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几个老家伙仍不松懈,带着矿泉水、肉夹馍和榨菜,硬生生地冲破了封锁线,进入了现场。偌大的场地,大烟囱像一根粗壮的标枪,戳在天空下,悲壮而热烈。此刻,它压根儿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身负炸药,危险将至,马上就要被连根拔除了。老家伙们手搭凉棚,问天打卦,一个个鼻酸起来,仿佛跟亲人诀别似的。夏日的天光刺激极了,犹如成千上万吨的积雪,陆续从头顶雪崩下来,让老家伙们眼底发黑。负责警戒的是爆破公司的民工,没人敢惹这些七老八十的叔伯们,嘴上不敢怠慢,手上更不敢鬼祟,万一出了意外,对方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忽然,老家伙们惊住了,钉在地上,互相在脸上寻求答案。原本,大烟囱北侧扎了一座帐篷,充当爆破指挥部,现在却消失了。一下子没了目标,老家伙们攥紧的拳头,如同打在了棉花垛上,太没劲儿了。幸亏,另有一套预案。于是不由分说,几个人躲在了大烟囱馈赠的阴影下,打开了小马扎,铺开了报纸,纷纷就座。这就叫死扛,或者说以身相许,有本事的话,你按动电钮引爆吧,大不了同归于尽,埋在一大堆砖头瓦砾当中,碎尸万段,让你爆破公司吃不了兜着走,当场破产。其实,他们早料到了这一点,没人敢拿几条人命开玩笑,尤其是这几位垂垂老矣的叔伯们。当初在制订这一个最终方案时,他们就知道,最软的柿子最趁手,干吗不拣软的捏。爆破公司是民营的,软柿子一枚。
落座下来,老家伙们迅即释然了,有的打开扇子,有的解开衣襟,陈劳辛干脆脱下鞋子,在抠脚上的鸡眼。冯彬文老烟鬼,抽了几十年了,一无咳嗽,二无痰,反倒面色酥润,根本不像七十有四的老浑蛋。他拿出水烟瓶,认真撮了一指头烟丝,填在了烟枪里,摁瓷实了。冯彬文一直吹嘘烟杆是清宫里流出的老物件,鹰骨材料,泛黄,光滑,从里到外渗出了一层静谧的油脂。但没人肯信,反驳了他多少年,也不见他肺疼心烂,一头栽死在烟枪下,所以也懒得费唾沫了。冯彬文划了火柴,瞄着马四十三,督促后者漫一曲民歌,给大家解解闷。马四十三也不装假,咳了几声,清完了嗓子,开腔道:
羊盼清明,马盼夏,
凤凰盼的是梧桐花;
我骑上骡子,你牵马,
这一世,
咱们把天大的祸闯下。
白蜡杆子,紫色旗,
七星和八卦一条心;
紫禁城里没大小,
这一世,
咱们千刀万剐豁出去。
岂料,话音未落,远处的封锁线开了,驶来了两台大型洒水车。显然,这是爆破作业的标配之一。大烟囱一旦栽倒,必定硝烟弥漫,遮天蔽日。洒水车一扫射,倏忽间拨云见日,风清气朗,能有效地防尘。老家伙们经见过世面,对此无动于衷,你大军压境,我羽扇轻摇,其奈我何。王麻在数药片,白三粉一,外加两个胶囊。他最近血糖高,膝盖也不利索,临出门前,老伴包好了今天的三顿药,叮嘱他按时吃。手抖得厉害,好歹捉住了。王麻仰头丢在了嘴里,喂水时,瞥见爆破公司的经理跑了过来。王麻说:“日鬼的来了,大家要兜住呀。”这么一讲,老家伙们纷纷停下了私活,扎起势来。
不是冒犯,也绝无轻慢,老家伙们是他们的自谓。对旁人,则另有一套说辞。
经理奔过来,一直大喘气,好像吃了枪药。老家伙们先不吭气,面呈寒霜,知道必须在气势上先压倒他,让他先折。不过实话说,经理这娃还真不错,三十出头就有了这么一家爆破公司,各处埋雷,天天点炮,挣的都是真金白银。交往了几次,一致的看法是这娃精明,脑子灵光,有礼貌,嘴甜,但牙齿很硬,始终也不松口。会哭的娃有奶吃,经理的大喘气像一种示弱,老家伙们了然在心,却不便说破。这不,经理消停下了,脸上砌满了笑,双手合十说:“好我的爷爷们,赶紧抬一下屁股移驾吧,这烟囱危险死了,随时能倒下的,千万别坐在这儿呀。”冯彬文吧嗒着烟,一缕蓝雾从鼻腔里袅袅而出,淡笑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兄弟我说一句吧,你炸你的烟楼,我躲我的阴凉,咱们两不耽搁,好不好?”另一厢,陈劳辛抠完了鸡眼,表情舒坦,接续说:“兄弟我也说一句,昨天下午,我买了三份人身意外伤害保险,领取人是我的闺女。我当时就讲了,老爸没什么遗产留给她,但万一被炸升天了,她以后吃喝不愁。反正,这比街上那些死不要脸的碰瓷强,兄弟我的话讲完了。”场面一下子荒凉了,话里话外,撒了一箱软钉子似的,让人步步惊心。经理仍旧堆笑,谦虚极了,这娃给谁当女婿,谁家的坟头上一定漾了青烟。马四十三也不甘人后,自有他的独门暗器,破嗓子说:“兄弟我也讲一句,我托儿子打听过了,你这家叫宏光的什么公司,是在天平区注册的。哦,忘了说,税务局的局长喊我干爹,我跟他老爸是割头之交,要不要查一下你的账?”渐渐的,日光偏移,大烟囱撂下的阴影跑偏了,一干人宛若从幕后到了前台,一共九个,五官各异,面色苍茫,端是一幅神仙醉饮图。陈劳辛又说:“见你娃几次,你给我种下了好印象。你娃是大富大贵的貌相,但你的本钱不在炸炸炸,把个人的福气都炸没了。兄弟我奉劝一句,你趁早改行吧。哦,不能多讲了,我已经透天机了,我可能活不过今晚上的。”王麻扑哧一笑,掉转枪口说:“你个老家伙,你不能死,我还没给你存够香火钱呢。兄弟我赤手空拳去了你的灵堂,没给红包,万一你爬起来打我,我又不好意思还手。”冯彬文不悦了,挤对说:“照兄弟我看,陈劳辛这娃还嫩,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才七十一,死也轮不到他,他要是不殿后,帮着我们先打道回府,去阎老爷爷那里签字画押,他就是一个鳖。”这么一讲,大家都开始喷笑,明显把经理晾在了一旁。经理像在听说书,一头水,一头雾,但修养极好,始终没发作。修养不是别的,在这帮老家伙们看来,经理这娃就是修养的典范,始终敬重他们,不还嘴。王麻感觉以大欺小了,便矮下身段:“小伙子,照兄弟我说。”话未毕,经理忙蹲在地上,攀住王麻的手说:“好我的爷爷们,千万别再一嘴一个兄弟我,这是让我折寿呢,我担待不起呀。”马四十三机敏,攥着两颗核桃,盘来盘去,释解说:“嗐,习惯了,我们这帮老家伙自小就这么说话,你可以省略不听嘛。”经理这才宽下心,又谦逊地问:“好我的爷爷们,自从我接了这单生意,你们就一直在闹,阻拦我炸了这个大烟囱。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意欲何为?”这一席话夹枪带棒,锋芒毕露,一下子要了将。老家伙们怔忡着,都把目光焊在了冯彬文的脸上,盼他出来代言。冯彬文跟其他八个人一样,事先没斟酌过这个关节,一时间被问哑了。好在陈劳辛站出来补漏,及时化解了尴尬,沒有陷大家于不义之地。陈劳辛说:“拆可以,一砖一瓦地拆,但你不能炸。这么庞然大物的,你一秒钟就炸倒了,让这帮老骨头们心惊肉跳,活不了几天。”这话等于没讲,讲了也白讲,因为经理的困惑仍写在脸上。冯彬文终于开了腔,笃定地说:
“哦,在兄弟我看来,我们不是给你添乱,我们在保卫过去,过去就是青春嘛。”
经理扫了一眼,这一群神仙爷爷加起来有好几百岁了,掰着指头数,不在康熙,至少也在乾隆年间。可咋看,青春跟他们都绝缘,八竿子也打不着。修养还是好,修养起了作用,经理没刺激老家伙们。
