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树根透过他弟弟——甜粿——传话给我,说他一下子有了两点重大发现:第一点,他弟弟甜粿原来是个天才;第二点他自己的脑袋一直都有问题。听到第二点,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树根的脑袋之别扭,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呢?但,且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好。
那天午夜,我带上两瓶高粱酒,往树根家里去。那时,细雨茫茫,四野无人,我走在湿润的草地上,瞥眼看见一只年轻的蟋蟀,抖擞着触角,跳到我右边,它六足抓紧草尖,摩起前翅,怯生生地唱起一首深情的歌。在我左边,十步开外,一只年轻的青蛙,也四蹼按在水坑里,鼓起胸膛,情深深地唱起一首生怯的歌。青蛙唱得响亮,压过了蟋蟀,但蟋蟀立即好斗地吼起,声响又盖过了青蛙。一蛙一蟋蟀比试着、较量着,天地间充满了摩擦鼓鸣声,所有非人的生物都娇羞地回避了,连我这万物之灵也听得双颊绯红,好不害臊。很久以后,青蛙累了,不得不停下,但它终于想起:“哼,我是蛙呢,我可以吃掉你。”于是它缩起肚皮,向蟋蟀跃去。蟋蟀也累了,它静听着沉默,突地想起:“呀,我是蟋蟀呢,我会被吃掉。”于是它拖起尾丝,跳离草尖。在那广漠的草地上,青蛙和蟋蟀追逐了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看越像一对爱侣……请不要奇怪我为什么知道青蛙和蟋蟀在想什么,因为那是我瞎掰的,我只是在想,等一下可以说些什么趣事,让我的朋友树根開心一点。
作为树根从小到大的哥们儿,以及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朋友,我时常觉得自己有义务关照他,所以,我常常跑去他家灌醉他,让他不要老是想着活着有多痛苦。您也不要觉得我去的时间——午夜——很奇怪,事实上,我自己都常常喝得昏昏蒙蒙,醒来的时候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几分,不过,我一醒来,只要发现身边还有酒,我一定马上带着,到树根家找他一起喝。总之,那是很寻常的一天,我睡醒了,酒还有,我就走去树根家,而时间恰巧是午夜,就是这么一回事。
草地边缘,有一间土砖黑顶的矮房舍,那就是树根家,大大的月亮压着房舍屋顶,房舍旁,一棵巍巍的大树给这样的月光照透了骨干,一枝一根,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定定神,才发现那巍巍的大树,原来是两棵树一前一后叠映在一起,远的枝叶繁茂,近的枯意索然,连根都浮出了土,在那样大圆月亮的瞪视下,像要腾空而去一般,我的心中,因此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算了,我胡扯得太过分了,树根家旁边并没有树,而像我这样一个酒鬼,也没有真的敏感到预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我只是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想着有关青蛙和蟋蟀的故事,然后,这个故事终于被我想通了。我想,等一下我可以来个“倒叙法”,引起树根的注意,我可以告诉他说,我在草地上,遇见这么一只体形硕大的青蛙,青蛙一动不动蹲在地上,紧咬着嘴,抬头瞪我,从它嘴里,分明发出蟋蟀的鸣响——吱吱吱吱,叽叽叽叽,吱吱叽叽,叽叽吱吱……“很奇怪吧,你见过会模仿蟋蟀的青蛙吗?”嗯,我决定就这样跟树根讲。
就在那时,树根家传来一阵充盈胸臆的笑声,那是甜粿在笑,那笑声大到足以震起月亮,也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几乎使我脑中好不容易捕捉住的那只青蛙提前吐出一只蟋蟀,鸣着响着,向湿润的草地逃去。“什么事这么开心?”轮到我感到好奇了,我把刚刚编的故事丢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往树根家跑去。
树根家门没关,我一进厅里,就看见甜粿独自坐在桌前。甜粿犹自哈哈大笑,一只光脚跷到条凳上,浑身都是泥水——这我见怪不怪了,因为我知道,甜粿常常穿着衣服跳进河里玩水,起来的时候就是这副德行,我感到奇怪的是,桌上摆满了空酒瓶,而甜粿看起来却一点醉意也没有,因此我想,这些酒一定是被树根喝光的,“好家伙,有酒喝也不找我。”我对甜粿说,一面到处看看,想找树根。我立刻就找到他了。虽然光线很暗,但穿过房门,我锐利的左眼马上就看见他躺在自己房里的床板上,我再看看床边地面——“干!”我大吼了一声。请原谅我这么粗鲁,因为我实在太愤怒了,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上,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连手上的两瓶高粱酒都摔到地上去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干!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现在想想,真是可惜了那两瓶酒……讲到哪里去了?明明打算要从头说起的……对了对了,我应该要从树根的一天说起,而不是从我自己的一天说起——哈,天晓得我这种人的一天,该从哪里开始。
那么,关于对我朋友树根而言,这样重要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要随便插嘴乱扯好了。总之,经过甜粿的传话,以及日后我个人的猜测,那天,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一清早,最开始,树根真的以为会发生什么异样的事——例如,他自小在图画中看多了的牛头马面,应该携枷带锁,从眼前某处破空而出,不由分说,将他提走。或者,掌管山村地界的土地公,在他费劲脱离身体那时,应该早已温吞吞地坐在床沿等他,“辛苦了。”土地公会欣慰地对他说,并且执起拐杖,在前为他引路。又或者,至迟至不济,此时也该有什么路过的野鬼孤魂,看见他这副前胸透后背的怪模样,会高兴地大呼一声:“啊哈,你也玩完了吧?”
