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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到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019
毕亮

  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

  ——题记

  一

  “你相信有前世吗?”相亲时,此话几乎成了我的开场白。“我肯定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来还债的!”无论对方是表露善意,还是无动于衷,接下来我都会谈起孔铁军,他是椰城最大的包工头,文雅一点的称呼为——建筑商。据说他养了两只澳洲袋鼠、两只长臂猿当宠物,在别墅院子芒果树下用铁笼子圈着。我说,有钱人真会玩。又说,我就不会玩,我是个闷人。相亲的瘦女人听到这,突然说,你让我想起电影《沉默的羔羊》里的一个人,你跟他倒有点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锁骨毕现的女人,这么瘦的男人也没见过。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笑,露出上排牙龈。我用眼神鼓励她讲下去,但她没往下说,而是换了其他话题。我对爱吊别人胃口的女人向来缺乏好感。

  后来,我专门找来《沉默的羔羊》,看过两遍。至今我也没搞清楚,我到底像电影里的谁,是变态杀人狂“野牛比尔”,还是精神病专家汉尼拔博士。

  过去三年,我谈过两场恋爱,都是无疾而终。我不像那些失恋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搞得自己要死要活。活到三十岁,生活已经告诉了我,做个没心沒肺的人,会比较安全。恋爱那点事,一开始,我也不是非得奔着婚姻的殿堂去,既然大家都闲着,有时候又有那么丁点需要,那就谈谈呗,试一下,合适就继续往下走,不合适,只得跳出来,再换个坑。

  我不单对婚姻缺少热情,朋友们热衷投资炒股、炒楼,拿着挣来的钞票购置豪车,满世界旅行时,我似乎对远方也没多少向往。我就喜欢在椰城待着,安安静静地待着,然后,等待每年夏天到来,开着黑色汉兰达赶往郊外,在热风或凉风中搁一束百合,以此祭奠朋友。

  六月下旬,天气开始变得燥热。我从网上花店订购了百合,送花的是个湖南男孩,挺立的鼻梁有一粒色素痣。取到百合,我驾车前往目的地。椰城变化太快了,才一年时间,郊外那块地已圈上围墙,商品楼破土而出。铁皮简易房似蚁巢,建筑工人似勤劳的蚁群,钻进钻出,忙忙碌碌。

  走下车,我眺望近处泥泞之地,视线又戳向远方,一片尚待开发的绿林。我猜用不了多久,那片密林也会魔术般变成一栋栋气派的楼宇。十多年前,她们的尸体就是在此发现的。找到一块干净的开阔地,我将百合搁地上,闭眼,回忆她的样子。她还是从前的模样,而我正一天天奔向衰老。

  仿佛处在蒸笼中,我后背浸了一层热汗,麻料衬衣跟温热的皮肤黏一起。简易房门前摆个小吃摊,一张木桌围了一圈工人。他们正埋头吃热干面,有个工人舌头极长,我目睹他用舌尖卷起面条,卷至厚厚的舌苔上,闭嘴,鼓起腮帮咀嚼。他似一只蜥蜴,我估计他的舌头长到能舔到他油腻的鼻子。

  天快黑了,蜥蜴工人旁边位置空着,我坐下来,也要了一碗热干面。那帮建筑工人提到他们的大老板——孔铁军。坊间有传,椰城百分之七十的写字楼、商品房是孔铁军承包修建的。在他身上,还有更多的传闻,比如他黑白两道通吃,在椰城混追求进步的官员都得拜他码头,比如他离婚了,有不少于十个情人,七八个私生子……我嚼着热干面,听那帮工人扯淡,没想到孔铁军干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些年孔铁军一直坚持在书房誊抄佛经,客观地说,他的书法相当有造诣。

