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郑鸣在路口止步,抬头打量这栋楼。
楼依旧。
五个多月前,郑鸣在这楼三层的一个雅间吃过饭——说到雅间,郑鸣更愿意叫包厢。饭店是荤腥油腻的地方,人们来这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或者假酒食以达到其他目的,最是红尘庸俗处,不知何雅之有。他们没有乘电梯,从大堂一角缘步梯螺旋而上,郑鸣边走边发了上述议论。戴胜在旁说:雅不是指吃饭,指装修,豪华气派,精致典雅,客人来消费,感觉高端上档次。郑鸣说:那让厨子挂一身珠宝也很雅啰。店老板尴尬地笑。这个话题是店老板带出来的,他在大堂迎接,嚷叫说已在三楼安排好一个雅间。他本来在前引路,此时侧身而行,回顾郑鸣说:郑局以后多来指导指导,让我们也沾沾雅气。郑鸣说:“指导”二字就很不雅。老板无言以对,干笑而已。戴胜对老板说:文化人就这毬样,好抠字眼儿,好抬杠,老兄别介意。
郑鸣的确有抬杠的意思。这种心态贯穿饭局始末,弄得场面颇有点冷。他上午挨领导骂,心情大坏,下班后本想去找罗晓芸,却被戴胜拖来这里,所以有点不爽。还好在场的并无别人,除了戴胜和店老板,只有一位叫陈倩的女士。戴胜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用罗晓芸的话说,属狼狈之交,在他面前耍脾气,并不会把他得罪掉。至于店主王老板,在郑局眼里,王老板就是个买单的,而在王老板眼里,姓郑的就是一条嘴脸难看的狗官,彼此定位明确,分野清晰,也就各以应有的态度安然相处。唯一感到不适应的,是饭局的主角陈倩。
这次饭局因陈倩而起。陈倩是戴胜一个病人的女儿。据戴胜讲,她妈心脏不好,冠心病合并二尖瓣关闭不全,需要做搭桥手术,住院住到了人民医院心外科戴主任那兒。陈倩听多了传闻,包个红包来送礼,戴胜照例收下,然后拿去充到了她妈的住院账号上。手术如期进行,做得也很成功。陈倩觉得应该感谢一下,非要请戴主任吃个饭。戴胜却之不恭,于是就有了这个饭局。
但这只是饭局的成因,而不是饭局的目的。事实上,戴胜组这个局,并不是要了却陈倩请客的心愿,郑鸣相信,聪明好客的王老板必定不会让戴主任的朋友破费。区区一餐酒饭,对王老板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在酒饭之外,还有更多的钱要他出。而这个花大钱的事,才是此次饭局的重点。
这事也是因陈倩而起。陈倩家贫,她妈住院已经开始欠费,戴胜估算了一下,到她出院至少还需八九千元。戴胜有意帮陈倩解决这个难题,给她弄一笔钱。首先这笔钱不用还,否则依旧有压力,义行就打了折扣。其次也不能让戴主任亲自掏腰包,戴主任自己也不富裕。恰逢人民医院搞创建,宣传科弄了个征文比赛,征集为患者服务的感人故事。戴胜受此启发,决定也搞个征文大赛,以此为名拉一笔赞助。征文主题要与书有关,围绕传统文化做文章,因为陈倩是学古典的,某211大学古籍修复专业硕士研究生,写这个她拿手。关键是找赞助商。戴主任写着病历想了想,想到了妙香居的王老板。
王老板打铁出身,读的书加起来没有二斤重,对“文化”最深刻的理解,是这两个字的笔画都是四画。但这并不影响他经商发财,成为老家山旮旯里人人艳羡的人上人。所以他打心眼儿里不认为文化有多重要,花钱赞助征文赛,还不如给老婆买个金镯子。但是戴胜一打招呼,他立时就应允了。盖因王老板是有追求的人,有了物质基础,又渴望政治进步,想弄个政协委员干干,回老家上坟时也好哄祖先开心。他有幸认识戴主任,而戴主任跟政协主席姚富根关系密切。他正走戴主任的门路,此时戴主任有要求,王老板岂能违拗?所以这事儿就定了。
仅此还不够,还得拉个有公信力的机构当主办单位,比如文化局或作家协会。好巧不巧,戴胜的老朋友郑鸣,恰恰就是文广新局副局长,跟县作协那帮酸货也很熟。戴胜觉得这是天意,天意该做成的事,会可着你的条件来发生。他找郑鸣商议。老友来求,郑鸣没理由不答应。他建议在电视台发个启事,扩大一下影响,反正电视台归他分管,有此方便。他甚至认为不妨让县委宣传部也参与进来,他跟常务副部长赵某熟,请他捧场没问题。宣传部主办,文广新局、作家协会协办,电视台承办,听听就很牛逼。既然要玩,就玩得嗨一点,可劲儿显摆一下,让戴主任赚足面子,在女人面前好好放光彩。戴胜的心思被老友说破,捏着香烟嘿嘿笑。
别瞎扯,我可是纯粹的好人。他说:好人是条不归路啊,既然做了,就得做到底。
郑鸣说:当心被雷劈。
戴胜翻眼。你懂不懂规矩啊!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像你这烂脾性,假如混江湖,早砍死几百回了。
金主和靠山已分别谈好,戴胜今日组这饭局,就是大家见个面,最终敲定计划。同时把陈倩带过来,就算是她请客了。陈倩很年轻,长头发瘦脸庞,鼻梁上散落几点雀斑,让人一望而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小家碧玉难免会有点小家子气,她话很少,略显拘谨地坐在下方位,除了斟酒倒茶,就是听三个老男人吹牛逼。这是郑鸣第一次见到她,谈不上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挺顺眼。有一次陈倩过来倒茶,郑鸣问她多大了,她没回答,大概是吵声太大,把他的声音压住了,她没有听到。戴胜正跟王老板讲一件拍案惊奇的事,刚好讲到快活处,两人鼓掌大笑。郑鸣也就不再问了。小饭局就像小火锅,木炭太少容易凉,况且王老板不是同路人,郑局又不住休地耍个性,正事一说完,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散了。戴胜先送陈倩回医院,然后送郑鸣回单位。在一个红灯前,戴胜掏烟抽,丢了一支给郑鸣,拿打火机点燃后,把打火机也丢给他。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戴胜说:是不是看到美女了,就一个劲儿开屏?
郑鸣大笑,一口烟卡在咽喉,顿时呛咳起来。戴胜睃他一眼,几丝讥笑横七竖八地爬上脸庞。
尴尬了吧?
郑鸣抹去呛出来的泪屑。尴尬个屁啊。他说:陈倩美吗?我不觉得。
你就装吧。
真心话。郑鸣说:我觉得还没罗晓芸好看。
戴胜一哂,看到绿灯亮起,踩下油门往前冲。郑鸣被陡然的起步吓了一跳,闭上嘴不再说话。到下一个红灯,戴胜将烟头摁进烟灰盒,对郑鸣说:这事得抓紧,速战速决,不要拖太久。
知道了。
回到单位,郑鸣先给作协主席打电话,取得他的支持,然后翻出电视台台长的号码,向他交代承办征文比赛的事。他的拇指在台长名字上迟疑。电视台诚然归他分管,但他跟台长的关系很僵,前几天还当众闹过不愉快,此时安排他做事,难免有点不自然。他想了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直接交代给文化频道主任好了。他草拟了个大赛启事,列明各项规则,其中奖项设置为:优胜奖一名,奖金一万元;入围奖五名,各奖纯天然优质粉条礼盒一提,妙香居代餐券五百元。投稿时间为一个月。拟完之后,先发给戴胜过目。戴胜很快打过来电话,对截稿日期提出异议。他认为一个月太长,七八天就够了,须知国家招考公务员,报名时间也不过一周左右——他这么急是有原因的,陈倩她妈再有十来天就可以出院,等着要钱结账。
简直是胡闹!郑鸣说:既然急用钱,你直接给陈倩好了,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据我观察,陈倩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直接给她,会让她认为是施舍。戴胜说:这样搞一下,我给得有理有据,她也可以拿得光明正大。
郑鸣冷笑。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全。
好人是条不归路啊……
我呸!
不管郑鸣多么不满,戴胜坚持不在时间上让步。区区一周时间,能有几人看到比赛信息?就算看到了,恐怕也难经营好一篇文章来参赛。如果一定要搞,必须改变一下方式,王老板的饭店不是没有对联吗?索性征集对联好了,短小易为,也能见功力,而且以妙香居的名义发公告,时间再短也理直气壮,就算有人骂,也骂不到他们头上。戴胜认为可行,马上转告王老板。王老板就是当大头出钱的,怎么弄都没意见,反正他也做不了主。其实这个新办法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能落一副对联,找人写写挂到大门外。若按之前的方式,花钱买一篇讀书心得有何用?王老板又不是读书人。所以他支持。
郑鸣马上改拟大赛公告,传给文化频道主任,要求每天早晚各播一次,两小时飞播一次。又给宣传部赵部长打电话,在宣传部公众号和本县最大的网上社区都转发一下。能长篇大论谈古典文化的人不多,热衷参与写对联的却不少,七天期满,邮箱里居然收到来稿一百多件,其中不乏在县城文艺界颇有令名的老同志。小地方的文化人,并没有什么大学问,即如那些老同志,不过是在官场混过,又热衷附庸风雅,写过几首打油诗,自费出两本书,就成了所谓的文化名流。那些对联的水平也可想而知,郑鸣和作协主席老杨扒来扒去,无非“美酒招来四海客,佳肴吸引五湖宾”之类,再好一些,也不过是引用个典,诸如东坡肉、刘伶醉什么的,大多连最基本的对仗都没有。但也有几副很不俗,文辞古雅,意韵相得,对仗用典都很讲究。郑鸣看得很紧张,赶紧查作者名字,并非那些有名头的老同志,才松了口气。他抽出一副对联,反复琢磨,拿笔修改了一下,递给杨主席。杨主席念:
韶乐听何虞,先师来此当知味
食指动无妨,孔圣登楼亦放心
这副对联用了三个典。上联用的是“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下联用的是“食指大动”和“孔子十不食”。上联是说味道好,下联是说食材佳。对仗也很工整。郑鸣说:我觉得这个最好,就选这个吧,怎么样?