然而,什么也没有,树根站在床板上张望半天,什么鬼东西也没瞧见。
(现在怎么办?)树根问自己。这句独白在他脑袋里回荡良久,使他整张脸渐渐荡失了形状,他赶紧用两手手指叉住两边眼眶,这才保住眼睛。(搞什么?好像人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他埋怨着。但他不敢再多想,他低身,单脚一蹬,将自己弹起,穿越了四十年罗汉脚生涯积累的浊重气息,穿越了二十多年来每逢夏天,他弟弟甜粿必要以两桶柏油渣痴痴重髹的黑色屋顶——那粗粗的质地刮去了他半两灵气——哗然投入山村雨中。他翻转一圈,远远望见大马路旁的杂货店前,他的村人——里面包括我哩!——如常散乱蹲着,淋着雨,灌着酒,传递撕咬一只烘鸡。远处的山村小学,铁铸旗杆成45°角歪斜。他抬头看高处,雨从各个方向打向他,他一举起手,手就像海滩上兀自伫立的沙堡一样滴滴漏漏地变形。
但他还是勉力挥了挥手。
(喂,我在这里。)他无声地喊着。但没过片刻,他发现所有人都看不见他。(啊,他们在那里喝酒、吃着鸡肉呢。)他想着,(而我已经飘浮在空中了。)他低头,(而且在半空中,雨水还这样自由穿过我的胃。)他双手环膝,抓住脚板,躬起身,想藏起千疮百孔的胃。他听见椎骨磕磕答答的弯折声,但这响亮的声音吸引他以更大的力道集中自己,他的手脚缩进身体里,眼球向前凸出,不一会儿,他将自己鼓成了一个大圆球。他鼓鼓胀胀,跳动起来,以凸出的视线四方搜寻。
(嘿,你们都没发现)他愉快地想着,(连我自己都看不见我自己了。)
半空中,一只孤鸟衔着一条虫,缓缓飞来。地面上,一个女人背对他,半蹲下,用右肩支起扁担,两手搭住扁担两头的尼龙袋,艰难地站起,但一站直身,立即迈开利索大步,向雨中直逸而去。他满心欢喜,跳到孤鸟面前,(您好啊。)他打声招呼。孤鸟视而不见,散乱着鸟眼,向他逼近。(等一下、等一下)他倒退着,(听我说,我深爱着您呢。)虫在鸟口中不安地蠕动,孤鸟咬紧喙根,继续飞着。(您不信?把我的心给您瞧。)他的手在体内捣弄一会,摘下心脏,伸出来,高举在孤鸟面前,展示着。
孤鸟与虫各自面无表情,穿过他的心,穿过他的心原来该在的那个体内的空洞,穿过他整个圆圆胖胖的身体,扬长而去。
(唉,唉,唉,您真是的。)他哈哈大笑,目送它离去。
只一瞬间,他已将心复原。他摇摇头,头一下蹦出体腔。他踹出双腿,对自己笑笑,(没关系,现在的我,可以爱万事万物。)他发一声吼,大感舒畅,他继续上蹿,直到那整座他活了四十年的山村,在他看来,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直到那阵日下在山村里的雨,看起来,像是同一滴常凝米粒之上的水。(十、九、八、七……)他默默倒数,数完之后,他奋力扑向水滴,山村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放大(我要跳进那条河内……)一想完,他已经沿着一道瀑布,跌进河水之中,河床上大大小小的岩石猛烈撞击他、分割他,他嘴咬手,手提脚,脚夹着脑袋,痛快至极。
他又蹿回天上,这样反复跳了一百回。
将近黄昏,他停下,坐在河滩上。长长的沉默中,他看见路边散乱堆了一大摞砖,像是有人千辛万苦将砖搬到这里,想在路边建一栋房子,但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匆匆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看见山壁上开了一个大洞,从洞中汩汩涌出红褐色铁锈一般莫名的水。他看见一辆四轮朝天的大卡车,它一无所缺,像是原本就打算要永远这样躺着似的。
一只蚂蚁缓慢尝试独力拖动一只死掉的
蜗牛。
一整本书散乱在一片杂草地上。
那只孤鸟,又衔着小虫飞了回来。他觉得好像迷路了。
同样一座山村,同样一座他在其中活了四十年的小山村。长长的沉默中,他看着夕阳,突然又蹿起,降落在自己家,飞到屋顶下,在横梁上坐着,晃荡着双脚,发着呆。晃着、呆着,直到光渐渐落尽,空气向深处暗去。(沉默无光的黑夜,一如往常,一如现在。)他万般萧索,比活着时更萧索。坐在自己房里的横梁上,他将自己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抽直,将脚板扳平,将耳朵拔尖,努力尝试把自己经历过的时间,想出一个意义来。很快地,他的脸又荡失了形状。
然后,在那一片幽暗中,他看见他弟弟甜粿,走进厅来。
甜粿一手放下一洋铁皮柏油桶,小心翼翼地卷起裤管,坐在小板凳上,一脚浸一柏油桶,就着桶里的清水,饶富趣味地搓洗自己满是污泥的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并且间歇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唉。)他叹口气,闭上眼睛,又一次毫无遗漏地听取甜粿意义不明的每声笑,足足听了一小时。
