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引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動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回忆一部俄罗斯影片
你喜欢电影中战斗的场面,喜欢
那令人窒息的气氛。放映光柱如同
漫步太空的奇异物体。
一排排观众像严峻的波浪——
……哦,整个战区都在摇晃。
你醉心于那摇晃,以及两次
战斗间的空隙:俄罗斯的土地解冻了,
到处都是歌声,姑娘们脱掉棉衣,
腰身纤细,美艳无比。
小战士在擦枪,战争和爱情里,
都有让他流连的东西……
电影院幽深的穹窿下,陌生、
令人兴奋的战栗,
正在苦难岁月的夹缝里生长。
——如果放映在此时结束,小战士
将一直活着,暖风吹,幸福持续,
唱歌的姑娘将不会有
在暮年时回首往事的悲伤。但胶片
在无情滑动,你对
战局的预测不断被放映机修正。
一批批开赴前线的青年,
死在了弹片纷飞的岁月。
直到放映结束,观众散去,电影院
像空了的战场。
走到门口你朝黑暗中回望,那曾
炮声隆隆的地方恍如
失踪已久的故乡。而几缕光
从高窗进来,跨过座椅如同
跨过壕沟去寻找岁月的源头。
窗
自它中间,一只无形的手
取走过一张又一张脸。
当你靠近,更多事物自它
周边移入,停在那里。
——仍像是第一次,月亮出发,要去
无法界定的年代里旅行。
光线有的迷惘,风没有;
形状关乎内涵。洞见多孔。
来回踱步者得到过
虚无的界线:从一侧
俘获的,在另一侧被放走。
而凝视的真谛是:站定,
在片面中重新确定一个中心……
现在,拉上窗帘吧,让那中心回到
自己的位置,或者,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北 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栽树苗
骄阳似火,我和父亲在栽树苗。
旁边,鸡爪扒开的草堆一股酸味,
有人在水里洗刷药桶。
骄阳似火,布谷在叫。
父亲说:坑要深挖,水要多浇,
树苗要晒晒,有点蔫才好活。
蜃气在池塘边蒸腾。时近中午,
我挥汗如雨。玉米宽大的叶子皱缩,
像卷刃的刀。
父亲之言,乃骄阳所授,
因此,在毒日头下干活你要听话。
有点蔫的树苗也很听话,
叶子软软的,已有些烫手。
陪父亲住院
穿白衣的人是天使,
你病得越重,她脚步越轻。所以,
父亲醒来后就不再说话。
——他在沉默中学习重新做人。
邻床是个半身不遂的汉子,
总用一只手在空中抓,
边抓边嘟囔:“别走……”
他老婆说,他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而医生的解读是:人在病中,
常会有些隐秘的际遇。
手术台总是亮得刺眼。椅子上
坐着眼前阵阵发黑的人。
长廊幽深:一条
被我写进这首诗里的长廊,
像一条在人间摇晃的路,没有尽头,
拿不准自己要去哪里。
夜间,许多事物消失了。窗玻璃
像一面镜子,使病房门看上去
像悬浮在室外,从那里
出去的人,一转眼
消失在难测的黑暗中。
捉蝴蝶的人
人老迈时,和蝴蝶的距离
会越拉越大。对于
这个脚步蹒跚,退休多年的
小学老师,飞翔已如戏弄。
翅膀、流水、蹁跹的少年心,它们
从什么变来,又变成了什么?
当年,蝴蝶在他手中从不挣扎,
令人惊讶的魔法,
仿佛提前取走了岁月的秘密。
“光阴散失,唯标本留存。”蝴蝶
在纸上展翅,躯干
被一根针定住,使往事有了
遗失和记忆的双重属性。
那是年轻的时辰,你喜欢急转身,
喜欢在飞行中突然
落向草尖,轻,迅捷,似乎
不存在惯性。但在
斑斓的标本簿里,你喜欢慢,
喜欢慢得像一种
因思索而得以持续的宁静。
你说,你认识这里所有的蝴蝶,知道
它们从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你还说,一个人的想法如果
应接不暇,蝴蝶的翅膀就会像
惊涛那样无法控制。而当你
平静下来,翅尖、触须,又会
将陌生的空间重新聚拢……
而除了标本我从不知道,蝴蝶
曾怎样度过不能飞的日子,又怎样
悄无声息从人间消失。
地图鱼
把一个词拆开,拆成地图和鱼,
地图就将变大,
装得下许多国家的恩仇。
鱼则将变冷,
收留下一枚暗铁的忧愤。
彼时,鱼还不是宠物,许多事
都有另外的开始。比如:
地图在匣中安静地卷着,一条河边
有人击筑,有人高歌,某种
无名无姓的鱼在水里
游来游去,摆动着
与江山无关的斑斓纹理。
彼时,地图和鱼都不能
用来观赏。匕首也不能:它们
或藏身地图,或藏身鱼腹。
而一腔热血藏在
远行人飘拂的衣袂。
他越走越远,背影模糊。一阵北风,
提前把他的头颅取走。
龙门石窟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孤独。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总是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涌 泉
“你要穿过那黑暗,因为
所有事都不会真的消失。”
置身于变化,
但无法探究发生了什么。辨认中,
地心重力像一种
正在缓慢发育的智力。从那里,一个
仿佛隐藏着永恒的地方,
它被突然送回……
喷涌,因过于清冽以至于
无法用来讲述那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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