杨主席看看作者名字,笑起来。行啊。他说:陈倩到底是学古典的,写得很不错。
陈倩她妈出院前一天,县立图书馆举行了“妙香居杯对联大赛”颁奖仪式。郑局长代表主办方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是念稿,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自开赛以来,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和踊跃参与,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八百一十三件。经过评委会认真评选,精里挑精,优中选优,最终选出优胜奖一名,入围奖五名。”郑鸣读稿至此,心脏虚成一团海绵,眼角余光偷觑主席台上的老杨,见他敛容危坐,一本正经,方才心下稍安。文化频道派人来录像,还准备做个访谈,征求郑局长的意见。郑鸣在人群里寻找陈倩,见她躲在场角,想必也觉得难为情。
算了吧。他对编导说。
戴胜可不觉得难为情。这天晚上,他邀陈倩和郑鸣吃饭,对陈倩获奖表示祝贺。郑鸣觉得好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过去了。戴胜情绪高涨,自嗨不已,犹如玩游戏大获全胜的小朋友。陈倩也言笑自如,全不似初见时的模样,仿佛羞涩的花骨朵已然绽放,花瓣舒展开来,便有一种自信和从容。毕竟见过几次面,彼此都已相熟,她也就完全放开了吧。她对郑局很热情。是那种带着恭敬的热情,但又不显得恭维。他们聊到了陈倩的专业。古籍修复听起来古意盎然,郑鸣很感兴趣。陈倩侃侃而谈,举了很多有趣的例子,使郑局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想起文化频道有意做访谈,便说:叫电视台给你做一期节目吧,让大家也了解一下这个行业。戴胜立表赞成。陈倩却有点犹豫。我怕做不好啊。她说。郑鸣说:你今天讲得就挺好,没事,就这样讲好了。陈倩也就不语了,起身给两位大哥倒酒。戴胜也站起来,弧形的肚子顶着弧形的桌沿。
我忽然有个想法。他捏着酒杯说:陈倩,这次比赛,全赖郑局操盘,若按科举的规矩,他就是你的座师。今天我做个见证,你拜郑局为师吧。回视郑鸣。行不行啊郑局?
郑鸣笑。得看她愿不愿意。
陈倩说:当然愿意,就怕郑老师嫌我笨,不愿收。
戴胜说:好啦,奉茶拜师吧。
就这样,郑鸣有了一个女学生,纵非如花似玉,却也赏心悦目,最主要还是个硕士生。一杯茶喝下肚,郑老师觉得人生其实也挺美好。三人兴会而谈,欢乐无比,直到晚上十一点钟郑鸣老婆打电话查岗,才依依散去。作别之前,陈倩忽然问:郑老师,什么时候录节目?我先准备准备。
郑鸣微愣了一下。就这几天吧,我安排一下,然后通知你。
郑鸣每次晚归,他老婆朱琳都要例行盘问几句。朱琳是律师,语速快,问题多,前一事还没交代完毕,后一事已经逼上来。经过多年实战,郑鸣练就了一个本领,每次应对审查,都能即时在脑子里过滤筛选,只挑出该说的说,而不发生犹豫和卡顿。今晚亦然。他只交代了戴胜的企图和比赛的胡搞,对收徒一事只字不提。朱琳冷笑。你们可真不要脸,拿着公共资源瞎糊弄,骗那么多人来参赛当陪衬,对人家公平吗?郑鸣被老婆骂,脸上有点挂不住。陈倩那个的确是最好的。他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才是真正公平嘛。他扯一张纸,要把对联写给朱琳看。朱琳说:别给我看,我也看不懂,反正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谁好就是谁好。郑鸣无语。他深知跟朱律师辩论是自讨苦吃,何况他们的行为本来就可疑,所以他只能选择不说话。但是朱琳还没完,她正要继续批斗,郑鸣的电话及时响起来。是戴胜打来的。
你觉得陈倩怎样?戴胜问。
不好说。
嗯?
不了解,毕竟就见过那么一两面。
戴胜哦了一声,在那边嘿嘿笑起来,知道朱琳在旁边。好吧,不说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啊。
干吗?
跟你商量个事。
二
戴胜想把陈倩留在颍川。
陈倩去年硕士毕业,考公务员没考上,对口工作也不好找,暂时应聘到省城一家培训学校教三字经。她父亲瘫痪在床,全赖母亲照顾,现在母亲又得急病住院,身为独生女的她只好请假归来。她跟戴胜闲聊,说到父母的病和家庭的困难,神色间充满忧愁。戴胜建议她回来工作,方便照顾老人。陈倩也正有此意,只是县城太小,没什么工作机会,学非所用不说,工资还很低。相比之下,省城机会倒是比较多,工资也高一点,只是房租太贵,生活成本太高,把两个老人都接过去也不现实。陈倩在两难之间进退维谷,无计可施,只有叹息。她叹息的声音轻浅而悠长,犹如暮色中的流云或村头的炊烟,浮动着袅袅不尽的惆怅和忧伤。戴胜在她的叹息声里变得多愁善感。
还是回来吧。他说,找人帮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陈倩说:我们是平头百姓,亲戚朋友也都是普通人,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
你别管了。
他们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天之前。那天晚上戴胜值夜班,两人聊了很久。陈倩回病房后,戴胜本想马上跟郑鸣打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直到颁奖结束,又促成郑鸣和陈倩的师徒关系,这才跟郑鸣谈。他把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上午陈倩她妈出院,他要开车相送。
次日中午一下班,郑鸣就去约定的砂锅面馆。面馆离文广新局不远,郑鸣信步而行,很快就到了。戴胜还没来,想必在那边服务殷勤,顾不上这头了。郑鸣上到二楼,选一张靠窗的桌子,抽出纸巾擦桌面。桌面看上去还算干净,一擦一层污腻,再擦还有,一直擦一直有,让人怀疑永远也擦不净。郑鸣擦了几擦,就放弃了。戴胜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种话就像服务员说饭菜马上好,做不得准。等人很无聊,郑鸣刷了会儿微信,索然无趣,就抽出一张干净纸巾,拿笔在上面作画。菜谱上有一道糖醋鲤鱼,在盘子中间横摆一段山药,将烧好的鲤鱼压在上头,美其名曰“过龙门”。这是本店招牌菜之一。郑鸣曾经消费过这道菜,觉得这创意很可笑,散发着一股子很low的市井智慧。一根山药也能充龙门?叫“棒打鲤鱼”还差不多。他将纸巾铺开,想画一条黄河大鲤鱼,可是技术太差,越画越像臭水塘里的土鲇鱼。他很沮丧,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看到戴胜的脑袋从楼梯道冒出来。
戴胜气色非常好,精神饱满,一脸春光,欢喜压弯了眉梢,哗啦啦往下流淌。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不对,是奸情。爱情还有苦恼悲伤,令人憔悴。奸情则只求刺激和快活,荷尔蒙鞭打心脏,泵出更多血液以满足生理之需,日久天长,血管也通畅了,皮肤也红润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所以,打什么羊胎素,喝什么大补汤,搞男女去吧,人生是灰色的,唯搞男女能使生命之树常青——这是戴胜的理论。也只有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才能弄出这样充满伪科学色彩的人生哲学。
身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医生,戴胜从来就不仅是合格的理论家,他更重视应用和实践。许多年来,他一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他的理论。但他不喜欢“奸情”这个词,他认为那也是爱,也应该用心去经营。所以他对每一个发生过体液交换的女人都很好。他坚信,只要先把关系定位好,再认真去对待她们,就只会产生快乐。譬如一台机器,设定了属性,明确了功能,再加上良好的维护,开关一摁,所制造的必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苦恼悲伤。
别满嘴奸情奸情的,猥琐不猥琐啊。戴胜教训郑鸣。搞男女也是爱,很纯粹的爱,懂吗?
郑鸣嗤之以鼻。戴胜是县城成功男人的典范,不光是人民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还是全县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县政协新科常委。青年得志,长得也好,自然运犯桃花,女人缘旺盛。他的情人那么多,往往上一个还没走开,下一个已经到位。就算奸情也是爱吧,那么请问,一个人同时可以爱上多少人?郑鸣这句质问只是表达一种态度,并不需要戴胜回答。答案过于简单明了的问题都是不需要回答的,譬如一加一等于几之于正常智商的成年人。还用说吗?如果真的用心去爱,一个人同时只能爱上一个人。这不光是社会道德的要求,也有生理学上的依据,因为一个人毕竟只有一颗心脏。
郑鸣为自己的妙论扬扬得意,认为无懈可击。不料戴胜听罢,满脸都是瞧不起。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幅解剖图。你居然跟我谈生理学,我今天就教教你。喏,这就是人的心脏。从结构上,一个完整的心脏分为四个腔室: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一个腔室只放一个人,要住满也得四个。戴胜将笔插回衣袋,挑衅地盯着对面的郑鸣。也就是说,最圆满的爱情,应该是同时爱四个人。
戴胜不愧是学霸,将解剖图画得格外逼真。郑鸣望着纸上那只标注详尽的心脏,一时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最讨厌跟你这种浪医生说话!
戴胜笑嘻嘻地坐到桌子对面,并不为迟到而羞愧。作为老朋友,倘若放个鸽子就受不了,那友谊就很可疑。郑鸣也的确没介意,反正他也不忙,要画鲇鱼在哪儿都一样。他看着戴胜坐定,问:说吧,什么事儿。
戴勝说:急什么?先点俩菜,边吃边说。
事实上菜一点罢,戴胜就直奔主题,向郑局表达了把陈倩留在颍川的愿望,毕竟上菜是个过于漫长的过程,而他又急于解决此事。他想让郑鸣帮忙,把陈倩弄进文广新局。
她可是你学生!戴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当爸爸的必须得帮她。
郑鸣说:那你是不是得叫我老岳父?
戴胜正拿纸巾擤鼻涕,团起来砸到郑鸣身上。郑鸣说:岂有此理,你就这样对待老丈人?戴胜瞪他。够了,说正事儿呢。郑鸣嘿嘿一笑,说:钱也给了,名也给了,现在还要给她安排工作,你这回的代价可有点大啊。嘴上这样调侃,心里已经在寻思。局里并没有空缺的岗位,相反,整个文广新局就像一列印度火车,每节车厢都严重超载,不光座位占满,过道塞严,就连车厢外也密密麻麻挂满了人。想来想去,似乎办公室需要个写材料的,前些天好像听刘主任发过一句牢骚,说现有的两个家伙都是吃才,材料写得像叫花子衣裳,得找个好笔杆子。郑鸣掏出手机,要给刘主任打电话询问究竟。戴胜否决了。
不行不行,写什么材料,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工资还低,工资多少啊?
一千四五吧。
才一千四五,吃饭都不够。不干这个,再想想别的,比如说电视台。戴胜说:哎,郑局,电视台不是你分管吗?把她弄到电视台吧。
电视台!郑鸣搔着脑壳苦笑。聘用工一月一千四,交三金,小工一月五百,无医保无三金。干不干?
开什么玩笑!戴胜说:谁不知道电视台是好单位,又风光又有钱?
