时光,但时过境迁,一切都已不再,对此,我们只能无能为力。
六
802车间要搞承包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李晓云听了,撇着嘴说,整天穷折腾!今天这个,明天这个!不定哪天折腾倒闭呢!王娟说,咱们车间亏损这么厉害,搞承包是不是寻出路?车丽丽哧了一声说,承包能有个鸟出路?听风就是雨,都什么时代了,搞承包?有没有听错?
但,确实是要搞承包了。那天下班,我请老盘喝酒,老盘一边喝,一边跟我透露他听到的内部消息,要搞承包的消息是真的,千真万确,从两个副主任里挑选一个承包人。我问,怎么想起搞承包来?老盘说,真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那份材料!这半年,你们车间亏损严重,后来连进原料的钱都没有了,老总们正发愁呢,找不到亏损原因呀,这下好,原来车间有这么多的漏洞啊。一分析,不能老这么晃荡着了,得好好整治整治。两个副主任对调只是个开始,现在这个动作才是个大动作呢。
我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疑惑地看着?老盘。
老盘说,这都不懂?不搞承包,他们动得了谁?谁肯去动?谁敢去动?都是实权派。一搞承包就好了,成了自己的车间,不动就得亏损,就得死。成品岗位只是个引子,要动的地方多着呢。不知道谁想的办法,高明呀!还有——老盘看了看我,往我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这承包也就是个手段,等借着承包的由头完成整治任务后,公司很快就会把你们车间收回来,你信不信?不过,即便这样,承包人也会赚得个盆满钵满的,有以前的例子摆着呢,谁都不傻。你说,是不是?
我的心思还在我自己递交的那份材料上,如果这一切都是拜那份材料所赐,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老盘看我不说话,又一次凑到我跟前,说,这回,大真子翻盘的机会来了。
我说,嗯?
老盘说,公司有要求,谁凑够200万元,谁承包。孙一光都快五十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副主任,凑这点儿钱对他来说,不算太难。而且,孙一光在车间这么多年了,脾气又好,人脉还是有的。严明呢,才三十多岁,当副主任也就两三年,能有多大道行?衡量衡量,谁的可能性大?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冒出几个女工说“黄真啥都想到前头去了,孙一光当了主任,咱们车间不就成了他们的天下”的情景来,要是孙一光当了承包人,就更是他们的天下了。本来,谁当承包人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可因为一把小小的钥匙,我糊里糊涂成了严明的人——严明毕竟提拔我当了技术员。我跟黄真,越来越生分,算是分道扬镳了。至于那把钥匙,黄真最终还是拿到了,如她所料,她的米黄色床单铺上没几天,她就拿到了那把钥匙。
是个下午,严明打电话叫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还是在那间矗立着一组铁皮文件柜的办公室,还是坐在他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但这回我听到的消息可是完全不一样了。严明绷着脸,声音有些发紧,小欧,你还是把钥匙交给我吧。顿了下,又安抚般说,不过就是把钥匙。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好跟着我干。以后,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你的前途也还远大着呢。
我二话没说,拿出钥匙放到了桌子上。
第二天早晨,给成品岗位开门的就变成了黄真和严明。听车丽丽说,黄真手里这把钥匙不是从严明手里拿的,也不是从孙一光手里拿的,而是从车间工艺员老谢手里拿的。老谢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心眼,把钥匙交给黄真时,一脸灿烂的笑容,仿佛对发生了什么根本就不知情。从情理上去讲,钥匙由工艺员交给黄真也说得过去。我呢,不过被别人利用了一把,却也不是一无所获,最起码,我成了技术员。