“告诉你娃吧,这大烟囱可是当年的一号工程。”陈劳辛补充。
马四十三也道:“兄弟我记得,当年我们一砖一瓦把它箍起来,每个砖缝里都是汗水和泪。那我们亲手箍起来的,就不能随便让炸了。炸药无情,一想到大烟囱死无全尸,我真不落?忍呀。”
“好我的爷爷们,这烟囱迟早得倒下的。”嘴甜得像一个好女婿。
冯彬文说:“拆,也得我们亲自拆。”
“对,我们箍下的,我们来养老送终。”王麻追说。
“大烟囱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杰作,旁人不得染指。”陈劳辛一下子说绝了,毫无退路。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爷爷们,我的人马全部退出,炸药也一定清理干净。你们自己玩吧,多多保重。”经理从腰上取下来对讲机,刺啦哇啦的,仍旧砌着笑,却决绝地说:“这家楼盘的老板昨天就跑路了,带着业主们的几千万房款跑路了。你们这一闹呀,我真的开了窍,我也不干了,现在收兵。”
日光灼亮,但老家伙们忽然有了一种冷意,纷纷瑟缩起来。
七马路上,马骥开了一家店,规模很大。店面包括餐饮和茶楼,前者主打的是黄焖羊肉,后者则是喝茶和打牌,火得不行,包厢还要提前一个礼拜订,毁约的话,扣除一半的预付金。马骥是马四十三的独子,对这帮老家伙都很孝顺,从小看他长大的,现在出息大了,但品质没变。马骥在二楼的拐角里特设了一个包厢,不对外,最近专供叔伯们秘密商议。到了饭点,服务员送来一桌子吃食,顿顿不重样,面软,菜烂,肉酥,十分适合他们的牙口。这天也不例外,再一次召开了参谋长联席会议。这个名字是冯彬文定的,说美国就有这么一个机构,我们在一起合计,一人一票,都是参谋长的身份。大家说对,既然老在了一起,就没有退下来之前的职务、级别和工种的区别,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干脆都是参谋长吧,至少是五星上将。九个人,恰好能凑成了一桌,往往一个电话,就可以从附近的小区里迅速赶过来,前脚跟着后脚,利索极了。刚落了座,马四十三就发现缺了三位。沏茶时,他的手抖了抖,一只茶碗托掉在地上,碎成了瓷渣。王麻说:
“徐子坤昨夜里进了医院,急救车抬走的,今早上下了病危通知。”
陈劳辛也说:“不等小上海了,他早上去了机场,听说他妹妹呜呼了,赶着去奔丧。他跟我一栋楼,上来嘀咕了一声,眼睛是红的。”
“小天津也来不了。刚碰见了他闺女,说她爸插了氧,嘴里一直说胡话。”又一例。
一下子折了三个,登时冷了场,老家伙们便不愿吭气,一个个努力喝茶,喉咙里高山流水的,别有一番心境。包厢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上联是十年饮冰,下联是难凉热血,落款乃叶舟二字。字不咋样,但比较规矩,像个小学生涂鸦的。冯彬文哀叹一声,今天由他主持,却凑不齐整。他默念了一下阿弥陀佛,脑子里闪过缺席者的三张面孔。
喝了一水,大家停下了茶碗,透过窗子,盯着远处的大烟囱看。
照说,以前真没这么看过。大烟囱站在那里,站了五十多年了,灰头土脸的,有什么出挑之处呀。在大家的心目中,大烟囱等于一棵枯死的巨树,违拗四季,既不发芽,也不开花,样子旧得像一张冥币。或者说,大烟囱就是天空的有机的一部分,缺了它,天老爷也站不稳,云彩也会下坠。如果说大烟囱还能发挥余热的话,它顶多还停留在居民们的嘴上。打了车,司机问哪儿,乘客便说,去格林摩尔小区,在大烟囱的南侧;或者说,去斯泰拜尔豪庭,大烟囱西侧。这帮老家伙们住在东面,小区的名字很素朴,叫安居家园。当初,房地产公司将他们动迁在了这里,每人一小套,没一分钱的货币补偿,但在旧址上陆续建起了斯泰拜尔和格林摩尔,又奢侈,又高档,每平方米均价过万,发了大财。大烟囱是个地标,站在那里钳口噤声,只字不语,仿佛一位老英雄似的,不复当年的英武和豪迈。
单位属央企,石化行业的一个分支。那一年,在玉门老君庙发现了第一块油田,上头紧急在兰州筹办炼油、化工、机械等大型工厂,以解燃眉之急。本地人才稀缺,于是从全国各地招收熟练技工,徒步而来者有之,卡车载来者有之,待天(水)兰(州)线开通后,绿皮火车星夜疾驰,歌声缭绕,终于填满了这几家企业。工厂运行后,那一根根拔地而起的大烟囱,像极了肌肉瓷实、严肃活泼的大力士,雄踞在天地之间,身上刷着战天斗地的标语,插满了红旗,迎风猎猎。大烟囱头顶喷火,二十四小时都不停熄,火焰足足有十几米高,有时黄,有时紫,多半时间呈熔岩色,真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当年,谁家的新女婿上门,邻居们一听是那几家石化单位的,嘴上啧啧不断,还会跑过来瞅上几眼。瞧瞧,那个精神头呀,简直优秀死了,小帆布的工装,左胸上镌着一枚红色的厂徽,挑剔个鬼,有这个就?够了。
也不必讳言,随着火焰喷吐出来的,却是一股股呛人的黑烟。
黑烟像蘑菇云,也像一只大锅盖,经年不断,始终戳在人们的头上。早不知早,晚不知晚,昏暝一派,路灯昼夜打开,比防空洞里的环境还差。马路上街树甚少,今年种,明年死,即便宁死不屈地活了下来,也看不出究竟是仙人掌,还是冷杉。一年至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硫黄味儿,像坏了的鸡蛋。医院的眼耳鼻喉科里人满为患,病也不是病,拿了病假条去,说不定还被工友们耻笑。听说,听说的话不能当真,说中日建交后,来了一批鬼子专家,见了大烟囱里喷出的黑烟,简直心疼死它们了。据分析,黑烟里含有几种贵金属,白白浪费了,日本人提出要买,运回国去再加工。消息传到了北京,中南海的周恩来给否了,日本人没钻成空子。在这个庞大的工业区,天是黑的,日头是脏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未知的佐料,五味杂陈。那时候,遇到课本里的一些辞藻,老师都会组织学生们去黄河对岸,让娃娃们在广阔的滩涂上,仔細体味黎明、黄昏、夕阳、东方出现鱼肚白、晓风残月、倦鸟归林等等的优美词句。一旦回了家,娃娃们抽吸着发黑的鼻涕,便什么都忘了。一种沁入人心的黑暗,一种无边无际的侵害,其实早就成了常态,人们见怪不怪。
对王麻、冯彬文、陈劳辛他们这拨第一批进厂的工友们来讲,那时的黑色恐怖,那时的暗无天日,后来都化作了退休生活中的一种诗意怀想。王麻说,没有过去的黑,哪有现在的白。陈劳辛则从孙女的嘴里学了一句歌词,白天不懂夜的黑。还是冯彬文肚子里有墨水,总结得到位。他说,那是我们老家伙的光“灰”岁月,不容别人玷污,谁说跟谁翻脸。
的确,光“灰”岁月,这话说到了老家伙们的心坎上了。
