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 堂
我家在翁村晒场边上,而晒场的北端,便是祠堂,翁氏宗祠。
我家是翁家村的外来户。原来是河对面方家人,祖父祖母生养了五儿一女,家境还算殷实,好几间楼房,其中一部分还租给人家。租房的那家做棉花生意,不小心油灯火星溅到了棉花上,一场大火将整排房子烧成了废墟。那时祖母的两个兄弟谋生上海,他们在翁村的几间房子闲着,全家就借住在这里了。久了,也成了翁村人了。房屋过火烧了,一场大台风过后,在海边的田亩也被大水冲得稀里哗啦的,还算富裕的家庭一下成了赤贫。历史性的1949年前后,国家大变革,我们方家也发生了大变故,原本可能是富农家庭,幸运地被划成了贫农。几十年后,年逾古稀的父亲说到这些,只是笑笑。就这样,方家,一个小姓,融合在了遍地翁姓的村庄里。
我小时候常在晒场玩,对翁家祠堂最熟悉不过了。印象里,祠堂一直是一副破落相。老辈人说起祠堂,流露出百感交集的情愫。祠堂是清乾隆年间建起来的,原挂有祖上莆田翁姓大宗祠赐来的唐太宗御笔“东南钜宗”匾,两边楹联“六桂家声,百梅世宅”。老者越说声量越大,那时祭祖可是头等大事。春夏秋冬四时大祭,还有清明、上元、中元、重阳、除夕等节祭。祭前沐浴、斋戒,禁房事,全族梳洗整齐,齐集祠堂大厅。祭祀后分年糕,十六岁及以上谓大丁,分正股;十六岁以下谓小丁,分一半;六十岁退丁,年糕加一寿,以后加十岁即增一寿。我听他们讲着,心里想,要是后来还兴这个,我家是分不到年糕的。祖父祖母领着五六个孩子来到翁家村的时候,翁氏宗祠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祠堂了,原本有的祭祖等各项礼仪也被一次又一次的运动打得落花流水,不知所终了,再后来,连屋顶的瓦片都缺了不少,许多横条、椽子也被蛀得不成样了。我只记得在里面偶尔有过几场说书,说书人在台子上坐着,旁边一个拉胡琴的瞎子,天窗漏下的光落在稀稀拉拉的听众的头上或肩上,间或有灰尘随着胡琴声落下,蜘蛛在空中荡来荡去也来凑热闹。祠堂前面靠东的厢房给了一户无房户,一个儿子在部队当兵的。
祠堂早已名不副实,祠堂门口却值得一书。这儿差不多就是村庄的一个中心,只要天不落雨雪,祠堂门口的长条石凳,横的两条依墙排开,再一条依着祠堂面前一排屋的西山墙,三条长石凳上天天有人坐在上面,聊天聊地,大事小情在这里发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三条长石凳,看它的厚度,不知道人们当年是怎么把它弄到这儿的。不像现在有些公园的凳子,不管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总有人会损坏它。这三条长凳,想毁坏也有点难,实在太重了。许多人天天来这里,成了一个习惯。女人是不来凑热闹的,都是男人。一些人自然是主角。比如阿船,人长得白皙,不同于大多数做农活的,虽然一条腿残了,丝毫不影响嘴上的功夫。女人男人间的事情是永恒的话题,常说着说着爆出一阵哄笑。有几个嗓门特别大,比如杀猪的阿祥,胆大,人称“祥戆大”,一里路外都听得见他的声音,不带脏字不开口,却是个大好人,心肠热,一口气生了三个光头,负担有点重。村里人的绰号估计多数是从这里诞生的,互相取笑着,抓住特点,给你安上一个,在场的不在场的第二天见了你都叫,这个绰号便传开了。有的人是专门来做听众的,几乎不出声,坐着,或倚墙站在长石条上,可笑处随着笑几聲,笑起来也几乎不出声。这里还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点,据于村庄路口,进出村子的人都要经过这儿。谁家来了客人,谁家买了什么,谁家新女婿今儿上门,谁家夫妻吵嘴妻子一气之下回娘家了,谁家进了几把新的铁耙刮子,都在人们的视线里。前面的晒场,则是孩子们的乐园,男孩子在那里玩“抓强盗”,跑得满脸通红,汗爬如淋。女孩们玩橡皮筋,清脆地喊着“玫瑰,香蕉,老牌针线雪花膏,打倒刘少奇,打倒王光美”,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许多人来这里,就像一日三餐,必需的,来过了,坐过了,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四散回巢了。
