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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梁印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137
已是初夏了。

  京城的风还是不停地在街市里流窜,不时发出“呜呜”的尖叫。一大片蒙满灰尘的黑、白、红色轿车停在那里—-我感觉北京的轿车总是蒙满灰尘——被轿车日复一日碾压的停车场,碾碎的粉尘不时被旋风卷起,迅速落在原本很脏的轿车的顶上,落在匆匆赶路的女人干净的头发里。那个懒洋洋的洗车工,手里的毛巾滴出的水有些泥浆,车主在大发雷霆……

  我站在京城干燥的时间里,向外彷徨地张望。

  我仿佛又看到了五千里外的渝西,渝西的铜梁。

  掩隐在巴岳山深处的铜梁,在万山葱郁中逶迤。绿无尽、净无比的铜梁,是一个站在风里的女人,此刻深深地向往。

  向往的女人瞬间进入了想象。

  女人知道,想象是一种特殊的思维形式,是人在头脑里对已储存的表象进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走向。女人此刻已突破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抵达她本不知晓而又短暂着陆的地方。

  站在风里的女人,铜梁之于她,仅是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留,而想象在此刻已神通远方——

  女人至今还能听见呢喃、啁啾的鸟,是怎样欢快地叫醒了晨曦;女人至今还能望见如水洗过一样的草叶,怎样油亮如新地映照着太阳;山岚深处袅袅的薄雾,如纱般轻轻飘拂过来,玄武湖里安游的小鱼,使天地更显宁静、安详……

  涪江、琼江环抱的安居古城,走着走着,女人就迷失在古城里如梦如幻的老屋古巷;巴岳山彩带般飘然旖旎的鲜花,夜空下铁火银花中的龙舞,以及无数的飘着木香的古匾,以及曾经响彻世间的刘雪庵的音乐,以及被历史遮蔽的刘雪庵的命运……

  站在京城初夏风里的女人,一直在想象五千里外的铜梁。然而,渐渐地,具象的铜梁开始抽象,抽象成一种精神,在女人心里通体流淌……

  1

  走进“铜梁匾额博物馆”,倏忽有些惊愕:一个钟爱参观博物馆的人,曾经看过了中国、法国、意大利许多博物馆,但却是第一次邂逅一个“匾额博物馆”。眼前,五百块飘着楠木、柏木之香的牌匾,引领着我们走进先祖们吉祥祝福、歌功敬德、正风俗、厚人伦的远古岁月。

  乾隆五年的“杖朝耆年”匾走过了270年,耆是70岁,这是对一个一生正气凛然,直至老年拄杖上朝也要向皇帝“死谏”的朝廷大员的人格铭记。

  光绪三十四年的绘满蝙蝠、云扣的雕花匾“蜀国天长”“民怀其惠”“蜀都永赖”,表达着百姓对一方官吏为民所为的心怀感念。

  乾隆四十五年的“艾发重添”是祝寿匾,艾发即白发,祝福添寿长福。它与“福备箕畴”“萱草恒春”匾一样,古风郁郁,躬行着人间的孝悌善良。

  乾隆三十七年的“梵刹耆英”匾和乾隆四十五年的“坐破蒲团”匾,显然是赞叹德高望重的修行僧人,而民国二十四年的“销我亿劫”匾乃是修行大德清净自心、普度众生之劫苦的宏真大愿。二者相辅相成,使我们轻轻触摸到了埋在岁月深处的信仰的温暖。

  而民国十八年铜梁名流刘庚鱼送给友兄宝森的“无乐极乐轩”匾,更是独出机杼,211字的匾文把一个正气凛然、乐善好施的正人君子、“阛阓人杰”写得峭拔伟岸……

  民国教育总长傅增湘的颜楷“萱文茂矩”匾雍容谨严,近代草圣于右任的“福寿康强”“贤母天荒”匾雄宏婉丽、仪态万千,而翰林院总编撰吴恩鸿的“琼江书院”匾无不流溢着巴蜀人的粗犷、文秀和稳定、内敛……

  铜梁人说,这里的500块匾额原本是1949年前后从各家各户“没收”而来,因放在一乡镇粮库充当放粮食的木隔板(防备粮食受潮)而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灾难性毁灭,实在是不幸中的一幸。

  走在这些历经浩劫而幸存的牌匾的廊道里,我在想象那个时代,想象那些在门顶、厅堂挂着这些匾额的人家,想象我们的先辈曾经有过的生活。牌匾、祠堂、族谱、书院、家训、婚礼、祭祀、寿诞……先人们一代又一代,自律也自在地完成着这些生活必需的仪式,这些仪式最终化成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化成了乡愁,化成了日子,化成了性德,最终化成了一个民族千年的文明。

  可我们在什么时候把这些连着祖先的养心养德的生命历法给丢失殆尽了呢?

