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张桌子,我们叫“菊花台”,这和颜小菊有关。
桌子摆在红灯笼餐馆门口,只要没客人,颜小菊就坐在那里。她低垂着头,手里一直干活儿,剥蒜,择菜,剪干辣椒。哪怕我们忙得脚不沾地,她也干这些活儿。她还是很不好意思,不管谁看她,还是她看谁,脸都要红。她坐在那儿,就一直红着脸。实际上,她从刚来那天开始,脸红从未停止。
我们没把她当回事。甚至也没把江师傅当回事。
那天早上,吴老板为节约用油跟厨师吵起来,厨师脾气倔,舍了两千块钱不要,撒腿走人了。吴老板先把招聘启事挂在门口,又给各个中介公司打电话,最快的都要五天以后来人,要价极高。当天中午,吴老板到厨房应付一阵,累得满头大汗,顾客还退掉好几个菜。有个戴耳机的年轻人指着一盘回锅肉气愤地说:“你们这也叫菜?是不是不想开了?倒给我钱我也不吃。”吴老板只会当老板,不会当厨师。
“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吴老板说。
吴老板不高兴,我们谁也不说话,配菜的王小米破例没有听歌,胖红红也不闹喳喳的了,我们都坐在吧台周围,看屋里屋外那些空荡荡的桌子,听吴老板骂狗日的。
江师傅就是那个下午来的。
那时我们趴在桌上睡着了,包括吴老板。猛听到有个粗重的声音问:“你们要人?”我们都醒了。
江师傅站在过道,背个滚圆的帆布包。他长着方脑袋,双眼间距略宽,双眼皮很大,眼珠不怎么转,看人时死定定的,他就那样死定定地盯着吧台。
吴老板当然要人,马上就要,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但吴老板沉得住气,慢慢伸着懒腰,双手摩挲着干燥的面颊。
“做几年了?”吴老板说。
“从小就做这行。”
“拿手菜是啥子?”
“干豇豆回锅肉,萝卜干烧腊肉,灌浆鱼,麦粒扣肉……”江师傅说的这些菜我们菜单上一个也没有。后来我们才知道,江师傅他爸是农村厨匠,家里办红白事寿宴的要找他做酒席,江师傅是跟他爸学的。并且他曾在大酒店做过。
“嗯。先试试吧。”吴老板说。
从吴老板那不经意的语气和痛快程度可以判断,他只想让江师傅先把这个坑填上,没必要过多盘问。只要是厨子,怎么也比他强。
“背包放下嘛,坐吧,坐。”
江师傅却不坐,也不放包,扭过身子说:“还有她,她能干得很!”
我们这才发现帆布包后面还藏着个细脚伶仃的女子,长得细眉细眼,穿着宽松的蓝布裤子,圆领碎花衣裳,一双透明的凉鞋,那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水晶鞋。这身打扮一看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尤其是头发,发质粗糙,在背后编成大辫子,再对折用胶圈固定,形成一拃长的环。这人就是颜小菊。江师傅往前挪一步,她跟着挪一点儿,江师傅到桌边坐下,她也紧挨着坐下,低着头,双腿紧并,蓬松的刘海下,一张脸已是透红。
胖红红附在我耳边悄悄说:“好土哟。”胖红红天生嗓门粗,颜小菊大概听到了,两只脚不安地揉搓,水晶凉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没穿袜子,脚脏兮兮的,好像沾了灰,又沾过水。
“真的,她能干得很!”江师傅笃定地说。
“我这儿不缺服务员,她可以到明明小吃部,就在旁边那条街。”
“她没法,离不得我。”
“很近,几步路。”
“她没进过城,我不放心。”
半晌,江师傅叹口气。“谢谢老板了,我再寻寻其他地方。”说着站起身,颜小菊紧跟着站起来。
“你上厕所的工夫都可以跑去看看她。”吴老板说。
江师傅闷头想想说:“不得行,我不放心。”
“你们老家是哪儿的?”吴老板找话拖住江师傅。
“桥头沟。”
吴老板问我们,我们谁也没听说过桥头沟。
“就是陈家坝那里头。”江师傅说。
我们也不知道陈家坝。
“兴隆镇。”
我们都知道兴隆镇。兴隆镇够偏僻了,再往里,还得往里,那桥头沟大概要与世隔绝了。
“你们是两口子吗?”
“是。哦,还不是。我们出来赚钱,就是想回去修房子结婚。”江师傅羞涩一笑。
“今天要是找不到事情咋办?”