最热闹的是晒场成了篮球场的日子。晒场四围,太阳老高时,便排满了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木凳子竹椅子。灯光点得赛过白天,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球的人。说起篮球,当年村里的篮球队可谓威风,都打到县城了。父亲那时是篮球队的小头目,常忙着到别地比赛,祖母埋怨他,打篮球,打篮球,米吃光,鞋跑破。祖母性子急,说一不二,不给你鞋穿,看你怎么打篮球。听父亲说,有几场他是赤着脚上场的。祠堂门口有时候还是“政治中心”,某日广播里冷不丁喊话说,“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到祠堂门口集中,一歇歇工夫,便见几个瑟瑟哆嗦的人整齐地站在了祠堂门前,等待着造反派训话,或是等待分配劳动改造的“任务”。
年前一次回老屋,祠堂门口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老人,见了我一脸漠然。等我介绍了好一阵儿,才长“哦”了一声。祠堂大门口多了一块石碑,以前或许被遮蔽了。石碑上篆有“勒石永遵”四字,小字斑驳不清,依稀有“清乾隆十七年”字样。老人说,刻的是族规。他指着上面的字读给我听:“少有所育,老有赡养,敬老爱幼,勤耕苦读”,“官者奉公守法,民者安分守己”,如此等等。一旁另一位老人正闭目养神,日头照着他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坎。
杀人犯阿通
说起阿通,就想到“杀人犯”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通”,或许是“统”。
村庄里就出过这么一个杀人犯。至今也没有第二个。他的事情我都是听说的。父亲说起过。母亲说起过。别的大人也说起过。
阿通犯事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后来知道他杀了人。杀的是个老太婆。老太婆家的钥匙被他丢在了一座桥下。他家就在我家后面的一长排楼屋里,一个生产队的。他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很老了,母亲虽说不上悲苦,却没见她笑过。倒是他妹妹,总是大声说笑,泼泼辣辣的。村里人关注最多的还是阿通的老婆,阿通坐牢之后,他老婆改嫁了。改嫁的人家离原来的婆家不到一纤绳路,这给村里人增添了一个长长的话题。后来的老公,是村庄里穷得出名的,爹没了,娘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两兄弟,弟弟当兵去了,大队里照顾军属,让他们住进了祠堂前面的东厢房。阿通老婆改嫁后,女儿留在婆家,阿通老婆与后来的丈夫又生了个儿子。
杀人犯的事情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具体也说不清楚。但长大后的不同年龄段,这个记不清面孔的杀人犯会时常走进我的梦里,梦里的场景有时很清晰,被杀的老太婆的家在一条河的旁边,阿通杀人后将老太婆安顿在床上,放下蚊帐,将钥匙扔在了桥下的河水里,桥上刻有“化仁桥”三个字。梦总是错乱的,“化仁桥”的实际位置在观城,而阿通杀人的地方却是在裘市。
父亲说,阿通本来是要被枪毙的,之所以留了条性命,判了死缓,是因为他杀死的老太婆也不是好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老太婆比阿通还坏。阿通嗜赌,常到老太婆家搓麻将。阿通输多赢少,老太婆却不管谁输谁赢,永远是赢的,当地人称之“拾头钱的”。阿通又一次输了,输得精光,又不甘心,试着向老太婆借钱。借了几回,还是输。老太婆不肯借了。一个输急了想翻本的人,你却不借给他本钱,这结果大家都知道的。阿通把老太婆掐死了。现在看,阿通真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人,犯了命案,居然不逃,还把老太婆放到床上,摆出熟睡的样子,还放下蚊帐,然后把桌上的饭菜吃完,抹抹嘴,锁上门,过一座石桥,顺手将钥匙扔到了河里。
