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时分,离家多年的李水,精疲力竭地踅进家门。他真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死人,从娘的口中,他知道一年前他就“已经不在了”。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天空湛蓝,小河清澈,小麦已经绿得让人心颤,杨柳轻拂,紫燕穿飞,似乎有什么喜事要降临。可不是,吃过中饭,村口就响起了阵阵唢呐声,接着就响起了热烈的鞭炮声,一群人在村长的带领下朝她家走来。为首的人,穿一身蓝色中山装,背着绿色军用挎包,肩上还挎着一个军用水壶,那年头,干部就是这样的装束。他们到了家门口,村长说这是李水的娘,指着领头的干部模样的人说这是民政局的吴科长,慰问你来了。吴科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老人家,我代表县里领导看望你来了。李水同志已经不在了。他这里说的不是牺牲,说不在了也就是人死了。李水的娘分不清牺牲和不在的含义,但她知道李水是死了,听到这消息,她头“嗡”的一声,一片黑云沉甸甸地砸下来,她立即瘫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等她醒来,已是夜里了,村里早已沉寂,门口的热闹和喧哗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鞭炮的硝烟味还在屋里弥漫。一灯豆油,昏沉沉地了无生气地晕染屋子。妇女主任张婶说醒来了,你还没吃一点儿东西呢。要去给她做饭,她说不消了,啥也不想吃。说完眼泪哗哗流,妇女主任见过世面,反而放心了,任她去哭。
哭够了,妇女主任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说李水不在了,县里领导关心咱,派吴科长亲自来慰问,县里给你六十元的慰问金,咱要感谢呀,到底是革命老区,对娃负责,对你关心呀。接过钱,她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这不是钱,这是娃的命呀。妇女主任说娃是好娃,为咱们争脸了,人活着靠啥?就靠这脸面,娃不在了,你门口的牌子却挂起来了,有这块牌子,你就是咱村里人人敬重的人。
妇女主任把她拉到门口,村庄的夜一如既往的漆黑,虽有几颗星星,但那光连它们自己都照不清楚。她倒是看清了门框上有块白色的东西,妇女主任掏出斜挎在身上的电筒,那时候这玩意儿只有干部才有,他们随时要在夜里开会、巡察,是上面配给的,也是身份的象征。妇女主任把手电打开,一束雪白的光刺穿黑夜,门框上的字被牢牢地捺住,规规矩矩现出红色真相,妇女主任说这几个字读“军属光荣”,这之前是没有的,现在政权稳定了,政府第一批发的。字字千金呀,你门框结实,要不然挂不住的。她心里却一紧,说我儿命苦。妇女主任说哭啥哭,人不在了,荣誉却在,它立在这里,村里也有光哩,不信你看,我关了电筒,它还亮哩。她抬头看,果然白色的牌牌上四个红色的字在闪光哩。四个血红的字,红得耀眼,流出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像骤然而降的雨,将她浸泡在血海里。她又哭了,哭得格外伤心,哭得撕心裂肺,眼看身子摇摇晃晃,快要倒下去,妇女主任一声断喝,哭,哭啥哭,娃为革命不在了,你是为他抹黑哩,是为村子抹黑哩,红的也要叫你哭黑了。果然,红色的字骤然暗了下去,四周又一团漆黑了。
妇女主任再次亮了电筒对她说,你床脚有一包东西,是娃的遗物,娃不在遗物却在,村长安排了,明天村里为娃建个坟,你收拾收拾,看还有啥东西,连同这包遗物一起葬下去。有了坟,娃的魂就住进来了,你想娃时也有个凭据。
坟果然造起来了,不愧是革命老区,对革命军人还真是有情有义,村长在村后的土丘上亲自选了地,平原上没有山岗,这土丘也就居高临下,览八方风云了。
李水的坟建起来了,封土高高的,全村人携了板锄、铁铲,大家都争着铲土,坟能不高、不雄壮吗?居然还有碑,这是平原,青石是极少的,整块的青石更是少,村长自有办法,把地主张老财的墓碑撬了,让牛石匠将碑上的字铲掉,磨平,一块崭新的墓碑就悄然出现了。字是村小王老师的字,王老师私塾先生出身,转入公家办的学校,有童子功的底子,字自然好,上书“革命战士李水之墓”。如果是烈士,当然要入烈士公墓了,但这称呼,在村里也是至高无上的。
村长说嫂子,你是革命战士的妈,也是村里的光荣,以后村里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转身,他对立在身后乌央乌央的一大群村民说,李水为革命不在了。他没说牺牲,这事他也觉得蹊跷,不在和牺牲都是死掉了,但上面只说不在了,他也只能说不在了。他说李水是村里第一个为革命不在的人,是为了新中国,为了保护革命成果不在的人,我们纪念他,尊重他,李水的娘,孤身一人了,我们要尊重他,保护她,爱护她,为她做事,让她不孤单,不困苦。村人蜂拥而上,围住她,说了很多宽慰的话,争着说你就不消做饭了,多个人多双筷子,就到我家吃饭,你那点儿地我家捎带种了,我这几个牛样壮的儿子,力气没使处,恨不得一天撞墙哩。热情的话说得她泪水涟涟,感激不已。
李水的床上空荡荡的,啥也没留,只有光床板,他既然不在了,留着那些东西干啥,留着睹物思人,见了难过,娘把他的被褥和部队上送来的東西一并埋了,让他暖和点儿。
娘让他睡在她的床上,娘说她睡够了,要看着他睡。他说娘也睡吧,天还早呢,这时最冷,别冻坏了,他睡在娘的脚头,闻到了娘身上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童年,在娘的怀抱里酣然而睡,是多么幸福。虽然很累很累,他却睡不着,思绪如放飞在春天却断了线的风筝,漫无边际地?飘飞……
二
在乌蒙山区深处,一支剿匪小分队匍匐在一面山崖背后。这是南下的正规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剿灭匪患,巩固新政权。乌蒙山区纵横广袤,峡谷深切,险峻异常。这片土地,历来地瘠民贫,土匪甚多,不少土匪武装,盘踞在各自的地盘,已成气候,拥有众多人马,装备还很精良,绝不是早期的大刀钢叉,民国时期政府也多次剿匪,但山高水险,非但没剿完,反而丢失了不少精良武器,甚至连射程很远、杀伤力很大的小钢炮,大股的土匪武装都有哩。
李水所在的部队,分布到十来个县去剿匪,他所在的这支小分队,正是在乌蒙山腹地剿匪的一支部队。他们得到内线消息,这支土匪武装要经过峡谷去运输给养,这支土匪武装在乌蒙山区很有势力,人员、装备都很强的,人马多,给养需要也就多。李水他们从清晨就埋伏,到了中午土匪武装还没动静,战士们饿得肚子咕咕叫,头上的太阳晒得他们像蒸熟的虾。分队的几个领导聚在一起,商量到底要不要撤,没接到命令,他们是不敢擅离阵地的。还没等他们做出决定,他们背后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他们埋伏的这个位置,在峡谷底下看是居高临下的绝好位置,可他们背后,又是一台高地,乌蒙山就是这样,除非你到大山顶部,否则山外有山,峰上有峰。他们立即掉转枪口,对上射击,可是土匪武装人多势众,又占据了高处绝佳位置,他们渐渐抵挡不住。这支剿匪分队的战士,参加过很多大战役,没想到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分队长血红着眼,带着大家拼命反击,没想到阵地上突然被炮弹炸开了花,土匪头子知道解放军的顽强,却没想到会这样顽强,下令用小钢炮炸。小分队几十号人,被炸翻了不少,分队长咬碎了牙,不得不叫撤。
这件事震动了当时的乌蒙山军区领导,更震撼了南下部队驻乌蒙山区的牛师长,部队剿匪,其艰难、危险,出乎他们的想象,这是打惯大仗、硬仗的部队,但在山高林茂、峰险水深的乌蒙山区却派不上用场。各个县的剿匪都在推进,时有伤亡,但还没有一次伤亡有这么严重。分队撤回县城,一盘点,八十多人死了二十多人,经过分析,是他们得到的情报有问题,这正应了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那句话。送情报的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雇农,一副忠厚老实相、木讷得话都说不囫囵的中年农民。