(咦?)突然之间,他听见甜粿发出一声沉默的疑问,他张开眼,发现甜粿正抬头,透过房门,望着坐在横梁上的他。
(你在干什么?)甜粿问。
(你、你看得见我,你听得见我想什么?)他说。
(看吗?有啊。)甜粿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太惊讶了,他跳下横梁,張开双臂,扑向甜粿,想拥抱他。(哇哈哈,你可以跟我说话?你怎么会……天啊,他们还当你是……哇哈哈。)就在那时,他的双臂撞上甜粿,向外弯折,几乎
裂断。
(所以,)甜粿看着这一切,说,(所以,你也变成这样了。)
良久,(对啊,轮到我了。)树根起身,挥着自己的手臂,黯然说。
但甜粿微笑着,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变成这样了”是什么意思,只是如常继续洗着自己的脚。好不容易洗完,他打着赤脚,收起小板凳,将两桶水提到屋外倒掉,然后坐到桌前,跷起脚,十指放在桌上,轮流闲闲敲着桌面。无脸的树根,在自己家里漫无目的地飘着,偶尔飘过自己房门时,他会看见房间角落,凌凌乱乱堆着一架石磨臼,一圈橡皮水管,一片橱纱门,一顶打榖机的风箱,一具忘了原先是干什么的木制大钵,半顶无把的铁锯,三分之一个铝皮便当盒——“另外那三分之二个哪里去了?连便当一起吃了吗?”每次我看到那个搞笑便当盒,都很想这样问树根——以及,寂然躺在床板上的,另一个自己,树根心虚地望着这一切,艰难地想着,(怎么我竟会活成这样?)
(难道,)树根看着两个自己,(还能再死一次吗?)
在他身后,甜粿轻哼着,好像正唱着一首歌,那样的心满意足。树根飘到甜粿前方,仔细看着他,把他整个人,装进自己眼里。他看着甜粿快乐的脸,看着他搁在桌上的十根手指,看着他架在条凳上的,湿淋淋的右脚,看着他踏在地上的,湿淋淋的左脚,看着他那两截犹滴着泥水的裤管,(为什么,)树根突然感到莫名的愤怒,(你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洗脚,却又一下子就把它弄脏?)
(为什么?)甜粿搔搔头,思索着。
(算了,不必想了。)树根说。
树根飘开几步,背对甜粿,不愿再看他。细雨不眠不休地下着,屋外的草地上,空气暗到最深处了,树根确实感到一种新生的疲累,(唉,)他放弃思索,对自己说,(好想喝口酒。)
(酒吗?有啊。)桌前的甜粿说。
树根回身,看见甜粿双脚踏在地上,起身,弯腰,从壁边提出一个柏油桶,放在桌上。他飘近,望向桶内,看见里面装了数十瓶米酒,他再看看钉在壁上、盛着神主牌的托盘,立即知道,这是甜粿用来祭拜的酒。(是啊,父亲母亲都过世那么久了呢。)他悠悠地想着。甜粿重新坐下,取一瓶酒,拔开松动的瓶盖,就着口,兀自呼噜呼噜灌将起来。一整瓶酒就这样被他喝光了。甜粿抹抹嘴,对他笑笑,把空酒瓶放在一边,又举起一个酒瓶,弹开另一个瓶盖,继续呼噜呼噜灌将下去。一瓶酒就这样又喝完了。甜粿再抹抹嘴,手探进柏油桶内,拿出第三个酒瓶。
(喂,)树根忍不住说(我的意思是,是“我”想喝酒。)
甜粿笑笑,举瓶就口,依旧呼噜呼噜呼噜噜噜将酒一气灌落腹底。
(好,你有种,)树根生气了,(居然这样对待你死去的哥哥。)——对不住您,以上那句回答完全是我编的,我实在忍不住想讲笑话。其实,树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每次他只要一动怒,他就会说不出话来,他会双眼含泪,瞪着那个激怒他的人,同时觉得自己很委屈。当时,他也是这样的。无论如何,当第十一个空酒瓶整齐地摆在桌上,当甜粿的头在树根眼里,成了一颗剥皮的红番薯时,甜粿问树根,(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酒杯吗?哈哈。”如果是我,我会这样回答。
别理我。总之,在那时,树根看见甜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手掐住鼻子,紧抿起嘴,像是潜进深深的水底那样用力憋住气。五分钟过去了,甜粿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红到树根不禁担心了起来。(喂,你搞什么?)树根问。突然,他感觉甜粿整个人松开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惊讶地看着,下腭自动弹出,简直就要掉到地上去了。就在那一刻,甜粿身上每个涨开的毛孔,一起蒸出浓热的雨雾,隔着桌子,隔着眼前空空的酒瓶,迎面向树根袭来。
那真的是酒,那是酒醚积成的大雾。树根感觉到了,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被酒给喝干了。
他觉得幸福极了。
他好不容易用看向甜粿,甜粿的眼角吊着用力憋出的泪,白着脸,也正注视着他。
(喝到了吗?)甜粿问。
(有没有鬼跟你说过,你是个天才?)