父親讲起这个案子,记忆犹新。那时父亲是大队支书。有一日,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门,好像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开门一看,还有几个不认识的,是县公安局的。也没说什么事,就问阿通家在哪里,陪他们去一下。父亲也不知道阿通出了什么事,穿了衣服,敲开后排楼屋阿通家的门。阿通在家。公安给他上了手铐。还在阿通家窗户凹槽里提取了一个香烟屁股,与案发现场丢的烟屁股做了比对。不知那时有没有DNA检测。两个同牌子的烟屁股能说明什么呢?当然不只是这样一个证据。那时也有那时的办法,那时的套路。
父亲讲起这些,没有惧怕。可母亲有点儿怕。出了这事以后,母亲一直有些怕。阿通在牢里表现不错,几次减刑,由死缓改无期,无期又减到了有期,二十年后出来了。他出来那年,我已在县城工作了。一次回家,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人,别人告诉我,他就是阿通。我脑子里马上出现一张很凶的脸。可是,看了眼前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是杀人犯。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跟我梦里见到的杀人犯也完全对不上。村里的女人们又关心起他已经改嫁的老婆了。我母亲不关心这个。母亲担心的是阿通会不会对我家怀恨在心,起了报复心。
母亲的担心也不无来由。阿通被抓,是父亲陪去敲门的。这完全可以让一个坐了二十年牢的人记恨一辈子。况且,父亲还有比这更让阿通尊严扫地的行为。那时,县里为了让广大人民群众进一步看清犯罪分子的面目,在把杀人犯投入大牢前,还在县城召开了万人大会,控诉杀人犯的罪恶。这样的事情本来不一定由大队支部书记来做。可上级领导一定要我父亲上台揭发、控诉这个万恶的杀人犯。他忘了是怎么控诉的,没有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但一定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父亲后来从来不碰麻将,也不要我们弟兄碰,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系。母亲说,你把公安领到他家,还在台上当着上万人批斗他,他心里不知多恨你。后来母亲每次碰到阿通,就觉得他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母亲为此提心吊胆了好些年。
阿通回来好多年,阿通老婆做了别人老婆也好多年了。开始还有人议论,后来不再有人提起了。阿通也没再娶。母亲后来也不觉得怕了。母亲说,最近几次路上遇见了,阿通好像还跟自己笑了一下。
泽山庵
泽山庵不是一座尼姑庵。它是村里人生活的味道。
小时候不知道“庵”是什么。母亲说,到泽山庵去一趟,是让我买酱油或盐。从我记事起,泽山庵就是个小店。村里一前一后有两家小店,北面的叫“后头商店”,南面的就是这个“泽山庵”。