由于撤得仓促,分队根本没有时间检查一下伤亡情况,多耽搁一秒,就会有人牺牲在强大的炮火中。他们不清楚二十多人中是不是還有虽然伤残但还没死的战士,为这事,师部领导专门召开了会议,处理了分队的几个领导,但对消失在阵地中的人怎样定性,在师首长中却发生了分歧:如果定为烈士,那二十多人中还有没有活的?活的是被俘虏了还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切都只有在检验战士的尸体后才能裁定。最糟糕的是,当大部队第二天到了现场,埋伏地除了弹坑和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啥也没有了,土匪将尸体全部转移,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后,经过反复争论反复比较,首长们接受了参谋长的建议,定性模糊一点儿,定为“不在了”,仍然享受革命军人的待遇,通知地方政府,优抚善待“不在了”的战士家属。
三
事实上,李水并没有死,作为随着部队南下的新战士,李水几乎没打过仗。那时候,全国已经接近解放,几大战役彻底摧毁了蒋介石的主力部队,大军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云南已经和平解放,无仗可打的南下部队分别挺进三迤大地,迅速建立起政权。大规模的战役没有,但剿匪任务却十分艰巨,乌蒙山区的地势地形、土匪的强悍凶残,一点儿也不比盛产土匪的湘西差。李水虽然没打过仗,表现却一点儿也不差,这个来自革命老区的新战士,荣誉感比较重,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他坚信为革命牺牲比啥都光荣,只要获得这个荣誉,他和家里会受到人们永远的敬仰和尊重。所以打起仗来,他真是英勇无畏,把生命置之度外。
当枪声从后面响起来时,李水转过身抬起枪就开始射击,他不知道这种射击有没有效果,射得到射不到土匪,设伏土匪反倒中了土匪的埋伏,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和他的战友临危而不乱,仓促应敌而不惊慌,尽管地形于他们实在不利,但他们还是看见好些个土匪倒毙的影子。糟糕的是,他们被土匪的小钢炮密集轰炸,这就不是比意志的事了。杀红眼的李水顾不得危险,刚刚跳起来准备出去拼杀,小钢炮的炸弹飞来了,他觉得地动山摇,眼一黑就晕死过去了。等他醒过来,见到了这样一番景象,一群装束怪异的土匪,有的穿着国民党军官的军装;有的穿着长袍,束着腰带,裹着青布包头;有的戴着马帮头戴的半圆形的用羊毛做的毡帽(这种经年累月的毡帽被经年累月的灰尘汗垢浸染成黑色的钢盔,据说用它盛水喝,不会拉肚子),穿着赶马人穿的有很多口袋的毡褂子;有的是短打扮,蓝色土布做的三个包的布疙瘩纽子上衣,下面是半截短裤,打着绑带,穿着草鞋;还有的披着羊皮褂,白色的羊毛成灰褐色了,沉甸甸的,下边是皮筒裤,看着就热,就让人想挠痒痒。更使李水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女匪,穿着粉红色碎花姊妹装,青色长裤,腰里系着皮带,把胸口挤得鼓鼓的,还别着枪,像首领的样子。
李水知道自己没死的原因是身上压着一具尸体,在短暂的昏迷之后,他想起他是在极度的愤怒中跃身而起,准备和疯狂的土匪拼杀。他是新兵,这是战场上的大忌,当他跃身而起的时候,土匪的枪,尤其是炮弹,是能立即制人于死命的。他身上浸满了血,甚至还有白花花的脑浆,不用判断他就知道是班长保护了他,班长是山东老兵,打过不少硬仗恶仗,身上连块伤疤都没有,眼看胜利在望,却死在剿匪的战斗中。他对班长是很敬重的,这个比他大几岁的老兵一路上很照顾他,夜里急行军,连走上百里的路,他累得走着都在睡,班长帮他背着枪和背包,还牵着他,如果不是班长牵着,在大山里他就掉下悬崖摔死了。有一次他一脚踩塌,差点儿连班长一起拽下悬崖。班长最大的心愿就是仗打完了,他可以回去看他的双眼失明的老娘,可以去看他的妻子了,说起他的妻子,班长一脸的幸福一脸的陶醉,眼光迷离,说结婚才几个月,就报名参军了。一个老兵说怕有娃了吧,回去娃都会喊爹了。班长有些赧颜,说不晓得哟,也没问。大家哈哈大笑,班长无比陶醉地说,要是有了娃,回去要抱着狠狠地亲,不过我一定要把胡子刮干净,免得扎着娃。
李水的眼泪不停地流在褐色的泥土里,他不敢动,怕把班长的遗体从身上弄下去,他只想这样静静地躺着。身下是厚重温暖的土地,身上是给了他生命的战友,如果能活着回去,他一定要找到班长的老家,终生侍奉他的母亲,终生养育他的孩子。
匪巢很大,很气派,这是个天然岩洞,在乌蒙山区这种岩洞很多,但这个岩洞高敞、通风、有水源。岩洞之大,足以容纳上千人,土匪里也不乏能工巧匠,他们顺着崖壁,建了一排排房子,这些房子全是用石头垒墙,木柱做梁,木板墙壁,有门有窗,冬暖夏凉。这些房子有宿舍、有厨房、有储藏室、有议事厅,当然也有很大的房间,是匪首的。他女儿的闺房,更是富丽堂皇。
匪首不是人们想象的样子:身躯阔大,虎背熊腰,头大如斗,胡须虬劲,身怀绝技。当匪首熊伯祥出现在李水面前时,李水还以为他是这个方圆百里出名的匪群里的打杂的,最多也就是个伙夫。熊伯祥身躯矮小瘦弱,背还有些驼,瘦削的尖下巴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山羊胡子,只是三角形的眼眶里的小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透出阴鸷和狡黠。李水知道,能统率一支强悍土匪武装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机智、聪明、阴险、狡诈,工于心计,长于谋略,守江湖规矩、讲江湖义气,江湖上仅靠凶狠和残暴只能逞强?一时。
你会写字。瘦小的老头盯着他,眼珠也不转了。李水吃了一惊,他确实会写字,李水的爹活着的时候,再穷也要让他读书,就是把家里的鸡捉了,猪杀了,过年吃不上肉也要让他读。李水的爹对不识字有刻骨铭心的痛。他们那里还没有成为革命老区的时候,保长叫李水的爹到县城送封信,这事对一个年轻汉子并不难,正好他也想去县城逛逛。到了县城,李水的爹把信交了转身要走,结果接信的人看了信说,就是你了,你留下。他还是要走,说信送到了,留我干啥?难不成请我吃晌午饭。接信的人一声断喝,把他绑了。李家庄兵役到了。原来,那时抓壮丁,三抽一,李水爹这辈是弟兄俩人,按说抽不到的。保长收了有钱人的贿赂,要找一个人去顶替,但又不能明说,看中了李水的爹,木讷、憨厚、目不识丁,将他抓去,以后有说法,是他进城被征兵的人抓去的,与保长无关。这封信很简单:“兵役科宗科长台鉴:现派李家庄青年一人,持信报到,望查收。李家庄保长李长水。”
按说,这保长还是自家堂叔,做出如此伤天害理,还叫人对不上证、找不上理由的事,叫李水一家伤透了心。李水的爹从前线跑回来后,李水都可以砍柴放牛了,他爹摸着他的头说,娃,丢掉放牛鞭,明天读书去。李水的爹把他送到邻庄教私塾的周先生那里,说周先生,娃不好好读书你尽管揍,只要不打死就行。周先生说咋这样说呢,我知道你的心病,你放心,该打手心我会打手心,一定让他识得了字,明得了理。先生管得严,李水也勤勉,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就超过其他同学,他爹看他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写出端端正正的字,欢喜得眼泪直掉。隔了两年,这里成为革命老区,办了新式学堂,李水竟一口气将小学读完,那时候李水不但写得一手好字,写书信和公文也不在话下。村里的所有空墙,都是李水写的革命标语,写来写去,被区公所发现,抽去搞宣传。接着部队大征兵,要打到南方去,解放全中国。积极分子李水自然报名参军了。那时,他的爹积劳成疾,已经病死了,剩下個老娘,有乡邻照顾,李水也没再多牵挂了。
李水说我识什么字,我大字不识。匪首熊伯祥紧紧盯着他,阴森森的眼里透出杀气,说你不要装了,老子这双眼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晓得你不想待在这里,但你是逃不出去的。跟我来,到洞口看看。走到洞口,李水脊背发凉,这个巨大的洞口下面,竟然是万丈深渊,有雾在绝壁上缠绕,阴森森不见底。他不明白这么多土匪是从什么地方进入到洞里的,这么多房屋是怎样建造的。
匪首熊伯祥说你要么给我当文书,写写画画,处理来往信函管管账啥的;要么当土匪,跟着去杀人放火。由你去选,明天回话。
