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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九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1958
河面的空鞋子

  岸边死婴在枝叶簇拥下形成

  新的土壤,等着第二年枯木逢春

  也有等不及的声音!河面上

  漂来空鞋子

  有时也漂来鲜艳的塑料花

  向岸上的行人致意

  向被淹没的稻田致意

  稻子在水下,继续成熟着。而

  死婴的名字被

  新生儿重复——

  空鞋子,你视这河水为

  废墟呢还是盛宴?

  在洪水对人的吞噬、泥土对人的吞噬和人群

  对人的吞噬中,我活了下来

  我活了下来但

  哭声却传不远

  这么短的距离我连熟知自己都

  不可能

  河面的空鞋子,请来我脸上被践踏的

  脚印中再踏上一脚!

  青苗赋

  每年四月,沃土生出彩翼

  小雨中

  新生儿的啼哭嘹亮

  寂默的青丘

  寂默的青苗

  欲望和泪水都没有形状

  物哀取之不尽

  物哀在这彤云和积水中涌伏

  物哀在这无涯的青苗上涌伏

  鸦巢欲坠

  无须揪心它们会摔碎

  几根枯枝搭成的

  家

  在风和雨的逼迫下自有

  奇妙的定力

  我知道当一个母亲足够贫寒

  她的墙壁总是牢不可摧

  密不透风又如何?鸦巢欲坠

  却从未坠下

  也无须揪心孩子会饿死

  我见过母亲们都有将废铁和

  顽石变成肥硕青虫的本领

  我记得她们嘴角的血

  当代生活秘诀何在?袖子上

  有血迹

  就必须与血迹达成和解

  嘴角有血就必须起身反驳内心的

  不义与阴影

  沿淮平原上,人们甚至从不砍伐

  没有鸦巢的树木

  来做自己的棺椁

  总是见到身子枯槁的

  老母亲急匆匆赶路

  我饿了

  这些蓬头垢面的老妈妈们

  在路上,在低空中

  萤火虫

  正阳关乡亲们认为含冤

  而死的人会变成萤火虫

  我看见墓碑群集之地

  敝败的门户上

  荒滩苇丛烧成的

  灰烬中

  萤火虫漫天飞舞

  弱者胸中可怕的缄默

  死后仍存有一丝力气把

  这小灯笼点亮

  这难免让人心安

  有时一只萤火虫猛地

  撞在我脸上

  它

  想说些什么?

  传说中有穷人家的孩子

  捉来一袋萤火虫借光而读

  从一张白纸上突然显出的字又

  说些什么?

  大坝日复一日涌起

  我高高卷起的裤脚上

  露水如电

  炙热的晚风请

  不要停下来。我尝到强权苦涩

  手持大棒的恶棍们,请不要停下来!

  这萤火虫彻夜而舞

  滚滚而来的两岸因它们的

  幽暗之光

  因这鸡鸣和乳汁得以永固

  淮之水

  我想永远站在大堤被洪水撕裂的

  缺口中

  但这缺口已被补上

  想当年我是个年轻记者

  是个一心一意

  描绘哭声的记者

  那些哭声古老

  又新鲜得像刚从河底挖出来一样

  那些文字

  因哭声而清澈

  淮之水流淌。

  我知道稍纵即逝的河水

  覆盖在万古长存的河水之上

  车窗玻璃晃动。雨水的花纹中

  大河与原野蓦地呈现

  在不可言说与

  欲言又止之间

  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永远站在

  两层河水那微妙的

  罅缝里

  至简之物

  那些最简单的。

  那些最简单的形体里犹存喘息

  比如这

  黄叶飘零

  梧桐叶。桦树叶。苦栌叶。

  头盖骨。

  忽明忽暗的山坳

  黄叶飘零,

  犹似教诲。

  对最简单的事物我不能直呼其名

  对他们递来的东西我应该一饮而尽

  岸上的两队人马

  渗入沿淮那些葬礼中

  没有人掩面而泣

  这锣钹喜庆

  在生者额头点上一点红漆

  在死者鞋底抹上几粒盐

  岸上的两队人马在

  各自路上走到天黑

  请那些死者来我们的宴席。

  那些被绑上村口大树上

  被蝇虫啃食至尽的;

  被闷雷劈开的;

  被一把无名大火卷走的;

  在洪水中

  那些尸骨無存的

  那些干干净净的眼睛

  藏在桦叶后的

  藏在窗帘的拂动之中的

  藏在水底下的。

  水底的眼睛看着我们走远

  额上的红漆和

  鞋底的盐

  都以为唯有对方仍在歌唱。

  仿佛是我自己的葬礼。

  我从体内掏出一把泥土塑成桦枝

  和夜色中浮动的马眼

  泡沫简史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苦行

  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做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伺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地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在绳索的尽头

  撕掉你腕上的蛇皮,陌生人

  你眼瞎了

  又聋又哑

  四处碰壁

  乱蓬蓬头发上散着鸡屎气味

  你终日跪伏街头

  世上只有你的头颅

  安放得最低

  世上只有你适合唱一段拉魂腔

  唱淮河的七十二水归正阳

  唱水面的浮尸

  唱这些浮尸会猛地立起身来

  去抢洪水中的麦子

  唱两岸黑暗的屋子里,女人

  在流星之下梳头

  唱这世上刽子手的冲动

  永无终止之时

  让我在大醉中仍能想起

  父辈浓荫般的承担

  和这个世界上永不让人安睡的

  一个个无解之谜

  想起我永不能清偿的

  制度、泪水与经验的账簿

  我窗口的绳索尽头淮河正灰黄地入海。

  注:拉魂腔,一为淮河流域安徽宿州一带古戏剧“泗州戏”的另称。二为长篇小说名,陈先发著,2006年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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