泽山是一座很小的山。称之为山,有点儿抬举它了。实际就是个隆起的土丘。村里人从未将它与南宋大儒黄震联系起来,在观海卫旧志里读到“旧传黄文洁公读书处,后人感其德泽,故名曰泽山”的文字,我已过“不惑”了。但在幼时的我看来,它是一座不小的山。从后山的一条小路上去,站在山脊,可以看到全村的房子,一排连着一排。我家的房子被遮住了,旁边的晒场变小了,人也变小了。往北,望得见不远处观海卫城外的银山。往东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地,有小树林遮着的一排草屋,村人称之“海地屋”,是白沙人的居住地,屋子旁边有属于他们的地。再往东是啥呢?大孩子说,是大海。望不到。只见天地一片茫茫,一片虚空。这泽山也是让我害怕的地方,黑夜里是绝对不敢上去的。村里的人死后,几乎都葬在上面。一个个圆顶的坟头,曾让上海来的小客人生出疑惑:这都是啥?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猜着说:是粮仓吗?因为坟的缘故,这座山在童年的我心里,成了让人惧怕的神秘的所在。每家都有先人住在上面,想了,或根本不想,抬头都看得到他们的“房子”。这样也挺好。清明节,天未大亮,山上便有哭声飘下来,是哪个守寡的妇人在哭死去的丈夫。也哭自己。
泽山庵就依着泽山的西南山脚。从我家过去,走过一个小池塘,再走过一片矮房子。山脚下,有一个砖砌的门头。门头里面,右手边是一排小屋。左手边的房子开间很大,有几级台阶,都用很长的石条砌成,有很高的木门槛,已经很旧了。小店的柜台有点高,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个老年店员,很和蔼的一老头儿,终日穿着起亮的蓝布工作服,戴着袖罩。当时物资紧缺,店里也只有几样必需的生活用品而已。酱油装在圆口的瓮里,一个竹制的量具,好像叫“提子”。轻轻提上一提子,顺着一个铁皮漏斗灌入瓶内。总要等到提子里的沥尽,才开始第二提。我去店里,基本是买酱油和盐,极少买酒。唯一的一次是在过年前,白亮的带鱼在门前的石台阶上排着,于是我家的竹篮里便有了两条带鱼。老人每次会与我说话。有时在路上遇见,也会热情地招呼。听他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当时是怎么称呼他的,我现在忘了。但他走路的样子,至今还记得,两手撒开,腆着圆肚子。他如果在世的话,有九十多岁了吧。
刚才说了,门头进去右手边是排小屋,头一间小屋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两人都很胖,走起路来也有点像企鹅。是专做“酒酿”的,男的人称“酒酿大毛”,女的就是“大毛嫂”。做酒酿跟自酿米酒的工序差不多,也是让米饭发酵,只是“酒药”放得少,酒劲很小,味甜,不善饮酒的人喝多了也会醉。我现在还觉得奇怪,在物质如此匮乏的年代,怎么就出现了一家专卖酒酿的奢侈品店呢?会有那么多人家去买酒酿吗?它也不是必需品,但确是稀有的美味,让整个村子的人多了一个念想。在我心里,它的味道比现在的意大利比萨日本料理不知美多少倍呢。哪位母亲要表示对孩子的奖励,哪个坐月子的妇女想解解馋,去泽山庵酒酿大毛家买一碗甜酒酿,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一碗甜酒酿,与面粉搓成的小丸子做成一锅“酒酿滴溜溜”,那甜味,是可以回味很久的。
村志记载,泽山庵在清光绪年间由翁姓捐款建造,翁氏宗祠还拨地二十亩给泽山庵。后来泽山庵在一次次“运动”中受冲击,再后来成了卖盐卖酱油的小店。泽山庵回归尼姑庵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了。记得庵里一直有一个尼姑住着,做了小店以后,尼姑住在了后面的小屋里。有时会看到尼姑从石阶上走下来,悄无声息的。光头,一身灰色袍服,圆口布鞋。村庄里很多老妇人跟尼姑很熟,到后来政策放宽了,也常去那儿念佛。平时也有不少在家念佛的,或约了到某家念,要自带椅子的。一个伯母,与我家有点沾亲,不太识字,常拿着经书来问我字。好多字我也不认识。有些字,老师教我们这么念,但佛经里有另外的读音,我那时并不知道。老伯母非常善良,耳朵有点儿背,两个儿媳妇对婆婆却没好脸色,觉得婆婆偏袒了另一户,让我领教了农村婆媳妯娌间的某些真相。
泽山庵围墙外的山脚下有一口井。井水是山泉水流下来形成的,四季不涸,味道有点儿甜。遇大旱天,家家水缸都朝天了,村人们便到这里来挑几桶水回家。我家也曾问邻居借了水桶,兄弟俩担水回家,靠这井水度过旱日。不知这口井的水,如今还甜否?