晚饭是由那个匪首女儿送来的。山区的天黑得早,远处的山峦还看得见涂了一层金色余晖,在深灰色的雾岚里浮光耀金,山洞口已被厚重的雾障遮住,还有一缕一缕的雾岚涌入,真似神仙洞府。烛火明灭中,桃花推门进来,她左手提个食盒,右手在胸口处抱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使她的胸部更加的硕大。放下食盒,桃花坐下,一只手抱着那白乎乎的东西,一只手轻柔地抚摸。李水终于看清,她抱着的竟然是只白兔,白兔体格庞大,毛色蓬松,白得晃眼,长长的耳朵,两只圆圆的红红的眼球,安详平静,没有兔子常有的惊恐疑虑。李水惊诧,土匪杀人如麻,连人都可以抽筋剥皮,挖心摘肝,这个女匪的威势他是看见了的,何以爱上一只兔子?桃花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服,绾了高高的发髻,脸上似乎还化过淡妆,但身上的蛮野之气是侵入骨髓的。桃花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化了妆依然。
桃花把饭盒打开,把里面的食物依次摆上,她说这是麂子肉,细嫩好吃;这是野猪肉,红烧,香着哩;这是红烧罐头,山上稀罕物,在城里弄来的;这瓶酒,是宜宾的五粮液,我爹都舍不得吃哩。
李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听到房间外面的大厅里,人声鼎沸,猜拳行令之声不绝,食物的香味诱得他肠胃痉挛。他知道土匪们今天是在庆功哩,本以为是伏击土匪,反而遭了土匪的伏击。想到为了保护他而牺牲了的班长,李水心如刀绞,他恨不得把这些食物掀翻。桃花说你要干啥,把手放下,这些食物是我单独让他们为你做的。山上缺粮,别看他们闹得欢,吃的也就是煮洋芋,喝的也就是甘蔗烧。
桃花说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们,你恨我们,你的任务是剿灭我们。但今天你已经落入我们的手里了,你也看过地形,跑是跑不掉的,不如跟着我爹干。我爹老了,你有文化,这地盘迟早是我们的。桃花的脸红了,竟然桃花般红,她说我们的,意义不言而喻。李水心里冷笑,我们的,还地盘呢,你藏在深山,外面的形势已经天翻地覆了,还我们的,呸,真是不要脸呀。桃花说我知道你在想啥,不管以后如何,你终归在我爹手里,他其实想毙了你,死了这么多弟兄,用你来祭他们,是我保了你哩。李水说我不要什么人保,我死了是烈士,你们被剿灭了,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桃花突然愤怒,闭上你的嘴,你晓得你现在在哪里?在土匪窝里,我爹是匪首,我是匪首的女儿。我叫你现在死,马上就会把你剔骨挖肝,全尸也没得。桃花怀里的白兔受到惊吓,在她怀里挣扎起来,桃花用手抚摸,乖,不是说你哩。真要杀人,我会把你抱回窝里去。李水说落到你们手里我就没想到活着回去,进了匪巢还能活着,活着也就是死了,即使不受处理,我也没脸回老家,没脸见父老乡亲。桃花眼里闪出狡黠,说这就对了,你若不愿意跟我们,回去也没好日子过。我晓得共党的政策,死了是烈士,活着是叛徒。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地把饭吃了,把酒喝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哩。
这话点中了穴位,李水开始吃,吃得狼吞虎咽,吃得眼睛翻白,真是要死也要做饱死鬼。这话不错,他真不想活着回去,回去有永远说不清的交代,更主要的是,活着回去,对得起伏在他身上的班长吗?转战南北,九死一生,眼看就可以回老家见父母、见儿女了,却为了他死在这里了。班长的脑袋被弹片削去半边,血和脑浆糊了他一身,但眼睛却是睁着的。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不甘心的眼睛,忧伤、绝望、愤怒、屈辱,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对生活的留恋,对亲人的刻骨铭心的怀念。李水百感交集,心如刀绞;李水愤怒绝望,心有不甘,
心里的火将他眼睛熏得通红,盯著酒瓶,一语?不发。
桃花何等聪明,她不说话,此时说话会引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她把酒瓶打开,倒了满满两杯酒,说我晓得你心里难受,谁人不是这样呢?活个人,难呵,你不要看我威风凛凛,在这山头,除了我爹就是我,想叫谁死就叫谁死,想叫谁活就叫谁活。可有谁知道,当土匪是活一天算一天,各个山头互相杀来杀去,官军围剿,内部反水,尤其现在大军围剿,被剿掉是早晚的事。你看山上的弟兄,狂喊乱叫,狂喝烂醉,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样子。喝了,醉了,就啥都不知道了。桃花要与李水碰杯,李水本能地闪开,自个儿把一满杯酒喝了。
李水是没酒量的人,一满杯酒喝下,他头昏脑涨,脸色绯红,浑身发热,心跳加剧。但他确实觉得兴奋,觉得有种升腾的感觉。胸中的郁闷随着酒气排遣。他再看桃花,真是雾里看花了,此时的桃花,热气蒸腾,体香氤氲,脸真如桃花般绯红。她把大白兔放在膝上,轻轻抚摸,喃喃自语,似乎在与白兔倾诉无尽的忧伤和寂寞。李水说你、你喜欢兔子,你是杀人如麻的人,咋会喜欢兔子?桃花说你只知道我是土匪,却不知道我是女人;你只知道我是匪首的女儿,却不知道我是没妈的孤女;你只知道我前呼后拥多少人,却不知道我的孤单,在乌烟瘴气的环境,有多寂寞。说着,眼角竟溢出眼泪,喝多了,李水居然忘记了桃花是匪首的女儿,醉眼蒙眬中,看到的是一个楚楚可怜的村姑,是邻家的妹子,来找他倾谈心事。
桃花的话,把他带进缥缈的虚空,村庄、田野、麦垛、炊烟,潺潺而流的小河,河边洗衣的少女,母亲的呼唤,出殡的唢呐,麦田里的红盖头……他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缥缥缈缈,摇摇晃晃,似乎在麦垛上数星星,似乎在水里看水草摇曳,天空撕裂,丝绸荡漾……桃花化成了水,粉红色的水,温柔而猛烈地覆盖了他全身……
第二天醒来,他不知身在何处,脑袋又涨又疼,从洞口射来的阳光,像舞台上的光束,直直地射在他头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已经被土匪活捉,带到匪巢里来了吗?咋光着身子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大红的喜庆的被子。再看,他大吃一惊,身边睡着的,竟然是桃花,那个匪首的女儿,酣睡中的桃花,还真的娇憨妩媚,惹人怜爱,两条长长的辫子已经披散开,覆盖着胸口,脸色依然粉红,一双酒窝,盛着惬意的满足。
李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吞噬着他,他一跃而起,赤裸裸地站在地下,发现上衣裤子也不知去向。他本能地跳进被窝,又触摸到软绵绵、热乎乎的肉体,他触电般地退缩,把被子扯向自己,却露出了桃花白花花的肉体。他闭着眼,呼吸急促,羞耻和恐惧使他万念俱灰,他知道自己是彻底毁了,毁在这个野性而又有心机的娘儿们身上。桃花来扯被子,她还想钻进去温存,但死活扯不动,李水把被子裹得铁桶一般,眼看要扯开了,他又紧紧拽住。他在被子里流泪、哭泣,他恨自己,恨自己咋要吃饭,咋要喝酒,饭吃了也就吃了,那酒是能喝的吗?明明知道是计,明明知道那酒里可能放了蒙汗药,却听这妖精的倾诉,吃了饭,喝了酒,千不该万不该的事发生了,他这一辈子是彻底完蛋了,入了匪巢,还跟匪首的女儿睡过,这是任何理由都无法解释的,这是永远不能饶恕的罪行,即使别人理解了,原谅了,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这是烙在心灵上、刻在骨头上的罪行,是良心上永远无法卸去的重负,这是伴随他一生的阴影。
当兵之前,他已经爱上村里的铃子,这是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又单纯又羞涩,还未说话脸先红的姑娘。铃子默默地帮他家多少年了,父亲去世早,就母亲和他,日子过得清贫而又潦倒。铃子姑娘低垂着眼帘,默默地帮娘背柴火、种田地、洗衣服、拾掇家。他在外的日子,家里一样温馨,娘早就认定了她是儿媳妇。出发的前一夜,他和铃子在小河边的草丛里坐了大半夜,说了多少可心的话,掏了多少心窝子。情至深处时,他猛地把她揽入怀中,疯狂地亲她滚烫的双颊,亲她的嘴,铃子似乎也盼着这刻的到来,俩人蛇一样地绞连在一起,当他的手触摸到铃子坚挺饱满而又充满弹性的奶子时,他的下面自然地坚硬如铁了,他觉得血往上涌,烈焰在燃烧,岩浆在奔腾。铃子知道他的想法,铃子紧紧地护住裤子,脸红如血,声音急切而坚决,别,别,哥,千万不能,你若动了,明天只能看见我的尸体了。这话如同在他身上捅了个洞,热血消退,激情消退,欲望无影无踪,他全身瘫软,冷汗长流,羞耻和失落使他抬不起头,脸埋在地上默然不语。铃子流着泪,说哥,我对不起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第一次我永远为你留着,就是遇到歹徒强人,死也为你留着。女人的第一次,比命重呵!