江师傅说他们已经在火车站广场住了两个晚上,找不到的话就再住一个晚上。总会有同时要两个人的饭馆。
我们谁也没说话。
一会儿,江师傅把背包往肩上耸耸,哈着腰向我们点点头,默默朝门外走,颜小菊紧跟着。
我们都看吴老板,吴老板的脸拉得老长。待他俩刚要跨出门,吴老板说:“你们都试一下吧。狗日的,真是遇得到。”
他们折身回来,颜小菊抬起头忙低下,脸又红了。那一瞬,我看到她眼里有光亮,不知是明媚还是泪光。江师傅仍是那副神情,一双木呆呆的眼死定定地看着吴老板。然后,江师傅朝吴老板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太感谢了!”他说。
我们都清楚,三五天的事,最多白搭几顿闲饭。何况,她还要干活儿的,生意忙起来,有多少人用多少人。我们都不怎么搭理他俩,几天时间,相处来干什么,他们走出这个门,跟我们就再无交集。我们为这个店焦虑,也为自己的饭碗。王小米、胖红红和我在这个店里干了两三年不等,对店有一些感情了,我和胖红红也像闺密一样,整天谈论各自的男朋友。吴老板也对得起我们,从没克扣过工资,有次胖红红忙得不小心摔碎了一摞碗,起码十几只。吴老板一狠心说:“老子倒想扣你点儿钱,扣了我比你还不好过,算?,狗日的。”吴老板是对自己狠心。而吴老板留下他们,是动了恻隐之心,顺带解燃眉之急,再不怎么样,总算个厨师吧。否则,这都半下午了,他俩铁定还要蹲一夜火车站。这样,我们守着新厨师,等待另一个新厨师的到来。
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江师傅做的菜极受顾客欢迎,有几位顾客一天来吃了两顿,第二顿是带朋友来的,那朋友是嘴刁之人,连连夸赞,说好久没吃到这原汁原味的东西了。对一个餐馆来说,没什么比厨子手艺好更重要。另外,江师傅干活儿麻利,踏实,还节约,这节约又是骨子里的,只要能吃的都舍不得扔。比如,红萝卜块儿,土豆条儿,白菜老帮儿,茄子把儿,这些配菜用剩的边角料统统收进盆子,经江师傅一拾掇,做出一锅香喷喷的烩菜,成了我们可口的工作餐。
这样的厨子真正打着灯笼难找,吴老板那张绷了三天的圆脸终于舒展开来,到第五天,中介公司找的人过来,吴老板打发走了。好厨子当然得留住,必须留住。
只是,颜小菊有点儿让人犯愁。
一开始,颜小菊还是跟在江师傅屁股后面。吴老板说:“你这样,他怎么干活儿?你的工作在前堂。”江师傅在颜小菊耳边嘀咕几句,颜小菊才到前堂。
加上外面两张,餐馆有十二张方桌,吧台背后是两个大包间。颜小菊把所有的桌子椅子全擦了一遍,全擦,意思是桌子腿和椅子腿也擦了。因为那些腿确实够脏,上面糊了一层黑油泥。另外,鱼缸、玻璃门、吧台、墙壁的瓷砖,抹布能到达的地方,都擦了一遍。颜小菊不说话,只闷头干这些事,把红灯笼餐馆收拾得里外光洁一新。也把我们的眼睛都擦亮了。但是,颜小菊不会接待顾客,一说话就脸红,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后来干脆躲在外面不进屋了。来生意时,我和胖红红上阵。生意忙过,颜小菊就上阵。店里客人用的碗筷都交给洗碗公司,不需要自己洗碗,到了第四天,颜小菊没活儿了。哪个地方也不能白养活人,这点就算颜小菊不知道,江师傅也知道。江师傅把厨房里的零活儿分给颜小菊,颜小菊就坐在外面一张桌子旁边,面前要么摆个盆,要么一个塑料篮子,手里始终忙活着。如果颜小菊的作用仅是这些,就显得多余。她干的活儿我们都可以干,也有时间干,她只是减轻了我们的负担。我们愿意,吴老板不愿意。但她就像麦粒扣肉里的麦粒一样,一层层紧紧叠在肉片里,她和江师傅俩人是一道完整的菜,分不开的。吴老板当然意识到这一点,要想留着江师傅,必然要收纳颜小菊,权衡一下,利大于弊。况且,颜小菊那么勤快,比胖红红和我都勤快。
“茜茜,你带带她。”吴老板把这任务交给了我,希望她真能像江师傅说的那样,熟络了就好了。吴老板信赖我,因为我读过大学,尽管大学生遍地,但毕业后到小餐馆打工的毕竟少数,要不是我家住附近,我也不会临时找这么个工作,哪知这一临时,一年就过去了。
我给颜小菊介绍了桌号,和一些简单的待客方法,她跟在我身后,脸上的红晕一波接一波,还没恢复本色,皮肤下的血液再次汇聚,没片刻停止的时候。见过容易脸红的,却没见过红个没完没了的。她还是尽量躲避跟客人接触,只要外面没人,她就坐到桌边,用其他活儿弥补,一直红着脸。
胖红红经常从那儿经过,就说:“你到底害羞个啥子嘛!”胖红红把这话说成口头语了,有一天多说了一句:“又不是光胴胴,还怕看?”