黄真和严明给成品岗位开门我们都见了。黄真走到第三道门门口,朝我们身上一瞄,嘴角一牵,一个微笑便绽开在她瓷器般光洁的脸上,下一个瞬间,她灰色的瞳仁轻轻一转,便从我们身上收回了目光,这个时候,只听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已经被她拿到了手上,又一声清脆的“啪”声,我们再看,一把锁已经被打开了。接着,黄真迈着轻快的步子,闪开了门前的位置,站在了一旁,她是在等严明打开另一把锁。她身姿笔挺,脸色平静,双眼亮晶晶的,透出一种骄傲和自信,这个时候,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守门人,是的,守门人。我忽然觉得,黄真天生就是拿这把钥匙的,我们岗位所有的人,包括我,都不如她更有资格拿这把钥匙。那么,失去了钥匙的黄真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把钥匙要回来,都是无可厚非的。我脑海里又冒出那一条条的床单来,玫瑰色的,粉色的,米黄色的,在阳台上迎风飞扬。那一刻,我理解了黄真,或者说,我理解了大真子。我觉得,黄真就该是大真子。
门开后,黄真率先往里走,像是要完成一种仪式,她严格按照操作程序,检查了各个仪器设备,又走到待放区,查看成品数量。我们岗位待放区有两个,一个存放的是准备这个月入库的成品,另一个存放的是不准备入库的成品,当然,不准备入库是有原因的,公司对我们车间的入库量是有考核的,本月多出考核量的部分我们就会不入库,而是存起来,以防其他月份生产量不够,好及时补上。我们称为“小库”。严格意义上讲,“小库”属于小金库,是公司明令禁止的,但谁都知道禁止不了,也便该禁止时就禁止,该睁只眼闭只眼时就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在那天,我跟在黄真身后,第一次明确知道,我们岗位的“小库”中有将近3000克的粉子,它们细腻、干爽、均匀,颜色红得直灼人的眼睛,就像桃花快开败时那种颜色。
不几天,802车间的气氛就紧张起来。
各种各样的消息漫天飞。首先是承包人的人选问题,有的说上面已经定了,是孙一光。孙一光是老副主任,不搞承包,正主任也是他的,严明才来几年?有的说,严明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名牌工科大学毕业,现代企业没有科学技术方面的支持,肯定没有竞争力。有的说,不管谁当这个承包人,一场改革是必不可免的,结果都会裁人。只有裁人才能降低成本啊。有的说,说是承包,但毕竟没有脱离盛达公司,就算裁人,也不是下岗,顶多划归公司,公司再重新安排呗。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待在802车间有什么好?有的说,恐怕不是这样吧,你一个小工人,到哪儿都一样,别人可不这么想,像咱们的大真子,肯定不愿意离开成品岗位。
矛头又直指黄真。
这段时间,下了班,我用于看书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候,我会跟老盘去一个小酒馆里喝上两杯,回来后,我们发会儿牢骚,就胡乱睡了。我最后从黄真家里拿来的那两本书还没有读完,黄真在岗位上问过我一次,我实话实说,黄真又叮嘱了句,看完就来换啊。口气像我们之间从来没出现过任何罅隙。我答应着,心里头既惭愧又发虚,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我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书上,黄真家那个大书柜吸引不了我了,我整天东想西想的,却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自從黄真重新拿上钥匙之后,岗位上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仿佛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只有我明白,不是这样的。黄真自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仿佛突然生了许多触角,黄真变得更加敏锐、警觉,对岗位监管得更严了,粉子、包装材料、记录、机器设备每一样都格外小心,每天头下班,她还会去待放区看一看。
那一天下班,李晓云她们去换衣服之后,黄真并没有去待放区,也跟在她们屁股后头去换衣服了,这可是近一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啊,我觉得奇怪,悄悄溜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我只觉得自己像根柱子被牢牢定在了地上,“小库”里将近3000克的粉子不见了!
钥匙在黄真和严明手上,只有这两个人联手,才能取到粉子,问题是,这两个人是对头啊,怎么可能联手?
我不敢声张,老盘那里,我也没露一点儿口风。我再不像第一次发现少了粉子时那么震惊和不知所措了,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想了想,最后决定去严明家。经过这些事之后,我明白,我必须为自己争取到应该得到的权利。
我给严明打了个电话,按照严明在电话里的指示,找到了他家,他住在岫城一个高档小区。严明显然对我的来访充满疑惑,把我让进客厅,给我泡了杯茶,自己手上也端了杯,问,小欧,?有事?