寒暑易节,时光如梭,可现在社会变了,等他们吃退休金时,时代早就翻篇儿了。这时,环保成了第一要义,也成了整个社会的共识。人们悲愤地发现,原先在选择厂址时,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方向大错特错。在兰州这个两山夹一河的高原盆地上,厂子居然霸占了水源地,且在黄河上游的上风口。难怪美国的军事卫星趴在天上,认真搜寻了几年,一致认为这座城市从地球上消失了。但中情局不这么看,迅速起草了报告,认定这个目标潜入了地下,很可能是一座核子武器库。这是笑谈。可居民们的无奈和反讽,依旧阻止不了黑云的大规模溃散,两岸之上雾霾深锁,光灰无限。幸运的是,变化也是一夕之间的事儿,后来整个工厂搬迁到了新区,这里拆的拆,毁的毁,几乎成了一片废墟,荒草可以淹没人。资本是血腥的,资本是一头獒犬,嗅觉最灵敏了。等房地产火爆开来,原来的厂址陆续被蚕食掉了,建起了一座座名字拗口的高档小区。瞬时,这里又成了市民们心向往之的热门地段。
一号大烟囱一带,属于早年的动力车间。在前年的秋拍中,一举擒获了地王的称号,标价四个亿,与一线城市不相上下,令人咂舌。中标公司也行动果决,将动力车间的遗址铲得一干二净,彻底廓清,留下了一大片辽阔的空地。大烟囱北侧,一直延伸到了黄河岸边,与滩涂和湿地上成片的芦苇丛接壤,时有天鹅翔集,百鸟啁啾,自然环境殊异。这家老板也是个浑球,一定崇洋媚外,给即将开工的楼盘起了个名字,曰阿尔斯卡港湾,不解其意。虽说是期房,但发售楼书的那一天,这里人头攒动,车位是一小时六十,还哀求不到。既然是地王,均价也在意料之中,可千想万想,谁也没猜中突破了两万,三天之内就售罄了。人们跟打了鸡血似的,把钱当纸一样对待。孰料,后来却没了动静,阿尔斯卡恐怕卡住了,迟迟不见开工。一家驾校租了大烟囱附近的场地,栽杆子,辟跑道,搞起了培训。偶尔,冯彬文带着老家伙们进去转转,故地重游,有一种昨是今非的感觉。回到家,无一例外的要病倒,不是你发烧,就是我心悸,查也查不出病因,反正是有原因的。
马四十三闲不住,一闲下来骨头就疼。马骥开了这家店后,他常来帮忙,隐身在后堂里,怕儿子看见。马骥抱怨说,哪有老子给儿子打工的,让人知道,非戳断我的脊梁骨不可。马四十三声称,我不要你的钱,你让我活动一下筋骨,就是孝顺我。那天,老子蹲在地上择菜,儿子踅摸过来,偶然说起了阿尔斯卡。马骥透露说,爆破公司的进驻了,先要在大烟囱上打眼,而后装炸药,择日便撂翻它。老子问,你咋知道的。马骥说,爆破公司的经理刚吃完饭,我进去敬酒,耳朵听见的。马四十三顿时警觉了,一个电话,便将老家伙们召集在了二楼拐角的包厢里,开了第一次参谋长联席会议。
一致的看法是,对待一号烟囱,你可以拆了它,砸了它,甚至抱走它,但你不能如此野蛮,如此施暴,把炸药装填进去,按了电钮,让它一秒钟内粉身碎骨。你是法西斯呀,你这么不人道。它在这里存活了许多年,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你凭什么斩杀?——在生死存亡的这一关口,必须挺身而出,阻止爆破公司的反动行为。当然,这些借口都有点儿勉强。最过硬的理由则是,一号是我们亲手箍起来的,也得由我们来亲自送终。
经理是个软钉子,在帐篷搭起的指挥部里接见了大家。一听来意,经理说,好我的爷爷们,白纸黑字的合同,我不按时爆破,我就得被罚,现在我连一毛钱也没拿到,我在垫资干活呢。一干人攥着拳头去,带着沮丧归,被经理这娃见招拆招,分分钟化解了。后来又交涉过几回,但跟他们同步的,却是几个蜘蛛人被绳子吊在大烟囱上,用电钻在打眼。想象中,那些窟窿眼应该在要害部位,比如脚踝、膝盖骨、肚脐眼、心口窝、肩胛和天灵盖。反正都不懂爆破,往死里猜想,越想越怕。爆破的前一天,还毫无征兆,帐篷也扎在那里。次日一早,陈劳辛下楼去给孙女买豆浆,忽然发现在清场,忙纠集了众人,这才演出了那么一折子。
不承想,爆破公司忽地撤退,炸药也拆除干净了。老家伙们仿佛被釜底抽薪,目中晕乎乎的,原先看似难啃的一根骨头,居然是棉花糖,真难以置信。恍惚了一日,这才聚义而来,商议下一步该怎么走。
此刻,从窗口望出去,大烟囱就像一个铅笔头,显得卑微、羸弱和无助极了。它被夹杂在一幢幢高楼间,身着寒衣,形容瘦削,饿了八辈子的嘴脸,跟旧社会的长工没什么区别。早些年,它却是另一副模样,它站在那里,不怒自威,自有一番风采和倔强。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如今已不是大烟囱的时代了。——他们盯看了半天,慢慢地想到了自身,一帮七老八十的人,难免触景生情,但谁也不会提起这一茬。他们知道,自己没资格。当年的那一句諾言,而今仍像一副笼辔,勒在他们的舌根上,命令他们住嘴。
眼睛快看麻了,纷纷回到了桌上,开始喝第二道水。王麻说:“兄弟我觉得,爆破公司这一走,把难题留给了咱,为什么?咱们一帮老家伙动手拆了一号,等阿尔斯卡的老板再回来,他岂不是省了一大笔呀。”这时,马骥闪了进来,替叔伯们添茶续水,谁也没在意他。马四十三嗤笑说:“不可能!卷了那么多钱跑路了,说不定顿顿吃龙虾,天天喝洋酒,正躺在沙滩上晒日头呢,你以为阿尔斯卡的老板是笨蛋呀,他才不会回来的。”陈劳辛也附和说:“当然喽,警察也不是笨蛋,可能都发出红色通缉令了,全球追捕这个贼。兄弟我看了晚报,说昨天就有一个女业主站在黄河铁桥上,扬言要跳河。她交了八十万的订金,打了水漂,现在血本无归了。”情况明摆着,阿尔斯卡拍了那块地,现在地皮钱没交完,却提前发售,卷跑了那么多现金。大烟囱成了无主户,十三不靠,恰好形成了一个空窗期。冯彬文喊了肃静,总结说:“呵呵,反攻的日子到了,不抓住这个良机,咱们这些老家伙死了,埋在地下,也没法给先走的一个交代。”一时间,喜悦洋溢在大家的脸上,但都深藏不露,不敢放肆地开怀。马骥兀自发笑,笑得很孤单,觉得这些老顽童真有趣,演电影一样,真把自己当成了五星上将。老子频递眼色,一再努嘴,让儿子滚蛋。马骥却亮了亮胸牌,三个字,总经理,提醒老子别忘了你是来做客的。王麻数了数人头,布置说:“总共六个,超过半数就赢,现在开始手心手背吧。同意老家伙们亲手去拆的出手心,不同意的就手背。预备,开始。”结果出来了,四比二,他们四个赞成,另外两个反对。反对的理由也无懈可击,一个曾经割掉了半个胃,一个轻微的脑血栓,即便出了手心,恐怕也难以参与。两个人汗下如浆,感觉惭愧极了,对不起老家伙们似的。陈劳辛吩咐说:“兄弟我看了天气预报,下个礼拜天天阴雨,风也大,干脆事不宜迟,后天就开干吧。”冯彬文接续说:“是这,兄弟我负责去买保险绳、瓦刀、凿子和钢钎,我有经验。王麻你去联系垃圾站,掏些钱,让他们事后把碎砖烂瓦都运走,卫生第一。四十三你也别偷懒,给咱们预备好一日三餐,简单点儿,等结束了一总算账。哦,老陈你得跑跑腿,去一趟濬源寺,请一些香火蜡烛,还有黄表纸。对了,别忘了在佛祖面前念叨几句,告诉先走的,老家伙们马上就会跟他们团聚的。”马骥听得一愣一愣的,莫名不已。他自小就熟识这些叔伯们,动力厂的技术工人,平时散漫无比,到老了,却显出了一种纪律性,如此的有板有眼。但马骥是后生,不能插嘴,这也是工厂子弟的做人教条。分派完了,冯彬文从包里拿出了一沓纸,A4大小,街上的誊印社打印的,人手一份。马骥蹒跚过去,手脚麻利,取出了一张多余的,背转过身子拜读。纸面上很干净,简单的几行文字,却是免责和保密协议。大意如下:兄弟我自觉自愿参加此次拆除一号大烟囱的工作,如发生跌倒、摔伤、磕碰等意外事件,一切责任皆由本人承担,与其他任何人等无关。若在此期间不幸亡故,亦由本人全权负责,丧事从简,三日之内,骨灰撒入黄河,家属与子女均不得提起诉讼,干扰他人。以兄弟我的名义起誓,本人决不泄密,一直到死,否则天打雷劈,永世开除出这个队伍,从此天涯陌路。冯彬文拿出一杆笔,率先签了,王麻、陈劳辛和马四十三也挨个儿签上了名字和年月日。这时,另两个反对的人端起了茶碗,以茶代酒,嘀咕了几句保重和祝福之类的话,声音小得像蚊子,明显还在愧疚当中。