就这一句话让她受惊了,从座位上猛弹起来,一阵风似的跑进没人的包间,好久才低头出来。
我们无法理解她的脸红,什么年代了,还一副羞答答的样子,难不成要学习古人,戴一块面纱见人?
还有一件我们无法理解的事。
有一次,王小米出来抽烟,坐在颜小菊常坐的位置。王小米的耳朵上时常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儿跟着唱。颜小菊端一簸箕折耳根出来,看到王小米,就转到另一桌,却并不坐下,背起身子择折耳根的长须。她的脸又红了。
王小米一根烟没抽完,去上厕所,回来时正碰上颜小菊端着簸箕要往那桌上挪,但王小米不清楚,动作也快,不等颜小菊过来,已经一屁股坐下去了。颜小菊又闹了个大红脸。
胖红红就用肉拳头砸王小米的肩膀:“你还不让开,人家不好意思开腔。”
王小米龇牙咧嘴地说:“那边不是一样吗?”
“没,没得啥。”颜小菊低声说完,端起簸箕匆匆躲厨房去了。
我们这才发现,其实这些天,颜小菊在外面始终坐在那个位置。两边有什么不同呢?经过认真比对,最后发现两张桌子除了台布颜色不一样以外,没什么区别。颜小菊坐的那张是红台布,另一张是黄的。
王小米当时在听周杰伦的《菊花台》,挠挠头,挤着小眼睛说:“难不成这也是菊花台?”
我们哈哈大笑。
2
我是个爱笑的人,我的笑点很低,胖红红也是,我们每天都在笑。
我们笑颜小菊的菊花台,若有那桌的菜,王小米会在厨房抻起脖子唱着喊:“菊花台,满地伤……上菜!”
有时顾客也会听到。顾客问这桌不是外台1号吗,怎么叫菊花台?
我们笑,顾客也笑。颜小菊红着脸。
我们还笑江师傅。
江师傅对吴老板很尊重,只要吴老板一进厨房,哪怕他正忙,也向吴老板欠欠身子。假如他刚刚忙完,端杯茶坐小板凳上歇息,吴老板在这时进来,他会立即起身,放下茶杯,等吴老板巡视一番出去,他才又坐下。吴老板说:“你不要太客气,大家一家人。”他欠欠身子,还是如此。一天到晚,吃饭、上卫生间和打烊后才走出厨房。他说,这是规矩。他也对王小米这样说:厨房的人不能没事总往外跑。同样,前堂的也不能没事总钻厨房。这是规矩。他循规蹈矩的样子,使我们很想笑。但他似乎太严肃了,脸上有种肃杀之气,好像我们一放声,就成了嘲笑。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偷笑,用眼神传递。
颜小菊时常悄悄打量我们,尤其是我们笑的时候,她会忽然把头低下,红着脸,像是在忍受某种不得不忍受的事,薄薄的嘴唇紧抿,手里的活儿做得更快了。她动作麻利,这手收了一摞碗,另一只手的抹布已把桌面扫干净了。她两条纤细的小腿奔来跑去,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鹿。耳朵也灵,有时我刚一张嘴:“颜……”她已到我跟前。我干脆就直接叫:“菊!”她看着我,眼里有光彩流转。似乎我这样叫她,让她觉得亲切。胖红红就叫她:“颜。”我们都看出来,只要她过了脸红这关,一定是另一个江师傅。看样子,她正在过这关口。
吴老板无意中得俩宝贝,又被工荒闹怕了,担心有闪失。吴老板在一年多时间里,让我们老板娘意外怀孕两次,老板娘既不吃避孕药也不安环,怕发胖,怕脸上长斑。老板娘在家里照顾一个高中生,还带着个三岁娃娃(意外怀孕生下的),一做人流手术,吴老板就忙得焦头烂额。这就是吴老板担心的极容易发生的闪失。所以,自从王小米开始追求胖红红,吴老板就以过来人的身份警觉地对王小米说:“要注意,一定注意,套子那东西最不安全,狗日的。”
吴老板在一天清早把这话说给了江师傅。当时,江师傅戴着厨师高帽站在灶台往一锅热油里放葱段,滋滋啦啦,响个不停。吴老板等江师傅烧好油,趁我们几个女孩子不在,就给江师傅说了。
江师傅习惯性地向吴老板欠欠身子,摇摇头,表示没听懂。
吴老板重复一遍,加了一句:“怀起娃儿就难办。”
江师傅沉默半晌,好像忽然明白了,双手来回揉搓,脸竟一下子红了。
“我们还没。”江师傅嗫嚅着说。
“现在是没,有了就晚了。”
“我们还没结婚。”江师傅说。
“我知道你没结婚,所以才要抓紧避孕,你们是一根藤上的南瓜,怀了娃儿都得回家,还怎么赚钱修房子?我是为你们好。”
江师傅这时严肃起来,说:“我们还没住一起。”
“啥叫没住一起?莫不好意思,我不得干涉,人之常情嘛!只不过这环境糟糕了些。”
“没住。”
“你不会说你们从来没住一起吧?”