  二

  跟刘莲同居那段日子,我怀疑自己罹患厌食症。似乎不单是厌食,我还嗜睡,白天黑夜,没日没夜睡觉,躺床上睡,躺布艺沙发上睡,躺复合木质地板上睡。有时趴伏刘莲丰满的肉身上做运动,干着干着我就迷糊了,仿佛坠入旋涡,身体正在奔赴一场迷幻的梦境。刘莲掀翻我,捏紧我鼻子,她说从来没见过一只瘦猴,打鼾比打雷还响。我很想问问她,她见过什么。但我忍住了。

  我喜欢跟丰腴的女人做爱,将鼻头深深地埋进富有弹性的脂肪堆,用力时,十根脚趾似刺猬身上的毛刺,嵌入柔软的鼠灰色棉布床单。肉香扑鼻,随后是浓重的窒息感,就在即将断气大脑开始缺氧的瞬间,我猛地抬头,贪婪地吸气呼气。许多次,我希望那口气断掉,好醉死在那飘香的肉堆里。

  现在我还活着,活得不好,也不算坏。

  半年前,通过微信,我认识了刘莲。我们聊得最多的是电影,《性、谎言、录像带》《索多玛120天》《发条橙》……她口味偏重。偶尔,她会小心翼翼地提到减肥,节食、运动、针灸,能使的减肥方法她基本都使了。我问她有效么?她说不管用,她是那种喝水都会长肉的人。我劝她别减了,该吃吃,该喝喝,对自己好一点。她说不行,身上哪儿哪儿都是肉,伸手能抓一大把,肥胖再上一个台阶,自己都要嫌弃自己。我告诉她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女孩。讲完我就后悔了。她肯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立马约我前往万象城星巴克见面。面对她的盛情,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刘莲没她提到的那么胖,至少没我想象的那么胖。我估计她是故意的,一开始将肥胖的程度夸大,降低了我的期望值。喝过一次星巴克咖啡、吃过一次海鲜意大利面后,刘莲拎了个带滚轴的红色行李箱,搬到我住的公寓。

  我们似两只穴居的鼹鼠,一只公鼹鼠一只母鼹鼠,白天我弄完广告公司的文案,刘莲在银行柜台点完一天的钞票,吃完美团网送来的外卖,有时是桂林米粉,有时是白切鸡饭。夜幕降临时,我便从碟套取出影碟,两人窝沙发上看电影。实在累了,我就闭眼,抱着刘莲一条举重运动员似的粗腿睡觉,或者走去卧房床榻,舒服地伸开腿、伸开臂膀,眯上一小会儿。我知道,接下来刘莲会迅速关掉电视和碟机,猫似的轻手轻脚爬到床上来。

  卧房一团黢黑。我俩各自剥下睡衣,磁石般靠紧。古怪的气息弥漫开来,我脸颊比烙铁还烫,将鼻头埋进刘莲肉身。我的脸大概烫到她皮肤,身下的肉团扭动两下。我听到动物园巨象粗重的喘息。

  我说,你说话。

  刘莲说,我是姚丽华。

  我说,我是田健。

  刘莲说,老公,快,再快一点!

  ……

  我是一团火。刘莲是一团火。两团火融为一体。旺火燃烧过后,我望着黑墙顶发呆,怜惜起刘莲。每次完事后,我都会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痛恨自己。有时候,半夜三更刘莲会把我推醒,她说用手指凑我鼻底,探测不到我的鼻息。她说担心我会睡死过去,再也醒不来。手指在黑暗中探索,摸到刘莲柔软的下巴、干燥的嘴唇、鼻翼,再到眼窝。我摸到冰凉的眼泪水。

  后来某个雨夜,我和刘莲按程序完成性事,她说,田健,姚丽华是谁?

  我说,不该问的,你少问!