王麻去了洗手间,站在便池前撒尿。撒了半天,只有尿意,却挤不出来一滴。半月前,他查出了老年性疝气,加上原先的前列腺发炎,所以才这么困难。旁边一开口,王麻惊了一下,扭头一瞧,却见马骥也解开了皮带。王麻嗔怪了一句,你个日鬼人,吓得老子尿干了。在老家伙们中间,马骥跟王麻最熟了,所以也没大没小,便问叔伯们这么神秘鬼祟,究竟要图什么大业,造什么反。王麻牙齿很硬,不愿讲,忙将东西装了回去,假装打了个尿激灵。但拗不过马骥的一再追问,王麻忽然蹲在地上,拽住了马骥的皮带,目光放射。王麻说:
“老子看看你裆里有没有肉。”
马骥慌了,挣扎着。
“哦,老子看你还是有三两肉的,至少是个男人嘛。”王麻也没净手,掉头出门,沉郁地说:“记住了,裆里有了那一疙瘩肉,就得干男人的事。”
包厢里,群情激昂,参谋长联席会议到了尾声。因为定夺了一桩大事,老家伙们仿佛活转了过来,回到了少年,面色晴朗,耳聪目明。有的敲筷子,有的拍桌子,听马四十三表情夸张,在漫唱一首民歌。歌词曰:“……先唱个杨家的六郎/再唱个及时雨的宋江/这一座刀山我敢上/案发了,我一个人血身子挡上。”马骥在沏茶,沏到了马四十三跟前,被老子格开了,便知道他爸动了气,嫌他碍眼。马骥开这么大的餐饮,另有典当铺和几个古玩柜台,说不上阅人无数,但叔伯们的脾性还是知晓的。等他爸的嗓音落地后,马骥开了腔:
“我想给诸位泼一盆凉水。你们呀,太幼稚了。”
什么屁话!马四十三上来抬手,给儿子一个抽脖子,巴掌很响。
“你们干吗?以为自己是野鹅敢死队的,还是海豹突击队的?”马骥捂着脖颈子,不嫌疼,继续说:“哦,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该有个祖父的样子了,别谋着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了。老有老的端庄,老有老的风度,哦,你们白发苍苍的爬上大烟囱,是讨薪呀,还是求死?有群众报了警,公安来了,消防来了,说不定市长也来了,儿女们的脸往哪里放?”
越说越不像话了,兔崽子,现在有了钱,说话都像舌头里别着一根钢筋。
马骥又说:“当然,也不怪你们,岁月是一把刀嘛。”
“且慢!”
“劳辛伯,你不用跟我掰手腕,你天天练绳鞭,抽陀螺,的确有两下子。”马骥泥鳅一般,避开了锋芒,微笑说:“诸位,请问这一号大烟囱有多高?”
冯彬文道:“哼,死了都记得,净高四十一米。”
“等于多少层楼?”
“除以三。”语气不屑。
“嗯,那是旧标准,搬苏联的。按现在的设计要求吧,大烟囱起码值十七八层高。诸位刚才上我这个二楼,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那大烟囱岂不是你们的珠穆朗玛峰,可望而不可即吗?”马骥认死理,不依不饶,“再请问,它是什么材料的?水平截面、环箍、环筋和竖向钢筋如何计算的?”
王麻说:“砖塔,耐火砖烟囱。”
“对,当时就那么个破条件,土法上马的,没太多的曲折道理。”陈劳辛附和。
“但它最顽强,站到了最后,还没倒下。”冯彬文起身,绕着餐桌踱了一圈,笃定地说,“它是咱们亲手箍的,也得由咱们给它养老送终,旁人不得染指。”
马四十三也说:“它就是一个生死换命的兄弟。”
这话一讲,场面霎时冷寂了起来,几道目光像刀子似的,扔向了马四十三。后者知道失言了,惭愧地吐了吐舌头,替儿子沏茶续水开来。这一幕,被马骥及时看在了眼里,便知晓了叔伯们一定藏着掖着什么,这里面也埋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毕竟是生意人,耍嘴皮子是一回事,但更多的还是信赖执行力。马骥汗颜地鞠了一躬,哀恳说:
“对不住了,我黃口小儿,刚才犯上作乱,真该死。”
老家伙们纷纷摆手,不计较他。
“哦,又原谅我了,你们一直惯我,惯得我不知天高地厚。”马骥心思缜密,提前埋下了伏笔,“要是我以后再错了,叔伯们还是继续惯我吧,我先讨一张赦免令。”
第三日早上,老家伙们先聚集在了黄河岸边。
这是一个追加的程序。陈劳辛临时起意,前一晚电话告知了诸位,取得了首肯。八月的天气,酷暑难耐,上游肯定下过几场大暴雨,进入兰州段的河水异常浑浊,携带着无数泥沙,滞重,缓慢,泥浆翻卷。小贩骑着三轮车来了,卸下来一箱鲤鱼,个头一般大,总共是二十二条。陈劳辛数了钱,打发了他。老家伙们拢在泡沫箱子旁,目光犀利,敛住呼吸,仿佛一个神圣的时刻到了。这些鲤鱼都很精神,鱼脊凸起,扇着鳍,每一块鳞片都烁烁闪亮,有一丝蓝色的光芒。王麻先开口,指着其中一条说:“这个是兄弟我。”冯彬文说:“喏,这个白唇的是兄弟我。”马四十三和陈劳辛也各自认领了一条,皆大欢喜。事实上,一群鱼挤在箱子里,很快就混淆了,谁是谁的,谁也说不清,但意思到了即可。四个人帮抬着,将箱子挪至水边,轻轻一掀,将鱼群泻入了黄河里。
刚才还在淡水中,此刻骤然伏身于泥浆里,鲤鱼们摇头摆尾,蓬头垢面,一时间很不适应。这么大的泥沙,呛死几条鱼,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老家伙们经营了多年的放生仪式,自有一套独特的风格。这不,王麻先念出了口诀:“兄弟我,你就走吧。”陈劳辛也跺着脚说:“走吧,兄弟我快走吧,别牵心了。”剩下的人撩着水,扔着石子,同样送客似的嚷嚷。也就奇了怪了,经老家伙们这么一念,一施咒,这群鲤鱼忽地肃静了下来,沉在水中,而后头尾相衔,一眨眼的工夫,便隐身没入了宽阔的河流中。
这么早,周围也没外人,四个老家伙互相点点头,列成一行,齐刷刷地跪在了滩涂上。黄表纸是从濬源寺请的,香火蜡烛是开过光的。冯彬文点了三炷香,插在了泥壤上。每个人又各自焚化了一沓纸,纸灰扬起,仿若黑色的蝴蝶,迅速被河风没收了。冯彬文喊了口令,四颗白苍苍的脑袋伏下去,磕在地上,一共磕了三个头。起来时,老家伙们的面容展阔不少,似乎完成了这个仪式,便生无可恋了。接着,陆续开始换衣服,从头到脚,绝不含混。换下来的夏衣没多少斤两,一个塑料袋足够,拴在了皮带上。整个程序完毕后,四个人你盯我一眼,我瞧你一下,谁也不失笑,觉得瞬时有一种穿越感,时空倒错,回到了红旗猎猎的过去。
上衣是清一色的小帆布工装,藏蓝色,左上兜绣着“动力”二字,下襟收起一寸,束在胯间。下身是大裆裤,肥得足可以劈叉,也是小帆布的,但颜色偏黑。脚蹬黄球鞋,头上扣着一顶藤条质地的安全帽,绳带勒在了下巴上,怕晃悠。退下来之前,老家伙们领了最后一次工装,却舍不得穿,这些年一直压在箱底。家属也操心,平时塞几颗樟脑球,至多夏天拿出来晒一晒,从不敢说扔掉的话。冯彬文分发了工具,瓦刀、凿子、钢钎人手一套,每人还领到了一根保险带,两头焊接着活动挂钩,随时随地能找见托靠。王麻喊了一声走,老家伙们遂折身而返,离开了?黄河。