  君不见,今天因“丢失”造成的创伤正在殷殷渗血,正在心的深处作疼……

  要走了,回眸古风悠悠的“铜梁匾额博物馆”,心有一叹:感谢铜梁人在这座灯光并不亮堂的房廊里,小心翼翼保存了一份民族曾经亮堂的文明。

  2

  我一直在质疑:铜梁人为什么称自己为 “龙都”“龙乡”?

  一个民族集体意识的图腾之物,怎么就成了遥远渝西人独有的文化名片?

  中国城乡春节里无处不有的“龙舞”,怎么就让铜梁的“龙舞”独占了鳌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巴岳山下,一个有月色、星光的夜晚,我开始探寻铜梁人的文化密码。

  铜梁人说,龙文化是铜梁移民文化的结晶,说四百年前“湖广填四川”时,四面八方迁徙而来的“湖广人”带来了四面八方的“龙舞”,四百年的岁月走过,铜梁人就把“龙舞”舞成了经典,这是移民文化和铜梁文化杂糅后的精髓呈现。

  铜梁人又说,仅“龙灯”的品类他们就有十几种:气势恢宏的大蠕龙,端庄威严的正龙,激越火爆的火龙,古朴豪放的稻草龙,灵秀多姿的荷花龙,敲击有声的竹梆龙,以及彩龙、鱼龙、板凳龙、滚地龙……

  啊,铜梁人说到了“湖广”,我心里“咯噔”了一声。从明成化十二年始,做了205年湖广巡抚驻地的湖北郧阳是我的故乡,抚治的郧阳以都御史驻之,经略楚、豫、陕、川四省边区,辖六府、六十余州县。与此同时,从1476年至中国帝制结束的1911年,“郧阳府制”也长达435年!“抚”与“府”并存,这是一个古老而辽阔的郧阳,更是一个古老而辽阔的“湖广”!

  啊,“湖广填四川”!明白了,我们的先辈们曾筚路蓝缕来到了被“孽戰”血洗了的四川,来到了同样血泪斑斑的铜梁,那时,“四以十室九空”。湖广先辈的血脉与铜梁人的血脉流在一起已有数百年。

  我倏忽感受到了这片土地别样的亲情。

  月色、星光。巴岳山下,“火龙”进场了!

  威严、辉煌、精美、庄丽,我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夜空下逼真而庞然的两具大物,那分明是两具或天庭或海底的神灵。那是我幼年在郧阳府城,年年正月都会在大街小巷里要追着、挤着看的龙舞。

  锣鼓、唢呐、打击乐声声撼魄,月色、星空也有些颤抖了。围坐在高高观景台上的我们,被突然“哗哗”飞向我们的铁火金花,惊吓得逃窜般连连后退。惊吓中,我闻到了头发被烧焦的气味。是的,我分明看到金色的火花飞舞而来。“没事,没事!是福呢是福呢,求之不得呢!”重庆作家李明忠在人们的惊笑声中喊话。“梅洁头发被烧了,就一根。”重庆诗人金铃子后来就在她美丽的诗歌《我的龙王》中把我这点“福”给张扬了。

  龙舞开始了!

  早已烧熔的铁液被两位农人击打出漫天金花,恰如爆竹礼花在夜空炸响,纷纷扬扬,金花灿灿。火红灿烂的铁花如雨如注,不断从夜空飘洒而下、飘洒而下,飞向龙体,飞向裸着上身的舞龙人。而两具金碧辉煌的“铜梁龙”正在燃烧的火树铁花中飞腾、翻滚、盘旋、缠绕、穿越、咆哮……

  原本坐在观景台石阶上的我站了起来,我突然觉得,看这样的“舞”是要站着看的,因为这是生命磅礴壮烈之舞,这更是灵魂浴火重生之舞。

  始于明清(“湖广填四川”年代)的“龙舞”,已走过几百年了。

  几百年里,铜梁人把天地护佑、龙神敬畏、生命崇拜、幸福祝祈一并在铁火银花中舞成了大美,舞到了极致,以至三次舞到了天安门广场盛大的节日队伍里,舞到了美洲、欧洲、东南亚,最终舞成了“天下第一”。

  长达十几分钟的铁火神龙的狂舞之后,所有的呐喊、尖叫、口哨、欢呼复为对裸身舞龙人的问候。那一刻,我发现了舞龙人血肉之躯被烧灼的伤痕,新伤叠旧伤,斑痕隐隐。

  “疼吗?”望着一千多摄氏度的高温化铁炉具,我有些不忍。

  “不疼。”舞龙人粲然一笑,额头浸满了汗水。

  “能穿一件防火材料的衣服吗?”