李水曾经绝食过,曾经以头撞墙,撞得血肉模糊、五官扭曲,曾经试图从岩洞口跳下去,如果成功了,岩洞下阴云密布、岩底乱石如戟,肯定能成全他。但他能想的一切办法都失败了,毕竟是匪首,桃花的爹——那个矮小、瘦弱、阴鸷的匪首愤怒了,李水是在挑战他的尊严,挑战他的底线呵!不能因为女儿而在众匪里丧失尊严,丧失威望。他令人把李水吊起来,用蘸了水的皮鞭抽,他不愿意使用酷刑,剥皮抽筋,点天灯,掰猴儿桩桩,剖胸挖心、割腿肚包下酒。这始终是一名解放军,使用了这些酷刑,他怕以后死无葬身之地。况且,他的宝贝女儿也不容许他这样干。
李水终于可以走路,他在山顶上的草坡晒太阳,蹒跚着走路。在这山的顶峰,有永远也长不高的小松林,有碧草如茵的草甸,有湛蓝得一尘不染,蓝得深邃蓝得令人忧伤的天空。草甸下面,就是壁立千仞、雾岚缠绕的深谷了。他终于知道,土匪们的匪巢,是在陡峭山崖上的一个洞,也终于知道,草甸的另一面,是绵长的坡,爬到山顶,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就是进入匪巢的那个巨大的洞了。
桃花依然爱他,爱得刻骨铭心,正像人们所说,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渴望得到。这个可怜的匪首的女儿,她是坠入情网了。说来也可怜,她的亲生母亲,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被掳上山,成了压寨夫人。这个刚强坚毅的女人,忍着屈辱,在生下她不久后就从洞口跳下,死得很惨,连尸骨也没找全。在土匪窝里长大的桃花,既有土匪的匪性,又有与生俱来的忧伤、敏感,还有对文化的渴慕和热烈的爱情。李水无疑是她钟情的。但事与愿违,从解放区参军的李水怎么可能爱上她?他虽然中了她的蛊,吃了她的迷魂药,和她有了一夜之欢,但那是他的伤,是他的痛,是他刻在骨头上烙在灵魂里的耻辱,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阴影呀。
山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年更漫长。李水随着桃花,穿越了迷宫似的岩洞,走了不晓得多少级的石阶,来到豁然开朗的山顶,看着深邃湛蓝的天空,望着层层叠叠、越远越淡的山峰,想到今后的日子,他心里既焦躁又忧伤,正像他现在的处境,就是没有桃花和其他土匪的监督,放他回去,他也走不出这迷幻的大山。他真正感到了什么叫无路可走,什么叫陷入绝境。
逼到死处就是生,走到绝路就是路,李水想起“向死而生”这个词,这是他的私塾老师讲授过的。他看到百无聊赖的几个土匪在不远处向山谷掷石块、摔跤、吸旱烟,看到不远处的一丛开得绚丽的杜鹃花旁,桃花正在往鬓角插花,这个身在热闹之处的寂寞的女匪,自打那天看见他后,就不可抑制地野蛮而又专横地爱上他了。她像地下奔突的岩浆,左冲右撞,寻遍所有岩隙而找不到出口,憋得太久太久,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就不管不顾,无所顾忌,勇往直前了。她往鬓角上插野花,脸色红扑扑的,长发拂肩,胸脯高耸,野性而又温柔,热烈而又忧郁。她知道李水是不会爱上她的,但她却不能不爱李水,哪怕这种爱只在形式,不在内容,只在肉体,不在?灵魂。
那只大白兔无忧无虑地在山巅草坪上跑来跑去。这是桃花的爱物,走到哪里抱到哪里。一个土匪不无忌妒地说,要是能变成兔子就好了,一天到晚在她奶子那里磨来蹭去。另一个说你狗日的想得美,还变成兔子。如果可能,变成贴身衣服,不是随时贴着。土匪们只能在背后偷偷讲,即使馋得淌口水,也没哪个敢当面讲一句的,见到她,正眼也不敢哩。
桃花把大白兔捉过来,示意它去亲近李水。这只兔子也是有灵性的,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这真是只可爱的兔子,温柔、善良、机灵,毛色雪白,耳朵长而大,阳光下,红红的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大大的圆圆的眼睛,温柔而情意款款,机警而又略显忧伤。它用温润的嘴舔李水的手背,李水心里涌出一股爱怜,抬起手,轻轻地抚摩它的毛茸茸的背,李水想,在这血腥残暴的环境里,她和它是多么的不协调啊。
这只兔子的眼神是恐惧而忧伤的,它见过许多血腥恐怖的场面,尽管它能随时躺在她的怀里,它和她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生活在阴森血腥、粗鄙野蛮的山洞里,在这山顶上晒太阳,眺望蓝天白云,莽莽群山已是它最好的待遇了。桃花任性撒泼,非要让她爹允许李水到山顶活动,舒展一下筋骨,走动走动,以利于他养伤。匪首只有这么一个任性而又宠爱的女儿,正像大白兔之于她,匪首父亲对她,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
李水想透了,他要离开匪巢,不依靠桃花,是根本不可能的。
四
终于进城了。
这是乌蒙山区的小县城,小得只有两条街,七八条小巷。和其他山区县城一样,这座县城也是依山崖临江流而建,隔江而望,县城对面的山崖半截伸到县城上空,山上的猴子就在街面上的山崖上跳来跳去,不时蹬下一些松果和枯枝,打在挑東西的人头上。尽管小,县城依然不失热闹,依然有画着五角星、飘着红旗、挂着牌子的县政府,依然有站岗放哨的驻军,依然有熙熙攘攘的集市,各式各样的茶馆、饭馆、商铺。
李水的伤是彻底好了。在养伤期间,他拿准了主意,渐渐和桃花亲热起来。这种亲热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煎熬,一种矛盾和痛苦,他知道要离开匪巢,除了利用桃花外别无选择。事实上,李水不仅做了逃的准备,他更想的是尽快熟悉山上的地形,熟悉那些外界难以知晓的路径,熟悉进入洞里的秘密。他以恢复身体疗养伤势为由,让桃花带他出去。开始的范围很窄,也就是在山洞上面的草坪上,渐渐地,他提出了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桃花毕竟是匪首的女儿,毕竟是匪巢里长大的。她不愿带他到更远的范围,爱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安危孰重孰轻,她是分得清的。这就使李水陷入为难之中,要想达到目的,就必须和桃花加深感情,这是何等艰难的选择。
李水和桃花在一丛小树背后亲热,李水本来只想和她搂搂抱抱、亲亲嘴啥的。但桃花毕竟是桃花,李水亲到她湿润的嘴唇,她脸色潮红、目光迷离、胸脯急剧起伏,她紧紧地抱着李水,更加疯狂地亲他、舔他,甚至抱着他打起滚来。李水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桃花丰满、柔软、充满弹性的身子,桃花投入而放肆的亲热,使他有了本能的反应,但他大脑里出现了班长血肉模糊的身子,他嗅到了班长流在他身上的血的味道,看到了溅在他身上的白花花的东西,他立即变得像条在湿地里爬行的蚯蚓,软耷耷的不会动弹了。桃花正在疯狂的热潮中,一下子感到他的变化。桃花难受极了,委屈极了,也愤怒极了。以她的脾气,恨不得一枪毙了他。
李水说:你碰到我的伤口了,疼得钻心,一身都是冷汗了。桃花心疼,说都怪我,亲热着就忘了你的伤了。说着撩开李水的衣服,果然背上的伤痕绽出血来了。桃花啥酷刑场面没见过,但见李水的伤,倒是真的心疼了,又是轻轻吹,又是用雪白的手绢揩,还要去取药。李水说:不消了,这点疼我忍得住,你莫难过。这样一说,桃花还真的难过了,抱着他的脖子流下泪来,说我爹真狠,把你打成这样。
隔了些日子,李水说:太闷了,能不能下山,到城里走走?桃花变了脸色,城里太危险了,到处是大军,你咋会想起进城呢?李水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经历过的危险还少吗?还不好好的?桃花说这不行,最近风声紧,多长时间不敢出去了。况且带着你,我爹是不会答应的。李水说:你不会跟你爹缠吗?他最疼你,你看我们好了一场,连个馆子都没进过,连场戏都没看过,连张相片都没照过,哪像恋人?桃花被这话说得脸红心热,李水从没讲过一句恋呀爱呀的话,今天终于讲了,真是心诚则灵,石头也是焐得出水来的。桃花疯了似的抱着李水狂吻,李水挣扎着,说他们看着呢,青天白日的。桃花说:我不管,看了又咋样,让他们去羡慕。李水说:你是姑娘呢,不害臊。桃花说,我是你的人,永远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说着流下了眼泪。