那是以前。
在以前,电视台的确很有钱,是局里重点创收单位,历任局长的宏图大略都靠它赚钱来实现。但这两三年来,台里的收入突然断崖式下滑。郑鸣认为与大形势有关,网络新媒体的颠覆性冲击是谁也挡不住的,高清电视的普及,也让只能制作标清节目,且限于客观条件而制作得并不精良的县市台不具有任何竞争力,所以,电视台被广告客户抛弃是必然的事。但是别人可不这么看。在文广新局诸公眼里,大形势固然要命,作为分管领导的郑鸣同样责任重大。郑鸣分管电视台后,先搞了个所谓的清污行动,把所有医药广告统统撤掉,理由是涉嫌欺诈,格调低劣。这种小广告是县市台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刀砍掉,快意是快意了,钱也没了。他不光猛塞其源,还广开其流,创办了个文化频道,开设读书、谈史、说法、品趣、艺苑等等一大堆栏目,致力制作自己的原创节目,打造地方文化品牌。而做这些是很烧钱的。他指手画脚搞了一年,愿望中的高雅并没有达到。台里员工满山遍野,大多都是领导们的裙带或裙带的裙带,真正有才华有能力,足以支撑起郑局理想的人才,却几乎没有。这种臃肿低效、毫无前途的基层电视台,是不可能吸引到优秀人才的,吸引到也留不住——所以,如果陈倩愿意去电视台,郑局还真是欢迎之至——台里的收入本来就少很多,现在又花了大把钱,事还没办好,面子里子都丢尽了。郑鸣很难堪,思考了一礼拜,决定对官僚体系下手,像清除垃圾广告一样清除冗员。清除冗员是几任局长都想干的事,但一直没干,此时他要惹这麻烦,大家都觉得他卑鄙。
不就是干得太烂,想转移视线嘛。大家说:自己无能,就拿别人杀恶气。
台长更恼火。电视台本来是人家的地盘,郑鸣作为分管领导,指导指导就行了,他却越俎代庖,把什么都管了,还要人家台长干吗?一次工作会上,郑鸣正讲得上火,被台长生硬地打断。台长将钢笔掷到桌子上,甩起一张抹布脸。我说郑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他说:你干脆把台长也兼了吧。
清冗的事毫无悬念地陷于停顿。各种匿名信如蜜蜂入巢,成团飞至书记县长信箱、县纪委信箱以及局长办公室。局长震怒,在办公会上大发其飙。他不好骂郑鸣愚蠢的清冗行动,因为这是改革,反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反改革。他也不好骂郑鸣乱花钱搞原创文艺,因为繁荣文化事业、推动文艺进步本来就是文广新局的本职工作。他更不能骂郑鸣废掉医药广告,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授意的——局座他妈看了电视上的广告,买来一种包治百病的药,吃了几天,几乎没命,局长震怒,命令郑鸣督导电视台清查医药广告。不料郑鸣以此为由,直接把此类广告全废掉了——所以局座只能痛斥他创收不力。创收是死任务,至于怎么创,是他郑鸣的事,干不好就是没能力,就得挨骂。会议还没结束,姓郑的被局长狂怼的消息即已传遍全局。按道理,以创收不力治罪,真正该挨骂的是台长,而不是他这个分管副局。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人心大快。郑鸣“就像丧家狗”(某同事语),槁木其形,焦土其面,灰溜溜回办公室闭门思过。思来思去,心灰意冷,便想去找罗晓芸诉诉苦。罗晓芸是戴胜他老婆,县中医院内五精神科副主任医师。他已经跟罗晓芸约好,就等下班后过去见面,戴胜却赶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了王老板的妙香居。这就是那天饭局上郑鸣一直没好气的原因。
戴胜听郑鸣讲罢,大为沮丧。他点的烧南北和笋爆鸡丝已经送上,但是郑鸣下午还要上班,不能陪他喝酒,更加扫兴。你再留留意,看有没有好差事。他给自己倒着酒,对郑鸣说:再问问你相熟的朋友,看其他局委有没有要人的。
郑鸣应诺。最好有单位招考。他说:聘用人员待遇低,没保障,再好也不过是个鸡肋。陈倩怎么说也是211硕士生,未必受这委屈,也不能让她受这委屈。如果有单位招考,弄个编制,是最好的。
戴胜点头。都留留心吧。他说。他将杯中酒一口闷掉,刚夹几口菜,电话就响了。医院有急事召唤,叫他赶紧回去。戴胜筷子一丢就要走。郑鸣劝他莫急,吃完饭再去。戴胜说:我们可不像你们衙门,上半年的事推到下半年,下半年推到明年,推到猴年马月,领导忘了,也不用做了。我们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穿上外套,临走又回头交代:陈倩的事你可得上心啊。
知道了,真啰唆!
郑鸣独自吃罢饭,离开饭店往回走。他实在不想回单位。自从被局长痛斥,单位即成郑鸣憎畏之地,每天去上班,总觉得同事们都在耳语自己,看自己的眼神也已不复以往。他沿着方砖陈旧的人行道踽踽而行。风在街道里刮,不曾刮散雾霾,却将残留枝头的悬铃子都摇落下来,汽车轧過,土黄色的茸毛漫天乱飞。郑鸣鼻子发痒,不停地打喷嚏,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污浊云层里藏着一只暧昧的太阳。他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意义。他想到了罗晓芸,想去找她。恰好这时罗晓芸的电话打过来。
在干吗?罗晓芸问。
不干吗,正想找你呢。
罗晓芸施施然笑。过来吧,我在医院。
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罗晓芸更愿意自称心理医生。她觉得“精神医生”这个称谓太冷色调,有针刀之气,令人联想到深夜时刻医院里悠长的走廊。“心理医生”就温和得多,使人想到滚滚红尘和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而她们的心理门诊,就是喧嚣红尘里可以安放灵魂的净土。她今天中午没回去,就在休息室里休息。郑鸣赶到时,她已泡好一壶单枞。单枞是郑鸣爱喝的茶。罗晓芸是个讲究人,在休息室里也放了套茶具。她洗了只天青盏,冲上茶递给郑鸣。郑鸣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
罗晓芸笑盈盈看着他。你可真是一头驴子!接过杯子给他续茶。听说你收了个学生?
是啊。
一个硕士生?
嗯。
怎么样?年轻漂亮吧?
郑鸣接过茶杯。就那样吧。
罗晓芸端起她的杯子。祝贺你呀。
郑鸣笑起来。闹着玩儿的,何贺之有。顿了一下,又说:是戴胜看她可怜,想帮她,让我也出点力。
帮她只是手段吧。罗晓芸冷笑。他的花花肠子,瞒得了谁?
郑鸣只有喝茶。罗晓芸又说: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他们挺正常的。郑鸣说:你不要多心。
才怪!罗晓芸说:我还不了解他?
那你还问?
罗晓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郑鸣会这么反驳。你知道你家孩子调皮捣蛋,是不是还想知道他都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她说:你也不用替他打掩护,你明知道我又不介意。
郑鸣的确知道罗晓芸的确不介意。他曾经很认真地跟罗晓芸谈过戴胜的事。以前他以为,罗晓芸之所以纵容戴胜,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在内心颇有点替她抱不平。当时是在茶馆里。文广新局办了场中秋晚会,他弄了几张票,约好两家人一起去看,结果朱琳临时有案子去了省城。小城市的文艺表演,图的是个热闹,谈不上精致和优美。戴胜看了会儿就想打瞌睡,后来接了个电话,说有事情要办,就先退场了。郑鸣的儿子在省城一家寄宿中学读书,戴胜的儿子在演出结束后被爷爷奶奶带走了,结果就剩郑鸣和罗晓芸。也该吃饭了,两人在附近一家茶馆要了些茶点。正吃之间,戴胜给罗晓芸打过来电话,说晚上陪一个朋友吃饭,不回去了。罗晓芸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戴胜说男的。这边才挂,郑鸣的电话就响了。罗晓芸示意郑鸣开免提,戴胜的声音就嘹亮地冒了出来:郑鸣,今晚跟一个美女吃饭,在尚膳苑,必须来啊。
罗晓芸忍声偷笑,等电话一挂断,压抑的笑声顿时呱呱而出。郑鸣颇觉尴尬,就批评起了戴胜。罗晓芸摆摆手。你不用假惺惺说这些,没关系的。她说:我也没生气。你看我这个样子,像生气了吗?
郑鸣仔细打量她。罗晓芸长着一张柔润的脸,薄施粉黛,淡扫柳眉,眼眸明澈得像夜空里璀璨的星辰——这是郑鸣的观感,此时此刻,郑局长脑海里飘来荡去的词汇,无不文雅得俗气不堪。他认真细致地打量了很久,真没看出罗晓芸有介意的神色。那么他就奇怪了。罗晓芸给他倒茶,轻淡地说:我了解他。
然后罗晓芸切换身份,以心理医生的立场,对戴胜的行为进行了剖析。戴胜小时候家里穷,吃饭穿衣都不如人,在同学面前非常自卑。小学时,他喜欢一个女孩,老想跟女孩玩,可是人家女孩不理他,只爱跟村长的儿子玩。初中的时候又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毕业之前勇敢表白,又被人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是一种自我补偿。罗晓芸说:就像有些人,年纪很大了,还爱吃糖,爱玩公仔,爱穿花衣裳。
你不觉得被伤害吗?
把他当病人,就没什么了。何况优秀的雄性总会寻求跟更多的雌性交配,也更容易获得雌性的青睐,这是自然法则。人类也一样。所以我不会强求他当贞节男。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的身体,只要精神在我这儿。罗晓芸左手支颐,右手轻轻抚弄着桌子上的冰片杯,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似是自信,又像惆怅,或者全都不是。我允许他在外头胡闹,但必须记得回家。
郑鸣喟然。他想到了他老婆朱琳,心情有点灰扑扑的。此时此刻,他窝在包了海绵的椅子里,望着悠闲冲茶的罗晓芸心情复杂,觉得戴胜命真好,简直让人妒恨。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短信。是陈倩发过来的,告诉郑老师她妈已经出院了。郑鸣回复说已经知道,让她好好照顾老人家。陈倩说好的。郑鸣继续跟罗晓芸喝茶说话。一杯茶后,陈倩的短信又到了。
郑老师,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三
陈倩约在图书馆见面。县立公共图书馆也是郑鸣分管的单位,而且今天他恰好也要去那儿办事。郑鸣不知陈倩如此安排是巧合还是有意,因为在前晚的饭桌上,他曾经无意中透露过这些信息。到图书馆后,郑鸣先办正事,跟馆长谈了谈展厅改造和管理系統升级的事,然后在馆长的带领下考察了各个馆室——所谓考察,就是例行公事到各处瞅一眼。在藏书室,他问图书馆有没有收藏古籍,馆长说这里没有,文管所应该有。
进到阅览室,他一眼看到陈倩。陈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在专心致志做笔记。昨晚刮了一夜大风,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如澄澈之海,将太阳洗得清新浏亮。明媚阳光透进窗玻璃,照在陈倩乌黑的马尾和棕色针织毛衣上,郑鸣从他所站的暗处望过去,仿佛罩着一层闪亮的毛边。陈倩听到喧闹,抬头看,见是郑老师被人簇拥着进来,便冲他笑了笑。
半小时后,郑鸣在馆长陪送下走出图书馆,陈倩已在门口等候。天也不早了,她想请郑老师吃饭。郑鸣说行啊。他以为陈倩会找个比较好的饭店,并已打定主意饭后不让她付钱,不料陈倩却把他带进一个沙县小吃店。郑鸣心生赞许。陈倩从包里掏出两个本子,隔着桌子递给他。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陈倩说:这是毕业前我做的手工本,一共做了四本,送给你两本,希望你能喜欢。
郑鸣接过来观看。是线装的连史纸仿古笔记本,做工非常精致。郑鸣翻来覆去,看之不足。无功受禄,取之有愧呀。他说。
陈倩看着郑老师爱不释手的样子,显得很开心。你帮我的太多了。她说:比如那副对联。我根本不会写对联,戴主任说没事,随便写写就行,反正横竖都是我得奖。他这样说,弄得我好羞愧呀!后来公布结果,人家几个入围的都那么好,我都要惭愧死了。要不是你帮我改过,压得住他们,我根本不敢去领奖。
郑鸣大笑,边笑边摸烟,刚抽出来,又犹豫了一下,问陈倩:可以吧?陈倩连忙说:没事没事,你只管抽。郑鸣嘿嘿笑着把烟点燃。陈倩目不转睛盯着他。你笑起来挺好的。她说: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郑鸣被她看得有点尴尬。是吗?他说。
是呀。第一次见你,在妙香居那天,你脾气好大啊,绷着个脸,说话还很冲,真吓人。我还以为当官的都那样子。后来才发现,你原来挺温和的,也很好相处。
郑鸣又被逗笑了。他刚调动脸肌,咧开嘴巴,陈倩马上说:对对对,就这样笑,就这样笑,挺好看的。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再笑呀,让我拍一张。
郑鸣被搞得很无奈,也很开心。陈倩拍好照片,隔桌子给他看。郑鸣瞅了瞅,龇牙咧嘴的,眼也眯缝着,并不觉得有多好看。陈倩把手机收起来。对了,郑老师,电视台文化频道的王编导联系我了,约好明天上午录节目。
好啊。
可是我很紧张。你明天去不去?