(那么,)甜粿说,(再喝吗?)又拿起一瓶酒。
(不了。)树根说。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醉得更幸福,已经不想再喝任何一口酒了。他醉了,像根漂浮在水上的羽毛那样飘在空气中,但奇怪的是,在那样幸福满溢的时刻里,他一睁眼,看见那张摆满酒瓶的桌子,立即又想起了母亲——等一下,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抗议了,我并不认为是那张桌子的关系,事实上,自我认识树根以来,每次他喝酒一喝上劲,就会开始痛哭流涕地讲起他母亲。并不是我不愿意听他说,而是有些事,他已经提过太多次了,那使我怀疑,他已经把那些场景牢牢挂在脑里,好比风干的腊肉,专门等着拿出来下酒似的。
“桌子是无辜的!”我大力敲着桌子说。
“你闭嘴!”树根透过甜粿传话说,“就是这张桌子让我想起她的,不行吗?”
我想想也对,您不能去预测别人看到什么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娘,对吧?
“好吧,”我说,“但你最好讲点新的,不然大家都会觉得很无聊。”
“你放心,这件事我藏在心里很久了,刚刚才想通。”甜粿传话说。
总之,那张桌子——树根说——让飘在空气中的他,立即又想起了母亲。他想着,在那全无预兆的某一天,他的母亲放弃一直未竟的逃亡企图,决心将自己钉在这张桌前,从此半步不移、一语不发。在那之后,每当他和甜粿回到家时,总会看见她静坐着,耷拉着头,乱发披覆整张桌面,发底,一张嘴憩在一口大碗上,啃咬着、咀嚼着。他会蹭到桌边,拨开母亲长长的发,想看清楚母亲究竟在吃什么。碗里,毫无意外,总盛着一张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的皮连肉,母亲衔起一端,慢慢嚼着。而,“别烦我。”母亲会用齿缝说,并且用手拨乱自己的发,再把自己埋起来。她什么也不看,也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只是一意静静吃掉自己生命最后长长的尾端。终于,当他们最后一次走到桌前,拨开她的发时,他们发现她眼前结翳,口鼻淌著白沫。母亲成功了——她提前隐匿,彻底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人。
那是一个像现在这般沉寂的黑夜吧——他想着——那时,弟弟思索一会儿,立即操起刀剪,将母亲理了个光头。他的弟弟,每天夜里,会将一个大铝盆拖进厅里,打满水,将母亲搬进盆里,在盆里洗着母亲。那时,他总是半躺在床上,透过房门,看着这一切。他看见半个白胖而无毛的母亲,依旧耷拉着头,依旧不言不语,任儿子搓着,良久良久。他始终记得,他始终记得一只灯泡从横梁垂下,大铝盆映起昏黄的连纹水光,他弟弟,他那做什么事都孩童一般无可无不可的弟弟,用手掌撑开母亲身上层层叠叠的肉,泼着水、刷洗着、泼着水、刷洗着……那样像是永远无法结束似的。
那样一座水光连天,永远下着细雨的山村。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母亲会突然放弃一切动作,突然甘愿那样无知无觉地活在山村里呢?
