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就是那个江心小洲,暗夜里,密林如大片浓墨,一条蓝色灯带在林间穿行,不许山河睡去,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来过这里。那时江也荒着、洲也荒着,恰好秋季水枯,只记得是河滩裸露,寥寥几棵树。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想到此,不禁黯然。原来这些年竟是没干什么,每天想起昨日事都是依稀仿佛,是啊,你的事越多,你能记得的越少。办了些急急忙忙的事,写了些不三不四的文。如此而已。
此地本该寥廓霜天,英雄伫立。但此刻,这里是满江满街的人间烟火,市声如沸。好吧,你必须承认,这就是你的生活,在这个晚上,千里来此,原来是要吃这一口小龙虾,见一个隐于市的盗贼。但吃龙虾要排队,一桌一桌又一桌,千里搭长棚,不散的筵席,轮到你时已是七十开外。好吧,慢慢等着,世间事多,急也急不得,现在就不妨等等命里那几只甲壳动物。他和马哥随着人流向街对面的江边去,据说杜甫曾立于江边此地,但今晚无人识得杜甫,这红火、麻辣的日子。
他转过头,看一眼马哥。马哥叼着一根烟,望着江水。
你是怎么把那座塔搬走的?我查了一下,那塔足有十米。
马哥灵巧地剥开手里的虾。他竟是一个瘦弱的人,身材中等,白皙,你看不出他的年龄,是四十,也是五十。白衬衫、牛仔裤,走在街上,泯然众人矣。后来,他竟想不起马哥的长相,在脑子里辛苦拼凑,终于想出了一个模样,再想想,那不是马哥,那是他认识的一个的士司机。
但他记住了马哥的手,手指修长挺拔,宜弹琴宜握剑,玉白的,灯下几乎透明。
马哥吃完了这颗虾,抽一张纸巾擦着手,说:
那是铁塔。我去了好几次,把它想透了。你知道,北宋的塔,不可能整体铸造,不是说七级浮屠吗?是七层一层一层套上去的。
所以,你就那么一截一截把它拉下来了?
马哥不看他,远远地看着那塔。他的眼睛闪亮。马哥忽然说:
我一直以为塔基的地宫里应该有货。
结果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
警察不会信的,你怎么让他们相信那里边是空的?
马哥收回目光,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或者蠢货。
马哥说:他们要的就是那座塔。
是啊,让它回去,立在那儿。追回了塔,大功告成。他们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这个人,带着三个兄弟,开着卡车,偷走了在大西北荒无人烟的山间立了千年的一座佛塔。他们把这尊北宋铁塔一截一截地拴上绳子拉下来,每一截坠落时都是一声闷响,四野颤动。他们都要被腾起的黄土埋了。
马哥吐了一口嘴里的土,抬头看天。蓝格莹莹的天。当然,天也看着这个土人。但是他相信马哥那时不会想到天。这个人有一双专注、坚定的手,这双手正全神贯注地奔赴它的目标,他要把这铁塔卸下来,然后装车,然后穿越大地,从黄土高原到东南大海,再装船偷渡,然后把这座佛塔交给他的客户。
在海边,装在集装箱里的货上了船,马哥抽了根烟,满潮时分,海浪舒缓地拍打着沙滩,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手机在震动,他拿起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陌生的。他很少接电话,更不接陌生电话,那大都是让你卖房或买房,或者要把高利贷借给你。就在前两天,早晨他坐在马桶上,正在翻看朋友圈,忽然一个陌生电话进来,他本能地接了,一个傲慢的东北口音,一上来就报出了他的姓名。
是啊,是我,有事吗?
是个批评家吧?
他有点愣了:你有什么事?
最近得罪人了吧?
……
怎么着啊,出来谈谈?
原来如此,妈的我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一张纸的事,何至于劳动大哥来卸胳膊卸腿。他笑了,大哥,你这整啥呢?干我一行的,天天批评人,都出来唠嗑我也请不起咖啡啊。
对方沉默了一秒。
别忽悠了,批评家不是最怕得罪人吗?
——他在心里替这位大哥做了回答。
但是,电话挂了。
现在,他坐在这儿,亮着一张扑克牌脸,听着他们讴歌这无情无义的作品,他想,老孟说的对,这就是无情无义。这样的作品最后照例会有人头落地,血溅到墙上。这城市里每一间屋子都曾经是凶宅,必须重新粉刷然后花言巧语地卖出去,然后血再溅到墙上。他们都揣着一把刀,开始写一篇东西之前,那把刀已经在那儿了,那是一种制式化的怨毒、一种对世界的习惯性恶意、一种幼稚的坏,然后,图穷匕见,最后他们一定要让这把刀落在他们可怜的人物的脖子上。
他想,他们把这叫做深刻。天啊,他们到底对这人世所知多少?他在忍着,他在犹豫是不是干一件得罪人的事。这时,手机震动,好吧,这是一个重要电话,我必须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电话是从一个南方城市打来的:
我是老周的朋友。
他和老周站在那儿,看着那座铁塔。
阳光暴烈,周围的山一片金黄,只这座塔黑沉沉立着。他想,这竟然是一座标了价格的塔,价值人民币一个亿。范仲淹必定见过此塔,这塔在此千年,然后它竟走了,走了万里路,走到大海边,然后又走回来。
老周老而健,为人五湖四海,于本地掌故无所不晓,黑道白道无所不通。老周笑道:
现在拿不走了,裝上了监控,住了保安。
他点点头:是啊,但那个人,后来有他的消息吗?