你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当然想啊,你在我会安心一些。
我尽量去。
一定来啊!
郑鸣笑而不答。点的食物上来,一份炒米粉、一屉蒸饺、两碗紫菜汤而已。大概是天气好,感染得心情也不错,心头郁积的烦恼一扫而尽。饭后,他开车回单位,绕道将陈倩送到西关。陈倩家在西关住。然后他又绕了个道,去拜访了一下文管所所长。文物管理所不归他管,但跟翟所长关系不错。他成年没踏足过文管所,此时从天而降,搞得老朋友很惊诧。翟所长从老式桌屉里翻出只白瓷茶杯,用热水胡乱冲了一下,拿来泡茶款客。茶不好,是最便宜的毛尖,但是够热情,一家伙倒进去半杯子茶叶。翟所长也知道郑鸣挨局长骂的事,虽然认为罪有应得,但作为交情尚可的老同人,还是对他表示了同情和安慰。这事都过去多天了,郑鸣满心指望大家尽快淡忘,老翟这番迟到的情谊实在不合时宜,跟揭伤疤差不多,弄得郑局很无趣。他本来想跟老翟多聊会儿闲天,也没兴致了,直接询问所里有没有古籍,他想开开眼。翟所长当即带他去收藏室。古籍并不多,就一套晚清县志和几册本地先贤刊印的著作,加起来都没摆满一个展柜。最重要的是,那些书的品相都很完整,郑鸣仔细观察了一遍,没一本需要修补。他想给陈倩找点活儿干,现在看来没戏了。他很失望,取出一本书翻了几翻,就想告辞。翟所长长年守在破碑烂瓦里,寂寞得很,难得有个说话的自投罗网,岂能轻易放过。他拽住郑局死活不让走,定要拖他进办公室再喷一会儿。郑鸣无奈,只好从了。翟所长兴致极高,从大禹时代的本地文化遗存谈起,一直谈到所里近年来的各项工作和困难。郑鸣一口接一口喝着酽浓无比的茶水,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正恹恹间,精神忽又一震:翟所长一句不经意的话敲醒了他昏昏欲睡的耳朵。
老王和老赵马上要退了,剩下这些人都不顶用,尽是关系户进来混日子的。我跟方局商量了一下,打算招个人……
编外还是编内?
编内。我跟方局商量了,得招个真才实学的,不能只往这儿塞关系户。
什么岗?
技术岗。
什么要求?
最好是文物保护专业,硕士以上学历。
只要文保专业?
特别优秀的也可以适当放宽,但是得跟古文化有关系。
郑鸣开心死了,嘴上反而损人家。就你们这小庙,还要硕士,谁搭理你们。
翟所长翻眼。别看我们这庙小,道行可深着呢。
嗯嗯,你们庙小妖风大。
离开文管所,郑鸣开车回局。走到半道,他又在路边停下来。他心里莫名兴奋,仿佛有只猴子吸多了大麻,在里头上蹿下跳地嗨。陈倩的运气真好,这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某种天意呢?他想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也高兴一下。在号码拨出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绪,觉得似乎不正常,有一种不该有的快乐。陈倩是戴胜的女朋友,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戴胜有意追求、并且下了本钱的人,作为戴胜的朋友,自己这样合适吗?一只悬铃子落下来,砸到左边的倒车镜上,他抬头瞟了一眼,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猥琐的脸。他自嘲一笑,翻出了戴胜的号码。
戴胜没有接。戴胜不接手机,最常见的原因是在手术室。这是经常遭遇的事,并无可虑,郑鸣却无端有点烦躁,好像是戴胜感觉到了什么,有意要躲避他。两个小时后,戴胜回了电话,问他打电话干吗。他刚下手术台,声音听上去很疲惫。郑鸣告诉他,文管所要招人,对陈倩来说可能是个机会。戴胜立刻变得很亢奋,话追话询问了所有细节。事实上这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并沒有什么具体细节和内幕可供打探与谈论,所以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戴胜明显不过瘾,看了看时间,快到下班了,就约郑鸣去吃饭,边吃边聊。郑鸣说:没什么说的了,我这边会留意,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你。你也别老在外头吃饭,多回去陪陪罗晓芸。戴胜说:行啦,婆婆!
戴胜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不到下班时间,就甩掉白大褂,开车跑到了文广新局。小城市是典型的体制社会,体制外的空间看似广大,却都是苦寒之地,要在这里活得好,最佳选择就是混进体制。时至今日,体制这块良田里的萝卜坑几乎都已填满,想挤进去占有一席,是非常之难的事。戴胜深知这个机会的重要,迫不及待地要与郑鸣商讨万全之策。他闯进郑局办公室时,郑鸣正在给几名属下交代事情,啰里啰唆说个没完。戴胜枯坐旁听,烦得要爆炸,看到办公桌上有两本线装书,就拿起来翻,发现是空白册,想必是笔记本,觉得挺精致的,就对郑鸣说:哎,我拿一本啊。
郑鸣回头扫了一眼。哦,你都拿走吧。
一本够了。
郑鸣终于忙完他的事,坐到椅子里不停喝水。中午吃了太多太酽的茶,下午又说了太多话,喉咙干得不行。戴胜同情地看着他。少喝点儿吧,留点儿肚子一会儿喝酒。郑鸣摇头。真不去了,今晚得回去跟朱琳一起吃饭。文管所是方海明分管的,我找机会跟他聊聊,趁趁口风,看他们具体怎么弄。到时候还得找局长。哎,这事儿先不要告诉陈倩。你没告诉她吧?
告诉了。
郑鸣瞪着戴胜,摆出一副很无语的样子。戴胜觉知自己冒失了,有点小惭愧。没什么吧,早晚总得告诉她。
万一人家又不招考了呢?
戴胜的小惭愧变成了小沮丧。不招拉倒。他说:真不招咱有什么办法?呆了一下,又说:万一真不招,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途径,哪怕是聘用人员,先干着,慢慢等机会。
郑鸣心里冷笑。人家211硕士,你让她当聘用人员,黄豆大点儿工资,她能干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愿扫戴胜的兴。行啊。他说:另外你再找找你老师,托他想想办法。
戴胜摇头。你可拉倒吧,我跟陈倩什么关系,敢去找他?他不抽死我!
郑鸣所说的戴胜老师,即县政协主席姚富根。姚富根教師出身,曾在一个山村小学支教。戴胜是其学生,他的贫穷和好学都给姚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政府严重缺乏有文化的人才,大量教师因此转入行政体系。姚老师也就此从政,辗转各单位,后来到了县卫生局,逐渐做到局长。再后来又当了副县长,卫生局仍归其分管。再再后来进了县常委。再再再后来,就去了政协,成为令人尊敬的政协主席。戴胜刚参加工作,不过是个卫校毕业的中专生,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完全仰仗恩师的栽培。全卫生系统都知道他是姚主席的高足,姚主席待他如己出。所以在医院,戴某牛气得很,他可以横着走,斜着走,倒着走,打马车轱辘翻着走,但他却只是轻轻快快地正着走,见谁都客客气气,因此成其为人人喜爱的好青年。姚主席对戴胜诚然很照顾,但对他的要求同样很严厉,多次因为听闻他的风流韵事而将他狠狠批评。无奈戴胜是属狗的,骂自由他骂,该风流照常风流。老先生没办法,也只好听任之。但若让戴胜去找老头儿,说有如此这般一个女人,请老人家帮忙安排个工作,他是断然不敢去的。
郑鸣见戴胜有点郁闷,笑起来。这还只是青萍上的风,未必成,也未必不成,犯不着现在就心焦。明天上午陈倩去电视台录节目,你陪她去吧。
啊?明天就录?我明天要下乡义诊啊!戴胜很懊恼。你怎么安排的?
这是电视台自己定的。
换个时间行不行?后天,或者大后天。
郑鸣瞥戴胜一眼。行啦,去不了就算啦,还没跟人家明确关系呢,就搞得要形影不离似的。
戴胜嘿嘿一笑,也不觉得羞惭。次日是星期天,朱琳要去省城办事。她有一个同学,是省城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邀请她入伙共创大业。朱琳老早就有意去省城发展。在县城,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人们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找关系,而不是找律师。在大众印象里,律师差不多仍然等同于讼棍。讼棍们能不能吃好这碗饭,跟他们与司法系统的关系成正比。朱琳虽然有关系,但在小地方小打小闹,很累,也没什么前途。而她在此地的关系,来源于在省高法当重要领导的舅舅。既如此,何不直接去省城混呢?况且儿子在省城读书,可以更方便照顾。所以同学一邀请,她就动心了。郑鸣本来想待在家看金鱼吐泡,在朱琳出发前一刻,突然又决定去省城看儿子。于是夫妻俩就一起上路了。中午朱琳跟律所的人吃饭,郑鸣则带儿子去吃洋快餐。刚进快餐店坐定,电话就响了。
你没来!陈倩说。
我有事,来省城看儿子了。郑鸣说:戴胜去了吗?