如今的泽山庵已经人去屋空。几年前,在山的东面,一座颇具规模的寺院建起来了,名“泽山禅寺”。从村子里望向山,可以看到禅寺金光闪闪的屋顶和飞扬的翘檐。
翁山麓大屋
大屋是名副其实的。幼时我的眼里,翁山麓大屋的山墙,跟真的山差不多,高大,威严,神秘。
都说大屋是地主翁山麓留下来的。简直是一座城堡,里面有多少间房,没数清过。房子中间是很大的天井,常有小孩跑来跑去玩。记得大屋是两层楼房,上楼有两部楼梯,楼梯很宽大,扶手是上好的木扶手。楼上的走廊是光滑的磨石子地面。进出大屋,有好几个大门,南门上有精美的砖雕石雕,东门和西门也有着精美的雕饰。进东门,有一段长长的屋面,据说原是下人们住的。出西门,就可见河埠头,河水与外面的大河连着的,可能是专为翁山麓大屋建的码头,村人称“山麓漕头”。试想,当年翁山麓造大屋的时候,需要多少木材,石材,砖瓦,做一个专用的码头也在情理之中。父亲说,大屋原来还要大,大屋前面原有围墙,还包括东面后来做了生产队仓库的两排房子。站在大屋宽大的石板地面,可以感覺到大屋的地基明显比旁边的高出许多。新中国成立之初,泽山乡乡公所就设在翁山麓大屋里。
一日,堂兄来坐,聊起大屋。他比我有发言权,他的童年便是在大屋里度过的。他说天井中央有口井,他六七岁时夏日晚上乘凉,曾迷糊中掉入井里,幸好及时被发现救了上来。我问:这也能掉进去?他说井没盖,又没砌石栏。堂兄奇怪我怎么对这些陈年往事有兴趣,都过去四十多年了。可还是不停地跟我叙说,说小时候还听说翁山麓有好多小老婆。
大屋与翁山麓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翁山麓”是村人常挂在嘴边的词。说到大屋,就要说到这个词。小时候不知是人名,觉得就是大屋的代名词,后来才知道是翁村曾经最富有的人的名字。都说他是地主。从小受的教育告诉我们,地主是最可恨的人。这个名字也便成了罪恶的代名词。没见过其人,却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个大腹便便的坏人。多少次从大屋东门走向西门,从西门走向河埠头,总觉得会有个身穿绸衫的胖子摇着蒲扇自远处走来。不过,让我纳闷的是,听村人们说起翁山麓,总感觉混杂着某种复杂的情感。表面上恨他。他是敌人,阶级敌人。但时不时竟有某种敬意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仗义。有时,在祠堂门口的海聊中露出些关于他的零碎信息。有说他是在香港发的财,先是开饭店,三北一带出去吃轮船饭的人大多吃住在他的饭店里。有说他是靠鸦片暴富的。当时香港贩运鸦片需通过轮船运往大陆,翁山麓开的饭店一度成了鸦片走私的窝点,翁山麓也大发横财。有说他与上海滩大亨关系很近,通过三北同乡虞洽卿介绍,认识了杜月笙,鸦片生意越做越大,竟然发展到挂有“翁山麓”名号竹签的行李,警方一律免检。也有说他乐善好施,为人大方,在香港解决过一些“三北帮”的困难,介绍职业,发给回大陆的盘缠,留贫苦人免费吃住,等等。翁家村通往观城的那座石桥“化仁桥”,也是他募捐建造的。后来我查村志,确有翁山麓发起造“化仁桥”的记录,时间在民国22年(1933年)。“化仁桥”的名字用翁村方言念起来很好听,也写作“花仁桥”。翁家村相邻的“花桥村”或因这座桥而得名也未可知。坊间的描述,部分改变了幼小的我对于这个“老地主”的印象,但阶级敌人的概念却一直无法抹去。这些概念早以某种说不清的方式融在我们的血液里了。
新近收到爱好搜罗旧碑的朋友发来一张翁山麓的墓志铭。此铭写于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墓志铭对于墓主往往多有溢美,但读此铭,还是觉得有不少可信之处。比如上面记述翁君讳恩尧字山麓,二十四岁只身走港。有原配,还有多房庶室,子女多。比如说他“善货殖”,“天性豪侠”,“能散能聚”,“尤以福利桑梓为己怀”,与坊间的传说也大体相吻合。说到善商贾,确是翁村一大传统。翁村先祖乃福建莆田谪戍观海卫一带煮盐的“灶民”,后海水北退,盐灶渐废,上迁泽山,亦农亦商。村民观念中经商成功者有所谓“出山”之说。能否“出山”,这就与各人的秉性有关了。而翁山麓的“出山”也许就与他的天性禀赋有关。他的嗓门一定很大,走路生风,心肠热,发起脾气来也一定很吓人。忽然想:他的后人为什么杳无音信呢?