我开门见山,严主任,大晚上的,来找你,是有点儿事。“小库”里的粉子不见了。
严明埋下头,喝了一口茶。
我加上两句,要是有人打算陷害严主任呢?我怕对严主任不利,赶紧过来说一声。
严明抬起头,说,小欧,谢谢你啊。
我说,谢什么,还不是我应该做的。然后,我站起来,欣赏了几眼严明客厅里悬挂的一幅花鸟画,就推门出去了。
回盛达公司的路上,我反复想我在严明家说的那几句话,我觉得自己把分寸把握得很好。我想过,如果跟我第一次发现粉子少了之后一样,上报给公司,除了更乱套之外,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而,如果我今晚去找了黄真,也只能起到个透透口的作用,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只有去找严明,既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适度地表达了自己的忠诚——我觉得自己做得好极了。现在,我敢确定,粉子就是严明和黄真聯手拿的。然而,我又觉得实在匪夷所思,他们两个,怎么可能联手?
三天后,承包人选公布了,严明。
整个车间一片大哗。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人猜得到,是黄真帮了严明。当然,纸包不住火,时间不长,人们还是还原出了整件事的真相,黄真和严明联手取出“小库”里的粉子,帮严明筹集了60多万元,严明才得以当上这个承包人。而那个时候,严明已经用恰当的方式补上了那3000克的亏空,自然,他是承包人,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补都是他自己关起门来的事。无奈叹息之余,人们转而大骂黄真,说黄真假仁假义了这么多年,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说黄真不屑于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票,以后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说黄真水性杨花,提上裤子就忘了恩情,男人们以后可得小心喽。那几天,在车间里,走到哪儿,都有三五成群的女工聚在一起叽叽咕咕。
黄真什么都清楚,还算沉得住气。在班上,她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她把一切须要走出车间三道门去干的活儿都交给了我,自己专心包装。
可是,后来的一天,还是有个女人找上?了门。
女人是个小个子,黑瘦,走到我们跟前时,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人说,黄真,哪个是黄真?
黄真直起腰,傻愣愣地看着女人。
女人一把就拽住了黄真的衣领,叫道,你把我们家老孙卖了,你还敢给他打电话?啊,你这个婊子,你把人都卖了,还让人去伺候你的骚×?
我和李晓云她们明白女人是谁了,赶紧上去拉架。
盛达公司盛产野鸳鸯,也许是因为跟机器设备打交道的日子过于漫长吧,或者是因为夜班时分,岑寂的时空中,人们容易滋生某种情愫吧,总之,到盛达公司之后,我听说了许多这方面的事情,像黄真给我讲的,在805车间值班室逮住了一对儿,还有,一对男女在班上好了很久,大家也都很识趣地给他们制造机会,不想,在一天下夜班后,两个人私奔了,私奔也算往前进了一步,大家也不再说什么,谁知,几个月后,两个人又蔫不拉叽地回来了。盛达公司还算人性化,给他们重新安排了工作,男的去烧锅炉,女的当了园艺工,从此,两个人算是黑夜白天各过各的,再无交集了。作为盛达公司著名的“大真子”,黄真听到这些时,嘴角总是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我知道,她看不惯他们的行为,在她心里,在岗位上野合是对男女这种关系的一种侮辱,她希望能分清家庭和岗位之间的界限,然而,她终究没能分清,她自己的岗位上,还是被人泼了一地腥。
而且,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女人嘴里一直叫嚣的是,你把我们家老孙卖了,你还敢给他打电话?好像,这个女人介意的并不是黄真和老孙好这个事实,而是黄真在帮了严明之后仍然想维系两人好的事实。黄真真给孙一光打电话了吗?她觉得帮严明是帮严明,和孙一光好是和孙一光好?真是个天真的“大真子”啊。顾不上多想,我和李晓云她们奋力拉开了女人和黄真,这时候,孙一光呼哧带喘地赶来了,他一把拽起小个子女人,就朝外走,他甚至没有看黄真一眼。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女工们纷纷散开了。黄真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换衣服,这是自我上班以来,黄真第一次早退。从我坐的这个位置看过去,黄真踽踽独行的背影茫然而悲伤。
那两天,有两次,我拿起从黄真家借来的书,想去还给黄真,踌躇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去。黄真也许并不想有人去打扰她。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刚好赶上黄真铺上米黄色床单等待公司大人物的那天晚上,竟是我最后一次去黄真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条属于孙一光的床单,玫瑰色的,或者粉色的,在经历了小个子女人大闹成品岗位的事情后,会不会就此被压入箱底?还有,我发现,我又一次丢了老裴,或者说忘记了老裴,就像他在我脑海里曾经浮现过一样,他在我脑海里很快就沉寂了下来,不同的是,浮现是一点点浮现的,而沉寂,却一下子,便没了踪迹。我安慰自己,本来嘛,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谁能知道生活的洪流会把我们冲到什么地方呢?