来了。
郑鸣一愣,颇觉无语。让他接电话。
他去卫生间了。陈倩说:我们在饭店。
哦,那你们吃饭吧。
过不久,戴胜的电话到了。他在那边扯东扯西,想必是得知郑鸣已经知道情况,觉得有点尴尬,又不好不回个电话,就没话找话打哈哈。他问郑鸣什么时候回,回来了一起吃饭。戴胜干什么都要跟吃饭挂钩,有事没事都要下馆子,按照罗晓芸的推理,大概是小时候饿狠了,罹患上这样一个后遗症。郑鸣说:你可真行啊……
好的好的,回来再说,挂了啊。
这天晚上朱琳留在了省城。据她说,她与律所主任相谈甚欢,主任竭诚欢迎她加盟,给的待遇也很优渥,只要她去,直接就是合伙人。她感于盛情,有意入伙,想明天去律所再看看。郑鸣也很欢喜。他欢喜不是因为夫人事业上了新台阶,朱琳诚然能干,但她被如此厚待,无非是背后有个亲爱的舅舅,没什么好荣耀的。郑鸣欢喜的是,如果朱琳确定来省城,他在县城就自由自在没人管了。当然,这欢喜只可在心,嘴上要表示冠冕堂皇的支持。他把车留给朱琳用,自己打车回颍川。他满心以为今晚可以通宵斗地主,或者看完一部已经养肥的美剧。如果戴胜真叫吃饭,他会坚定拒绝。他在车上睡了一路,到颍川下车时,感觉阴沉沉的,天色混浊不清,不知是黑夜将至,还是雾霾所污。戴胜并没有跟他联系,大概是跟陈倩另有安排。随他们吧。他在小区外一个饭馆要了碗烩面,吃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决定回去看美剧。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罗晓芸。
在干吗呢?
刚吃过饭。你吃饭没有?
吃过了。跟朱琳吗?
我自己。她去省城了,今晚不回来。
那你不是没人管了?
郑鸣嘿嘿傻笑。
我在我妈这儿。罗晓芸说:你过来吗?
罗晓芸她妈的房子在维也纳小区。县城新建的高档小区几乎清一色用这种洋名字,人们在街上打招呼:你住哪儿呀?威尼斯,你呢?曼哈顿。洋气得很。罗晓芸父母在农村老家,兄妹几个对钱给他们买了套二居室,但是两位老人家习惯了乡村生活,并不愿住离地万里的鸽子笼,所以平时就空着,只有罗晓芸偶尔来住一下。暖气已经开了,房间里热气腾腾,罗晓芸只穿着一件紧身内衣,全身线条毕露,头发蓬蓬松松地绾着。客厅的大灯只开了暖光,杜比音箱里放着钢琴曲,是她喜欢的《风的路径》,轻柔的音调在朦胧的房间里舒缓流淌。她接过郑鸣的外套,挂到沙发后的衣架上。光线偏弱,郑鸣视力也不太好,但他依然看出罗晓芸化了淡妆。他窝到沙发里,罗晓芸坐在对面沏茶。小四十的人了,罗晓芸风姿依旧,有种知性的成熟,每当对面而坐,郑鸣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戴胜真是没长大啊!他经常这样叹息:这么好的女人不守着,反而跟外头的女人打得火热。
多正常啊,糖吃多了也会腻嘛,外头野味再不好,图个新鲜。罗晓芸说。
这个对话发生在以前。此时,郑鸣望着罗晓芸,看她洗杯烫壶,投茶冲水,却想到了陈倩。此时此刻,她和戴胜也在一起吧。茶已泡好,罗晓芸倒出一杯放到郑鸣面前。郑鸣端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似乎真有香气氤氲而来。罗晓芸两手叠在膝盖上,含笑看着他。
聊聊吧。
好啊,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朋友和学生。
果然别有用心!郑鸣在心头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无所谓,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她虽这么说,郑鸣知道其实是想听戴胜和陈倩的故事。肯定不能说得太亲密,那是出卖朋友,也不能说得太一般,罗晓芸不会相信。郑鸣遂开启过滤大法,讲了些不热不凉似咸似淡的情节。
就这些?罗晓芸问。
就这些。
罗晓芸神色如水。她端起自己的茶,浅啜一口,茶杯停留在嘴唇边,似是在轻嗅茶汤的清香。我有种预感。她说。
什么预感?
这次戴胜可能要来真的。
想多了。陈倩哪儿比得上你?戴胜不会那么愚蠢的。
罗晓芸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郑鸣也不知说什么好。房间遂一点点溺入沉默。郑鸣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戴胜和罗晓芸一起出现了。刚结婚那几年,两对夫妻经常一起玩,吃饭唱歌打牌旅游,看到他们中的一个,就必定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三个。后来朱琳工作忙,渐渐淡出,郑鸣依旧跟他们夫妻打混。再后来,罗晓芸也逐渐淡出了,只剩两个爷们儿狼狈为奸,在工作之余,相随出没于县城各种活动、饭局与牌场之间。这个过程很缓慢,以至于郑鸣根本没意识到这可能会意味着什么。会意味着什么吗?或者仅仅代表着罗晓芸对戴胜的纵容?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听到罗晓芸说:
郑鸣,帮我个忙好不好?
四
之后幾天里,陈倩的微信明显增多,似乎跟郑老师有聊不完的话题。陈倩的硕士不是白读的,有文化有修养,而且很聪明,反应机敏,在郑鸣本就稀少的异性聊友里,她可谓一帜独树,对郑老师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所以,每当她主动说话,郑鸣不由自主就要回应,不由自主就会聊多。朱琳已经确定要去省城当合伙人,越来越少回颍川,给他不分昼夜地聊天提供了便利与可能。一日,他与陈倩聊到深处,建议她回省城发展,或者投奔北上广,颍川实在太小,窝在这里无异自毁前程。陈倩说她何尝不想离开,但是没办法。她向郑鸣讲了她的苦衷。这些苦衷戴胜都曾转述过,此时陈倩亲自道来,郑鸣依旧听得心塞。陈倩讲完,又发过来一句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
后头又带了个无奈的表情。看来她是笃定要留在颍川了。既如此,他必须为她做点什么,而不能让她只依靠戴胜。他开始约方局打牌,前后约了三次才约到。方海明爱打牌,牌技却很烂,有他在场,大家基本上就不再担心输赢,所以大家都喜欢喊他拼场。想赢他钱的人太多,郑鸣只能排队等候。郑鸣并不想赢他钱,相反,他在牌桌上处处相让,不断给他点炮。方局长何曾有过如此辉煌的胜绩,开心得三十二颗牙齿一览无余。打过几次牌后,两人初步建立起某种友谊,郑鸣去方局办公室串门也就自然而然了,谈起一些私密话题也显得名正言顺。于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他们聊到了文管所招考事宜。方局证实果有此事,他已经跟局长书记初步交流过,很快就会开党组会具体讨论,然后报请县里审核批准。
有什么具体要求?郑鸣明知故问。
历史、考古专业,大专以上学历。
郑鸣心里扑通一声响,仿佛一只青蛙跳进池塘。大专?太低了吧?
我也觉得太低了。老翟嚷叫着想要硕士,不是发神经吗,我还想要个玉皇大帝,人家得来呢。我觉得本科最好,全日制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可是巴局长还嫌高,说大专就行。
是不是巴局已经有人选了?
嘘!方海明示意噤声,抻头望了望门口,并无行人通过,这才压着嗓子,神秘其事地对郑鸣说: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郑鸣正被巴局嫌厌,怎敢登门去打听这个?但是凭常识,他认为已确定无疑。一周之后,巴局召开班子会讨论此事,提出的学历要求果然是大专,专业更是扩散到了汉语言文学。说是讨论,其实就是通报,局座做了决定,象征性地周知大家一声。这等于证实了郑鸣的猜测。郑鸣认为有必要告诉陈倩,让她对这事不要再存期待,掏出手机后,觉得还是让戴胜说比较好。他给戴胜打电话,没接,想必依旧在手术台上。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戴胜了,下班时间已到,郑鸣决定去医院找他。
戴胜果然在手术台。郑鸣久等不出,渐觉内急,就去厕所方便。厕所隔板上例有涂鸦,虽经清洁工努力清洗,仍有不少字迹清晰可见。其中有首四言打油诗最为醒目:
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一起一伏,其乐无穷。
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厕所民谣,郑鸣读初中时就拜读过,没想到历经数十年岁月,至今仍在厕所里传唱。这才是好作品啊!郑鸣感慨地笑,拿出手机拍了下来,又拜读两遍,某个器官不觉有点躁动。他内心升腾起一点恶趣味,想把这照片发给人看。他先想到罗晓芸,又想了想,还是发给了朱琳。朱琳的电话立即就到了。
你耍什么流氓?
在厕所看到这个,想你了。
恶不恶心啊你!
这有什么恶心的?夫妻之间谁没做过?
做是做,不能说。我说郑鸣,你是不是憋不住了?我警告你啊,别以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胡来,我可盯着你呢!
郑鸣听得后背起毛,丧气至极,那点小躁动也变成几滴余沥甩进便池。他回到医生办公室又等了一会儿,戴胜才从手术室出来。戴胜神色看上去很差,不仅疲惫,表情还很沉重。他看到郑鸣,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打个招呼,就坐到桌子旁出起了神。郑鸣猜是手术没做好,问他,果然是。
一个三岁小患者,法络四联症,之前做过姑息性手术,这次是纠治。这孩子病情格外复杂,手术做得不太理想,我担心挺不过去。戴胜叹了口气,黯然神伤。才三岁呀!有时候想想,生命真是脆弱。
郑鸣默然。戴胜郁结了一会儿,突然活泛起来。所以说做人要珍惜当下,及时行乐。走啊郑局,喝酒去。他跳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叫上陈倩。陈倩她妈还不错,恢复得挺好。
郑鸣本来看他心情不好,不想立即告诉他招考有变,及见他一下子亢奋起来,觉得泼点冷水也无妨。戴胜听他说完,又变得忧心忡忡。你们局长放宽要求,也许只是担心招不到人,不一定就有内定人选吧。他寻思了一会儿,对郑鸣说:如果这样,陈倩岂不是更有竞争力?
郑鸣说:你信吗?
戴胜不语。他懊恼地摸出烟,抽出来一支嗅嗅,又装了回去。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尽是糟心事?
郑鸣看他如此烦恼,颇感同情。这事儿基本没戏了。你还是劝劝陈倩,让她去大城市吧,咱们这种小地方没有出路。
别急,再想想办法。戴胜说:事在人为。他又抽出一支烟,放到鼻子下反复嗅。找找大哥怎么样?让大哥帮帮忙。
戴胜所谓的“大哥”,是指郑鸣的亲兄郑咏。郑咏是上级市委组织部部长,跟这一届市委书记关系亲密。有这样一个亲兄,郑鸣三十七岁就混到颍川县文广新局副局长,他认为凭的是自己能力,别人恐怕不这么想。戴胜觉得,如果找找大哥,这就是一句话的事。不料郑鸣直接就否了。
想都别想!郑鸣说:老大三令五申,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找他为任何人请托。去年秋天,我爸因为外孙工作的事去找他,结果挨了顿熊,把我爸气的,高血压都犯了。
戴胜狐疑地盯着他。这么无私干吗?想进政治局啊?
