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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运也仅是旁听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020
童伟格

  在老城旧街的深巷里,若是彷徨良久,而并没有一个了解你的维吾尔家庭,人会觉得难忍的孤单。我听说过叶文福(他才算得上是诗人)的一个故事。他从喀什到乌鲁木齐的长途车上,和满满一车维吾尔人同路。维吾尔人唱了一路,照例唱得疯疯癫癫。而叶没有语言,也不熟悉他们。他枯坐一路,那时的喀什路要走六天。车到乌鲁木齐,满车的维吾尔心满意足地下车了,没有人理睬他。等到叶踉跄下了车,他抱住一棵树,号啕大哭起来。

  ——张承志《音乐履历》

  在练习写作的路上,一些时日过去,我听闻得越多,能肯定的就越少。这时我明白,话语国度里没有神,我只敬畏人的坚定。如现代主义钟情者,理论家伊格顿(Terry Eagleton),对古希腊悲剧的简要说明。在《生命的意义是爵士乐团》一书里,他主张“最杰出的悲剧,反映了人类对其存在之基本性质的勇气”,此话庸常,比较有趣的,是他接着判定,悲剧的“源头”,“是古希腊文化中认为生命脆弱、危险到令人恶心的生命观”。他描述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满暗雷之战区的现实世界,在其中,“虚弱的理性只能断断续续地穿透世界”,而“过去的包袱重重压着现在的热情志向,要趁它刚出生时就把它掐死”,于是人若“想要苟活,唯有在穿过生命的地雷区时小心看着脚下,并且向残酷又善变的神明致敬,尽管它们几乎不值得人类尊敬,更遑论宗教崇拜”。现世这般难测,行路如此艰险,这群作者为何还能稳确创作?为何不放弃直面那些永无答案的问题?对此,理论家小结,“或许,唯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抗压性,以及将它们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

  我敬畏伊格顿的简答,因对我而言,他在论述时,也展现了一种与他所论述的悲剧作者相似的,直面存有之基本性质的“勇气”。他隐匿古希腊悲剧的社会目的论,完全无涉悲剧付诸公共展演时的“镇暴”效力:若像剧场运动家波瓦(Augusto Boal)一样思索此点,则古希腊悲剧,与其如伊格顿所指称的,“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刻意剥夺我们经常拿来安慰自己的意识形态”,毋宁更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东西:作为大众节庆的固定娱乐,悲剧展演,重复提供现世所有难题以唯一解答,强化惘惘存在众人心中、聊以自我安慰的意识型态;它总是在教育“我”,“我”对自己生命唯一正确的自治工程,就是对无解的无明世道,再更多的宽谅,与忍辱意志。

  一种乡愁:或许,像许多杰出的虚构体裁作者,伊格顿终究想以论述坚定建造的,借巴赫金(M. M. Bakhtin)的话说,是“某种兼表价值和时间的等级范畴”的“绝对过去”。或许,必须明白这无可商榷的情感认同,我们才能跟上伊格顿的思路,理解他多么诚挚地想借过去的片砖块瓦,安顿一整代在话语历史中佚散的作者亡灵如活体,以虚构的秩序,加赠他们思考的一致性印记,于是居然,早在欧洲的“现代文学”启动之前的那遥远上古,在当时的欧洲中心,他指认出了最早熟的现代主义者,他敬爱的同伴:那将一切存有的艰难,都“化为艺术的艺术性与深度”的古希腊悲剧作

  者群。

  “虚弱的理性”如何“穿过生命的地雷区”?在话语国度里,理论家展演一种可能:坚定相信混沌过往是必可破译的,因一切正以一种对“我”独具意义的形式持续下去;是以,伊格顿以一整部小书论证:有持恒意义的不是内容,而毋宁是对一能装载、调和内容的活体形式,在自我生命限度内,在不放弃对人及其同伴,“我辈”之存有的情感认同下,永不放弃去求索,聆听,与相应变化;所谓“爵士乐团”。人们当然能说:这亦是一种“执哲学意义核心的友谊”,在话语国度里,或许是独有人类印记的一种情谊;不过当然,就像所有人世情谊一样,即便是这样的友谊,也难免盲目与虚妄。就这点而言,杰出的虚构,总一并指涉了杰出的盲域。我们难以想象的只是:许多在久远未来,就我们论证,“理应”发生的事,不无可能,其实都已发生过了。