严明上任后,对802车间进行了一番整治。首先便是人员。盛达公司本来安排孙一光仍然担任802车间的副主任,但孙一光递交了一封辞呈,第二天便卷铺盖走人了,听说去省城带刚满周岁的孙子了。生产部一个副职补了这个空缺。岗位上,调了两个大组长,黄真没有动,仍然担任成品岗位大组长。从成品岗位分流出三个女工,一个是老资格,一个是销售部崔经理的老婆车丽丽,一个是806车间孙书记的老婆萧果。还有,那个曾给黄真送钥匙的车间工艺员老谢内退了,接任工艺员一职的人是我,没错,是我,小欧。
黄真向我表示祝贺。这段时间,黄真沉默了许多,可她的喜欢漂亮依然保持着,每天换掉工作服,穿上自己时尚的衣服上下班,在班上,白色的略微有些发紫的灯光照过来,她的脸一如既往的光洁、白皙、娇嫩。一双眼睛中,灰色的瞳仁转来转去时,她的神情仍然不失清丽。不就是失去了一个孙一光吗,只要没有离开成品岗位,黄真还有更美好的生活可以享受,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晓云和王娟也向我表示祝贺,说,小欧高升了,请客请客!我自己,却没有多大的兴奋。我本该兴奋的,这是我努力的结果,可我却兴奋不起来。
收拾完东西,成品间柔和而明亮的灯光在我身后消失。成品岗位的三道门在我身后一道一道关上。在来到成品岗位五个月的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岗位。多年之后,人们提起这个能让女工们貌美如花的特殊岗位时,也会提到我这个唯一的男工人,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五个月,我并没觉得自己的皮肤有太大的变化,但变化肯定是有的,而且,我知道,我是变化最大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只是一瞬,我就调解好了自己的心情,我背着一个书包来到了车间办公室,那里,老谢留下的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正虚位以待。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岗位。
七
谁能知道生活的洪流会把我们冲到什么地方呢?
几年后,因为一批M5,黄真来到了成品库,她也许不会想到我在这里。等她略显局促地跟贾副总、陈副总工程师等人打完招呼后,我喊了一声,黄组长!黄真愣住了,然后,一个涩涩的声音传过来,是小欧啊。我走过来,跟她握了手,向她简单介绍了这次请她来的原委。
黄真脸色潮红,眼睛发亮,鼻翼翕动着,半天没有动弹。是让我从包装上分辨一下?她迟疑地问,灰色的瞳仁在眼睛中轻轻滑动,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我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她终于走到那批貨跟前,蹲了下来,哧啦啦一阵响,外包装扯开了,纸板桶袒露了出来,黄真只看了一眼,便说,不是我们包装的。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包装是有特点的,你们瞧这儿这个圆环盖儿,我们包装时这儿肯定没有缝隙的——她指给我们看——我能分辨出来。错不了。
贾副总、陈副总工程师等几个人互相望望,贾副总说,好吧,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啊,黄真。
黄真没有动,半天,才说,能不能打开铝箔袋,让我看看粉子?
既然已经分辨得一清二楚,肯定没有必要再打开铝箔袋了,然而,看到黄真恳切的眼神,贾副总还是点了点头,接着,黄真用颤抖的手撕开了铝箔袋,如桃花就要开败时那般颜色的粉子安安静静地躺着,黄真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盯着那些粉子,一时间,眼睛里竟然泛出痴迷的光芒,好半天,她才挪开眼光,说,这粉子真好。但是肯定不是我们生产的。她嘴角一牵,像是一种自我解嘲,声音也极力轻松下来,我敢打?包票!
送黄真出去时,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黄真的个头儿好像没有那么高了,行走的姿态也慢慢腾腾的。朝我侧过脸时,我又端详了一下她的脸,我没见过未去成品岗位之前的黄真,离开了成品岗位的黄真,竟满满的,都是老态了。皮肤黄、糙。眼神也不再清澈,灰色的瞳仁黯淡,缺乏光泽。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见过李晓云和王娟两次,她们的肤色和以前比,差了一点儿,但并没有差很多,都不像黄真,完全是改天换地那般大的变化。我想起我曾经的舍友老盘嘴里那个“成品岗位出美女”的说法来,这个说法是有些夸大,但放到黄真身上,却一点儿都不夸大,反而非常贴切,甚至都有点儿“神儿”了,黄真是创造神话的人还是打碎神话的人?