  “不能。祖辈们都是这么舞……”

  是的,祖祖辈辈,祖祖辈辈。

  铜梁人在祖祖辈辈的传承中把一种遍及中华大地的民俗演绎成了独一无二的文化奇葩,又在这样的文化奇葩中让生命的激情熔铁开花。他们世世代代传承着民俗,民俗也世世代代照耀着他们洗去泥泞、洗去辛劳的生活。

  除却强悍、坚韧,智慧、忠贞、勤劳、隐忍……我们还该怎样诠释铜梁人乃至中国农民生存与生命的密码?

  3

  我深知我生命中有一种信息:对老树、古树的敬畏,乃至恐惧,乃至神往,乃至不改尊崇的初心。我始终相信这世间万物有灵,尤其是那些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树。唯有它们风雨不朽的生命能够阅尽人世沧桑,能够承受苦难,能够担当救赎,能够洞穿善恶,能够安详灵魂。

  我记忆着童年鄂西乡下土房边那棵总有红蚂蚁成队爬出、爬进的女贞子树,记忆着往外婆家的路上搭着上百只鸟窝的金岗花栎树,记忆着我经过的神农架路边睡卧着几百条蛇的梭罗树……我每每站在这样动物、植物共栖的古树下,有瞬时的惊恐,也有默默的祝福。

  然而,那些老树现在只能活在我记忆的深处,因为它们早就在1958年那个荒唐无稽的全民“大炼钢铁”中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土高炉……

  2016年4月19日上午,当我们一路呼吸着柚子花遍野的清香来到黄门村时,我惊呆了!

  眼前生命的奇古震撼心灵:两棵四百年树龄的黄桷树竟在半腰紧紧连体,连体的下部树身组成了一扇似“门”的空洞,连体上方的树身又截然分开,各自凌空成荫。

  这是一道大自然奇绝的风景,重庆人、銅梁人命名其曰“黄桷门”或“黄葛门”。

  当我一眼看到这世间奇绝,当我在叫作“门”的树下站定,我都想流泪,我感觉着心在战栗。是因了那走过了朝代、走过了岁月的命运艰辛?还是因了那数百年不弃不舍的相贴相拥?

  黄门村的小女子在向我复述眼前奇景被演义的传说。半生不熟的演义竟然附会给了“修行的小和尚和一位尘世女子的爱情”,我顿感欲言又最终无语。佛门净土,最难忍破戒,小和尚尘缘未了,面对一段真爱愿弃“法”相许。苍天佛祖怜悯众生,纵然破戒,也依然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让两个昂然生长的参天大树顷刻间颓倒黏合,爱的贞烈在那一刻定格成绝世风景。

  这是我听明白了黄门村小女子复述后的再复述。

  听明白的那一刻,我有些忧郁,我们到底该怎样陈述生命?怎样修善人生?

  我们凡胎肉身,无数梦境原本都是虚空,生命之花很快谢了,内心的荒草长满了身体。世世代代,人们是否听到了小和尚远山的哭声……

  几世轮回,几劫修心。今世的我们来到了树下,看到数百年的泪水已在树根处凝固,一圈叠一圈,似团团云图,亦卷亦舒;似蛙似乳,似铁似骨。那是树的筋脉。筋脉狰狞、巫形、暴凸,皮肉如无数僵死的巨蟒,绽裂、缠绕、攀缘上升。坚硬得不能再坚硬,凄楚得不能再凄楚。

  我在黄桷树上系上了一条红丝带。

  我看到,在我之前,树枝上已系了许多红丝带。吾丝带与他丝带各有各的寄望,我在寄望什么呢?

  是因了那远古的风流还是因了心中神圣的净土?

  是对真爱的祝福还是寄望岁月冥冥的佑护?