翁山麓造的大屋给我们村许多人家解决了住房困难。我记事时,这里已经成了一大杂院,里里外外住了十多户人家。那时候,我对于住在大屋里的人家是有些羡慕的。能住到里面去,也是光荣的,因为贫穷。贫穷,在政治上是先进的,越穷越先进。大屋里有三家姓方的,都与我家有关系。一家就是我堂兄。另两家,是一对兄弟,新中国成立前都是地主家(未考证是哪家地主)的雇工,当地称“长年”,属于赤贫阶层。新中国成立后,兄弟俩都成了村里的干部,弟弟还是村小学“贫管会”的负责人。对于他们兄弟的称呼有点儿乱,父亲喊他们“哥”,他们中的老大,我喊“伯伯”,而老二,我却喊“爷爷”,因为我幼时爸妈把我托给他家照管过。他们家帮手多,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模样都俊朗干净。据说我小时候长得圆头圆脸,有几分可爱,他们家人都很喜欢我。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们两家的“成分”都是贫农,所以走得近。我读小学时,“爷爷”到我们学校做过“忆苦思甜”报告。但说句没良心的话,要我回忆幼小时他们照管的情景,却一点也想不起来。现在他们家老一辈的人已经故去,我也很久没有踏入他们家门了。大屋里住的还有两个“光棍”,都上了年纪。一个高个子,退伍军人,耳聋,说是炮弹震聋的,路上遇见,他和别人都得喊着说话,像吵架。还有一个矮个子,敦实,黝黑,人称“黄鳝阿康”,虽独居,却乐观幽默,喜欢逗小孩玩。
听说现在翁山麓大屋里一副破败相。好多人家都在别处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又听说镇里修路,大屋也在拆迁范围。看来以后只有去记忆深处翻检这曾经神秘、曾经高大的翁山麓大屋了。
记忆死亡
对于生命的逝去,我最初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有一种不确定,觉得还会回来。生死平常,并不锥心刺骨。那时,村里还有一种说法,叫“喜丧”,那时八十来岁或更老,寿终正寝,邻居之间传播这个消息的时候,语调是平静的,轻松的,甚至带了点喜气,还都要问丧家讨一碗“老年羹饭”,是另一种讨吉利。但许多人的死,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过很浓重的阴影。大多是突遭厄运,意外而亡的,且带了一种神秘的色彩。比如在河水里淹死的。或是大雷雨天被雷暴劈死的。河水淹死小孩的事,基本是听说的。人们说起来都是带着畏惧和神秘感的。邻居家的一个好伙伴,哥哥很小的时候被“河扫鬼”拖去了。跟平常玩水一样的,却突然不见了,后来在对岸的水面上浮了起来,全身鼓胀。都说是“河扫鬼”缠了身体,而且还有人说得出“鬼”的样子,矮矮的,全身光滑,在岸上没什么力气,在水里力大无比,一旦谁被缠上了,就只有被拖去了。听这样的说法,小时候对河水有一种莫名的惧怕,在河边走夜路,听到水的声音便起鸡皮疙瘩,怕得很。那时似乎河面很大,村河水下似乎是一个无底的世界,通着外面的大河,与更遥远的海也是连着的。待长大后,觉得村河变得这么窄、这么浅,似乎一脚跨得过对岸去。雷雨天被雷公劈死的话更让人恐惧,每逢雷雨天气,会想到六塘头那条无尽头的泥路,一个霹雳,天穹和海地被照得雪亮,茫茫雨幕下,一个身体倒下,再没能起来。于是,有时父母不在家,下起大雷雨来,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也变得十分安静,脑子里又会出现天幕下那条无尽头的泥路。