“还没结婚,咋住一起?”
王小米和吴老板大笑。吴老板说:“你豁人哟!”
江师傅欠欠身子,神情更为严肃,双眼一眨不眨,笃定地说:“没豁人。”吴老板怔愣片刻,慢慢走向门边,回头笑着说:“那就好。”
王小米把这事说给胖红红,胖红红又说给我,当然是笑着说。显然,我们都不信。
怎能相信?我们大致了解一些江师傅和颜小菊的情况,两人一个村,一起长大,都是初中毕业,青梅竹马。而且结婚证都领了,两家相隔不到十米,天天见面,天天一起玩,难道谁还干涉他们一起睡觉不成?好吧,就算不方便,他们到哪儿找不到一个僻静地方,随便钻个竹林,多简单的事。现在,胖红红晚上到王小米那住,我回家住,江师傅和颜小菊住店里包间,那么多桌椅,想怎么拼怎么拼,多宽的床都能铺出来。
我们不信。
我们不信,还有个更具力量的理由,这就要说说我们花巷了。
花巷原本是卖花的,后来不知怎么有了两家按摩店,再后来,开了许多家按摩店。从花巷走过,总能看见那些露着白腿的女人坐在门口的长藤椅上,把脸抹得煞白,好像不这样,过路的男人就看不见她们。大概因为花巷窄旧,柳树遮遮掩掩,无论阴晴,一条百十来米的街总处于幽暗中,是幽暗罩着按摩店开了起来,越来越多。到晚上,那些写有“泰式、傣式、刮痧、火罐、按摩”等字样的霓虹招牌爆炸似的不停闪烁,就像女人们不断敞开的怀抱。王小米每次夜里经过都会唱:“来吧来吧来吧,多么逍遥,歌声悠扬,哦深情荡漾……”最后,按摩店的“女人花”们替代了鲜花,花巷还叫花巷,却有了别的意味。花巷不开按摩店的只剩三五家,其中一家就是红灯笼餐馆。花巷的铺面大都挨得近,月月按摩店与我们餐馆一墙之隔,我们的包间窗户和月月按摩店的包间窗户相对,一步之遥,若没有防护栏,胆大的能一脚迈过去。我和胖红红独自带着男朋友在包间过夜时,听到过隔壁传来女人的叫声,让人面红耳赤的叫声。
我们不信,江师傅和颜小菊住进去她们就不叫了,我们不信那声音刺激不了江师傅。
店里生意越发好,回头客大增,吴老板在中午翻了三轮客人那天,不吃饭就跑出去了。我们以为他去买菜,江师傅列了一长串货单,结果一会儿回来,他叫我到外面,塞给我一个圆瓶,悄悄说:“你给颜小菊讲讲,教她咋吃。我看了,她知道你是大学生,听你的。拜托啊,以防万一,我也是为他们好,也为你们,他们在这儿,你们少干多少活儿……我买东西去了,我忙死了,要累死了,操心死了,狗日的。”
那是一瓶避孕药,我握在手里,吴老板的摩托已走远。吴老板真急了。
其实,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相信江师傅的,因他看人那笃定的眼神。我只是不能相信这件事,毕竟这是啥时代啊。我给胖红红悄悄说避孕药的事,胖红红半调侃半认真地问:“你说那两个傻兮兮的,可不可能真没住一起?”我们相视一笑。
午后,江师傅和王小米去包间休息,我和胖红红来到“菊花台”。
“菊。”我说,“你现在想要孩子吗?”