默默走了一段,黄真说,真想不到,严明……
她一开口就提到了严明。是啊,严明。除了严明,还能有谁?
严明当802车间承包人那两年,我和黄真,一个是工艺员,一个是大组长,虽然不在一个岗位上了,但接触还是很多的,不过,都是工作上的接触,跟严明,接触更多。严明很敬业,每天都在岗位上待到很晚,我们眼看着严明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扩大生产,寻找销路,调动工人的积极性……一年多之后,传出802车间运营不下去要停产的消息时,我和黄真竟然都还觉得是无稽之谈。然而,不过两个月后,802车间真的停了产,直接原因是承包人中断承包。我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猛然想起老盘说的话来,借承包的由头完成整治后,公司就会马上收回802车间,这下好,还没来得及收,那头,就撂了挑子。
一切都塌陷了。机器设备封存,厂房门户紧闭,公章钥匙之类的上缴公司保管。副主任责成我去各岗位收钥匙,再统一交到公司综合部。我最后一个去的成品岗位,黄真正在收拾东西,一头一脸的汗,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黄真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从包里翻出一把黄铜钥匙,看了看,默默地递给我,便又把头探到柜子里,我看到她后脖颈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抖。
工人们全部分流,成品岗位的女工,那两个官儿太太,一个去了热力站,一个去了806车间看水位,这两个车间都是动力车间,活儿轻松又干净,虽比不上成品岗位,但比一般岗位好多了。黄真呢,去了805车间,当了一名普通的看罐工。我是从802车间停产这件事中获益的一个,我调入了盛达公司的质量部,这得益于我当工艺员这两年积累的人脉。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严明,那个半截上跑路的承包人。都说严明这个人阴着呢,不容易看透。慢慢地,他的动向也浮出了水面,听说是去了几千里外的佳木斯,在一家比盛达公司规模小许多的制药厂当副总。六亲不认便卷铺盖走人,是捞够了啊,人们说。有人接茬儿,他卷走的可不光是盆满钵满的钱和铺盖卷,还有别的呢。
现在,这个“别的”初露端倪。
可我不能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到质量部之后,我明白许多事在没有坐实之前,是万万不能说的。我问黄真,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黄真看了我一眼。
我脑子里冒出她家客厅的红木大书柜来。这几年,我很少读书了,结婚之后,我和妻子在岫城按揭买了一套房子,两室两厅,根本没有书房,也没有地方安放一个书柜。我不会像当年在总经理办公室当秘书的老裴一样,把书柜放在客厅里,客厅里该放的是博古架和酒柜。我现有的书都装在床底下的纸箱子里。有一天,为找掉落在床底下的东西,我把那些纸箱子都拽了出来,它们很沉,很密,上面覆满了灰尘,我心血来潮,拍掉那些灰尘,拿出两本书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和《逃离》,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两本书,翻开来看,书的扉页上有签名,裴平。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裴平是老裴。我竟忘记了把最后从黄真家拿的这两本书还回去。不知道黄真家那个大书柜现在怎么样了?几年过去了,我仍然理解不了老裴为什么拿了几本书就走了,但至少他是有勇气的。一时间,许多人和事一幕一幕都涌现在眼前。那毕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岗位。一直到夜幕降临,我才把那两本书又重新放到了纸箱子里,我并不想因为这两本书去找黄真。
老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一张口,老裴两个字先溜了出来。
我们离婚了。黄真简短地说。
我吃了一惊。
这几年,我虽然没有见过黄真,可偶尔也会听别人提起她,说她离开成品岗位后,换了一个人似的,只管老老实实上班,一颗放在男人身上的心全死了。男人们呢,也不再前呼后拥地围在她身边了。一切,仿佛刀劈斧削似的,不留一点儿痕迹。在落叶纷飞的盛达路上,再也见不到一个长发飞扬衣袂飘飘的身影了,她隐没在一群工作服中间,比任何人都沉寂,盛达公司只有一个女工叫黄真,再也没有“大真子”了。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脑海里不可抑止地闪现出一条又一条颜色艳丽的床单来,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阳台可供它们迎风飞扬了。人们对黄真还原成一个默默无闻的黄真感到很满意,还有人给她以后的生活做过美好的展望,说老裴要是知道黄真现在这个情况,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呢,两个人破镜重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岁数慢慢都大了,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而现在,黄真又一次让他们失望了,她和老裴离了婚。