  刘莲说,我不是一个好演员。这是我最后一次扮演姚丽华,以后你要搞就搞我。两条腿长在你身上,想搞姚丽华,你自己去找她。

  起身,我坐床上发愣。

  刘莲说,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分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刘莲,还是姚丽华。

  然后她起床穿衣,坐在黑幽幽的房间抽泣。我闭眼,躺床上我睡的位置,假装睡觉。我没去安慰刘莲,给她台阶下。她哭了一会,可能觉得无趣,又把衣服脱了,爬到床上。那一夜,她没怎么睡。我也是。她在我身旁翻来覆去,像是身下埋了一根刺或一枚地雷。

  又一天黄昏,我下班回家,天快黑了,到了刘莲该回来的时间,但防盗门一直没发出启开的声响。我意识到不对劲,跑到洗手间,发现刘莲的洗漱用品没了,再跑到卧房,她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我知道,她走了。但她有一双蓝色平底鞋,稳稳当当搁鞋架上。那是她来大姨妈时穿的专用鞋。

  三

  隔壁住一对河南夫妻,夜里八点半左右,他们会准点训斥不到十岁的儿子。“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你会什么?就知道吃肯德基,就知道玩游戏。”“你能长点记性么?跟你说过多少次,还犯同样的错。”有时夫妻俩教训儿子,尿不到一壶,便开始对骂,“若你的智商高一点,咱儿子也不至于这样。”“咱俩,大哥不笑二哥。”

  我估计男孩在做家庭作业。

  窝沙发上,喝着冒热气的速溶咖啡,我想象着男孩的模样,眉头紧锁,紧握笔杆,龇牙咬笔头,一脸的无辜和茫然。白天我见过几次挨训的男孩,他的体重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快赶上成人。男孩应该是一位肥胖症患者,肉嘟嘟的,一点也不可爱。电梯里人多时,男孩似只羊羔,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无人时,我见过他在廊道里踢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目露凶光。待男孩发现我,立马收脚,温柔地喊了我两声“叔叔好”。我很想告诉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我只是瞅了他两眼,再看那只挨踢的流浪猫,已逃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训斥声停歇,我喝完咖啡,便爬上床睡觉。半夜时分,我会被另一个邻居的歌声吵醒。她是个中年女人,满脸雀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半夜三更唱歌,春天已经过去,她用不着像发情的母猫那样鸣叫,召唤公猫。

  有一次,刘莲还没离开时,我俩被歌声闹醒,实在睡不着,我跟她躺黑暗中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椰城那起轰动全城的凶杀案。

  我说,刘莲,你记得十几年前,那起无头女尸案么?

  刘莲说,记得,当然记得。应该是1997年吧,我正上小学五年级。案发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爸妈担心我的安全,每天我爸骑自行车送我上学,放学时又骑着自行车到学校门口接我。不单是我,别的女同学,也是父母车接车送。

  我说,那事确实闹得人心惶惶。

  刘莲说,聊起从前,我突然想我爸了。若是我爸还活着就好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没有之一。田健,你知道吗?那时我爸和我有个小秘密,他带我回家时,路过麦当劳,会给我买炸薯条、炸鸡翅和加冰块的可乐。我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但我爱吃。我爸递给我那些食物,他说吃吧,别让你妈知道。后来我爸不在了,我跟我妈提起这事,我妈就站在我爸遗像前抽抽搭搭抹眼泪。

  我说,那时你没这么胖吧?

  刘莲说,什么意思你,你是说我垃圾食品吃多了,吃胖的?

  我说,我可没说。知道吗,凶杀案两个受害者是我同学和她母亲。

  刘莲说,真吓人。还有呢?

  我嘴巴上了锁。短暂的沉默过后,迎来的是更为漫长的沉默。

  ……

  刘莲离开后,我的日子跟从前比,没有太多变化,夜里吃外卖,偶尔泡方便面,喝速溶咖啡,看盗版碟。我预感等不了多久,刘莲就会回来,起码她要取回那双蓝色平底鞋。

  星期天中午,门外响起敲门声,我以为是送外卖的到了。开门,站外面的却是刘莲。我说,大姨妈来了吧,过来取鞋?