你这话就让人没法接了。你干吗不去找你老师呢?
戴胜嘿嘿一笑,复又叹一口气。如果咱俩联手,都帮她解决不了工作问题,以后还有什么脸在颍川县城混?
郑鸣怃然,却取笑他:看你说的,跟咱俩有多大势力似的。
戴胜说:总归不是一般人。
这天晚上,郑鸣加班追美剧,看完最后一集意犹未尽,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就寻思到了其乐无穷的事。他打开搜索引擎,想找些不堪入目的视频看。微信在电脑旁响了一下。是陈倩,问他睡没有。他说没呢,你怎么也没睡?陈倩说睡不着。两人就聊起来。聊了几句后,陈倩说想跟他语音,问他方便不方便。他说方便。于是就改用语音聊天。语音聊天最好,既不用麻烦打字,又不像文字和语音留言一样存留记录,变成可能被人利用的证据。语音接通后,郑鸣批评陈倩作息习惯不好,应该早睡早起,否则对身体有害。陈倩说:你自己都做不到,还说我!郑鸣笑了。他能想象到陈倩在说这句话之前,必定撇了下嘴,以示傲娇的反击。可惜她的表情跟她的人都在微信那头,他看不到。他说:你不能学我。陈倩说:为什么不能学你?你是我老师,就得做我表率,你干吗我就也干吗,你要早点睡,我就也早点睡。郑鸣说:那以后咱们一起睡?陈倩说:你好坏啊!郑鸣说:我是说咱们一起调整作息,都早点睡。陈倩说:你少来,你就是坏。郑鸣说:有戴胜坏吗?陈倩没有回答。郑鸣说:你们现在怎样了?陈倩说:什么怎样?郑鸣说:你们的关系呀,发展得怎么样?陈倩说:郑老师不要乱说,我跟戴胜没什么的。郑鸣笑。怎么?还不好意思呀?陈倩说:真的没什么,戴胜帮我很多,我非常感激,但感激是感激,感情是感情,不能混为一谈。郑鸣说:戴胜人还是不错的,就是花心了点。陈倩说:我不喜欢花心的人,没有安全感。郑鸣说:那你喜欢哪种人?陈倩说:像你这种,稳重,可靠,偶尔有点坏,让人心里踏实,又不觉得呆板。话音甫落,马上又补充:我是举例子啊,你不要多想。郑鸣说:想也没用啊,我已经老了,没机会了。陈倩说:你年龄不算老,就是人有点老气。像你们这种年龄,在大都市里还是小年轻,正是风华正茂、鲜花怒放的时候,人生还有很多变数和可能,单身的也一抓一大把。到了小县城,就暮气沉沉的,一眼就能看到殡仪馆,真可悲。郑鸣感叹。是啊,我们就是混吃等死,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你真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陈倩沉默,大概是被说中心事,在那边陷入惆怅。郑鸣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话题,正要说话,陈倩的声音又传过来。我这个专业很难找到合适的好工作,我能力也有限,又不愿过于逼迫自己,带着父母去大城市,真的承担不了。戴胜说他愿帮我赡养父母,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可是我怎么能接受……
戴胜的確很喜欢你。
我知道。
他的人生愿望之一就是找个女大学生。他没上过大学,大专是自考的,本科是函授,心里头一直有点自卑。他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这辈子上不了大学,就上大学生。
那边再次失语。郑鸣可以想见陈倩此时的惊愕。他点上一支烟,长吸两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烟雾在空气中浮动,就像水池里漂荡的痰涎,令人感到一点恶心。他抽第三口的时候,陈倩终于说话了。他是要用下半身的流氓,来补偿上半身的智商吗?
郑鸣大笑。这句话太棒了,他要拿去调戏戴胜。陈倩等他笑完,说:你不该这样在背后说他,毕竟你们是朋友。郑鸣语塞。陈倩又说:他也不该在背后说你。
他说我什么?
他发牢骚,说你不讲义气,不愿帮忙。
这家伙,怎么这样啊!郑鸣很恼火。我没说不帮,而是这事还没有具体进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怎么着手?从哪儿着手?政府做事是讲程序的,我现在就想把你弄进来,可能吗?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把你弄进来呀。他怎能这么说话呢?
我也对他说了,这种事不能强人所难,只要能帮,郑老师肯定会帮,如果实在有困难,也不能逼郑老师犯错误。
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帮。郑鸣说:他还说我什么?
陈倩嘻嘻笑起来。郑鸣催促:说呀。陈倩只是笑。郑鸣说:再不说我生气了啊。陈倩说:他说你是重症妻管炎晚期,怕老婆模范标兵,叫我尽量不要跟你打电话,也少联系,以免给你惹麻烦。
郑鸣仰天大笑,觉得这事儿太傻叉了。如果你愿意,咱们现在就可以约会,让你看看我到底怕不怕。他说。
现在呀?太晚了。陈倩依旧是嬉笑的语气。好啦,别生气啦,否则就更睡不着啦。
郑鸣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愉快。他理解戴胜的用心,所以并不怪他。他想起朱琳常说的一句话:狗皮袜子没反正,谁也别说谁。不禁苦笑。他觉得有必要找戴胜谈谈。县委宣传部计划拍部纪录片,对外推介颍川,从北京特邀到一个制作团队。据说这个团队跟央视关系密切,担保做出来必定能在央视播。他们派了一拨儿人来采风。赵部长点名让郑鸣全程陪同,因他对颍川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最了解,有助于工作开展。郑鸣带着尊贵的客人上山下乡,整整跑了一星期。送走采风团,他在宾馆里睡了一觉,恢复精神,然后去找戴胜。罗晓芸还没下班,只有戴胜在家。看到他来,戴胜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更热情,也没有更冷淡。他说他正准备约郑鸣,陈倩的第二期节目也播出来了,他要跟陈倩一起请郑局吃个饭,聊表感谢。郑鸣说:干吗要你这么殷勤?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戴胜嬉皮笑脸。很深入了,很深入了。
有多深入?
十八厘米。
少吹牛!
真的,不骗你。
好吧。郑鸣说:另外那十厘米是谁的?
戴胜大笑,照郑鸣肩上狠捣一拳。你才只有八厘米!两个老朋友嬉闹了一通,移步到窗子边过烟瘾。罗晓芸不喜欢烟味,戴胜不想听她抱怨。窗前摆着一套布艺沙发,两人一个瘫坐,一个亵卧,把烟抽得像房间失火。我有种感觉啊,你这一回玩得有点过了,你跟陈倩。郑鸣说:你太认真了。
是跟你说,我真挺喜欢陈倩的。戴胜翻身坐起来。她跟别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你要说她有多好,我也真给你说不出来,但就是让我迷恋。
不是因为她是211女硕士吗?
有这个因素,但不全是。戴胜捏着烟想了半天,说:她身上有种东西,是我想要,却又无法得到的。这让我欲罢不能。
什么东西?
别问那么具体好不好?戴胜翻了郑鸣一眼。我又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怎么能说得清楚?总之,就是想得到她。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戴胜嘿嘿笑起来。你不也说了嘛,我吹牛呢。
他们在罗晓芸下班之前离开,一起去接陈倩。戴胜还约了其他人,都是政协和医疗系统的,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个中包厢。戴胜向大家隆重介绍了集才貌于一身的陈倩,电视台已经播了两集她的专题访谈,第二集明天会重播,请大家届时观看。座中人听罢,争相赞美。席间照例要轮流巡酒。轮到陈倩时,她敬到郑鸣,向郑老师汇报了一件事:电视节目播出后,有人通过电视台联系她,他们有一套祖传家谱破损得厉害,想花钱请她修补。她已经把这活儿接下来了。郑鸣说:挺好,挺好。戴胜扫视座上诸位,持酒嚷叫:你们有谁需要修补的,被虫咬的初恋日记呀,被老婆撕碎的情书呀什么的,都可以拿过来。复又勾住旁边政协副主席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嘀咕:像这样的人才,得吸收到咱们政协去,这次换届的时候给考虑一下呀。副主席笑得像弥勒,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
郑鸣冷眼旁观,想笑笑不出。戴胜虽然风流,脑子还是有数的,搞婚外情一向低调,基本上只对郑鸣无所隐讳。这次他居然一反常态,弄这么浩大个场面,颇有昭告天下的意味。郑鸣不认为他只是借此宣示主权,更不认为他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觉得事情严重了。
五
郑鸣很久不约方海明打牌,方局很忐忑。他以为何处不慎,得罪了这个圣人蛋。得罪他当然扯淡,关键是他上头还有个令人敬畏的哥哥。巴局长崇拜李云龙,最喜欢做的事除了喊亮剑,就是骂娘。郑鸣把分管的工作搞得一团糟,巴局长却只是批评了一顿,虽然措辞严厉,用词却很文明,倘若换作别人,几代祖宗都被他操遍了。巴局长主持工作已经三年,一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一日在微信上学习,看到一篇讲《永乐大典》的文章,脑际灵光闪耀,当即决定编撰一部《颍川会典》。他开会宣布了这一决定,任命郑鸣为执行人,由他选聘编委会成员,并负责具体编撰事宜,方海明同志协助工作。方海明这才意识到有很多天没跟郑局切磋过牌技了。散会之后,他立即去郑局办公室拜访,先跟郑局谈了会儿工作,然后邀请他重叙旧谊,晚上去他家搓几圈。郑鸣想到之前输给他的钱,爽快地答应了。
方海明约的还有翟所长。翟所长这些天火气很大,一提到局里的事就指桑骂槐,而所有隐喻,无不指向高高在上的巴局长。大家打风定位,和谐打牌,打了不几圈,翟所长便又忍不住开始发牢骚,就招考的事表达他的质疑和不满。
这是专业性很强、对文化程度要求很高的岗位,他居然把学历降到大专,这不是开玩笑吗!明显是有其他意思。干脆也别考了,他想让谁进,直接进来好了。荒谬!
鄭鸣说:老翟这么愤怒,不会去县里反映吧?
哼,走着瞧!
方局满以为又要大赢一票,不料第一局就输给郑鸣,然后又输,再接再厉地输,郁闷得不行。翟所长的叫嚣令他很不耐烦,认为干扰了他的思路。另外在他的牌局上批评领导,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好好打牌,莫谈国事!他丢出一张牌,打断愤怒的老翟。
牌局结束后,大家作别抑郁的方局。郑鸣开车送老翟回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到招考的事,再次挑逗起老翟的怒火。他对老翟的义愤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赞美老翟是个公正耿直、不畏强权的人,然后问他是不是真要去县里反映情况。老翟被郑局煽动得豪气满怀。
当然要去!他嚷嚷的声音几乎炸破车厢。别人怕惹事,我不怕!