颜小菊拼命摇头,脸霎时红了。
“哎呀,你莫害羞,我受不了,有啥嘛,都是女的。”胖红红粗声粗气地说。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要?”我用胳膊肘碰一下胖红红。
“娃儿?”颜小菊惊讶地说。
“嗯。我们女人呀,不能早生孩子,要结了婚,过几年,看合得来不,合得来再考虑。”说着我把药瓶递过去,笑着说:“吴老板知道你们身上没钱了,免费提供,按照说明书吃,千万别忘了。”
颜小菊疑惑地接过药瓶,大概有点儿近视,蹙眉端详,接着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像是烫了手,药瓶跌落桌面。她捂上涨红的脸,浓郁的红蔓延开来,从指缝外溢,连那双被消毒液泡得泛白的手也要被染红了。
我吓了一跳。我不是被颜小菊一连串的反应吓的,而是那药瓶和桌面碰撞,产生了破碎的声音。桌子表面压着一层玻璃板,下面才是红台布。我明知玻璃的厚度,塑料药瓶不可能对它有任何威胁。但是很奇怪,那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裂了,以至于我下意识去查看,玻璃板难道成了薄冰?
“我们还没结婚。”颜小菊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带着黏稠的鼻音。
胖红红看看我,我看看胖红红,我们又看看颜小菊,我们笑起来。
“你们两口子商量好的,说法一样。”胖红红将一条粗腿随意斜叉一边,摇晃着脚尖,“告诉你吧,不要娃儿都要吃这药,你不吃,肚里就会结一个小江师傅,只要怀了,吴老板一天都不得留你,你想嘛,哪个老板愿意聘用孕妇,出事咋办?”
“你们都在吃?不吃就会怀?”颜小菊从指端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瞳仁,疑惑地看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她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
我点点头。
“当真?”
“那当然,我们老板娘不吃避孕药,做两次手术,你晓得做手术要花好多钱不?无痛的,一次两三千,你舍得?我可花不起……男人那东西挨到一点儿都不行。”胖红红说。
颜小菊原本脸色已恢复,此时忽然又通红,接着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惊吓。她抓起药瓶,匆匆跑进屋。我们都看见了,她奔跑过程中,愤恨地跺了一下脚。
“我就说她装,你不信。”胖红红撇撇嘴。
我的确不大相信颜小菊会装,别的不说,脸红这种事,岂能装出来?我隐约觉得颜小菊和江师傅,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天晚上打烊后,他们都走了,我刚要走,颜小菊叫住我。这时间,江师傅会在灶台前烧一壶热水泡脚,一边泡脚一边看报纸。
我早就感觉颜小菊想找我说话,更准确一点儿是谈心,像闺密,私语一些女儿家的心事。还在学校时,我有过许多闺密,我们不好意思羞涩,那是相当落伍的事,所以我们刚一碰触羞涩,就立即跳开,这个时代我们不需要羞涩,即使我们不小心羞涩了,也只一瞬,之后,大家对私密毫不遮掩,嘻嘻哈哈。没一个人像颜小菊。真的没有。就好像我们不曾怀春。怀春的颜小菊常独自发呆,淡眉微蹙,发丝拂动,待眼波流转着,忽然地,白皙紧致的脸颊就升起一抹红晕,却不是浓烈的红,而是粉。大大咧咧的胖红红也发现了这种不同。胖红红曾悄悄对我说:“你看,她土是土气,长得还蛮舒服。”而且,她的声音有着难以言说的美妙,像雏鸟鸣啾,像溪水流淌,像拨动一根很细的弦。她这样美妙地叫住我:“茜茜姐。”
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不用吃那药吧。”她肯定又疑惑地说。
“怎么呢?”我回身走向她。
“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非常危险。”
“江水说没关系的……”这时她生气了,又有些委屈,咬着嘴唇,“晚上这里有猫,猫一叫,江水就睡不着。他就……”
“猫?”
“很多猫。”
“他就怎么?”
“他就去水管子下冲脑壳……还……哎呀……”她捂上脸。
“你快说,我要走了。”
“茜茜姐……哎呀,江水还往我铺里钻。不过,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我说了的。”我说,“平常你们没住一起?”
“没结婚怎么住一起?”
“那你们怎么住的?”
“一人一个包间呀!”