  我觉得我当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问题,但我系上了红丝带。

  抬头仰望古苍凌空的老树,我仿佛看到拄着黄桷手杖、颈挂菩提念珠的“小和尚”,正立在云端,白髯飘拂……

  4

  往“雪庵公园”走的时候,准确地说在穿过雪庵公园那片树林时,我还不知道刘雪庵是谁,只感觉这名字有点古苍,有些禅意。是怎样的一个修行人儿,值得让铜梁人以“他”或“她”的名字命名一个偌大的公园?

  公园广场到了。很快看到广场一侧的花岗岩浮雕,啊,刘雪庵!二十世纪中国著名音乐家。男性,眼镜、领带、大眼睛、高鼻梁,英气儒雅。钢琴、五线谱、歌曲《长城谣》《何日君再来……》

  铜梁作协主席李明忠为我们讲述刘雪庵,但我没往心里去,我感觉别人也一样没往心里去。中国又有多少人将刘雪庵往心里去了呢?有几人知道这个悲怆的音乐之魂呢?

  现在,当我决心要把这个铜梁的儿子写出来才觉不亏欠铜梁时,我才意识到我、我们,在那个“柳线摇风晓气清”的春日里,是多么无知,多么没有来由的贡高我慢!比起他来,我们算得了什么?

  这个刘雪庵,我觉得他就是铜梁美丽的山水和鸟儿化作的精灵。不然,他怎么可能把那么多柔情、深情,抑或是悲凉、悲怆,抑或是雄宏、雄奇,抑或是婉约、婉丽——这些人类情感的美质——谱成500余首歌曲、钢琴曲、提琴曲、独唱曲、合唱曲……呢?何况他后来被打成右派、二十二年里被剥夺了作曲的权利;何况“文化大革命”十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妻子为保护他被打得子宫脱垂、在“文化大革命”最残酷的1971年失去了生命;何况,1985年还没等他真正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内心的伤痛还没有得到抚慰就离开了人世。

  想想吧,如果把这三十多年非人的时代还原为真正人的时代,刘雪庵还要为我们这个世界谱多少曲呢?一千首?一万首?谁能知道?

  同为铜梁儿子的李明忠怀着一腔悲愤,洋洋三十万言为刘雪庵写传——《何日君再来》。李明忠告诉我,在对日抗战最艰难的岁月,刘雪庵写下了很多抗战歌曲,《长城谣》《离家》《上前线》等等,鼓舞着无数浴血奋战的中国军人,唤起中华儿女抗击万恶的倭寇。

  重庆音乐家张永安说,刘雪庵的早期音乐作品以抒情和拥有浓郁生活气息为主调,如《踏雪寻梅》《飘零的落花》《菊花黄》等,韵味浓郁,反映了抗战以前人们温文尔雅的人文情怀。另一类音乐作品如《采莲瑶》《早行乐》等则借鉴古乐府风格,婉转动听,在民间广为流传。

  “‘九一八事变惊破了刘雪庵悠悠扬扬的抒情乐曲,他不再歌风吟月,代之而起的是铁与血的呐喊。”张永安如是说。刘雪庵先后创作的《出发》《前进》等歌曲,向千千万万的同胞发出抗战号召。《我是军人》等歌曲,成为激励千千万万军人英勇抗战、奋勇杀敌的战歌。

  《中国艺术报》蒲波说,刘雪庵的一生好似漂泊的落花,但他积淀的生命体验,却从未背弃过生命,背弃过艺术。他用心灵塑造了音乐,而他的人生又被音乐塑造。他天纵才华,音乐作品从中国古典到西洋现代,作曲填词演奏都达到了非常高深的造诣,成为20世纪中国音乐史上的大师。

  李明忠考证,《何日君再来》是刘雪庵“初恋的墓志铭”,对人世的沧桑、对生离死别的倾诉、对流逝岁月的怀想、对故人的思念,曾被华语歌坛传奇女子邓丽君唱遍了地球的东方。人们说,听《何日君再来》有一种让人忘记痛苦的甜蜜,邓丽君的笑容和歌曲的旋律温柔得让人窒息。当我们在黑夜里重温这样的音乐,那种安抚心灵的深情总是催人泪下。

  著名主持人杨澜评价《长城谣》:这是一首最美的抗战歌曲,旋律婉转动听,扣人心弦,也顿感苍凉悲壮。

  当代著名作家王宏甲在纪念邓丽君的文章《歌声启蒙》中写道:

  在故乡群山环绕的天空之外,在我目不能及的遥远地方,还有那样动人心弦而我一无所知的旋律。那旋律是那样地抚慰了我疲惫的心,让我感到走在家乡小街上的女子都妩媚起来,或说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我们原本都可以温和一些,不必筑起心的壁垒,不必穿上厚厚的盔甲……