  她说,嗯。

  然后她进门取鞋,用环保袋装好,转身走。她站门口,停立两秒,最后离开了。我似一只木偶,眼睁睁看她离开,没挽留她。

  后来刘莲给我发了三条微信,第一条:田健,当时只要你说一声让我留下,我就会留下来。第二条:其实我并不喜欢看文艺电影,那些电影恶心、乏味,看得我打瞌睡。你说你喜欢丰满的女孩,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以为我等到了我要找的那个人,比我爸更爱我的人。我是奔着结婚跟你住一起的。第三条:我知道姚丽华是谁了。有人一直在惦念她,就算她死了,也应该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人。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个死人。

  给刘莲回复微信,她已将我拉黑。

  某一天,我在国贸大厦地铁口偶遇刘莲,她旁边站一个奇瘦的长发男子。见到我,她挽住瘦男人的臂膀。男人大概是她新交的男朋友。看上去,刘莲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我估计,她那场恋爱谈得并不轻松。

  四

  餐桌上擺一堆空酒瓶,除了一支五百毫升的红花郎,其他全是啤酒瓶,金威、青岛啤酒。是阿波做的酒局。他召集我们一帮同学小聚,喝了点酒,聊着楼市、股票、贵金属,后来话题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绕到姚丽华身上。

  有人说,姚丽华若是活着,该多好!

  又有人说,那案子一直悬着,估计得找福尔摩斯帮忙,才破得了案。

  端起冰凉的啤酒杯,我一饮而尽。酒桌上,大家谈起姚丽华,谈起姚丽华父亲的案子,都说她不明不白的死,是她父亲害的。十多年前的夏天,姚丽华父亲因贪腐问题被抓,“双规”期间自杀身亡。社会上这类事件时有发生,按理说不是什么新闻焦点,可姚父自杀前,姚丽华和她母亲神秘失踪。随后,椰城郊外密林中发现两具无头女尸。死者年龄跟姚丽华母女相仿。此事一度成为椰城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言语之中称姚父背后的势力过河拆桥,手段黑狠,斩草后还把根给除了……他们只差直接点出孔铁军的名字。

  我比聚会那帮同学喝得多。我以为喝点酒,没准心情会好一点。现在季节轮换到夏天,我连郊外也懒得去了,那里矗立的全是陌生的商品楼。回到家,无事可干,我又开始找碟套里的影碟,电影成了我疗伤的解药。我想起刘莲过去对我讲过的话,那些文艺电影恶心、乏味,我将《七宗罪》碟片原样塞了回去。泡杯柠檬水,加冰块,我像沙漠中干渴已久的旅人,张嘴将满杯水饮尽,剩下一堆冰块和柠檬片。

  窗外是城市亮闪闪的灯火,更多的是苍茫的黑暗。我翻出姚丽华多年前写给我的字条。那时我们在椰城三中念高二,姚丽华是我们班众多男生暗恋的对象。我比大多数男生勇敢,那年夏天,晚自习放学后,我变成一只轻手轻脚的猫,尾随姚丽华,送她回家。

  清爽的风在夏夜吹拂。姚丽华走出校门,步入阔街。街道两旁亮着路灯,她步伐轻快,黑灰的影子随她前行。我若无其事跟她身后。她回头时,我便东张西望。拐个弯,她转进窄街,没了路灯,她立马被黑暗吞噬。她行走的速度慢下来,不再像走在路灯下那般轻快。我也慢下步子,偶尔发出一两声猫鸣。

  我猜到她害怕了。便又发出猫鸣声。她回头望了一眼,转头,继续朝家的方向走。

  有一回,我尾随姚丽华,经过窄巷。黑暗中四五个人头在晃动,他们堵住姚丽华去路。有个声音说,姚同学,我大哥没女朋友,你做咱嫂子如何?我弓身捡了枚石子,扔向人堆,不知砸到谁,反正不是姚丽华。她趁乱跑了,而我却挨了一板砖,流了一身血。母亲问起,我敷衍说摸黑骑自行车,摔的。