他在半空中回身,静静看着屋外,那在深深的黑暗中,不断落下的细雨。(知道吗?)他看着那样的雨雾,对甜粿说,(今天,我去跳水了呢。)
(跳水吗?)甜粿偏过头,愉快地想着,(有啊……)
(跳水呢,记得吗?我今天把一辈子的水都跳完了。)他浮起自己,转动眼,透过房门,一跃一跃看向床板,(把你一辈子会跳的水,都一起跳完了呢——记得吗?)他对自己说。(记得吗?是的。)他闭上眼睛,在充实的黑暗中浮浮沉沉,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回答他,是的,看见了,看见了。然后,突然之间,就那样毫无预期地,过往的炙热的时间丛,都一起向他迎面爆破了。他看见了……
“请问……”我问他,“你说的那个什么丛的,是什么东西啊?”
“你先别管。”甜粿传话说。总之,那意思是过去的事都一起回来了,他说,他真的看见了,他看见在那浓重的、那亘古以来一直如此的雨雾中,一个艳阳天绽放了,那些曾经活活泼泼的人们,满足地笑着,走进一排白瓦砌成的厂房里,爬上灰铁铸成的楼梯,直直走向它的心脏。那群人当中,有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是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母亲,一同走向工厂大门,大门口的守卫亭,由一个流浪汉占着,亘古以来一直睡在那里,悄无声息。母亲伸手,将新蒸的馒头搁在守卫亭的窗槛上,赶上父亲,赶上人群。阳光晃动得厉害,母亲以手覆额,那些黄衫黑裤的男男女女,都健康无虑地晃动着步伐,仿佛着火一般。
他们爬上灰铁铸成的楼梯,走进工厂的机房里,他们要清洗冷却水塔,放干锅炉的蒸汽,擦净压缩机的油垢。那间热烈而潮湿的机房,那颗镶在厂房半空的心脏,那些钢筋与铁管缠成的黑暗机器里,住着亿万只饥饿的跳蚤,它们认出了未出生之前就已等待着的血与肉,它们沉默而且各自疯狂了。
黄昏时分,那对新婚夫妇,他的父亲母亲,手牵着手奔出厂房,他们浑身是汗,浑身的油污与跳蚤。母亲望望守卫亭,望望窗槛上消失的馒头,对父亲眨眨眼,笑着,如此他们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心畅意酣地回家了。
如此,在渐渐缓慢的浮沉中,在甜粿一意的欢笑中,他听见他们奔过湿草地的声音,他看见,在这间朦胧小屋里,他们推门,走了进来。他们好年轻,他们如此轻手轻脚地脱光彼此,拉开一点窗缝,把栖满跳蚤的衣物掷出屋外。然后,他们对视着,他们一身红痒且热切地对视着,他们甚至忘了把窗户推回去。这些,他都望见了,他看见就在这张桌旁,在他弟弟甜粿身后,他的父亲母亲,裸着身体追逐着,在世间所有被蒸散而出的雨雾之中。
(哈哈哈。)他的母亲说。
(哈哈哈。)他的父亲说。
(哈哈哈。)他的弟弟用一辈子的时间这样说。
那又是一个静默的夜吧,那时,一身的伤痕不会令他们想起世上的一切苦役。(然而,记得吗?)他兀自想着,好像终于能够用这双彼时早已无法碰触任何东西的手,挥散那些雨雾,他看着他的父亲母亲,他沉默地想着——当然,你们不会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你们即将如此欢快地陆续生下两个孩子,头一个,有着一双畸形的脚,终其一生不能让自己好好站着,第二个,有着一颗如此巨大的脑袋——“那个呆子。”每个邻人,都会这样长久而公开地称呼他。
他看着他的弟弟甜粿。(记得吗?)他对甜粿说——你一定已经让自己忘了吧,所以你才会这样笑着。你忘了,在那座山村小学里,每一位新来的老师,都立志一定要让你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牢牢握住你的手,紧掐着铅笔,在纸上画着,说——“一个舌,一个甘,一个米,一个果,记住了吗?会写了吗?”你每次都记得笑,仿佛这是一个每位大人玩之不厌的游戏,但你不会知道,有一天,他们的耐心突然就耗尽了,他们会牢牢抓住你的手,抽出藤条,一下一下打在你的手心上,“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笨?”他们吼叫着。你看着自己渐渐红肿的手,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在那光线惨白的教室中,你看见每个人都笑了,因此你也张嘴哈哈大笑,你的老师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你。(快跑啊。)你不知道,下一秒钟,他们就要抓着你的肩膀,狠狠抽打你的背,你不知道,他们暴怒了,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们只有确定你也会痛哭,才能当你是个人。
但你们什么都不在乎。(记得吗?)“去玩水吧。”——父亲总也这样喊。这时,你一定记得快乐地应和,父亲背起我,而母亲牵着你,另一手捧着毛巾。我们出发了,我们无论有伤无伤,无论能不能行走,都要一同向那河滩走去。你真是一个善泳者,你一定第一个涉过水,你赤着光瘦的上身,站在河中央一块牛背一般的大石头上,对我们说——“鱼,好吃吗?”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涡里。我们在岸上,每次都笑了,我们笑着回味父亲说过的一个无聊故事,说是有一个持戒的修行者路过河滩,一时嘴馋,抓起一条鱼,烤了吃,吃到一半时,焦黑的鱼弯起露出骨骸的半边身,抬头问修行者——“鱼,好吃吗?”我们无碍地笑着你的模仿,看你那赤条的骨架,在河水中打旋。