  于是,我有时会想象:万一,离奇错置到有些不幸,在伊格顿所描述的那个上古雷区里,真的存在过一位超早熟的、本本分分的现代主义者,在时空湮茫阻隔后,他能否被识见呢?我猜想,这会非常困难,就像人类要跨过渺远星系,窥见外星人那般困难。主要因为那时代的艺术展演,需求审美机制的庞大资助:没有任何一位作品能流诸后世的悲剧作者,是能拒绝向机制自我营销、并通过审查,以获得向后世广播的强波器的。主要也因那是一个印刷与文本保留技术极端薄弱的,人类的童年时代,于是,这位早熟的现代主义者,字字句句本衷于心、只面向个人的创作,无论它们可能如何更纯粹地,达到理论家所形容的“艺术性与深度”,恐怕,都会形同写在空中,或者水上:时间将平静追剿他的哀恸;他的踪迹转瞬不存。他会是不被“我辈”友谊合歌的那位失踪者,虽然,伊格顿诚挚写下的,事关书写之精神性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将更适于指涉他,而非任何已为我们识见的悲剧作者。

  这个想象使我困惑。于是,我颇想也仿效理论家,动用一点后来者的盲视特权,刻意简省对时代症状、地域文化等“后现代情境”的理论运用,隐没所有别具深意的差异,想象长久以后,当人类时间过尽,而我必须向外星人说明所谓“文学创作者”是什么时,我也许就能欢快地这么说:所谓“文学创作者”,在这星球上,是一种奇怪的存有;像所有人,他属于人类时间的造物,但就最符合伦理学的角度,他只能期待自己,永远是名新人。

  或长或短,他将度过一段摸索期,在那时期,写作尚未对他形成准确意义,他将以相对单纯的情感,以及个人所能运用的,一切对虚构体裁的技术理解,尝试以话语劳作,对他人发声。很自然地,这些劳作带有某种他个人素朴的、未尽深思,却可能再难复制的印记,而这印记同时既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幸运的话,他将及时被归类、认识与解读,也从此对自己,有了多一点的参照性理解。更幸运的話,这可能会是面向现世之个人创作的真实“源头”:或迟或早,他会对书写作为一种保留或替代记忆之技术,同时存在深深的信任,与不信任。悖论始于一个更广漠的威胁:面临生命限度摧枯拉朽、取消一切记忆与情感的暴力,似乎所有人,都难免要为人为己,尝试提供一种无可如何的和解。这暴力最内里的核心是:以存活之姿,跟这世界和解,通常意味着,别无办法地对世界交出个人的独特性;而在这星球上,往往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是:比之伤逝,这可能令幸存的生者更愤怒。

  于是,所谓“文学创作”,若能就其本质简要说明,可能之一是这样的:每一种尝试处理人类回忆、或在行使回忆保存之技术的写作,在内里,对作者同时存在着刺痛的嘲弄与僭越。对作者而言,那像行走于悬索之上:他唯一依凭的写作路径,可能在下一步,销毁他走过的所有步伐。特别,是当他所对应的,是一整个随着亡者消失的过往世界,某种特定的生活方式时。他所依凭的写作意义,有一种与日俱增的反作用力,即对个人书写之意义的深刻怀疑。最最幸运的情况下,他会像理论家所期许的,找到一种能调和上述一切困顿内容的意义形式,也许,就在那前赴节庆的,欢乐高歌,容其同坐的陌生人群中;或稍晚一点,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痛哭,和他能写下的所有话语一样,有极大几率,穿不透现世时间层层砌造的静默无风带之后。

  在那之后,他可能就是一名像“文学创作者”的本质那样奇怪的作者了,能听闻在那终将顺时湮灭的宇宙里,唯有在场的他,能听闻的。来自更长久“之后”的我,若能献上某种类同友谊的祝福,我希望他有勇气,做好一名不在点名单上的尽责旁听生,尽他所能,就已出生存世的一切,把能理解的写下来,在水上,在空中。或至少,跟自己商量得再好一点;倘若就他所知,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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