我忽然明白了猫是什么,也似乎明白了他们。可以想象,月月按摩店每晚发出的叫声,江师傅果真是受不了,颜小菊却不同意,江师傅只好去水龙头下冲脑袋。我好像听到那些个夜晚哗哗的流水声和女人的叫床声交织在一起。我笑了,哈哈大笑。其实我不想笑,可我一想到那滑稽的场景就难以控制。还有,她竟然说那是猫叫。
“你们每天都笑我们。”她低垂着她的头、肩、眼睑、双手,她站在门口清亮的灯光下,整个人低垂着,脸庞散发着光,像一尊冰清玉洁的雕像。我忽然感到自己的笑声那样龌龊,我喷出的空气那样浑浊。
“一次也不行。”我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
“江水说没关系的,没那样。我怕他哄我,要是他欺负了我,我妈会骂死我的。”
“哪样?”我追问。
“我也不晓得……他说五秒钟,要不他要憋死了,就挨着了。”
“挨?怎么挨?”我想,难道她一点儿性常识都没有?
“呵,茜茜姐。
“他把我箍得紧,我数了五个数,推他下去了,这样会不会怀孕?”她急切地望着我。
“他进去没有?”
“去哪儿?”她迷茫着,就在一瞬间,她似乎会意了,下意识并拢双腿。“他敢!”她的声音带一股凛冽的寒气。我想起有次吃午饭,我们说笑话,她把碗端到一边去吃,江师傅让我们不要逗她,她是有股拗劲的,惹到不得了。看来她还真是有些个性的。接着,她的思绪似乎在飘荡,呼吸变得混乱急促,她满脸通红,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带着某种惬意的笑,却又愠怒着。“烦,他好烦。”她的声音变得酥软了,就像她的身体,软塌塌地靠在门框上。
“你是说你们就抱了五秒钟?”
她用力点头,并会心地看着我。
“那你们以前呢?给我说说以前,他要求过你没?”
“我们拉钩了,要等到那天夜里……”她又难为情了,身子扭向门框,脸埋在臂弯。“要在新房子,新铺,新铺盖,新衣服,新袜子,新鞋,红的,里外都是红的,还要好生洗个澡……我们商量好多回了,要等。”她娇羞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知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冲击着我,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何必呢。如果这样,当然不用吃药了。”
“真是这样!”
我才发现我用了假设。“好了,我得走了。”我说。她朝我莞尔一笑。我走向幽暗的花巷,柳叶浓密,一股黏稠的气息裹挟着潮湿的地气,使人呼吸不畅。有女人的笑声传来,还有知了,狠命地叫。我一回头,红灯笼餐馆已被密柳淹没,只透出一丝亮光,我恍然觉得,刚刚是做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梦。
3
我们的笑愈发难以控制。
怎么控制呢?只要江师傅和颜小菊同时进入视线,自然而然,我们就想入非非,就想笑,笑本来会相互感染,我们就笑得更厉害。有时,王小米跟江师傅说着话,颜小菊如果出现,王小米的话题就立即转向,不管颜小菊是否在场。王小米说:“你哥子,咋个回事哦,还留着块地等别个来垦?”王小米说:“你哥子,五秒钟好干啥,弄了嘛!”王小米说:“你哥子,亏不亏嘛!”王小米说:“你哥子,你哥子……”
起初,一提到这儿,江师傅严肃的脸就像被绿叶红花点缀了的拼盘,一下鲜活起来。他的厚嘴唇先是慢慢张开,然后牵动鼻翼,再到眉眼,待整张脸舒展,就发出呵呵两声短促的笑。
“不得,不得。”他摇晃着幸福的方脑袋,里面像是装满了丰收的蜜水。
渐渐地,他的脸又严肃起来,假若他正干着活,他会先放下,他还是说:“不得,不得。”再把王小米一直盯着,直到王小米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他才继续干活儿。他还这样严肃地告诫我们:“你们莫逗她,她性子烈。”
吴老板说:“反正你们个人注意,不要一天呼儿嗨哟的,万一哪天控制不住,给我把药吃上,我是为你们好,一天天,还要操这份心。”