经不住桃花的一哭二闹三撒娇,桃花的爹终于同意让他们下一趟山。他眼里既是疼爱又是忧虑,说去了不要胡闹,小心警觉,吃吃看看,该买点儿啥买点儿啥,千万千万不要生事。桃花连连点头,说爹你放心,我经历的事也不少了,我会小小心心、安安全全回来,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哩。桃花的爹,这个心狠手辣的匪首,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交代这个,嘱咐那个,他选了三个年纪较大、老成稳重的土匪随去,对他们说:有点儿闪失,你们的头就挂在岩洞口了。
在热闹的小县城,这几个人和山里的农民没有任何差异,三个年纪较大的土匪,本来就是山里的农民,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尽显沧桑。他们的衣服,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反正抢到什么穿什么,就有了穿长衫马褂的,上穿绸缎外衣、下穿半截短裤的,穿夹袄打绑腿的,看着让人忍俊不禁。但他们的凶残是一致的,不凶残是当不了土匪的。现在,他们都穿上了道地的山民服装,有的还背了捆柴,有的还背上阔口狭底的竹背箩,手里提着打杵——乌蒙山区特有的工具,走路时可当拐杖,歇气时可支住背箩。桃花呢,是道地的山里农家妹子,一条长长的独辫,一件粉白色有红色碎花的姊妹装,扇子摆衣服,青布裤子,沾满泥巴的圆口绣花鞋。李水自然是山里小伙的样子,他们不远不近,散散漫漫地逛街,前前后后地进饭馆,各自买东西的买东西,问价钱的问价钱。
小城,热闹而祥和,街上到处贴满了白底黑字或白底红字的标语。这些标语,看得李水脸热心跳,激动不已。有的标语写“解放大西南、人民当家作主人”,有的写“遵守群众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有的写“拥护共产党,拥护解放军”。李水盯着一张标语“保护人民群众,活捉匪首熊伯祥”,桃花说上面写啥呢,李水很解气,照着念了。桃花的脸一下阴沉了,白了。李水说我念那条给你听,桃花恼怒,不念,不念,我不听。
从进城起,李水就在盘算着怎样摆脱这几个土匪,顺利从他们的掌控中逃出。他知道这并非易事,跟着来的几个土匪,莫看模样老实,可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一手好枪法。就是桃花,从小在匪巢中长大,一身功夫也好生了得,还能双手开枪,弹无虚发。和他在一起,她是一个野性而温柔多情的女子。但她的另一面,李水也是知道的。
街上不时有穿中山装、列宁装的人走过,李水看着,心里一片温热,他知道这些都是新政府的工作人员,他心里羡慕他们,如果不被捕获,他肯定也能在县城里和他们共事。但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羡慕,瞟一眼他就坚决地转开脸。他还知道这些人救不了他,他身边是几个惯匪、悍匪啊。他也看到了几个解放军战士,他们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匆匆而去。要是有当兵的经过,桃花就紧紧地贴在他身边,像小鸟样依偎。其实,李水知道她是紧紧地护着他防范他,她不能让猎物跑掉,他是她最喜爱的猎物。
李水面色平静,尽量放松,其实内心很紧张。他知道这次如果不能成功出逃,他这一生就彻底毁了!在匪巢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一个解放军的士兵,如果不能完成剿匪的事业,是没脸活下去的。
在一家照相馆前,桃花停住不走了,她贪婪地看着贴在橱窗上的结婚照,看到人家亲昵的样子,她春心荡漾。桃花见惯了血腥残暴,但她渴望温情脉脉,毕竟是女儿家,毕竟有女儿内心的温柔和渴求。她坚持要进照相,李水说情况复杂,人多眼杂不宜多待。她说你说过进城照相的,我们是夫妻,照张相咋的了。桃花脸兀自红了,李水心里却五味杂陈。不去照,依桃花的性子恐怕是不行的。去照,和一个匪首的女儿照相,留下了真凭实据,于己不利、于心也?不安。
相是照了,照得别扭,李水怎么也表现不出温柔亲昵的样子。照相师傅说别害羞,一家人了,还害羞啥?放松点,脸别僵着,笑、笑一笑,把嘴咧开、咧开,再咧开一点儿。桃花尽管不高兴,但见照相师傅把李水吼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更不高兴,说师傅,我们是头次进城,没照过相,你讲话温和点儿。照相师傅说怪不得呢,我还说咋照到一块木头了。我不说了,照成啥样是啥样,我也不能帮他掰开嘴,更不能用手去搔胳肢窝。
从照相馆出来,桃花丧着脸,也不和他并肩同行了。她在前面匆匆走,李水在后面匆匆赶,但总是错开几步位置。李水窃喜,真是天遂人愿啊,这就有机会了。果然,桃花不管不顾地乱走,一走就走到一个有士兵站岗的地方。李水知道是驻军的地方了,他说走慢点儿,我也没做错啥。桃花头也不回地走,李水看看隔他一段的土匪,也顾不上什么了,拔脚就往岗哨那里跑,边跑边叫有土匪、有土匪。一街人像被火燎着的马蜂,炸惊惊四处逃散。他还没跑进岗亭,砰、砰、砰的枪声就响了起来,他感到身上中了幾枪,头一晕,啪地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他已睡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站着穿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还站着穿绿色军装,帽子上有五角星的解放军。
以下的情景,再写就跟烂熟的电视剧一样了。在病房里的军人,其实就是他所在部队的。他们在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就是在剿匪中失踪的新战士李水,本来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为土匪已经把他和其他战死的战士一同丢在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了。部队已联系地方政府,依然按照军属对待他的家庭,但不知他的下落,不好确定他的身份,就只好含糊其词了。
那股顽匪终于被全部歼灭了,这股凭借着无法逾越的天险、占据山头无恶不作的土匪,官军多年来对他们无可奈何,其原因就是不知道进入山洞的路,山洞正面千仞绝壁、云雾迷蒙,猿猴都无法攀缘。李水凭着桃花对他的迷恋,在养伤期间终于摸清了上山的路和进洞的秘密,伤未痊愈他就带着剿匪部队进了山,找到山顶洞口,土匪凭借山洞,部队怎么也攻不进去,最后采用烟熏、火攻,才冲进洞里,消灭了这股顽匪。
李水随队冲进去时,看见了躺在血泊里的桃花,桃花依旧穿着白底碎花的衣服,殷红的血使她变成了一朵殷红的桃花。李水不敢多看,内心很是复杂,他怕他的表情被其他战友看到,心里疑惑。只一瞥,就迅速冲向前去了。
李水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的问题,包括桃花对他的“爱情”,也包括他如何激烈的思想斗争,如何谋算着把上山入洞的情况摸清楚,如何哄着桃花下山,创造脱身机会。部队的首长是实事求是的,但在处理上却各执一词,李水有功有过,功甚至大于过的,但和桃花的事,也不是小事,桃花是土匪,她的爹还是匪首呢。会议开到半夜,终于统一了意见,处理模糊点儿,既不记功也不追究,发笔返乡费,让他自己回去。
连长对他说,李水,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其实你是立了大功的,没有你这股悍匪是很难消灭的,只是那事……有的同志也太当回事儿了。好了,好了,回去好好干,你仍然会进步的。
五
李水原想跟娘见个面,告个别再悄悄地走,他心里过不了这个坎,觉得自己的经历很肮脏,尽管带部队剿匪算是有功,但他和桃花的那段经历,想起来就让人痛心,让人羞耻。一个革命军人,不以死来殉国,保全名节,居然和一个女土匪,一个匪首的女儿混在一起,无论啥原因,都是不能原谅的。李水是读过私塾的人,是一个在燕赵多侠士的悲壮土地上成长的人。小时候,每天晚上,在大槐树下,听村里的七爷讲戏曲故事,哪一个故事不是叫人热血沸腾?忠贞义士,视名节高于生命。他竟然活下来了,竟然和一个土匪首领的女儿胡混……
然而,和娘见了面,怎么可能走呢?娘是很老很老、很沧桑很衰颓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身子佝偻,走路一步一颠极为艰难。娘的眼睛也快看不清东西了。李水晓得娘是为他哭坏眼的,他这一走,娘还能活吗?