小时候也实实地感到了生命的无常。村里一个青年逝去,村里人见面都有种异样,脚步匆匆,神色紧张。一个说,昨天还见他上谁家装电灯呢。一个说,前天一起到哪里运电杆呢。一个说,那么壮实的身体,怎么说走就走。并非事故,第二天一大早发现时,他已僵硬。后来医生说是心肌梗死。他是村里大大小小都很欢迎的人,因为他是电工,还因为他很和气。他长得很高,走路身体微倾,但并不影响他的形象。他称得上英俊,肤色也好。他弟弟就黑一些。他是刚结的婚,新娘长得虽算不上特别漂亮,却十分端正,娇小而不瘦弱。看上去是一个十分贤惠的女人,性情温和。梳着短而粗的辫子,衣服也得体,走起路来看不出她在扭腰或者扭脖子,但又感觉有些扭动的。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样一个高大的身躯就这样没来由地倒下了。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平和的人,他母亲一脸清瘦,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是高挑的。母亲将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活生生的大儿子,家里的顶梁柱,刚给他娶了妻,本该好好过日子,来年给小儿子也娶上,日子有些紧巴却也平和,老太婆也算心满意足了,老天怎么这样对待这个与世无争普通的家庭?这个青年电工跟我家也不是走得特别近,只是路上遇见了打个招呼,但他的死,还是让幼小的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人生的诡异。我一直无法相信一个高大的身躯就这样倒下而不再醒来,无法想象一个身强体壮的人会突然死去。难以接受,难以相信。我还想着,那个娇小的新娘如何接受如此严酷的事实?她会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根本哭不动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以前没有走进过他们的家,这一回也没有想着要去他们家。我脑子里一直有这样的场景:门板上躺着一个巨大的身躯,旁边是哭昏了过去的女子。别人家的痛苦,再痛再苦终究是别人家的。过些日子在村人们中间也就渐渐淡去了。后来的事情比一个生命的突然离去更具爆炸性。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村里人又见到了更加清瘦的婆婆,也见到了一身素衣的新寡的女子。人们的目光是充满了同情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谁先得知了消息,新寡的女子将要与死去的丈夫的弟弟成婚,也就是要做小叔子的媳妇了。人们并不相信这样的消息。但时间长了,说的人多了,又不能不信,但还是难以接受——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这不是……我毕竟还小,不会参与这样的讨论。不过,我小小的心里觉得,这倒是一件好事。青年电工死后,以后那个娇小的新媳妇很快就会在翁村消失,真的成为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的人,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生活。现在,她不走了,还在我们翁村,我还可以经常见到她,不特别漂亮,却端正,温和的眼神,微微有些扭动的身材。她或者也喜欢这个平和的家。或者婆婆舍不得她走,这样好的儿媳妇难找。或者就是婆婆在某一日握着儿媳妇的小手,要她不再哭了,用手绢擦去她凌乱头发下没有血色的脸上的泪水,轻轻问了句:继续做我的儿媳妇,好吗?如果她觉得这家人不错,如果她觉得小叔子人也实诚,为何一定要顾忌旁人的眼光?人生无常,很多时候还是要自己把握的。
回到老家,餐桌上常会有村里谁又“走了”的消息。管治保的“老牌”, 后排楼里的“老顽固”,打篮球的“草鞋袜”,或生病,或經不住大的变故,走了。生命因为各种原因而谢幕,如一阵风,喧哗地来,无声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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