(鱼,好吃吗?)半空中的树根,默默问着甜粿,然后,仿佛力气耗尽似的,他降落在桌子上,张开眼睛。就在那一刻,他发现在桌前,弟弟身旁,原来一直坐着就碗啃食的母亲,那时,门被推开了,他看见父亲走了进来,头上披着湿湿的大毛巾,父亲拨拨母亲的发,愉快地哼着一首歌。“别烦我。”母亲说,不,母亲尚不会这样说,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肩膀微微抖动,阴郁且黯然地笑了。父亲的歌,唱得真难听,就跟父亲讲的笑话一样,然而,父亲真是一个这样终生愉快、健朗且轻忽的人,所以才会那样突然地惨死,所以你只会记得他的歌和笑话。是的,(记得吗?)他一直记得,在那河滩边,父亲牵着自己的手,陪着固执的生着气的自己,陪他坐着,看水中央的弟弟,看河岸边的母亲——“你不能过去,但你看着吧。有没有?”父亲说。
有没有?在那河滩边,孤孤一棵杨柳低身啄水,河的另一面,野姜花怒放着,那千百年前就已切成的红褐色河谷,在瀑布之下,那块牛背一般的巨石经历了万次洪荒,每次都只微微调动它的经与纬,仿佛只是被牛蚤叮了一小口。有没有?在这样一座小山村里,很多人弃了庄稼去了远处,许多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带回了拖拉机、钢骨手臂,或者一颗机械心脏,尝试着将那些断肢残骸,种植进土壤中。于是,废耕的农地垒高了,沟壑划出了,一边是白色的工厂厂房,另一边是菅芒花丛,年老的农夫,与年轻的工人隔着沟壑,一边在菅芒花丛中寻着菜蔬,另一边拖出一袋袋工厂废料,堆在土地边缘,听任雨打太阳晒。有没有?无论年轻或老去,在那样一个平常的日子,他们都挤在大马路旁的杂货店,喝着一样醉人的酒,那个人,那个亘古以来一直败退的流浪汉,此时才从他最后的守卫亭里醒来,他踱到人群之中,觅着半空的酒瓶。于是,当新任的山村小学教师,好不容易下了长途客运时,她或他一眼就会看见我们。
她或他,会听见一个流浪汉这样骂我们——“你们都是猪。”
“你是跟猪讨酒喝的猪。”我们也这样回答。
她或他提起行囊,走进山村小学里,那时,他们丝毫不想痛打任何人,他们只是看着,看着铁铸旗杆倾斜45°角的偌大升旗台。
有人放弃在路边盖一栋新房。
有人挑着扁担走向远处。
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记得了。)那真是征战一般的大行军啊,(只是,在那样行军之途中——你今天是否神清智明呢?——我应该要记得每天这样问你。)他再次看见了,他完全看清楚了,他看见一动不动坐在桌前,露出阴郁且黯然的笑的母亲,在母亲的记忆一直停驻的那一天,恍然之间,他看见在母亲身后,父亲擦干了头发,换上一身黄衫黑裤,自母亲碗里拿出一个白馒头,轻抚母亲的肩膀,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脚步声,在湿润的草地上,异常巨大地响着,他想闭上眼,不忍再看了,但,“你看着吧。”父亲这样说。于是他睁开眼睛,紧紧盯住母亲,母亲微微抬起头,无神的瞳孔闪烁着。母亲也看见了,一直以来她都不断看见那一切,她看见父亲走进一个微雨的星期天里,醉酒的人各自安睡了。他把馒头交到守卫亭的窗槛上,走进工廠里,隐匿无踪。片刻之后,她,年轻的她,将隔着沟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时,她在菅芒花丛这头,他在工厂边缘那头,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来锄草,废料堆不下了。”他也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找一颗萝卜,晚上煮汤。”他于是不怎么有效地对她勾勾眼,说:“那晚上去你家吃饭好吗?”她看着他,思量这大约是个愉快、健朗且轻忽的调情,于是也浅浅地笑了。他放声大笑,回身去提起一个铁桶,她也回过头去,拨开菅芒花丛。
当一声巨响,身后一亮,她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全身着火了。隔着沟壑,在细雨之中,她看见他半坐在一地的火芒中,衣物四射,卷进黑热的旋风中,但他赤裸的身体,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几乎就要原地隐匿不见。
她完全不能动弹,她看着他,突然想起许多事,她想起,对啊,我忘了问他,你铁桶里装的是什么,不要是废油吧,你不会轻忽到想放一把火烧掉所有的草吧,你找不到镰刀吗,我可以指给你看啊,就在啊……就在啊……就在啊……她于是那样巨细靡遗地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各个角落。
当她再回过神时,她看见守卫亭里的流浪汉,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她。
那时,他和弟弟在自己家里,他端坐在一个木箱里,由弟弟拉着,四处走动,“快跑啊。”他赶着弟弟,像赶着一匹欢快的骡子。在门窗洞开的家中,他先看见一些邻人纷纷乱乱跑开,很久很久以后,他们陆陆续续走了回来,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他和弟弟。
他止住一直大笑的弟弟,他将记住那种眼神,一辈子不忘。
“她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被烧成煤炭呢。”流浪汉以全然的清醒,兴奋地说。
“你知道吗?”甜粿传话说,“我一直到昨天都还在想,如果当时,我的母亲并不在场,你们是不是就能原谅她呢?”