  翌日上学,我额头多了块厚实的白纱布。上课时,我发现姚丽华偷瞄了我好几眼,我假装看黑板,避开她目光。我猜她可能知道真相了,夜间是我在跟踪她。但她没点破,晚间走夜路照旧。

  六月的天愈来愈热,课间我从厕所屙了泡尿回教室,姚丽华趴课桌上,脑壳埋双臂间,哭得肩膀一抖一抖。她爸贪腐被抓的消息在班上传开了。后来的语文课她一直趴着,我目光直直地盯她看,仿佛她是一块黑板。放学后,她偷递给我一张纸条,约我两天后下晚自习一起回家。纸条上的字纤细、漂亮,跟她的人一样。她说,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椰城,去别的地方生活。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得实话实说。

  约定时间到了,那一整天,姚丽华没来上课,没人清楚她去了哪里(直到两天后郊外发现两具无头女尸。我们才弄清,姚丽华可能遇害了)。同学都回家了,整个校园空空荡荡,我能听到风吹响树叶的声音。

  站校门口等姚丽华,我一直等,等到半夜,腿站麻了,我就蹲着,蹲累了我就换个姿势,站着。但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五

  这次相亲是第五次。也可能是第六次。我忘了。跟小林约好在咖啡馆见面,出于礼貌,我提前十分钟抵达。刚落座,收到小林短信,她得晚一会到。我点了杯拿铁,控制速度,矜持地喝,可喝到瓷杯见底,左右不见小林出现。

  心里画了道叉。又画一道。我将余下的咖啡饮尽,考虑是否起身离开。但我做不到不辞而别。我想至少得当面跟小林道一声“再见”,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挪动咖啡杯,右手食指指尖狠蹭摆放桌面印有LOGO的纸巾,我想了一些别的事,目光来回梭巡咖啡馆进出的客人。

  邻桌飘来似有似无的香水味。那边坐两个女人,一个与我迎面相对,她额骨平滑,肤白,五官精致,整张脸似昂贵的瓷器。另一个女人背对我,顺滑的黑发闪出令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光泽。她们不紧不慢喝着咖啡,瓷器女人接过一只文件袋,放入身侧西瓜红手提包。她眉角微扬,端起咖啡杯,又放下,她说,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背对我的女人后脑壳往左摆,又往右摇。

  难道女人是“摇头”么,拒绝对方的盛情?我处在无聊中,观察旁桌女人,心中否定了这个答案。我猜她似警惕的鼠类,在观望周遭动静,担心隔墙有耳。或者是我想多了,我还打算想更多时,小林似一阵旋风,步入咖啡馆,进入我视线。

  小林说,田健,抱歉,来晚了我。

  我说,确实晚。

  小林说,我故意的,想考验考验你。

  我说,有些人,比如我,是经不住考验的。

  小林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说好听点,你有个性,说难听点,你这人没耐心,也无趣。

  我想这次相亲,我遇到一个爱说教的奇葩。瞄了两眼腕表,指腹敲击冰凉的玻璃桌面,我说,小林,我等你来,不是想听你如何评价我。我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再见。我,不想不辞而别。

  邻桌那张背对我的后脑勺掉转一百八十度,瞥我一眼,目光仿佛触了电,立马缩回去。我看清了那张脸,仿佛置身梦中。我还想再看一眼,抬手揉眼睛,再看,是满目的黑发。

  小林说,田健,你就这么开不起玩笑。

  直起身,我往距离一米多远的邻桌迈步。身后传来小林控制音量得体的喊声,“田健,真走你?”止住脚步,停在两个女人桌边,我说,老同学,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你不记得我了?