而在男女之事上,颜小菊似乎是一棵营养不良的白菜,忽然接触到肥料,她要把自己缺失的养分补回来。下午,她干着活儿,会鼓足勇气主动朝我们招手:“茜茜姐,过来坐;红红姐,过来坐。”她红着脸的样子,倒使我们顾及她,不看她的脸,很自然地坐过去,假装她是大方的。我们问她一些关于家里的事,当然还有她和江师傅的事。
“妈妈说了,女娃娃家身子娇贵,不能随便跟男人住一起,不像揳一截木桩桩,揳了就揳了,不想要了再拔出来;女娃娃家,那是一辈子的事,破了就破了,没法补的,千万不能随便。我外婆就是这样给我妈妈说的,我外婆的外婆……”
我们笑她,她又把自己低垂下去说:“你们每天都笑我们。”
逐渐地,她就要悄悄地隐秘地吞吞吐吐地问我们一些关于女人的私密话。比如,处女膜是咋个样子的,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疼,到底有多疼,她妈妈说疼得着不住呢,像被捅了一刀,她很害怕。她说这些话时,既神秘又纯真,还真害怕了一样抖抖消瘦的双肩,然后就张着嘴,渴求地望着我们。胖红红受不了,说根本不可能的事,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另外,胖红红和王小米处在热恋期间,两人有时打情骂俏控制不住会悄悄做些亲密动作,只要被颜小菊撞到,她的脸立即通红。红就红了,她还会躲到哪个角落悄悄待一阵才出来,再若无其事干活儿。谁都看得出来,她那若无其事是假装的。这就让胖红红和王小米尴尬,好像做了什么龌龊事,该躲起来的是他们。
“我给你说,痛个屁。”有一天胖红红粗鲁地拍拍桌子,“我连感觉都没得,你妈妈是吓你。处女膜是个啥东西?就一层薄皮皮,步子迈大了都会破,骑个自行车也会抻破,破了你还以为来月经了,就是骗傻子的东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在乎那个?”胖红红拍桌子的手一步步拍到颜小菊跟前,颜小菊往后仰,靠在墙壁,窝进墙角,双手抱着肩膀。
“你吓着她了。”我拽胖红红,胖红红就坐回来,很激越的样子。
“怕啥子,我又没法强奸你,我要有法,我就做了你。”
平时,胖红红也说不出这样的怪话来,不知怎么,颜小菊越是一副无知纯洁的样子,就越使得人想破坏。我们为那两个字尴尬地愣着,颜小菊却笑起来,露出一排细密的白牙,脖子朝前一抻一抻的,像小猫在打喷嚏。
“你还笑,我说强奸,你脸咋个不红?我看你就是装。”胖红红说。
颜小菊的脸就红了。
时值初夏,不冷不热的天,我们对太阳还喜欢着。虽然幽暗的花巷很难晒到太阳,夏季闷热,冬季湿冷。但谁都能看到幽暗之上明亮的天空。而且餐馆门前那棵柳树长歪了脖子,每次出太阳,就有一束光射进来,刚好照在“菊花台”那张通红的桌子上。这时,太阳出来了,瞬间,颜小菊身上红光闪闪,脸却被隔绝在幽暗里。
“喂,小菊,你说老实话,你真是黄花闺女?”胖红红忽然温和地问。
“嗯。”颜小菊认真点头。
“来,你过来,我看看,我一看就晓得是不是。”胖红红朝颜小菊招招手,“把头伸过来。”
颜小菊乖巧地把头伸进那束阳光里。
“我听我奶奶说过,黄花闺女的眉毛长得紧凑,没一根乱长,眉梢也不得翘。”胖红红扶正颜小菊的头,认真地看。
“咋样?”颜小菊问。
“急啥子?心虚?”
“没,没。”
“茜,你来看她眉毛。”胖红红朝我眨眨眼,指着颜小菊的眉头,“看,这里有一根冲天炮。”
我凑过去,发现颜小菊的眉毛像两条纤细的狗尾巴草,那些淡黄的绒毛细密均匀地聚集着,整整齐齐。我还看见她额头上浮着一层轻盈的绒毛,闪着浅金色的光。胖红红朝我眨眼示意,我故作惊讶说:“哎呀,真有一根。”
“不可能。”颜小菊皱起眉头说。
“怎么不可能?你们只要亲过嘴,眉毛就会乱长。”胖红红说。
颜小菊有些慌乱,猛把头缩进幽暗里。
“我还没看完呢,我还要看看你的腿有没有缝,同了房的,肯定有缝。”胖红红说着,号召我们把桌子挪到一边。“来吧,来,站进去,走几步。”我知道胖红红开始恶作剧了,平时,她总喜欢折腾王小米,要么扣一个瓜皮在他头上,要么在他背上画一只乌龟,还要假装受伤,用以考验王小米对她是否在意。
颜小菊勇敢地踏进那块阳光,一步步朝前走。她穿着淡蓝色的涤纶裤子,略显紧身,身材纤细的她小屁股却圆鼓鼓的,很翘,阳光从她腿缝里透出来,斜射在暗灰的墙砖上,一抖一抖的。