“我们?”我说。我想抗议,但他止住我,他说,反正一切都没有差别了——什么叫“没有差别”?那一切关我什么事?老实说,我真的有点生气了,我想着,为什么这家伙人都死了还这么独断独行呢?
但,唉。算了。
总之,那些时光啊——他继续说,我继续听——往往,在凌晨天将亮时,他的母亲,会突然起身,在自家屋里走动,叨叨说道:“走吧,快走吧……”然后,他的母亲会冲回自己房间,从床板底下拖出一口皮箱,再冲到他和甜粿的房间,把他背在背上,一手牵住犹在床上睡觉的甜粿,连人带皮箱,一同冲出屋外。那时的树根,其实已经清醒了,事实上,他一听到母亲踩着拖鞋,四处拖磨地板的声音,无论他多累,他都会立即清醒过来,但他总是虚闭着眼睛装睡,任母亲背着,满路乱窜。他害怕惊醒梦游一般的母亲,也害怕看见那些正打量着他们的,“我们”这些山村人。在那样漫无目的的奔逃中,他的弟弟甜粿,会终于张大眼睛,清醒过来。甜粿看看四周,开心地问:“去玩水吗?”
“走吧,快走吧……”母亲说。
甜粿欢呼一声,撒开母亲的手,跳跃着,往河滩的方向奔去。母亲弯着腰,背着他,一手提着皮箱,眼看着甜粿的脚步,像是终于找到指示那样,头低脚高地紧紧跟随。于是,他们一家的清晨大出亡,一定终止于那面熟悉的河滩。甜粿跳下水里嬉戏,母亲站在岸上喃喃自语,而他在母亲背上,他一直都在母亲背上,他惊慌四顾,紧紧环住母亲的脖子不肯放手,仿佛地面会烫人似的。然而,无论他往哪个方向望去,那都是一个光天化日、会与人的目光相遇的世界。那样的无以隐藏。
然后,就在这么一天,母亲背着他,一手牵着泥水满身的甜粿,另一手仍拖着一只皮箱,从河滩上走回家,无可预料地,他们在路上撞见一场丧礼。他们站在别人门前新搭的棚架边,看活人吵闹,看死人安静。那些活人仿佛都早已明了——自己所参加的最后一场丧礼,永远不会是自己的丧礼,所以,他们才会有那种一切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神情,说不清是笃定,还是惶惑。那时,甜粿突然伸出湿淋淋的手,指着棚架壁边的地狱图,问母亲说:“他们为什么都不穿衣服?”母亲打量着那些图画,看看甜粿的脸,再转头张望四周,长嘘一声,带着他们回到家中。
就是那一天,他说,一定就在那么一天,他的母亲终于发现,她其实已经无可隐匿了,即便她死了,她也不能免于那些活人心中的注视,或者应该说——正因为她死了,才不能不被看见,被那样钉在壁边。所以她决心彻底放弃那些徒劳的奔亡,就如同坐视父亲死亡那样,坐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中静静腐坏吧,因为已经没有差别了。必定是这样的,他说。
那时,树根认为自己已经把事情都想明白了,也像母亲那样,长长嘘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很轻松。然后,他发现自己正慢慢缩小,慢慢的没有力气了,似乎就要这样在桌面上消失不见了。(原来,)他想着,(彻彻底底地消解无踪,这就是死后会发生的事啊。)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引路的土地公,而那些地狱的风景,原来都是活人世界中的光影。他感觉自己只剩一只眼球的大小了,于是,他就用自己全身,再一次望向桌前的甜粿,(那么,)他对甜粿说,(我走了。)
(去哪里?)甜粿问。
树根思索着,想着该如何以甜粿能明白的方式,对他说明这一切,他发现,在那一刻,如果还有什么是令他遗憾的,那就是他从来没有好好对甜粿说明事情。良久,他只能无奈地对甜粿说,(我要变成我们爸爸妈妈那样子了,这样你明白吗?)