  1978年王宏甲第一次听到邓丽君唱《何日君再来》,后来他购买并珍藏了邓丽君全部的歌辑。

  《何日君再来》现在中华大地已被广泛传唱。历经劫难的、被冠以“靡靡之音,消极颓废,黄色情调”的一首歌曲,在被禁唱了半个世纪之后,凭着自身的艺术魅力流傳了下来。

  但刘雪庵万万没有想到,这首《何日君再来》给他和他的亲人们带来了灭顶之灾。无论“反右”还是“文化大革命”,他都因此遭受着肉体和精神的践踏和折磨,革职、抄家、鞭打,一个中国音乐学院的院长,一个20世纪的世界级音乐大师,脖子上挂着30多斤重的铁板,被一群“造反派”逼着,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爬了几百米还爬,边爬边挨踢边挨打……

  多么匪夷所思的年代!至今也没人忏悔的年代!

  囚着罪恶、邪魔的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

  1985年病重的刘雪庵有个愿望,想把古曲中有着重要地位的《南北派十三套琵琶新谱》重新整理出来,留给后人。他曾向前来探望的中国音协领导提出,给他配个助手完成这一任务,可领导当场拒绝。刘雪庵痛苦地诵起李白的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久辞世。

  也许,一定要说说《西子姑娘》。

  1937年8月14日,中国空军抗击日军飞机空袭杭州笕桥的作战,称“八一四空战”又称“笕桥空战”。国军空军与日寇于空中拼刺刀,年轻的中国军人在此次空战中以击落敌机四架(另一说法是六架),击伤一架(后坠毁),自己无一伤亡的战绩凯旋。自此,每年的8月14日,被称为国军的“空军节”。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后,空军最高单位征集空军军歌,最后选定空军政治部主任简朴作词的《空军军歌》,陶伟生作词的《保卫领空》,杨泓作词的《永生的八一四》,叶逸凡作词的《壮志凌霄》,傅清石作词的《西子姑娘》均被选为空军军歌。而这些歌全部是刘雪庵谱曲。

  我们来看《西子姑娘》:

  柳线摇风晓气清

  频频吹送机声

  春光旖旎不胜情

  我如小燕

  君便似飞鹰

  轻渡关山千万里

  一朝际会风云

  至高无上是飞行

  ……

  西子湖畔的少女,向她任职国军飞行员的情人表露了深切的叮咛和殷勤的寄盼。沙场机声,水乡柔情。传统中国女性的情怀,和着静姝温婉的曲调,飞到了白云的尽头……

  你会瞪大眼睛惊问:这样燕啭莺啼、静姝温雅的曲调,竟然是刘雪庵为中华民国空军谱写的一首军歌?!

  就在我写这段文字时,李明忠发短信告诉我,刘雪庵曾亲历上海、武汉、重庆大轰炸,也多次去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教军歌,他满怀激情,谱写了当时百分之八十的军歌。

  我从2016年4月18日《北京青年报》记者吴菲的文章中得知:笕桥中央航校里有一块碑,上面刻着:“我们的身体、飞机与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这就是说,从你上学的第一天就告诉你,你来这里,未来是要送死的。

  刻在碑上的这段话是笕桥中央航校校训。

  现在我们知道,在那些飞行员的名单里有林徽因的弟弟林恒,有蒋介石的幕僚、后做了台湾国防部部长的俞大维的儿子,有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张锡怙,有王光美的哥哥王光复……

  这些有着很好出身背景的年轻人当年都是准备赴死的飞行员。

  “抗战八年,中华民国空军在空中击落或击伤日机600架,在地面击落敌机也超过600架;本身损失军机一千架,牺牲官兵超过4000人,飞行军官阵亡将近四分之一。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意义呢?如同丘吉尔对英国皇家空军的评价:在人类征战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这么少的人亏欠这么深的恩情。”

  这是4月10日在北京上映的纪录片《冲天》最后的解说词。

  这么多生命在二十五岁上下戛然而止。

  《冲天》时长九十八分钟,就在解说员“苍凉的声音落处,战声渐息,万籁俱静,忽然毫无准备地、平地一声‘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婉转飞升,清音入云,座下很多人的心旌和眼泪,就是在那一刻终告失守、被彻底摇动和摇下来的”。