从滩涂上过来,大门尚远,王麻便插进了豁墙,想找一条捷径。原来的动力厂被铲除了,成了一片辽阔的空地。但除了驾校的跑道外,连片的蒿草和荆条成团结伙,占据了大部分的疆域。乱草横生,蚊虫肆虐,让老家伙们狼狈不已。想了想,不知谁说这里曾是食堂的所在地,也就难怪了,油盐酱醋,鸡鸭鱼鹅,一定是剩菜剩饭膏腴了地力,才使得野草疯长,遮蔽了天际。王麻没带好路,迷失了将近半小时,又集体退了出来。陈劳辛不悦了,埋怨说,你盯着大烟囱走,不就得了。王麻回嘴:你本事大,你放屁带响,你给兄弟我指一指大烟囱在哪儿?这么一讲,老家伙们这才发现,一号不见了,竟然消失了。
惊天的变故,刹那间击垮了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到头来一脚踩空了,鼻青脸肿。
正当大家沮丧不堪时,马四十三忽然捂住了嘴脸,蹴在地上,一嗓子号了出來。他是个唱把式,连哭都充满了魅力。见无人理睬,马四十三哭了片刻,也就止住了,否则下不了台。王麻问:“你日的鬼?”马四十三点头,却申辩说:“马骥这狗日的,兄弟我不让他逞能,他偏偏不听老子的话,昨天花钱请了一个拆迁公司,来了几台大设备,就把大烟囱给拔了。我蒙在鼓里,今早上他才电话通知我的。”一席话,让大家齿冷,仿佛身边出了叛徒,出了卖国贼一般。陈劳辛恶向胆边生,逼视说:“他仗着有几个钱,就敢给老家伙们当老子呀?妈的,照兄弟我的意思,他咋拔掉的,原给我箍起来,一寸也不能短。”还是冯彬文稳重,思忖说:“马骥当然是好意,也有孝心,怕老家伙们腿脚不便,万一有个闪失什么的。但他只知面子,不知里子,这大烟囱不光是个砖塔,还是咱们这些老家伙的一座坟,一块碑。”话说至此,问题的严重性已经俨然明朗了,甚至有点儿上纲上线的味道。马四十三顿觉自己罪愆深重,左右开弓,给自己抽起了耳光。
谁也不劝他。马四十三年轻时就擅长这样,一犯了错,便对自己动手。他这叫苦肉计,一辈子狗改不了吃屎,老了老了,还是同样的嘴脸。
王麻说:“既然拆了,那也没办法,总不能让大烟囱暴尸荒野吧。”
“对呀,咱们去收尸吧。”陈劳辛道。
“嗯,不光是给一号送葬,也是为咱们这一帮老家伙祭灵。”蓦地,冯彬文语带哽咽,泪眼婆娑,叮嘱说,“诸位,等一下慢慢地收拾砖头瓦块,千万别慌,也别磕碰了。兄弟我睁眼看着大家,别像个土匪,让兄弟我瞧不起你们的手艺。”
那边厢,马四十三显然被孤立了,也有些心虚。他漫唱时就喜欢旁人喝彩,此刻也不例外。马四十三大吼一声,举起一只瓦刀,狼亢地喊叫:“狗日的马骥,老子不活了,老子跟你拼了。”后面的人见势不妙,忙像一道洪水似的,席卷而去。
一站上砖塔,视野陡然开阔,风景蓬勃,一线黄河镶嵌在远处,默然而逝。先前的不快和愤懑,此时被一风吹净,只剩下了老家伙们的讶叫与欢呼。大烟囱有点儿拗口,他们喜欢叫砖塔。砖塔上风很大,老家伙们好不容易才收拾住趔趄,盘腿坐下。
“嗯,马骥这小子,像个儿子娃娃,裆里有肉。”王麻赞许。
冯彬文说:“幸亏马骥手下留情,没拔干净。这七米左右的砖塔,更适合做咱们老家伙的墓碑。原先的四十一米,像人民英雄纪念碑那么高,咱可享用不起呀。”
“诸位,兄弟我差点儿犯了历史性的错误呀。当初怀他时,他妈要参加总厂的广播体操比赛,非要引产掉,还是我英明,阻止了家里的傻婆娘。”马四十三转悲为喜,便有些得意,又说,“儿女是前世的冤家,不打不成交。兄弟我晚上给马骥检讨一下,老子错怪了他。”
“趁天凉,开工吧。”陈劳辛催促道。
其实,一切都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或者说,马骥的先兵突袭,让老家伙们的疑难和幼稚迎刃而解,此后的事显得异常明朗了。当时,马四十三气炸了,扬言要给儿子三瓦刀,找回面子。老家伙们尾了上去,知道他生性如李逵,怕出人命官司。岂料,等钻过了那一片蒿草和荆条地带,一伙人顶着日光,来到了空地上时,却发现一号大烟囱的遗址上,已经架设了一圈密密麻麻的脚手架。没有碎砖,也无瓦砾,现场干干净净,脚手架外绷着一层绿色的防尘罩,密不透风。老家伙们揭开一角,蹑手蹑脚地进去,登时僵住了。天老爷,砖塔还在,只不过上半截被削掉了,现在仅存七八米高,被一些钢筋架子支护起来,下盘很稳地坐在地上,仍有一号的气派和尊贵。更惬意的是,沿着脚手架铺设了一圈螺旋状的楼梯,台阶不高,很缓,恰好符合老家伙们的步履。几个人登上去,又蹿下来,美美地参观了一番。每个人的脸上开了花,左喊一声马骥,右叫一嗓子马总,却不见当事人的影子。
这当口,一个戴近视镜的尕娃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民工。尕娃瘦,但利索极了,跑上来拽住马四十三,喊了一声马叔,口气亲热。双方一说开,这才知道尕娃是马骥的小学同学,外号叫尕镜子,小时候常去马四十三家里玩,还蹭吃过手抓羊肉和油香什么的。马四十三忘性大,为了掩饰尴尬,忙掏出了一张餐巾纸,喝令尕娃张嘴。尕娃很乖,张开了嘴,马四十三从他的门牙上擦下来一片芫荽叶子,说你们刚吃完牛肉面吧,以后吃完了记得剔牙。尕娃这才交代,昨天动用了大型设备,将一号大烟囱拔掉了大部分,清理完了现场,但马骥实不落忍,专门留下这么高的一截,还增加了安全防护设备,想让叔伯们尽情发挥。尕娃又说,马骥委派他来主持现场,这几个民工都是雇来打下手的,叔伯们意思一下就行了,具体拆除的活儿由民工来干。尕娃还讲,马骥去开会了,餐饮协会的,今天要选他当副会长。马四十三心喜面煞,抬起一只手说,哼,他恐怕不想吃老子的抽脖子吧。
“尕镜子,兄弟我请教你一句,什么叫意思一下?”陈劳辛发难。
“哦,好我的爷爷,千万别使‘兄弟我这个话,余生也晚,可担待不起。”尕镜子一揖到底,赎过了罪,便说,“你们敲打一下就下来吧,我们拆起来快,也安全嘛。”
王麻说:“你有情有义,兄弟我领了,但具体拆除必须由我们来干。”
“拜托爷爷们,你们干吗一嘴一个‘兄弟我的。我羞死了。”
“喏,听兄弟我给你解释。尕镜子,这大烟囱是我们这帮老家伙们,在五十年前亲手箍起来的,那时候一个个比你现在还小。它其实不是烟囱,也不是砖塔,它等于一棵树,种在了我们的心上。”冯彬文识人,见对方礼貌有加,遂耐下性子说,“而今,我们真成了老家伙了,它也不合时代,该入土为安了。兄弟我恳请你,就让咱们撒一回野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们随时听吩咐。”尕镜子道。
冯彬文感喟:“好呀,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上去喽。”
一开工,事情便正规了。尕镜子将每个人身上的保险带打开,将挂钩挂在了脚手架上,万无一失。四个民工依次撒开,守住四个角,各自负责一位老人。对方刚拆解下来一块砖,民工便伸手接过来,顺着一根钢管滑下去。下面的伙伴接上,当建筑垃圾一样,齐整地码在车厢里,完工后一总处理掉。尕镜子一边指挥,一边拿手机在拍照,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随他吧。