本来,都好多年不在一起了,离不离也就那么回事,可我还是愿意离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黄真说。
严明这个人,我怎么就会帮了他呢?沉默了一阵儿,黄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这两年,我听到过许多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还存着一点儿侥幸。现在看,是真错了。错得不能再错了。黄真抬起头,悲伤像皱纹一样,布满她整张脸。我为什么要帮严明呢?这两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我和孙一光太熟了?他顾虑太多,放不开手脚。他连几个官儿太太都对付不了,能管好整个车间吗?他只适合当副手。我太了解他了。严明呢,年轻,又是大学生,还喜欢看书。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找他,就看到了他办公室那一組铁皮文件柜,里面都是书。他和你一样,和老裴一样,都喜欢看书。我记得我问过你,书里面有什么?黄真又说。
是的,我第一次去黄真家里,黄真就问过我书里面有什么,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的,这件事是我找的他。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晚上,加班,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我告诉他我可以帮他。他不相信,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我想了想,指着他办公室的文件柜说,就为这个。他觉得我在敷衍他,却并不点破,他很聪明,说,你要是帮了我,成品大组长永远是你的。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我觉得要想保住这个车间必须得这么做。他年轻,有文化,又聪明……我这么告诉自己。可是,最后,偏偏是他……黄真凄凉地一笑,看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好半天,她像才明白我不能再陪她往前走了,便冲我挥了挥手,一个人朝前走去。
送走黄真,我赶紧准备这批退货的调查报告。很快,这批退货的事情就提到了总经理办公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外头有公司在仿冒我们的产品。震惊、愤慨之余,围绕着如何追责,大家提了很多意见。发言正热烈的时候,陈副总工程师话题一转,既然外头有公司在仿冒我们的产品,说明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占有一定的销售份额,现在不趁着集团公司整合生产资源的机会,恢复802车间的生产,更待何时?于是,大家又纷纷议论起这个来。最后,顺利通过了尽快恢复802车间生产的决议。
筹备工作整整准备了半年,一个车间的恢复可不是件小事,资金、厂房、机器、设备,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须要一步一步去完善,去落实。作为质量部的专员,我全程参与了802车间的复产工作,我亲眼看着一个坍塌的大厦怎么又一点点矗立了起来,像孩子们玩的积木,抽一层,搭一层,搭一层,抽一层。硬件修整完毕,便是软件,人员安排。从805车间调了个副主任来当主任,副主任一职,想来想去,还就孙一光合适,便去请了孙一光,孙一光从刚上幼儿园的孙子身边又一次重返了802车间,重新担任了副主任一职,不过,算是返聘。成品岗位的大组长一职,在复产的调度会上也商讨过了,大家一致认为黄真是最合适的,这个黄真——贾副总说,从分辨退货那件事上就看出来了,手头利索,人也肯干,再说又积累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最适合干成品大组长了。人们纷纷附和,一个爱开玩笑的副经理说,最重要的是黄真喜欢干成品,她一到成品岗位,整个人都会变的,就会变成个大真子。下一次会上,领导们把黄真请了来,黄真听完,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怎么劝都不行。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成品岗位的大组长和一个普通的看罐工比起来,虽说不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也不可同日而语,黄真怎么就不同意呢?况且,黄真是那么喜欢成品岗位,她说“我喜欢这个岗位,我想在这个岗位待到退休”的情景,恍在昨日。我觉得,如果成品岗位是个神话,她是创造神话的那个人,唯一的那个。
事情拖了两天,孙一光自告奋勇,去劝说黄真。我的心头便又燃起希望,孙一光这一去,是有很多含义在里头的,黄真不会感觉不到,然而,隔天,孙一光告诉我,黄真仍然不同意。她怎么说的?我问,心头忽然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不需要了。孙一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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