吃完午饭,李水提了铁锹,随娘来到他的墓地。作为活着的李水,怎么能让自己有个坟呢?见他找铁锹,娘知道他不会走了,高兴得动作也利索起来。李水刨掉自己的墓碑,内心五味杂陈,眼泪也涌出来了,他是活着回来了,但那个有灵魂的李水呢,是真的死了。
李水家挤满人,乡亲们知道他活着回来了,啧啧称奇,百般惊喜。村长比他大一辈,村长说娃呀,真以为你死了呢,上面只说你不在了,也不晓得啥意思,就为你造了坟,把你娘当烈属待了。说说,说说,这些日子咋过的?没受啥委屈吧?李水知道村长说的委屈,怕他犯错了,关禁闭了啥的。村妇女主任大大咧咧,说咱侄儿会受啥委屈?咱们村送出去的会受啥委屈?只是侄儿,你没受伤吧?让婶子摸摸看。众人都笑起来,说妇女主任啥都想摸,摸到小辈儿身上了。妇女主任说呸,我宁肯摸狗也不摸你。咱侄儿啥人?光荣参军、光荣回来,真受了伤,咱们还不优待着。
李水不晓得咋讲才好,吭哧吭哧地说我受了伤,被土匪捉去,后来逃了出来,带部队把土匪剿了。村主任说这就对了嘛,咱娃不是孬种,被土匪捉了,又逃出来,带部队把土匪剿了,不是英雄是啥?妇女主任说是嘛、是嘛,战场上枪子没长眼睛,我说摸摸你们还笑。大家由衷地佩服起来,都说该摸、该摸,让我们看看伤到哪里了。李水不好意思,也很惭愧,说没啥大事,就一点儿外伤。妇女主任不由分说,把李水的外衣脱了,腰杆侧边果然有枪伤,李水的娘哭了,大伙呆了,啧啧叹息,连连感动。
也是奇,人是有感应的,尽管窄小的屋里密密麻麻挤满人,李水还是感到有双眼睛在闪烁不定也抓紧不放地看他,他知道一定是铃子了。果然,他看到众多的人后,倚着门框站着铃子。铃子还是那样的赧颜羞涩,俊俏的脸被头发遮了只剩半边,但只一瞥,就知道她是羞红着脸的,眼眸波光粼粼,含娇带嗔,闪闪烁烁。李水心里掠过一阵波澜,但很快就冷了下来,他被自己的经历深深地折磨着,他对在匪巢里与桃花那段经历羞愧得不敢与铃子对视,哪怕是远远地惊鸿一瞥。
漆黑中,娘的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那床是太老了,榫头早已松动,床架也残损,知道娘睡不着,娘有心事哩。娘说铃子来了,不好意思上前,你看到了吗?李水说看见了,娘说明天上个集,割点儿肉,买点儿时鲜菜,请铃子来坐坐。李水惶惑,内心惶惶,说才回来,这事不急,改天吧。娘说,咋要改天?娃,你不在的日子,多亏了铃子姑娘,多好的一个娃呵。天天来陪娘,怕娘想不开。那些天,娘想你不在了,难过得起不了床,眼睛都快哭瞎了,铃子又是劝又是哄,屋里屋外操持得妥妥帖帖。一天想着法子地做好吃的,衣裳、被子、褥子洗得干干净净。妇女主任来,高门大嗓说嫂子,你好福气,白捡个闺女了。李水兄弟在,你就有个好媳妇了,不定抱孙子了。这话说得娘哭得续不上气。铃子姑娘羞红着脸:婶子咋说话呢?专拣不该说的说。妇女主任说打嘴、打嘴,我这猪脑壳,说话不过滤。嫂子你也别哭了,说真的,这铃子真是个好闺女,你就当闺女待吧。娘说回来了,好好待人家闺女。我晓得,你是喜欢她的。差不多,就把婚事办了,等抱上胖孙子,娘死了,眼也闭得上了。
李水心里一阵悲哀,自打有了匪巢里那段经历,他就再也打不起精神了,他的脊梁再也挺不直。尽管部队上没给他啥处分,但他不能原谅自己,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不,甚至是罪行,他太希望自己能轰轰烈烈地战死在战场,能够清清白白一点污点也没有地有尊严地体面活着。组织上经常教育,经常学习,让每一个人对组织没有半点儿隐瞒,甚至内心想的也要坦诚地向组织交代。而自己呢,在匪巢里那段经历,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但和桃花有过的苟且之事,他是严严密密地保留在心里,一点儿也没交代。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尽管组织上念其剿匪有功,没有深究,但他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和负罪感。头,是永远抬不起来了。
婚终于还是结了,这是必然的,无可选择的。婚礼自然是热闹的,全村人都行动起来了,那年头,啥事都是热火朝天的,人们充满激情,向往着美好的明天。李水是村里唯一当过兵、剿过匪的人,这是村里的光荣,不用村长吆喝,村里人早就自发地行动起来,垒大灶的,洗碗沏茶的,布置新房的,做什么的都有。妇女主任比自己结婚还兴奋,整个场坝里只听得见她嘹亮的嗓门。李水蔫蔫地、满腹心事地坐着,结婚仿佛不是他的事儿,仿佛是别人娶了他心爱的人。妇女主任说大侄子,你倒是起来动动呀,你不要只认得上床,认不得别的事。时辰还早,跟婶子走走看看,还有啥没弄伸展的。李水只得跟着她,怏怏地走着。大家打趣他,他只得装作快乐的样子,心里却别扭着。仿佛是个俊俏的闺女,嫁个瘫子似的。
那天晚上,是李水和铃子最痛苦、最尴尬、最追悔的晚上。新婚之夜的所有过程都可以省去,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铃子娇羞地吹灭了灯,在被窝里把自己脱得赤裸裸的,无比激动无比幸福无比娇羞地把自己打开,这是一个女儿的最庄严最幸福的时刻,她要把自己交给一个深爱的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一朵鲜花悄然绽放,期待着雨露的滋润。李水呢,面对身边洁白如玉、温润如酥、丰满而性感的女人,自然也有男人的冲动,他紧紧地搂抱着深爱的人,手伸向了饱满坚挺的乳房,嘴深深地吻着。铃子矜持着,身子却忍不住扭动起来,发出了呵呵的声音,期待着石破天惊、鲜花颤抖的一刻。李水准备行动,但魔鬼似的阴影瞬间出现,他看到了自己和桃花肮脏的一幕,看见了匪首的女儿正肆意与他交欢,他感到无比耻辱,无比肮脏,无比羞愤。激情瞬间消退,无论怎样努力,怎样地想把那不堪的场景消除,都无济于事。他瘫软如泥,僵硬地躺着,默默地流淚……
第二天,铃子眼睛红肿着,脸上是擦不干的泪痕。一夜之间,鲜花非但没有绽放,反而蔫头耷脑,憔悴、残败。李水既愧疚,又羞惭,深深自责,他深深伤害了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子,这是罪行,是不可饶恕的。他躺在河边的树丛里,反复地梳理自己,他决心忘记那不堪的场景,决心以崭新的面貌重新生活,决心埋葬过去。他用河滩上的泥,捏了个人形的东西,他说李水你已经被埋葬过一次,你还得再埋葬一次。他挖了个泥坑,很是庄重地把自己埋了进去,又垒了个圆圆的坟头,说李水你已经死了,你要再生。否则你就只有真正地死了。
李水相信,那个已经被击毙的匪首的女儿,一定阴魂不散,一定会缠他,直到把他缠死。他眼里出现桃花的形象,她倒在血泊里,头侧向一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白色碎花的衣服上一摊一摊的殷红的血,使她像飘浮的桃花。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他只瞥了一眼,但那一眼像梦魇永远缠住了他。她眼里尽是疑虑、怨艾、惊怵,似乎是怨恨他带部队来剿灭了她的匪首父亲,也剿灭了她,她心有不甘,手伸著,似乎要讨要啥。
接连半月,新婚之中的李水和铃子都憔悴了,忧郁了,新婚应该带来的幸福和滋润,全都没有。铃子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脸上的粉红粉白消失殆尽,变得晦暗苍黄。李水自不待言,尽管他已在河滩上又一次埋葬了自己,尽管他在心里做出了彻底忘记那场景的决定。告诫自己为了铃子也为了自己重新开创新的生活,但那梦魇实在太强大,总在关键时刻出现,让他和铃子痛苦不堪。
在解放区长大的李水是不迷信的,但这长久的梦魇的折磨,使李水快崩溃了,他神情恍惚,郁郁寡欢,低头勾腰,萎靡不振,哪像个当过兵、剿过土匪的样子。他越来越怕见人,越来越萎靡,越来越卑微,恨不得把头伸到裤裆里。村里有了议论,说他恐怕是在战场上吓破了胆子,说他恐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藏在心里。李水想:这样下去,自己注定要毁了。毁了自己不说,连带毁了铃子,罪孽就大了。娘更心疼,好端端的一个娃,生龙活虎的一个娃,咋成了这样了呢?娘凭直觉,这娃怕是中邪了。战场上要死多少人,死的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人,哪个愿死呢?冤气不散,总要成邪气缠人、侵人。娘要去王郭庄请方圆几十里出名的陈五先生驱邪,李水死活不让,他是见过陈五先生作法的,身穿道袍,头上的长发束成髻,银须飘飘,手持桃木剑,又是跳又是舞,口中念念有词。还不把村里人都惊动了?不管咋说,好歹他还是革命军人,在村里这样闹,还有啥脸待着?
李水尽管不信,但被这恶魇缠得心力交悴,总得把它解决。李水想桃花是死不瞑目呵,一个活生生鲜颤颤的人,被他带着部队来把她打得血肉模糊。不管他爱不爱她,桃花是真的爱上他了。这邪气如果没有道法的人,总也制不了的,李水只得相信一回。
李水悄悄的到了王郭庄,陈五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说小伙子你是中邪了,你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发青,头上黑气缠绕,走路如踩云彩,再不驱邪,你就有性命危险了。陈五先生拿出道袍、桃木宝剑和做道场的法器,说先到你家,我看看地势环境。李水说我们村去不得的,村长革命得很,怕连累你。陈五先生问了他村名,说真去不得,去了我会被绑了游街。
陈五先生目光如炬,让他站定,取了酒来猛地喷在他身上,绕着他走了一圈,说是女鬼,你被女鬼缠上了。再不驱邪,你命难保了。李水背脊一阵发凉,说那咋办呢。陈五先生说,你们村是不能去的,你是好人,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样好了。我去削一桃木女人,你拿去找一个僻静处,悄悄烧成灰,然后再挖一个坑,拿桐油浇注,她就出不来了。这女鬼血性旺,法力大,不这样镇不住。
回去,李水找了个僻处,在一块岩石下边,荒草萋萋、人迹罕至,鬼鬼祟祟找来柴火,把桃木人形放在上面烧。风大、火旺,桃木人形烤出油来,吱吱作响,声音像人的惨叫声,李水听得头皮发麻,背脊像浇透冰水。李水脑里浮现桃花桃红粉白的脸庞,乌黑飘飘的青丝,顾盼多情的眼眸,心里五味杂陈,可他不能不烧,他不能被她缠上,他要继续生活,要过自己的日子。更何且,他是没爱过她的,她缠住他,连死了都要缠住他,不烧咋行?