坦白讲,退下来许多年了,头秃了,牙掉了,就连先前满身的娴熟技艺,也早已雨打风吹去,日漸荒疏了。老家伙们割据一方,动手拆解着脚下的耐火砖,感觉手很生,找不见诀窍。手生也倒罢了,问题在于骨骼中有一种牵扯,丝毫不给力,总要慢上一两个节拍。他们明白,这其实是老了的征候,心到,手却不到,一种流逝的光阴在中间作怪。他们互望一眼,要么咧嘴笑,要么扮一个鬼脸,但谁也不说泄气的话。万事开头难,等拆下来头几块后,他们手上休眠的技艺一下子醒了,老马识途,动作凌厉,反而由不得他们慢下来。
耐火砖很厚,有一本辞典那么厚,单体的重量足有五斤多。砖缝里勾了当年高标号的水泥和砂浆,锅炉烧过,风雨洗礼过,如今血肉粘连,浑然一体了。瓦刀使不上,必须先用凿子在砖缝上开一个缺口,然后将钢钎打进去,慢慢撬起一块。一旦撬出了一块,就像门牙松了,左右两侧的伙计们不战而降,纷纷败下阵来。捧起耐火砖,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棱角分明,颜色鲜亮,如同当年刚砌进去的一般。不,比当时更生动,更具分量,因为几十年高温的淬制,似乎有了一种别样的筋骨,让人不敢小觑。老家伙们越干越起劲,话也就多了起来,一再唏嘘说,瞧瞧,那个时候的水泥,可真是水泥呀,能把天和地都焊在一块儿。又讲,那时候的砖是实心的,人也是实心的,不像现在这么注水,这么短斤缺两。戏谑声中,每个人都不懈怠,每捧起一块砖时,都会用掌心仔细地拭去灰尘,颠来倒去地查看几遍,生怕错漏了什么细节。尕镜子在一旁发笑,觉得这帮老顽童呀,就像站在产房门口的年轻父亲,第一次抱上婴儿,必定先检查一下有无残疾,身上是否带胎记。
来了微信,尕镜子一瞧,马骥说:活到老了,就是一帮老小孩,随顺他们吧(哭)。这几张照片,真让我看到了劳动人民的尊严。
回复说:(撇嘴)嗬,这就是你爆的料?
呵呵,少安毋躁,你这个小包工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得意)。转瞬,马骥又追加来一条: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就是解密的人(阴险)。
尕镜子:这不是我的菜,但我喜欢这帮老头(龇牙)。
哦,你学学他们的耐心吧,他们忍了多少年了,今天绝对是个机会。马骥叮咛道。
拆除作业异常顺利,老家伙们也越来越顺手,找到了昔日的感觉。中午时,马骥的餐厅置备了一桌饭,喊他们去吃,却被拒绝了。马四十三亲自致电,让厨师长做了盒饭。不是一般的盒饭,四菜一汤,醋熘番瓜,干炒茄子,凉拌洋芋丝,虎皮辣子。主食是蓬灰凉面,手擀的,上头浇了卤子、蒜泥和芥末水,颜色花哨,奇香袭人。老家伙们不肯下来,怕耽误时间,饭食送了上去,仍不停手。马四十三吆喝了几遍,其他三人这才捧起了饭盒。孰料,吃了第一口,还没咽下去,表情便定格了,目光纷纷盯住了马四十三。后者嘻然问:“咋样么,吃出什么味道了没?”三个人不吭气,猛地饱咥了几口,吧嗒着嘴。王麻说:“娘的,吃出来了,原先大食堂的味道,香得心都烂了。”陈劳辛陶醉地说:“你狗日的,在餐厅吃了多少回,从来就没端上过这个,现在是犒劳兄弟我呀?”马四十三卖弄说:“这几样不挣钱,餐厅的菜谱上没有。兄弟我特地交代后厨,用了我的独家秘方。”冯彬文饱了,打着嗝说:“为吗香,照兄弟我看,关键的问题在于咱们跟一号在一起,筋骨醒了,胃口开了,吃回到了从前,想起了厂里的大食堂。”这话在理,老家伙们一致称是。撂下饭盒就喝汤,汤也不是珍珠翡翠白玉的,却是下过面的面汤,里头搁了一根芹菜。原汤化原食,舒坦得他们直拍肚皮,拔长了脖子,饱嗝在冒泡。这时,尕镜子接了一个骚扰电话,声嗓很大地说:
“拜托,兄弟我不喝铁观音,求你别打了。”
“等等。”冯彬文叫住了他,质问说,“你刚才说了啥,你说‘兄弟我?”
尕镜子很无辜:“对呀,‘兄弟我。”
“不行!你这个尕娃没礼数,我意见大了。”刚才还一片晴天,冯彬文忽地阴下脸:“你在别处说‘兄弟我可以,但在老家伙们面前,在一号,你没这个资格。”
见此情况,尕镜子没回嘴,嗖嗖嗖地下了脚手架,乘凉去了。
太阳西移,日光在空中化作热浪,将地面变成了一座澡堂子,令人眩晕。到了下午四点多时,原先七米左右的大烟囱,已经矮下去了多一半,看样子天黑前就能彻底拆除干净。尕镜子坐在拉废料的卡车旁,一团阴凉罩在身上,指挥着民工,不紧不慢地拾上面拆解下来的耐火砖。尕镜子的手原本很细腻,但帮了一会儿忙,此刻粗糙无比,长了一层毛刺似的。刚才冯彬文的呵斥,尕镜子并没放在心上,自己不小心引用了别人的话,这跟侵犯知识产权没什么两样。尕镜子对付完手上的毛刺,忽然觉出了一种异常,因为脚手架内的作业面上寂静无声,真有点儿瘆人。尕镜子甚至往坏里想,莫非谁,一不小心跌倒了,连人带砖,哗啦一下掉在了砖塔后面。一念至此,尕镜子立马慌了,忙奔了过去,笃笃笃地上了台阶。此时,眼前的一幕让尕镜子定住了,诧异地望着那几个高高在上的老家伙们。
居然!他们居然都哭了,垂下头去,在集体默哀。
尕镜子仰看着,见老者们灰头土脸,浑身脏污,但动作很齐整,两腿并拢,肃穆地埋下头去,一个个收不住泪水。他们头顶银雪,雪白得像天上的淡云,虽不茂盛,却让寥廓的天际有了一丝别的味道。刚才吃了亏,尕镜子现在再不敢造次了,也理解了马骥给他的爆料。他的手摸进兜里,找见了那张纸,A4大小,狠狠地攥成了一团。末了,默哀毕,四个老家伙忽地撤开,从作业面到地面,组成了一条首尾相衔的人链。最上头的马四十三每起获一块砖,便递给了王麻,王麻再交给陈劳辛。冯彬文站在末梢,恭顺地接过陈劳辛手里的砖,将它们逐一搁在地上,摆放得井然有序。
这个过程中,谁也不说话,连每个人的气息都像羽毛那么轻。但尕镜子发现,老家伙们,不,这几位老者面色绯红,心跳过速,身上有一种看不见的激动与傲慢。激动尚可理解,傲慢分明来自他们全身心的沉浸,无视周遭的一切,轻蔑这个赤日炎炎的下午,包括尕镜子和一排惊呆了的民工。尕镜子阻止了民工,没让他们搭手去帮。尕镜子笃信,这种蚂蚁搬砖的秘密仪式,一定有他们自己的逻辑,自己的年代和仪轨,外人不便介入。——话虽这么讲,但尕镜子看见冯彬文刚捧起一块砖,身子晃了晃时,还是第一个冲了上去,架住了他。
通的一声,耐火砖砸在了尕镜子的脚面上。
尕镜子哎呀一声,跌倒了。冯彬文也倒地了,中暑的症状。尕镜子挣扎着爬起来,吆喝民工们赶紧将冯彬文抬到阴凉下。这时,尕镜子讶异地发现,那一块沉重的砖面上,镌着明晃晃的三个字:
冯彬文
太阳落山时,尕镜子仍一瘸一拐的。
问题不大,冯彬文凉了一阵子,又在黄河水里擦了脸,醒转了过来。冯彬文内疚缠身,尾在尕镜子后边,连连抱歉,好像闯了天祸似的。依了老者们的话,尕镜子指挥民工们,将后来拆解下来的耐火砖,统统搬到了黄河岸边,丢在滩涂上。老者们的工作干完了,剩下的大烟囱的底座,会由民工们负责彻底拔掉,再将现场清扫干净。天空澄澈,一览无余,河心里跑过了一艘快艇,将水浪驱逐过来,卷起了白色的浪花。干了一整天,马四十三依然骁勇,喝令另外三个和尕镜子就地歇息。他自己则抱着一块块砖,蹲在河边清洗。砖头蒙尘久矣,边边角角上还带有水泥和砂浆的残迹,也被他仔细剐掉,恢复了先时的模样。