江湖中人,没下落了。
哦,衡阳雁去无消息。
犹豫了一下,老周说:
你真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他想了想,说:也不干什么。我只是好奇。这个人,和他喝杯酒也好。
老周笑了:哈哈,就冲喝酒这件事,我帮你打听打听。
是啊,昨晚,他和老周喝了三瓶酒,就是在那时,老周讲了马哥的故事。
你想啊,那是国保单位,光天化日,生生把一尊佛塔让人偷走了,闻所未闻,没办法交代啊!查!上天入地也得有个说法。
真要泼了命查当然查得出来,就是马哥干的。除了他还有谁啊?
分析来分析去,这东西肯定是海外有人订货,否则,把这大家伙拆下来满世界转,这不是找死吗?能接这活儿的,也只有马哥。
问题是你到哪儿找他去?通缉令也发了,海捕文书,估计着他肯定是往东南去,几个港口也派了人,但是,整整半年,没消息。
没消息不奇怪。我要是马哥我也不急,找个仓库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但咱这边也不能闲着啊,上天入地,往死里查!最后你猜怎么着?还真逮着了。
不是马哥,是马哥的女人。
不是他老婆,他就没有老婆。反正是挺年轻的一个女的,俩人同居着。
这下好了,就顺着这个女人找他。这女人也大半年没见着马哥了,也不知道马哥在哪儿,但电话还通。
打过去,马哥接了。
这时候也没什么废话,直接把话撂在桌面上。这女的在我们手里,你看怎么着吧!
也不能那么说,这女的跟了他这么些年,好多事也难免掺和,租卡车还是用的她的身份证,好歹也算共犯,判几年没问题。
马哥那边始终没吭声,就那么过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
然后接着打,不接。查定位,没了。
马哥喝酒如饮水,喝了也就喝了,水波不兴。
那几天你去了哪儿?
马哥想了想,说:
哪儿也没去,我就坐在海边。
是啊,是得好好想想,都想了什么?
马哥一笑:
还能想什么,想那娘们儿。
然后举起酒杯,饮了。马哥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儿的娘们儿,他又不是作家,他没有倾诉和表达的习惯。
他想,是啊,想象和描述那个女人是我的事。可是,他无法让她在心中浮现出来。他所熟悉的、他所认识的女人,他难以想象其中有任何一个会爱上马哥或为马哥所爱。他沮丧地想,对这个世界我们真是所知甚少。
周围红男绿女,一派喧嚣,只有他们这一桌默然相对,像是翻腾的巨大漩涡中一个小小的静默的中心,小到最后,小到针眼,所有的浪都从这针眼里漏下,消失。
他一开始就发现马哥沉默寡言。他是老周介绍的,他想,马哥必是信得过老周,今晚过后,他们了无关涉,答应见面,便是可以说,说不出来,那就是真的习惯于沉默。
他想扯点别的,他说,你一个北方人,住在这儿,家家饭馆都是辣的,还习惯吗?
老马不答。仔细地剥一只虾,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忽然说:
我吃过一千年前的酒席。
有一年,在内蒙那边,挖一个辽墓。都挺顺的,洞打下去,正在墓道上方,我一个人下去,顺着墓道往前走。墓也不太大,几步就到了墓室。
马哥端起空着的酒杯,直直地看着。
看见什么了?
马哥忽然把那个杯子举到眼前,就那么隔着透明的酒杯看着他。
我看见,一桌酒席。
就在棺材前边的台子上,整整一桌酒席,盘子、碗、筷子,酒碗是空的,可盘子里还剩着骨头,鸡、羊腿,那就是一桌酒席,下葬的时候好好的摆在那儿。就等着我去吃。
我知道,那就是在等我。
我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然后站起来,原路出去。让他们把墓封好。
他淡淡地问:
有酒吗?
马哥还是隔着杯子看着他,说:
有。就在一个坛子里,摆在哪儿。我晃了晃,还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沮丧地想,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在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玻璃酒杯,靠喝酒都不能穿越。他想,这就是世界上最浅薄的人,你们自以为聪明,但你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只是习惯于说话,喋喋不休地說,说你们读来的话。
他和马哥告别。他想,他们从此不会再见了。他犹豫着是否和马哥握个手,但是,没等他伸出手来,马哥已经抬起双手,拱手作别。
他愣了一下,也抬起了手。
如在宋朝。铁塔的宋朝,范仲淹和苏轼的宋朝,林冲和鲁智深的宋朝。
然后,各自走各自的路。马哥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走着,他想着马哥最后的几句话:
你和她,现在在一起吗?
马哥抬起眼,看着他,忽然说:
不能在。
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在了,就没意思了。
他回到会场。讨论仍在继续。现在,人们正在谈论底层,正在谈论正义和不公。他不再听,他想着那个名叫马哥的人。不是姓马的哥,而是就叫马哥,这个盗墓贼,他曾用偷来的一座佛塔换了一亿人民币,然后,他又把这一亿退给买家,用佛塔换他的女人。
马哥现在隐居于一个南方城市。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找到他,和他坐坐。
马哥,他想,那个女人平时一定也是这么叫他。那个女人,她是谁?她长得什么样?她在这个男人这个贼的心里价值一亿。他服了刑,他退出江湖,孤身一人。他是谁?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眼前遥远的一切,他想,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