李水跑到远处,见不到桃形女人扭曲燃烧的样子,听不到如诉如泣的叫声,心里宁静了点儿。估摸差不多了,返回,果然见到一堆白灰。李水用小条锄挖了个坑,把温热的灰捧进坑里,那一瞬间,他真的像捧着女人的骨灰。他不能多想,匆匆捧完。匆匆用土盖了,又用石头和土填满,用脚狠狠踩实。完了,把一小桶桐油倒上,也是奇了,土里竟然冒出缕缕白烟,似乎还有凄厉的哭声伴随着,不要浇我,不要浇我。李水虚汗直淌,脸色煞白,撒腿就跑,连条锄也记不得拿走。
情形果然好了许多,李水和铃子在床上似乎正常了,尽管不是那么称心如意。铃子脸上有了血色,眼珠活泛了,脸上的霉斑也不见踪影。娘见这情形,心就放下了,娘说你不要太劳累了,重活、脏活让李水去做,屋里的活有我,娘盼着抱大胖孙子呢。
李水依然沉闷,依然打不起精神。那是个火热的年代,每天都有新的事物新的精神,大家都沉浸在不可抑制的激情中。他作为革命军人,村长对他是很倚重的,希望他能激情满怀地做事,村长是很想把他作为干部培养的。村长找他谈过心,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组织上会帮他解掉结。一听到组织这个词,李水的神经立即绷紧了,他是有事没向组织说清楚的,组织也没细问,但他却心情沉重,沉重把他压垮了。
村长说没啥心事就好,娃你还年轻,又当过兵、剿过匪,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处处起带头作用。叔年纪大了,指望你顶上呢。
好在有了个逃离村子的机会,县里要修一个大型水库,要从各个区乡抽人。见过修大型水库或者中小型水库的人,对当时那种气派、气势印象之深难以忘怀。那叫一个壮观呵,千军万马汇聚一处。工地上,无数的红旗猎猎招展,点缀在如蚂蚁阵一样密集的民工之中,数也数不清的人。挖土的挖土,推车的推车,打夯的打夯。口号声、吆喝声、歌声,大喇叭里传来的歌曲,热气腾腾,热闹非凡,热气冲天,热血沸腾。那场景,让人终生难忘。
住集体宿舍,各区乡按军事化管理,成立营、连、排、班,各自按划定的地域,用竹竿、茅草、草席搭成窝棚,铺成地铺,七八个人一棚,并列而卧,腿脚交叉,酣然入眠;吃的呢,集体伙食,各自带了粮食交给灶上,垒起大灶,大甑蒸饭,大锅炒菜,大桶盛汤,大碗吃饭。
李水厌倦了村里的生活,渴望着部队式的管理、部队式的生活。他想换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也许就会消弭心中的阴影,让自己重新焕发出热情,重新做一个生龙活虎的人。
走的那晚,李水想生龙活虎一回,毕竟一去就是半年,期间只能回来一两天。铃子的脸色是红润了,眼眸也波光粼粼,但肚子总是平平。娘每天瞅她的肚子,瞅得她不好意思。瞅来瞅去,娘忍不住,干脆直接问,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娘单独煮了红糖鸡蛋,炖了老母鸡给他吃,他拿给铃子吃,铃子红着脸,说娘专门给你吃的,娘想抱大胖孙子哩。李水赧颜,想想情形虽然好转,但在关键时刻总不尽如人意。
临睡前,铃子从厨房抬了个黑色的土陶罐来,脸红得像小学校门口的旗子,说吃了吧,煨在灶边还热的。李水说啥东西,软耷耷猪肠子样的。铃子说妇女主任送来的,舍不得让老公吃,专门留给你哩。狗的那个……李水明白了,是狗鞭,心是一阵热流涌过,村里人对他太好了,妇女主任和娘一样,一直惦记着他的事。李水本来对这玩意儿很反感,觉得脏,觉得龌龊,但这下顾不得了,闭着眼,忍住恶心一阵猛嚼,吃得眼睛翻白,恶心不已,强忍住,才没将那东西吐出。
一切就绪,灯已吹灭,漆黑温馨,李水自己觉得下腹滚烫,精神百般振奋,正准备一展雄风,谁知屋瓦上吹来一阵凉风,一声凄厉而哀伤而幽怨而阴森的声音,长久地在头顶盘旋,李水一激灵,连原来的状态都消失了。李水愤怒,李水悲伤,李水想毁了一切,李水也沮丧、失落、颓然到极点。
天没亮,李水提了锹,找到那个不见人迹的僻地,他血红着眼,内心被愤怒焚烧得爆炸,身上的骨骼吱吱响,血管贲张,恨不得把见到的东西都砸碎。在村口,他给一条对他吠叫的狗一铁锹,打得那狗呜呜哭,一看是妇女主任家的。他顾不了许多,长驱而去,到那僻静处,拿起锹,疯了样把那坑铲得灰飞烟灭,把那桃木形女人的烧成的灰扬得漫天飞舞。他铲得痛快淋漓,铲得疯癫疯狂,铲得干净彻底,不留一点儿灰。
李水累得像狗样瘫下,但终于在心里彻底清除了魔障。
六
李水当过兵,剿过匪,自然就成了民兵营里的一个排长,那时啥都是按军事化要求来设计,他是他们村民工的排长。工地上的营长、连长、排长大多是当兵的出身,瞧人家那范儿,身躯笔挺,气宇轩昂,高门大嗓,威武雄强,可李水,身板儿尽管努力挺直,嗓门总是装大,但精神气总差一截,没人的时候,腰就塌了下去,底气总显不足。
开誓师会那天,场面的气派自不待言,会场上黑压压尽是人头,台子上的红旗猎猎作响,各营、连、排、班都要登台表态,接受领导授旗。各连、排、班上去,话讲得嘎嘣响,态表得气壮山河,李水按要求把回来时带来的军装穿上,穿上军装,人变了一个样,说英姿飒爽也不为过。这套军装是走时首长送他的,让他以后保持军人特色,永远不忘部队,不忘部队的光荣传统。军装带回来,他深深压在箱底,从来不敢穿出去炫耀,更不愿让军装使他想起在匪巢的那段历史,尤其是和桃花经历过的。军装穿在身上,让他火烧火燎的不自在,成了烛照那段经历的?镜子。
有人推他,李水,快上台。轮到咱们排了,他懵懵懂懂地上台,一紧张,竟然连讲啥都不知道了。其实,讲的话都一样的,不外乎是不怕苦、不怕累、坚决完成任务、超额超标之类,讲得越气吞山河越好,讲得越慷慨激昂越好,气势越大、嗓门越高越好。李水一发懵,一紧张就讲不出来了,那个梦魇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他腰佝偻起来,满头汗水,脸色惨白,一股红色的浪漫天铺陈,汹涌而来,班长的头颅在红色的波涛里旋转,他啊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李水的威望严重受挫,他让他们村的这个排丢了大脸,其他村的人见了他们,说你们村太孬了,弄个排长,还不如蹲着屙尿的。李水愧疚、自责,他何尝不想在誓师会上慷慨激昂呢?!李水一夜无眠,反复梳理思绪,他想他是死过一回的,村里为他造过坟,他不该把那坟挖掉。他应该是一个和坟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人,应该是崭新的,一切从头再来的人。如果可能,他真想把那坟再造起来,只是要造得小,造得不起眼,碑还是要的,没有碑没人知道他已死去。
李水拼命干活,他想自己是一个新的李水,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经历的农民,拼苦力是证实自己的唯一方式,也是与过去告别的方式。他们修的这个水库,在一个山坳里,过去是片沼泽地,全是淤泥,挑淤泥是很苦的事,一担淤泥少说也得一百四五十斤,挑着还淌着水,边走边淌,挑一个上午,可以把人累个半死。伙食呢,是各人自己带来的,白面多,可以吃大个馒头,后来不够吃,他们都太能吃了,没有肉食缺少油水,只有改为红薯、白薯,那玩意儿把人撑得胃胀肚圆,可一会儿就没了。李水拼命挑,泥把筐盖没了,还让人加。铲泥的人说李水你不能挣命呀,悠着点儿吧。他坚持要加,人家也只得?加了。
李水是排长,他可以有很多理由少上工地,开会啊,研究工作啊,检查进度啊。再不济,拉个人在窝棚边聊天,也是做思想工作。但他不愿這样,他是一个新的李水,也是一个和过去割裂了的李水。他想拼命干,似乎是在表明什么。他挑得多,走得快,一上午下来,衣服裤子全湿了,拧得下水来,人累得飘飘忽忽,趔趔趄趄。吃完午饭,是可以午休一个半小时的,工地窝棚外横七竖八躺满人,有人拢一抱茅草,躺在地上睡得天昏地暗,鼾声连片,汗气成雨,那个酣畅难以叙述。李水呢,吃完饭,坐下一会儿,强撑着起来,又独自干起来。太阳很辣,没有风,山坳里热得像蒸笼,李水坚持着,很累很累,浑身都散了架,浑身酸疼,尤其是肩腿,火辣地疼,撕心裂肺地疼,衣服裤子是不能穿的了,他干脆全脱了,穿条短裤,汗水淌下去,把那玩意腌得像腊肠。也是怪,尽管如此,他仍能坚持到最后,那是疯狂了。那个再生的信念,使他像获得神力一般的亢奋。
来检查工地的领导见状,感动不已,所有人都瘫软如泥,所有人都沉沉昏睡,只有一个人在孤独而顽强地挑泥。他说这个排长是个实诚人,虽然不会讲话,但实在。这样的人要多关注,该表扬要表扬,该嘉奖要嘉奖。