肯定没骨折,但也痛楚难忍,尕镜子心里抽搐着,一时间帮不上忙,急得乱转。马四十三終于清洗完了,来回跑了几趟,将耐火砖搬在了大家面前。冯彬文腾地站了起来,王麻和陈劳辛也赶紧立定站齐。三个人像标枪似的,表情肃穆,却目光热烈,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马四十三开始搭积木,将散落的砖头塑成了一座塔。或者说,一座微型的小立碑。尕镜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趋近一瞧,心中蓦地涌过了一股热流。也不知是脚疼,还是心动的缘故,反正尕镜子双膝一软,跪在了这一座立碑前。
王增武 甘谷县
陆俊德 上海枫泾
李佳伦 天津塘沽
刘恩科 长武县人
冯 保 白银平川
仇 勇 甘肃临洮
傅崇俭 平凉崆峒人
朱娃子 江苏兴化人
陈劳辛 湖北黄陂县
王西野 上海闸北区
徐 旭 甘肃平凉人
杨延康 贵州遵义市人
张森林 平凉泾川县人
王 麻 河北保定府人
杨继军 甘肃静宁县人
移高红 天水麦积山人
冯彬文 辽宁铁岭草帽山人
徐子坤 甘肃凉州双树乡人
漆进茂 甘肃漳县五里铺人
久美琼蓬 青海化隆县外镇人
马四十三 甘肃临夏玛尼沟人
夕光打了下来,像一张细密的砂纸,替这些沉砖擦去了尘土,打磨出一层鲜亮的金黄色。河风很劲,慢慢吹干了水渍,让那些砖面上漫漶的文字紧凑起来,浮现而出,筋骨毕现。尕镜子用指尖摩挲着,辨识着,并逐一念了出来。显然,这是每个当事人自己凿刻下的,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但清晰如当年。一共二十一位,上头是姓名,字体大,下面则是籍贯,字小得就像指甲皮一样。尕镜子看完了这些稚嫩的签名,心猜,这就像一群小学生在答试卷,稍不规矩,先生的戒尺就追了过来。片刻之后,砖石干透了,一种血样的颜色仿佛从心脏地带泛滥出来,布满了砖面。但这种色泽并没有淹没一个个姓名,相反,却让每一根笔画都层次有序,抓石有痕。尕镜子明白,这是几十年的煅烧和炙烤造成的,如今它们不是简单的建筑材料,而是一件件艺术品,立体地码在黄河岸边,矗立在傍晚的?夕阳中。
这一切,冯彬文都看在了眼里,会心一笑。见尕镜子一瘸一拐地反身回来时,冯彬文将他拉拽过来,安顿在了自己身边。冯彬文抱拳说:
“兄弟我刚才不慎,让你受罪了。”
“折杀我了!伯,千万别再使‘兄弟我这个词,我是晚辈。”
“嗯,你是晚辈不假,但我知道你所为何来。”冯彬文云开雾散,料事如神地说,“你现在提一个要求,我不会拒绝你。抓紧时间吧,小心我反悔的。”
尕镜子说:“哦,你当然明白我要问什么。”
天光暗下了一寸,但河面上依然有隐隐的光线,像一个人提着白灯笼,照着那些疲倦的鸟群和鱼群归家似的。四个老神仙疲累了一整天,此刻坐的坐,躺的躺,屁股下是晒烫的细沙,惬意极了。当年,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下班后,懒得去食堂打饭,也不进集体澡堂,带着满身的黑灰跳进了黄河水,先痛快一下再说吧。冯彬文形容说,那时候可真年轻,年轻得一塌糊涂,像青蛙一样活蹦乱跳的。动力厂开建在即,首次招人,五湖四海的带着介绍信跑来了,报名,政审,技术考试,刷掉了大多数,最后只剩下了二十一个,组成了青年突击队。从黄河水里爬出来,大家赤条条地躺在沙子上,望着高原的星空和月亮,不知今夕何夕。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直到被次日一早的晨露打湿了,才惺忪而起。
动力厂应该是有标志的,标志就等于现在社会的logo。那么大烟囱就是当年的标志,只有它才是工业化的象征,也才能赶英超美,追上苏联老大哥的步伐。难题来了,这帮二十左右的愣头青,谁也没见过工业烟囱,打开设计图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码如同天书,没一个人能讲出子丑寅卯来。王麻接茬说,厂里的确请了一个武汉的工程师,但天兰线在宝鸡一带塌方了,被滞留在了当地。革命事业不等人,工期不等人,一切都迫在眉睫。这时候,厂里的一位夜班库管站了出来,说他可以试试。
陈劳辛恓惶说:“慢点儿讲,让兄弟我揩一下眼窝子。”
“老冯,你也擦擦吧。”马四十三递了一张纸巾。
夜班库管这么一挑衅,全厂上下都失笑了,年轻人更是笑死了。没别的,他平时窝囊极了,浑身邋遢,谁也不会正眼瞧他一下。他无儿无女,也没有家,真正的老绝户头。他公开叫板,等于揭了皇榜。加之用人之际,厂长也不曾多虑,便遂了他的心愿,将这二十一个小伙子交给了他,限期完成。那时候整个一个忙字,垦荒平地,铺设线路,砌筑围墙,还要进各种大型设备,这支突击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刚开始,他连上了三天的课,集中培训,替大家收心。他的课堂很严厉,稍有交头接耳,就会被驱逐出去,罚站罚一天,还不许吃喝。他在黑板上画图,讲解烟囱的构造和功能,剖析设计图纸上的优劣。图纸是借用河南一家工厂的,但那里的地质构造和黄河滩涂一带迥然有异,他修订了过来,领导也签了字。造烟囱,首要的问题就是耐火砖,本地的房舍大多是土木材质,对耐火砖闻所未闻。他申请了一辆苏联的嘎斯汽车,带着一帮小伙子,考察完了兰州周边的各个山头。每到一座山上,他攥起一把土,就能知道土质的黏性和成分,好像他的手是一台分析仪。后来,在榆中县的清水驿乡,终于找见了合适的土层,便就地开窑,开始烧耐火砖。
第一批砖出窑后,统统废了,因为火力不均匀,有点儿酥。连续废了七窑,等第八窑砖出来后,大家一下子信服了他。没别的,当时摆在大家眼前的不像一块普通的砖,不像泥土做的。一窑土砖经过一天两夜的淬制,洗心革面,凤凰涅槃了,竟然成了一块块整齐的黄金。真的,这比喻不过分,我们就把这种亲手制作的材料叫金砖。金砖还要经过测试,专门在水里泡,在蒸笼里蒸,用焊枪重复去烧。为了考查它的硬度,专门挑了几个大力士,用二十五磅的重锤去砸。砸到第四十一下时,它才折成了两半。谁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但他肯定有魔法,让那些酥烂的土,变成了一团坚硬的筋骨。他也不多讲,他的话很吝啬,遇见一些人的请教时,他会脸红,有点儿像没嫁出去的老姑娘。
农历十五那天,山上的月亮很亮。月亮看見我们在开会,月亮一定听见了。
烧制了将近一个半月,数量早够了,那天要烧最后一窑。他召集大家,每人发了一块砖坯,一把刻刀,命令我们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姓名,写下籍贯。他什么意思,他玩哪一手,他的目的何在,谁都在心里打鼓。当时,他也不解释,只督促大家按格式写,要求工整,不能出现错别字。他的牙齿很硬,不容分辩,谁要是抗命,谁就当即卷铺盖卷滚蛋。后来,大家站在窑口前,看见二十一个名字和籍贯被推进了窑内,迅速被火焰吞没了,感觉在烧自己,感觉自己也是一块砖,在慢慢地发生改变,一切都神秘极了。停了窑,等这些砖被搬出来后,每个人都惊呆了。因为,谁的名字都被镌在了金砖里,闪着光,憋着劲,仿佛先天从胎里带来的。那一刻,大家抱住各自的金砖,惜疼无比,觉得它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是青春的一部分。从那以后,这支突击队就安静了下来,月月插红旗,年年当先锋。