  吴菲这样写道。

  我们理解不了刘雪庵是我们的愚昧。

  我们摧残了一个伟大的艺术之魂是我们的罪过。

  铜梁铭记了自己的儿子是铜梁的良心。

  而作为我自己,我会从现在开始记住:110年前,铜梁诞生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刘雪庵。

  5

  现在,我把从书籍、网络搜集到的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苏联歌曲《喀秋莎》的故事进行简约整理,如果愿意,请赐时一读,以帮助我们认识刘雪庵,以滋润我们荒芜已久的无知与野蛮的心灵。

  《喀秋莎》这首歌曲的作曲者是勃兰切尔,他是用诗人伊萨科夫斯基的一首抒情诗写成的。中文翻译歌词是: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喀秋莎》动人的歌声伴随着“喀秋莎火箭炮”刮起的浓浓硝烟烈火,卷席般横扫了整个苏德战场。

  这首歌曲创作于1939年,但当时并没有流行,是两年后发生的苏联卫国战争使这首歌曲脱颖而出,并伴着隆隆的炮火流传了开来。如此说来,恰恰是战争使《喀秋莎》这首歌曲体现出了它那不同寻常的价值,而经过战火的洗礼,这首歌曲更是获得了新的甚至是永恒的生命。

  按通常的规律,战争中最需要的是《马赛曲》《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那样的鼓舞士气的铿锵有力的歌曲。而这首爱情歌曲竟在战争中得以流传,其原因就在于,这歌声使美好的音乐和正义的战争相融合,这歌声把姑娘的情爱和士兵们的英勇报国联系在了一起,这饱含着少女纯情的歌声,使得抱着冰冷的武器、卧在寒冷的战壕里的战士们,在难熬的硝烟与寂寞中,心灵得到了情与爱的温存和慰藉。

  1942年年初,一种速射的自行火炮在苏联乌拉尔的兵工厂里以惊人的速度被大批量地生产出来,并很快裝备到红军部队。这种火炮斜置在卡车上,能并排发射火箭,不像榴弹炮、加农炮那样笨重,不仅移动方便,而且火力凶猛,所以,战士们非常热爱这种武器。这种火箭炮的发射架上标记着字母“K”,这是某兵工厂出厂时的标记。操纵火炮的红军战士就根据这个字母“K”,把火炮命名为“喀秋莎”,这个别名迅速在苏军里传播开来。一首歌曲的名字与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同名,这无意间又促使了这首歌曲的流传。

  战争让《喀秋莎》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后来,随着战事的发展,《喀秋莎》这首歌曲还传唱到东欧的一些国家。波兰人民曾将《喀秋莎》作为战斗号令,而保加利亚的游击队员还曾将这首歌曲作为联络信号。更为出人意料的是,当时,就连许多德国士兵也喜欢上了《喀秋莎》这首歌。

  那是在一次战斗的间隙,在苏联红军一个步兵连的战壕里,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突然听到随风飘来的熟悉的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他们仔细听,发现那歌声竟然是来自对面的德军阵地。苏军一位中尉连长从望远镜里看到,在对面的阵地上,一伙德军正围着一架留声机欣赏着这首歌曲。这个步兵连的战士们震惊了,愤怒了,他们未经请示就向敌军阵地发起了攻击,战斗非常惨烈。当他们打退了德军,找到那架留声机时,发现唱机仍在转动着,仍在唱着……中尉连长捧着唱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许多人都跟着哭了。为了夺回这张唱片,8个红军士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后来,上级军法部门对这次违令攻击事件进行了责任调查。一位团长在被调查时说:“如果我当时看见《喀秋莎》被一群法西斯豺狼包围着、蹂躏着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军法法官被感动了,后来,调查不了了之。

  1945年春天,苏联红军200多万人突破波德边境,攻入德国本土,从南北形成夹击,包围了纳粹帝国的巢穴柏林。4月16日,红军对柏林外围开始进攻。

  那正是一个梨花盛开的季节。前进中,许多部队齐声唱起了《喀秋莎》,而为这歌声伴奏的,是2000多门“喀秋莎”火箭炮的呼啸声。一位随军记者当时激动地写道:“天哪,这是怎么了?简直就是‘喀秋莎的歌声在向柏林进攻!”

  战后,苏联当局为了表彰《喀秋莎》这首歌在战争中所起到的巨大鼓舞作用,专为它建立了一座纪念馆,这在人类的战争史和音乐史上,应该是首例。

  2016.5.14. 北京建西范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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