  瓷器女人望了一眼我,目光又转向直发女人。

  直發女人说,抱歉,你大概认错人了吧?

  我说,真不记得我了你?

  直发女人说,先生,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追女孩的方式真够老套。

  我一阵面热,连耳根都在冒热气。再看了女人一眼,她就是我同学姚丽华,千真万确。难道她失忆了,或者有难言之隐?我似受辱的野兽,沮丧地返回座位。

  小林说,田健,遇到熟人了?

  又说,她真是你老同学?

  我说,我像随便开玩笑的人么!

  从驼色手提包摸出一张名片,我返回直发女人身边,将名片递给她。我说,卡片上有我电话。直发女人不接名片,雕塑似的纹丝不动。我将名片搁咖啡杯旁。她喝的卡布奇诺。在椰城三中上学那会儿,她就爱喝卡布奇诺。

  转身走,我想起那杯拿铁没付款,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用瓷杯压紧。我说,小林,喝茶喝咖啡你自己点,我请。继续往咖啡馆门口走,我头也没回。我是不敢回头,怕看到姚丽华冷漠的面孔。

  背后打了个炸雷,是小林撕破脸愤怒的吼声——田健,你这人不仅没耐心、无趣,还没教养!

  六

  过去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阅读《圣经》里的故事。耶稣说:“你们求,必要给你们;你们找,必要找着;你们敲,必要给你们开。因为凡是求的,就必得到;找的,就必找到;敲的,就必给他开。”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事发生。

  天气燥热,好些日子,我没去广告公司上班,反正公司是我二叔的,他根本没指望我能干出点有出息的事。窝家里,我不时瞟两眼手机,担心错过电话。手机响铃时,我希望是姚丽华打来的,却不是,那些电话要么是打错了,要么是地产中介的看楼邀约。

  我从阳台寻来两只哑铃,练臂力。挥动手臂时,我突然想起咖啡馆的瓷器女人,似乎在哪见过。隔了差不多半小时,我才想起来,瓷器女人是孔铁军的竞争对手。

  椰城持续高温。在一个超出椰城历史最高温度的日子,坊间传出孔铁军遇刺的消息,伤者在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伤人事件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竞争对手买凶杀人,有人说是小三情变伤人,也有人说是孔氏家族内部纷争。

  那天下午,我躲空调房避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拨来的电话。她自称是姚丽华,约我见面。在那次偶遇的咖啡馆,我手握装柠檬水的玻璃杯,开门见山地说,姚丽华,你回椰城,不会是来找孔铁军麻烦的吧?

  姚丽华说,我不想谈这事。还记得从前吗你?

  我说,那天下晚自习,我等你等到半夜。

  姚丽华说,抱歉,那次不辞而别。我没想到那么快,姓孔的就安排我和我妈离开椰城。我妈告诉我,他和我爸之间有协议,我爸不在了,他保证我们安全,助我们隐姓埋名生活。后来我和我妈一直在香港,几乎没人清楚我们下落。

  又说,那次赶走小流氓的是你么?

  目光望向姚丽华身后的阔叶植物。我说,哪次,我忘了。

  姚丽华说,不想提就别提了。

  我说,孔铁军遇刺,是你干的?

  姚丽华说,我倒是想。她抿了一口咖啡,像是自言自语,“我们都是有罪的人,谁能主持得了最后的审判?”

  直视她眼眸,我说,真不是你干的?据说孔铁军信佛好些年了,他过得没传闻中那般好。不过,他养澳洲袋鼠、长臂猿当宠物,倒是真的。

  姚麗华沉默,视线转向别处,她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指尖触到她手心,似冰片。她说,去香港后,我改了名字,叫谢安琪。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张嘴巴,惊讶地望我。她说,你以前不是叫孔健么,怎么改姓了?

  我说,我爸跟我妈离婚后,我跟了我妈,上大学时随了母姓。

  谢安琪目光似利刃,盯着我看,长久地、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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