他揭开了谜底。他当众说,他要把这些刻有名字的金砖,砌在一号大烟囱的底座上。原因有二:其一,既然亲手箍起了砖塔,就要负责到底,塔在,我们在;塔亡,那我们全部碎尸万段。其二,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一号是担负的首个项目,成了便是青春的纪念碑,垮塌了,则是共同的墓碑,这支突击队的耻辱桩。这两条实则是同一个意思,他不过在反复强调罢了。他很干脆,口气决绝,在动员会上像教官那么训话。他还举例说,紫禁城里的每一块砖瓦,都镌着制作人的名号和家徽。要是出了麻烦,朝廷会一路追查下去,直至问罪。他讲这些话时有些自得,好像他是现在电视剧里的清朝太子,来微服私访的,但大家信他。
“哦,不能讲了,兄弟我去河边洗一下脸。”冯彬文道。
“等等,兄弟我也去。”王麻起身。
天彻底黑了,尕镜子听累了,仰躺在河滩上,看见一架航班降下了高度,擦过兰州的头顶,往中川机场飞去。蹊跷的是,耳朵里并没有那种巨大的引擎声。相反,河沟里的蛙声却如潮般响起,让四周越发地寂静了下来。尕镜子思忖,其中的一只蛙,一定是当年的那只,见识过这一帮人的飞扬,也见过他们当时的眼泪与汗水。这不,那只蛙来了,呱唧呱唧的。尕镜子一扭头,原来是冯彬文和王麻的脚步声。他慌忙坐了起来,支起耳朵。
一号工程开工了,进展神速,每天增高两米。厂里有一份战报,油印的,每一期都报道大烟囱的高度。平地里忽地矗起了一座塔,成了风景,附近的中小学生组团来参观,就连市区的不少群众也带着干粮,挤上市郊列车来,站在塔下赞叹不已。
谁也没料到,那时候有一张网慢慢地收拢了,目标就是他。
八月三日下午,约莫四点吧,工地上来了三名公安员,戴着大盖帽,背着手枪。公安员是副厂长陪同来的,后者还兼任了军代表,气势很凶,吓得大家都躲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副厂长喊他,他便从作业面上跑了下来,没一点儿精神准备。可当他见了公安员后,突然僵住了,脸色煞白,僵了好几秒钟,又反身跑上了脚手架。他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蹿了上去,没了影子。当时,公安员们拔出了手枪,瞄准了塔尖,喝令他立即投降,但回答下面的却是一阵砖头雨。雨很大,也很危险,因为雨是耐火砖。
就这么对峙开了,上头的宁死不屈,下面的也不敢强攻。
天黑之前,双方都进入了僵持阶段,寻找着各自的机会。公安增派了大量的人手,武装到了牙齿,将整个一号团团包围了,连一只麻雀也休想离开。副厂长用望远镜发现,他竟然一个人在拌砂浆,一个人在砌大烟囱的帽子。烟囱也是有帽子的,像人衣服上的小翻领,一则美观,二来洋气。那一天,一号的主体工程接近完成了,但后续的工作还很多,比如焊铁梯,比如装避雷针,比如勾砖缝等等的。那么一个危机重重的场合,无数支枪口都对准他了,但他不管不顾,浑然忘我,慢慢给大烟囱戴上了帽子,砌上了最后一块耐火砖。
第二天早上,公安摸了上去,却在烟道底部发现了他。
他跳了塔,死了。
一个月后,动力车间正式点火,一点就成功了。大煙囱矗立在黄河岸边,像一个巨人似的,简直威风极了。白天,它就站在地上,摸着云彩,嘴里喷吐着黑烟。到了深夜,它的头上喷射出火焰,能把半个天空照亮。一号成了样板工程,图纸被大量复制,后来生出了许多的徒子徒孙。那一段,我们谁也不提他,一提起来,眼睛肯定是湿的。但在每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塔,塔也就是他,白天吐出的黑烟是冤屈,晚上祭奠的火焰在叫魂。后来,我们二十一个人咬破了指头,喝了血酒,决定一辈子守着一号大烟囱,守着这一座塔,除非我们自己干掉它。
他死了,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了黄河里。
刚说过的,他是个绝户头,没有家,也没有儿女。他的死一直没有结论,甚至他的名字、籍贯和年龄据说都是伪造的,黑人黑户,彻底丧失了来历。他在厂里做夜班库管,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组织上当初没做进一步的考察,便疏忽掉了。后来有了一点点风声,说他其实是个俘虏,原先在胡宗南的部队里当教员,北平的正牌大学生,土木工程毕业。彭德怀的一野解放灵台时,他被收编了,到了兰州又溜了号,从此隐姓埋名。大家不信这些传闻,也不敢公开提他,却又心里想死了他,天天想得眼睛里哭血。这么着,大家一合计,决定用他平常最喜欢的口头禅来称呼他。外人听见了,也神鬼不知,比较安全吧。
“称呼什么?”
“兄弟我!”
尕镜子惊了:“什么?原来兄弟我是一个人呀?”
“对,兄弟我就是他。”冯彬文道。
“兄弟我也是我。”王麻说。
马四十三和陈劳辛也不落后,纷嚷:“兄弟我就是我,我就是兄弟我。”
“哦,那他当初没给自己刻一块金砖吗?”
“没有。他可能有预感,他不敢刻。”
“那这些金砖怎么办?”
“兄弟我的骨灰撒在了黄河里,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冯彬文哀叹一声,笃定说,“兄弟我走了,那这些金砖和名字,也要扔进去,一起陪着兄弟我,让黄河水去清洗干净吧。”
尕镜子起身,借着暗淡的星光,又伸手摩挲着眼前那一座微型的砖塔,指尖上识读着那些凌乱的文字。他明白,光阴无情,天道如命,这二十一个普通的名字有的凋零,有的斑驳,如今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这几位,头顶白雪,老态横陈,已然迈入了晚境,一如他自己的父亲。尕镜子哀恳说:
“真抱歉!我不是什么民工头,我其实是个作家,我叫叶舟。”
冯彬文一笑:“马骥喊你来的。他给你泄的密,我知道。”
“我能写下这个故事吗?”叶舟问。
“兄弟我?”
“嗯,标题就叫《兄弟我》。”
“当然喽!”冯彬文答。
夜空中挂着一只风筝。风筝发光,好像有一股神秘的电流插在它身上,衬托出了它逶迤修长的尾巴,漫漶地飘在群山之上,星宿之间。这天晚上没月亮,但这帮老兄弟们却耳聪目明,不知疲倦地折返在黄河岸边,将一块块金砖安顿在了水中。叶舟懵懂,猜不出这些名字究竟随水而逝,还是沉在了河底,最终模糊并且消失殆尽。依稀间,马四十三又扯开了破嗓子,漫唱了一首高原的民歌。歌词曰:
河里的鱼儿水养着,
头顶的老鹰天养着;
世上的行人万万千,
只有你是我的心养着。
这短暂的一生哟,
到了这里就终了;
来世少年的时节嘛,
再做相会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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