李水瘦得皮包骨,颧骨高耸,头发蓬乱如草,眼睛血红,脸色青寡,其间昏倒过好几次,被人抬回去,灌了糖水,一醒过来,魔魔怔怔又上阵了。
月底,水库指挥部开表彰会了,依然的人山人海,依然的红旗猎猎,依然的口号震天,但看得出人们已极疲惫,开着会就有不少人沉沉睡去。这个时候开表彰会,真是恰逢其时。在主席台上,依次坐着指挥部的各位领导,锣鼓震天动地,被表彰的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念到李水时,李水是真的睡着了,他是太累太累了,他觉得表彰和自己无关,一走神,就昏天黑地地睡着了,不光睡着了,竟然还做梦,梦见班长那血流满面的脸,脸上不是痛苦,而是笑。血花灿烂地笑。他说班长,你不疼吗?班长说我高兴哩,李水,好样的。他被捅醒,又是懵懵懂懂地、步履凌乱地上台,台上、台下一片哄笑。指挥长是颁发奖状的人,指挥长也是县长。他挥挥手压下了笑声,说李水同志是个真诚实在的人,不会讲话,不会表态,但实在。他见了那天的一幕,说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真诚实在的人。
李水怎么也不愿意领奖,指挥长手里的那个大红的奖状太耀眼了,它放出无以计数的一片金针,刺得李水眼花缭乱,刺得他莫名惶惑、莫名惊恐。这个奖状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和安宁,仿佛刚刚澄清的一池水,又被倒进了一桶尿。真的,他不需要奖状,不需要嘉奖,需要的是内心的安宁和平静,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清他不堪言说的经历,才能让他的灵魂得到解脱,才能让他回到正常人的生活,才能一切从头开始,像婴儿一样迎接新的生活,哪怕以后的日子充满困顿、艰辛和磨难。几次的催促,他都木怔怔的中了邪似的站着,指挥长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这是你该得的,别谦虚了,我们永远需要你这样的人。指挥长把奖状塞在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松开手,奖状掉到地下去了,沾满灰。指挥长脸色有些不好看,说谦虚过头就不好了……
那个奖状真是好烫好烫,好重好重呵,李水捧着它真比挑沉重的淤泥还吃力。回到工棚,他把奖状和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好,压在枕下,晚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得头下有盆火,烤得他头昏脑涨、烦躁不已,想想,源头就在枕下,忙起身用袋子把奖状装好,放到窝棚后面,溽热和烦躁才消散了,但工棚依然燥热。
第二天,他托人把军装和奖状带回去,工棚才凉快起来。
指挥部要成立一个尖刀连,专攻险活、重活、难活,称为“硬骨头尖刀连”,李水知道后又报名了。仍然叫他当排长,他坚持不干。只愿默默地干。指挥长说李水同志,不是你想干不想干的事,这是组织的决定。一听到组织二字,李水头轰轰响,一座威严庄重的山,霞光环绕,闪现在眼前,组织无时不在,组织无处不在,组织不是形式,组织是你的骨骼,是你的肌肉,是你的血管,更是你的灵魂。组织永远照亮你的灵魂,让你的内心藏不住任何东西。
他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七
这座水库,是县里的头号工程,面积宽,蓄水量大,水库建成后,几乎可以解决全县三分之二的灌溉和人畜饮水问题,这是新政权建立后的第一件惠民工程,举全县之力来建设,县里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工程进入到筑坝的关键时期,水泥是没有的,石头倒多的是,用什么来代替水泥?烧石灰,这是最佳选择。石头山离坝址有几千米,在坝址下面的一个峡谷里,石质好,烧出来的石灰质量也上乘,但要爬一段长达千米的山路,才能将石灰背上来。
工期紧,任务重,得赶在汛期前将坝筑起。李水他们尖刀连到了峡谷,但见峡谷里霧气蒸腾,呛鼻的石灰味扑面而来,李水忍不住打起喷嚏,紧接着一片喷嚏声铺天盖地覆盖峡谷。走到峡谷底,但见依着小河蜿蜒排着十几座石灰窑,每个窑口都堆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生石灰,连长马脸看完后一脸阴云,说这生石灰不能背,生石灰遇水就爆裂,丢个鸡蛋在里面分分钟就熟,我见过一头猪掉进石灰池,捞出来就可以直接吃。不发过是不能背的,但发过要一两天时间,这就愁人了,现在正砌闸口,我立了军令状的……
代价是惨痛的,那段千米陡峭的山道,空手空脚爬上去也吃力。李水背着一大背篓生石灰,这种背篓腰长口敞,很是能装的,才爬了一段山路,汗水浸泡着生石灰,生石灰像久旱的龟裂的土地,也像一个多年独守空房的寡妇,遇到甘霖似的汗水,欢快地吱吱地叫着,惬意地痛快淋漓地舒张、膨胀,散发出巨大的炽热的热情。李水感到背脊钻心地疼,钻心地痒,那疼是万颗金针的锥刺,是无数寒光闪闪的尖刀的穿刺。他强忍着,班长泡在血海里的头颅,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牙齿,头颅外的眼球深深地刺激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眼球也跳出去了,鲜血在眼眶里喷涌,世界一片血红,他吼叫着,疯了般狂奔……
终于顺利完成任务,工期时间得到保证,大坝的闸口成功砌成。李水他们却住进了医院,他们不能不进医院,每个人的背部全部溃烂了,肿得老高,皮肤完全烧坏了,露出一大片红通通的肉,这种烧伤不是表层的浅层的,而是由表及里,深入下去的,如果溃烂、坏死,就见得到森森的白骨了,十几个伤员头朝下背朝上地躺在大病房里,那种惨烈,那种悲壮,让医生护士都掩面而泣,年纪小的护士失声痛哭,被人拉到病?房外。
县里动用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成立了专家组,指挥长也是县长,他时刻关心,经常来看望,社会各界的代表经常来,要献血。医院里排起献血的长队,少先队员被特许进病房,为他们唱歌献鲜花,伤员们享受了荣誉带来的尊敬和尊严,尽管疼,他们却很高兴,很满足,伤很快地好起来。
李水孤独地落寞地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报名去修水库时,偌大的平原上才有稀稀落落的高粱、小麦破土而出,黄土地上苍茫而萧索,稀稀落落的绿在眼前似有若无,连成一片,就有了淡淡的轻烟的绿。而现在,小麦高过膝盖了,高粱快要成林,再过一段时间,人一进去,就像一条鱼,淹没在茫茫的水波里了。受伤的尖刀连的民工,被特许回家休养,走的时候,工地指挥部还为他们开了表彰会,一样的红旗飘飘,一样的鼓乐喧天,一样的口号震天动地,一样的标语铺天盖地,指挥长,他们这个县的最高行政领导——县长,亲手为他们授奖,这次的奖牌尤其大,红底烫金,硬壳、沉甸甸、金光灿灿,坠手。还有奖金,虽然不多,在这个年代却是罕见的。红纸包着的奖金,把李水的手烫得满手水泡,比生石灰爆裂还烫人,他又感到一身的灼伤,又在灼伤里焦躁、疼痛、辗转不安。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他们头像鹅的头一样整齐划一地拽长,拽着伸向台上。他们眼里尽是羡慕,尽是敬佩,尽是敬重,他们目睹了李水他们的血肉之躯,红通通的鲜艳成一片,锥心刺骨地刺向良心。他们真诚地由衷地敬佩这些不是在战场而和战场上的壮举别无二致的英雄、模范。李水村里的民兵头抬得特别高,腰挺得特别直,表情特别的自豪和骄傲。获得头奖的是他们村的,这就够了,这就有充足的自信和?坚定了。
游弋在高粱地里的李水,茫茫的绿色海水几乎将他淹没,他时而出现,时而淹没,随着风的吹拂,他腰依然佝偻,头依然低垂,他心里想着的是:把奖金交给娘还是交给铃子?那潜藏在心底的坟是不是还要再造?奖状、奖牌是交给铃子保管,还是深深地埋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坟里?坟上要不要写上“李水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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