送罢老翟,郑鸣意欲给戴胜打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想了想,又罢了。他翻了翻微信,没有陈倩的留言。这些天他很少见到陈倩,微信上聊得也不多,想必是在忙着修补家谱。听她说过,修复古籍是细致活儿,最是考验耐心,要静得下来。所以他也没有主动打扰她。此时他想,应该给她留个言,告诉她已被聘为《颍川会典》编委会成员,聘书不日发放。留言刚发出去,戴胜打过来电话,问他在哪儿,在干吗。郑鸣说刚打牌回来,准备睡觉。戴胜说睡不着,想跟他喷一会儿。从声音听,戴胜的情绪似乎很低落。郑鸣说:你过来吧。戴胜说:我在医院值班,就在电话里喷吧。他问郑鸣这几天有没有跟陈倩联系。郑鸣说没有。
怎么了?郑鸣问。
我觉得她很怪。
其实不是怪,是冷淡。这段时间陈倩不光跟郑鸣联系得少,跟戴胜也几乎没见过面。每次戴胜约,她都以有事或太忙婉拒,在微信上说话,也带理不理。戴胜不知所以,就想到了老朋友郑鸣。郑鸣说:她大概在忙着补书吧,毕竟得赚钱养家。戴胜说:补个破书能赚几个钱?这样不理人,很让人煎熬啊。干脆我把她养起来得了。郑鸣说:你省省吧,不要做得太过火。戴胜说:有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郑鸣懒得跟他扯这个话题,敷衍了几句就打起哈欠。话不投机,就此打住。陈倩一直没回复留言。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郑鸣正跟人喝酒,陈倩打来电话。她说她在东站,问郑老师能不能去接她一下。东站僻在远郊,始发和经停的都是长途车。郑鸣想:难怪几天没消息,原来去外地了。天很冷,预报将有风雪,车站外萧瑟冷清。陈倩脖子里缠着条毛线围巾,孤单站在路灯下,脚边放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她神色阴郁,上车后也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发呆。郑鸣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又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了趟省城。郑鸣见她不愿多讲,也就不再问,反正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急在这一刻。车子进入市区,陈倩突然说:郑老师,咱们喝酒去吧。
小城没有酒吧,要喝酒只有去饭店。此时还不算晚,饭店都在开门迎客,但都是喧哗场所,可以清静小酌的地方很少。郑鸣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之处。陈倩说:要不去你家吧,你家方便吗?去他家倒是方便,不光喝酒,做什么都方便,但是朱琳虽走,余威仍在,她的气息已经渗入家中每一件器物,每一个角落,似乎连空气都是她的同谋,带女人回去,很难营造出可以为所欲为的理想氛围。他扶着方向盘动了会儿脑筋,对陈倩说:还是去咖啡馆吧。
这是全城仅存的一家咖啡馆,生意也不甚好,拥挤排列的咖座区人影寥落。他们要了一间小包厢,点了一份点心和一瓶清酒。陈倩看了看清酒度数,嫌低,要换成高浓度的白酒。郑鳴说:心情不好就学人家狂饮烂醉?傻不傻呀!这酒度数低,但后劲儿大,照样可以浇愁。陈倩也就不再坚持了。她依旧不愿说话,郑鸣也依旧默然相陪,气氛难免有些凝滞。陈倩没吃晚饭,空腹加闷酒,脸庞很快透出薄薄一层酡红。喝完第三杯,她抬头盯着郑鸣。
郑老师,你知道我去干吗了吗?
干吗了?
去参加公务员考试了。
怪不得前些天见不到你,原来在准备考试啊。郑鸣笑起来。考得怎么样?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说着,颧周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泪随之簌然而下。我真没用!
郑鸣替她感到遗憾,但对她的行为又难以理解,不知道她何以对这个考试讳莫如深,想了想,大概是她已经考过一次,没有考上,害怕这次再失利会被人笑话吧。他给陈倩续上酒。这种考试本身就有很大局限性,考不好并不说明你不优秀。他说:贾岛、李时珍、蒲松龄都很牛吧,科考就不行,一辈子都没混个出身,韩愈那么了不起,也考了四次才考上。再说考试成绩还没出来,干吗这么悲观?
陈倩摇头。肯定过不了,我有预感。她将杯中酒仰头喝下,然后又哆哆哆倒满,似乎已对自己绝望,索性自暴自弃。郑鸣把酒瓶拿过来放到自己这边,寻思了一会儿,说:文管所招考的事还在拖着,官僚系统就这样,效率低下。不过应该也不会拖很久,准备一下考这个吧,你还是很有机会的。虽然事业编比不上行政编,但总算也是个出路,也不影响以后继续考公务员。
陈倩的手机响,她掏出来看看,调成静音,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谁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她说:我对自己很没信心。
郑鸣说:努努力吧,你努力考,这边也努力做工作。
陈倩点头。那就麻烦郑老师了。郑鸣说:应该的。陈倩的手机又响了,在她拿起来之前,郑鸣扫了一眼屏幕,看到戴胜的名字。陈倩拿起来并没接,再次调成静音。郑鸣问她:为什么不接?
陈倩有点没好气。他越来越无聊。
哦?
陈倩手把酒杯,如啜茶般徐徐而饮。他是好人,我很感谢他。她说:但我不会当小三。
郑鸣说:你得叫他知道你的意思,让他死心,否则他会锲而不舍,这样对你对他都不好。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相信你。
陈倩冲他一笑。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容里有种乍然而现的明媚,就像阴雨后破云而出的阳光。郑鸣很欣慰,也有种心石落地的感觉。陈倩开始吃点心,喝酒也慢下来。两人边喝边聊,一瓶酒1.8升,喝完已是午夜后。车是不能开了,就停到咖啡馆外,打算打的回去。出租车久等不至,陈倩看到附近有公共自行车,建议骑车走。郑鸣没有自行车卡,陈倩说可以用支付宝。郑鸣弄了半天弄不好。陈倩说:笨死了,我给你弄。夺过郑鸣手机摆弄起来,很快就好了。陈倩将手机还给他。
我已经很笨了,你比我还笨。她嬉笑说:咱俩真是一对笨蛋。
两人骑车夜行。不时有细微湿润的凉意黏上脸庞,大概是零星细小的雪花。途经王老板的饭店。王老板花大钱买了一副对联,当然不舍得藏起来,早已刻到柏木上悬挂门口,此时在街灯照耀下,字迹异常清晰。两人驻足观看,只见落款处写着:陈倩撰联,某某书丹。郑鸣说:你的大名进入公众视野,成为这个城市文化的一部分了。陈倩取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应该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放到我前面。她说。
郑鸣哈哈一笑。两人继续骑行。西关虽属城区,但很破落,各种老房参差拥挤。最近的一个自行车停放点离陈倩家不过两百米,还好车后,郑鸣陪她走完最后这段夜路。陈倩家在一条胡同里,院落窄小,门庭寒促,隔着低矮的青砖院墙,可以看到里头老旧的平房。夜风渐起,冷飕飕的刺人肌肤。陈倩并未急着进门,郑鸣也没有急着道别。路灯在街角那边,照不见陈倩的表情,郑鸣望着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五官。真心说,这五官的确挺好看的。陈倩说:郑老师。
嗯?
这酒后劲真的大,我要醉了。
没骗你吧。
没有,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她说:郑老师。
在呢。
我想抱你一下。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情节。郑鸣双臂刚张开,陈倩已经倾倒在胸前。冬衣太厚,将两具肉身至少隔开五厘米,但郑鸣依旧能感受到怀抱里鲜活的温软和热度。谢谢你!陈倩在他耳边说:有你真好!她的呼吸和头发一起撩拨着郑鸣的脖子,弄得他心慌无比。他想吻她一下,她却松开了搂住他腰的手。这说明她要结束拥抱了。郑鸣遂将环抱她的胳膊放开。陈倩将他的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高,又把脖子处的扣子扣好。赶紧回去,多喝点热水,早点休息。她说:不要感冒了,我会难过的。
这天晚上郑鸣注定睡不好。他没有骑车,也没有打的,想着心事一路步行回到家。县城不大,最长的对角线也不过两小时的脚程。郑鸣冲了个热水澡,冲掉身上的汗,然后在客厅、书房和卧室踱来踱去,无心睡眠。次日上午,他给翟所长打电话,说要聘请他做《颍川会典》编委会副主任,如果方便,中午一起吃个饭,商量一下编撰事宜。翟所长有自知之明,自认这个副主任还轮不到他做,但对郑局如此推重,还是非常开心和感谢。两人在一个小馆子里把酒畅谈,难免还要谈到招考的事,翟所长再次愤怒骂娘。郑鸣也再次表达了他的关心。他关心的不仅是学历问题,还有个更重要的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翟所长也在为这事纳闷。两个讨论了一下,认为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局长对这事根本不重视,二是局长想安排的人在硬条件上还没准备好。
你不能让他这样耗着呀,你也快退了,还不赶在退休之前把这事定下来?郑鸣对老翟说。
老翟不停地夹花生米,边吃边琢磨,然后干掉一杯酒。我下午就找他。
老翟说到做到,真的找局长谈去了。谈完之后,他主动给郑鸣打电话,约他共进晚餐。他向郑鸣讲述了与巴局长的会谈情况。巴局长说他前段时间太忙,所以放了放,现在马上推动。翟所长对学历要求提出质疑,认为太低,不够严肃。局长说行啊,我再考虑一下。这个变化令老翟摸不着头脑,所以找郑局商谈商谈。他俨然已把郑鸣当成了同一阵线的战友。
郑鸣也不得其解。两位盟友猜测了很多可能,而所有假设,都基于某种特定的阴谋。他们不相信局座真的没有私心。不过反过来想,不就区区一个县直二级事业单位的事业编制嘛,局座雄图大略,也未必会为这个小岗位处心积虑。但不管怎么说,这终归不算什么坏事,而最关键的是赶紧推动落实,只要动了,就可能有变化,有变化就有下手的机会。
次日下午,郑鸣主持召开了第一次《颍川会典》编委碰头会。主任、名誉主任、主编、名誉主编是四大班子领导,执行主编是局长,他们都没来。副主编和副主任一共九人,老翟被安排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也算满足了虚荣心。陈倩也应邀参加了会议。老翟听说她是古籍修复专业硕士研究生,表示了极大兴趣,询问她技艺如何。陈倩从手机里翻出以前修补过的图书照片给他过目,简单讲解了修旧如旧的原则和不同损毁情况的修复方式。老翟很欢喜。他早年淘到一套《儒林公议》,放在柜子里,被老鼠啃了,心疼得很,此时得遇高人,想请陈老师帮忙补一补。陈倩应诺。郑鸣在旁边说:你得给钱啊,不能让人家白干。对了老翟,你那儿不正需要人嘛,你看陈老师怎么样?老翟说:我看行。郑鸣说:可惜你们庙太小,待遇也太低,人家恐怕看不上。老翟翻眼。我说郑局,你干吗老爱泼我凉水?