(妈妈吗?有啊。)甜粿说。
然后,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甜粿伸手从裤子口袋里,轻轻掏出一个果核般大小的东西,单手捧着,放在桌面上。那东西长着一张脸,戚然迷醉地与他对望。(那是什么?)树根挤进力气,吃力地辨识着,终于,他认出来了——那是他母亲,缩成果核般大小的他母亲。
(爸爸也有啊。)甜粿接着说,他又从另一边裤袋,掏出一般大小的他父亲,放在桌面上。父亲用那不见久矣表情,对树根挤挤眼。
树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在桌面上,轮流看着他的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大概过了两辈子那么久,树根终于能说话了,他说,(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甜粿搔搔头,思索着。他说,(本来是爸爸,后来妈妈也变成这样了。)
他的父亲沉默地大笑了起来。
他的母親也沉默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他也沉默地大笑了起来。
他的弟弟甜粿,坐在桌前,发出了足以震起月亮的笑声。
然后,我愣头愣脑地跑了进来,看见那一切,无辜地摔破了两瓶酒。
以上,就是那一天的整个事情经过。“好吧,”听完一切后,我问树根,“你说你早上曾经飞过杂货店前,那你说说看,我在那里干什么?”
“哥哥笑了。”甜粿告诉我。然后,树根复述了一遍我在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堆鸟事——我蹲在杂货店前淋雨,我喝醉了,独食了一整只鸡腿,因此和众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的右眼,就是这样肿起来的。“对呀,那些痞子。”我笑笑,摸摸自己的右眼,想着我的这个伤痕,原来竟可成为我朋友树根在死后依旧存在着的证据,想来,我在这世间,原也不是毫无用处的。我因此开心不少。
天将亮时,我带着许多人,又一次进到树根的房间,去查验那躺在床板上的,另一个他。他的左手依旧那样僵直地横出床沿,血流了一地,两只脚上缚着的铁架,软软地彼此交叠。床边有一架石磨臼。树根曾经跟我说过,有无数个黄昏,他就那样躺在床板上,抱着薄被,忧心忡忡地望着屋角那架废弃的石磨臼。石磨臼亮着金色的光,金色的光从土砖墙的各个孔隙透露进来。他转过头,那时,他总会看见一张人脸,填满最大的那个墙缝。他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阻绝任何声音,但他又想起,那张脸本来就是悄无声息的。他猛一扭头,发现那张脸还嵌在墙上。他无可奈何,只好躺平,正视着屋顶下方的横梁,默默将横梁瞪到昏黄一片。那么现在,树根应该是安全了——每当甜粿穿上裤子时,他们一家就团圆了。虽然很对不起树根,但是日后,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认为这是我这辈子想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然而,天晓得,当我一个人走回家时,我突然觉得难受极了,我反复想起树根的左手腕,树根的铁架脚,树根那间气味浊重的房间,那架石磨臼,那些查验,那些在低矮的房舍里交头接耳的,“我们”这些人。我的心中,不断升起一股想打人的冲动,几乎就要立刻跑到随便哪个痞子家去,再找他干上一架。
但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只是默默走回家去,沉沉睡了一觉,然后醒过来,然后在正中午时,走回杂货店前,找到那些痞子,立即和他们和解。我们蹲在大马路边,搭着彼此的肩膀,彼此灌酒,然后一起醉倒在大马路上,又一起醒过来,一起发现彼此居然都没有被大卡车轧死。然后,我们挥手作别,趁势抓住最近的人猛揍一拳,又各自默默走回自己家里去,沉沉睡了一觉。
然后醒过来……
偶尔,当我路过河滩时,会正巧看见甜粿也在那里。我会在岸边坐下,静静看着他,那时我才发现,他的举动,其实已经离“玩水”很远了,他只是小心谨慎地从河滩这边涉过水,爬上河中央那颗牛背大石,然后紧捏着两边裤袋,微笑着,人像棍一般直直插进河底,片刻,他依旧紧捏裤袋,从河底走上来,走到野姜花丛那一岸,再回身,走进河底,走回河滩这一岸,走过去,走回来,走过去,走回来……很奇怪,在这樣一个彼此瞪视的世界里,却已没有人特别留意他了。恐怕,再过一世纪,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裤袋里,其实藏着三枚已经挥燃殆尽的小煤球,那样地终于能在凉凉的河底,享受他们毫无作用的自由,而甜粿,以这样得以为人忽略的姿态,护卫着他们,带着他们行走。
老实说,要我像甜粿这样活着,我宁愿把自己憋在河底永远不要爬上来。
不幸的是,这样的我,还是利用了那样的甜粿。我已经跟甜粿约定好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也挂点了的时候,可能的话,我一定第一时间飞去他家,到时,他一定要请我喝一次酒。看着那绵绵不断的山村细雨,听着那生气勃勃的蛙鸣蟋蟀响,我想着,喝了一辈子酒,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叫完全不想再喝下一口的幸福时刻。
责任编辑 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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