碰头会就是大家先见个面,确定人员名单,简单讨论一下运作规则和编撰体例,不到两小时就谈完了,然后就坐等吃饭。是夜,郑鸣以工作餐之名,在生态园订了个最大的包厢。里头有张极大的餐桌,大家熙熙而坐,刚好围满。餐桌过于辽阔,大家只能跟左右相近的人说话。郑鸣授意陈倩坐到翟所长旁边。他满场招呼大家,不时回头观察,见那一老一少谈得很欢实。席散后,老翟得知陈倩没有交通工具,一定要骑电驴送她回去。郑鸣在旁说:老头儿,你姓什么?
老翟说:翟呀。
看来还没喝晕,我就不管你了,陈倩,你不是有自行车卡吗?骑个自行车把翟所长送回去吧。
郑鸣刚到家,陈倩就打过来电话。她一路相陪把老翟送到了家。郑鸣问:老头儿怎么样?陈倩说:人挺好的,一直叫我闺女。郑鸣嘿嘿笑起来。大门忽然被人擂得咚咚响,他挂掉电话过去看,是戴胜来了。戴胜提着一瓶酒和几个小菜,看样子要跟郑鸣长聊。郑鸣把他让进客厅,钻到厕所给陈倩发了个短信,说有人来找,谈些事情,让她早点休息。出来时戴胜已把小菜陈列好,又从酒柜里取出酒具。他拿的是二两杯,把酒倒得很平,臉有点拉,看上去郁郁不乐。他们有七八天没见过面了。这本来很正常,在往常也是有些时见得很频繁,有些时各忙各的。但在此时,郑鸣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似乎这代表着两人关系的逐渐疏离。他问戴胜在忙什么。戴胜说:工作呗,还能忙什么?
没谈恋爱?
谈着啊。戴胜乜斜郑鸣。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郑鸣笑笑。你们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经常见面,聊聊天啊,去市里看个电影啊,互相关心。
不会吧?郑鸣说:前几天你不还在发牢骚,说她不理你吗?
那是她在忙着补书。我跟她说,我把你养起来吧,不用这么辛苦。你猜她什么反应?她当场就翻脸了,说她绝不做被人包养的小三,还要跟我断交。咳,这丫头!戴胜说着,变得有点发怔,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她是个好女孩!
郑鸣冷笑。
我要说一句话,你别嫌恶心啊。戴胜抬头对郑鸣说:我爱上她了。
郑鸣说:你爱上的还少吗?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是认真的。
郑鸣双臂抱胸,懒洋洋地仰在沙发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想干吗?
唉!戴胜长叹一口气,神情变得很颓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找你聊聊,听听你的建议。
郑鸣并没有什么好建议。戴胜是聪明通透的人,凡事有他的主见和坚持。这种人脑仁里尽是洞,四通八达无所不至,又长着一脖子犟筋,很难听从别人意见。他找你谈他的困惑和迷茫,并不是真的迷失了方向需要人拯救,而是内心已经有了选择,只不过一时不能决断,于是找个人来帮忙说服他自己。所以你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否则就是白费口舌。郑鸣既然劝阻不了,也不愿表示支持,就选择了沉默。他看着戴胜一手夹烟,一手持酒,左右开弓地表现他的焦虑和苦恼,心中酝酿不起好朋友应有的同情。
以前的生活太荒唐了。戴胜惆怅地说:我想重新开始。
郑鸣从柜子里翻出一盒药递给他。喏,一次两片,吃两次就好了。
戴胜接过去看,是退烧的阿司匹林片。他一把丢进垃圾桶。我又不发烧。
那就得用棒槌了。
对话没有共同兴奋点,两人都觉得不如睡觉。戴胜就睡在了郑鸣家客房。戴胜不是没在郑鸣家睡过,但这次却让郑鸣有点不适应,好像他这么做是有意监视自己。他走进卧室,打开微信,看到十来条留言,除了一条是罗晓芸发的,问他在干吗,其他的都来自陈倩。陈倩似乎等急了,问他事情办好没有,什么时候办好,怎么不回话,怎么还不回话。郑鸣发了会儿怔,只回复罗晓芸,告诉她在跟戴胜闲聊。夜虽已晚,但离郑鸣睡觉的时候还早,无聊得很,就给朱琳打了个电话。每次给朱琳打电话,迎面而来的永远是三句质问:在哪儿?跟谁?干什么?此次也不例外,电话甫接通,这三板斧即已横空劈来。郑鸣如实回答。朱琳说:没找女人?郑鸣说:想啊,可是省城这么远,去一趟不容易。朱琳在那边笑。你少装纯情吧。
朱琳在那边干得挺好,也能经常看到孩子,就是太忙,对郑鸣的监管也日渐松懈,查岗的电话越来越稀少,到后来还是郑鸣自律,隔几天就主动打个电话接受盘查。夫妻俩聊了会儿日常,朱琳该睡了,就挂了电话。有新微信,是罗晓芸回过来的,问他跟戴胜聊了些什么。他回复:陈倩。然后又发了一句:你在哪儿。
罗晓芸回:维也纳。
第二天是周日。戴胜要值班,一早就走了。郑鸣赶到维也纳时,罗晓芸还没起床。醒是早醒了,就是窝在被子里不想起。她刚开门把郑鸣放进来,陈倩的电话就打过来。郑鸣一直没回微信,她担心他有事。他说没事,谢谢关心。陈倩说:你这么客气,让我都无所适从了。郑鸣笑了笑,说在朋友这儿办事,回头再给她联系。他接通的时候开了免提,所有通话罗晓芸都听到了。她抱膝坐在沙发上,笑眯眯望着他。
她很黏你呀。
郑鸣苦笑。
罗晓芸说:享受这种感觉吗?
郑鸣摇头。
我要你的心里话。
真的没有。郑鸣叹了口气,坐到罗晓芸旁边。罗晓芸问:叹什么气?
郑鸣愣了一下。我叹气了吗?
罗晓芸盯着他。她的眼神很专注,就像烧瓷人观察窑火变化,专业棋手研究未见过的棋谱。这是罗晓芸的职业病,喜欢通过人的表情和动作窥探人心,一遇到感兴趣的人或事,就目不转睛地分析开了。每当此时,郑鸣就觉得自己像只赤裸的青蛙,被她以眼光为手术刀肆意解剖。他浑身不自在,伸手要遮罗晓芸的眼。别看了,要犯尴尬症了。他说。
罗晓芸笑笑。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会不会爱上陈倩?罗晓芸说:像戴胜那样。
不会。
你确定?
确定。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在利用我。
六
一把手是推动各项事业的根本力量。局长一关心,文管所招考的事马上就进入程序。郑鸣从方海明那儿听到一点消息,说是相关报告已经报请县里审批。他问具体的招聘条件和要求都是什么。方海明习惯性地瞅了瞅门口,压低嗓门说:这你得去问巴局。郑鸣本来就瞧不起他的如鼠小胆,此时更是鄙视到了膀胱里。他决定亲自去找巴局聊聊,可是负气走到半道,又觉得不合适,遂逡巡而返,到楼下去找人事科张科长。张科长不在,老翟却在这里。
我正要找你。老翟说。他办完他的事,相跟到郑鸣办公室。你看到招考公告没有?他问郑鸣。郑鸣说没有,正想找张科长问问。老翟说:别问了,我搞到了。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A4纸递给郑鸣。我跟编委办副主任老冯是熟人,托他复印的,你看看,你看看,看姓巴的有多赖种!
郑鸣将纸拆开,直接寻找招聘对象与条件。一看之下,气塞胸膛,就地变身为一条愤怒的河豚。巴局长并没有调整学历要求,招聘对象仅仅是国家承认的大专及以上,且仅限于汉语言文学专业,最荒唐的是居然要求必须颍川县戶籍、女性、身高170厘米以上、获得过两次以上地市级文艺奖项!
这是招文工团吗?老翟大骂:妈那个×,胡鸡巴乱搞!
郑鸣把纸折起来还给他。你打算怎么办?
告!老翟说:这明显是有人了。我还是所长呢,一声招呼都没有,把我当个屁?
郑鸣示意他小声,走过去将门关上,递给老翟一根烟。不要冲动,得好好想想怎么弄。中午一起吃饭,找个地方慢慢谈。
他们在饭桌上拿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等公告发布,在网上大造舆论,引起社会关注,迫使他们调整方案。另一个是事不宜迟,马上去纪委告状,要求严肃招考。第一个方案可以不用暴露自己,避免跟巴局发生直接冲突。但是一旦公告发布,成为事实,能否借助舆论的力量挽回局面很难说。所以郑鸣建议走第二条路,让老翟下午就去纪委。老翟嘴上骂得凶,此时真要让他上刀山,也变得很犹豫。考虑再三,他说:冒这么大风险干这事,不能白干,咱也得有自己的人选,争取弄进来。
你有人选吗?
我看陈倩就不错。
郑鸣笑起来。陈倩已经把老翟的《儒林公议》修补好,焕然一旧送给他。老翟开心得不行,觉得这妮儿是个人才,放到自己的文管所正合适。他这样打算,郑鸣当然鼎力支持。郑鸣的鼓励让老翟充满正义的力量,下午即草拟了一份检举信,发给郑局过目后,次日一早即奔赴县纪委。这天下午,郑鸣正跟方海明讨论《颍川会典》编撰工作,戴胜打过来电话。他问郑鸣方不方便说话,郑鸣说不太方便。戴胜问什么时候方便,他说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戴胜说过会儿去找你。不由分说就挂了。才半个小时,戴胜已经赶到。他坐等方海明谈完事离去,对郑鸣说:文管所招考公告已经挂到网上了,你知道吧?
郑鸣茫然。不知道啊。
戴胜冷笑。眼皮子底下的事都看不住,真够负责了!
郑鸣急忙打开电脑,搜到人事考试网查看,果然已经出来了,所有条件与要求俱如老翟纸上所列,报名时间也仅有三天。郑鸣恼火至极,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怎么搞成这样?戴胜质问:你干吗吃的?
这事又不归我管。
你总是副局长吧,就不能说句话?
局长一个人就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再说这事在业务上跟我又没关系,往哪儿说话去?
那你说怎么办吧。
郑鸣瞪着戴胜。呃,讹上我了是吧?
谁讹你了?你要不想帮忙,或者帮不上忙,早点说啊,别耽误事啊!戴胜嗤地一笑。讹你?呵!
郑鸣火死了,又无可如何,只好埋头抽烟。戴胜也没好气。两个老朋友隔着桌子发闷。一支烟后,戴胜问:你还有没有办法?郑鸣说:嫌我没能力,你可以另寻高明。戴胜站起来就走了。郑鸣气得发愣。他喝杯茶静了静,给老翟打电话,询问举报情况。老翟说纪委承诺调查,让等结果。等结果等结果,等结果出来,生米都变成凉屎了。郑鸣将烟蒂摁进烟灰缸,打开文档,开始写揭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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