“看嘛,有缝,你自己看。”胖红红指着墙砖说。
任何人那样走,都夹不住阳光。我笑起来,胖红红终于忍不住,搂着我的脖子,嘎嘎笑得像只高叫的鹅。
颜小菊站在墙角,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但她的眉眼却高抬着,眼珠滴溜溜转动。我意识到她在看我们的裤裆。然后,我牵动着胖红红沉重的身躯挪向路边,站在柳树下,相互纠缠着。我有些无法承载她的目光,好像我和胖红红各自穿着一条破烂裤子。我们回头,看到她夹紧双腿站在墙角的样子,愈发要笑。
我们虽然笑着,但不那么舒服。
4
晚上,吴老板因儿子发烧提前回家,嘱咐我把账记好,嘱咐颜小菊夜里锁好门。
十点,沈月月来消夜。沈月月经常来店里吃饭,有时一个人,有时和别人。一个人时,她常拿着搪瓷缸直接到厨房,盛好米饭,看有什么准备要下锅的菜,就让带一份出来盖在饭上,然后到吧台给钱。她每次进厨房,江师傅都紧张得一身是汗。
沈月月不来吃饭,我们也天天见面。两家门挨门,共用一堵墙,我们这边摆桌子,按摩店摆了一张长方形的老旧藤椅,她经常和她的姐妹们斜歪在上面,耷拉着雪白的大腿,腿上无论冬夏都穿一层丝袜,吃饭,梳那头黑长发,化妆,剪指甲,无聊了还躺着睡觉。沈月月看起来30多岁,没问过,我们基本不说话。说什么呢?吴老板有次问她生意好不好,她回答干脆,说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吴老板反倒一脸尴尬,像是问错了。所以,无论她单独来还是带客人来,我们只有点菜、上菜、结账之类的简短交流。不仅沈月月,花巷许多按摩店的女人都经常来餐馆吃饭,三五成群,抽烟,喝酒,口无遮拦,我和胖红红开始还背地里议论,对这行业表示难以接受,后来司空见惯,就像一块泡泡糖嚼到没滋味,吐掉了事。颜小菊就不行了。沈月月总穿低胸衣裳,尤其我们站着服务,一目了然,胸罩颜色,胸脯形状,偶尔她一俯身,甚至还能看到她紫红色的乳头。颜小菊凡遇这类客人,手里急忙抓其他活计,红着脸偷瞟。哪怕沈月月没来吃饭,在藤椅上探头看她,她都羞得往屋里跑。
沈月月这次和男人来吃饭,两人要几个凉菜,喝过半打啤酒,都有了酒意,男人眼睛和手脚不老实了,就结账摇晃着往外走。到门口拐弯处,男人的手从沈月月腰间滑到屁股,然后手腕一转,只听沈月月不大不小叫了一声。看样子,过不多久,我们包厢对面就会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颜小菊说的猫叫。
我们要打烊了,胖红红和颜小菊正收拾沈月月用过的碗盘,她俩都看到这一幕,颜小菊手里的汤勺落在地上,不锈钢的,没碎。我以为胖红红又要对颜小菊的大红脸训斥一番,却见胖红红拉着颜小菊到门口,说:“看到没得?进去了。
“你晓得他们进去干啥不?”
颜小菊摇头。
“你晓得她是干啥工作的不?”
“那,拔火罐。”颜小菊指着霓虹闪烁的招牌说。
“嘁。告诉你吧,他们进去睡荤瞌睡,女的陪男的,男的给钱,只要这地方没人……”胖红红指着空空的藤椅,“她们就都在里面伺候男人……还有这街上,到处都是,这边,那边,还有那边。晚上你听不见吗?”
“啥?”颜小菊颤声问。胖红红把颜小菊带到包厢。
“他们就在那窗子里。嘿,你不晓得,江师傅肯定晓得。”
我把账记好,她俩还在里面嘀咕,我喊她们快收拾,明天要早起,订了两大桌生日宴。她们出来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到颜小菊急促的呼吸,她的耳朵在灯光下,红得像两只燃烧的小橘灯。
第二天一早,我和胖红红是笑着进门的。我们笑得直不起腰,走路都费劲了。我们是笑江师傅。这些天王小米都在琢磨,怎样帮江师傅普及性知识。王小米想了很久,下了些黄色片子在手机里,下午忙完,把江师傅拉进包间偷看。待江师傅晓得王小米给他看的是什么,一开始还奋力拒绝,王小米把他按在椅子上,他就盯着手机不转眼了。然后,江师傅一边责备王小米,一边死定定地盯着手机,满脸通红,汗水直流。到后来,江师傅看得走不了路了。
这样的事,足够我们笑好一阵子了。
我们嘻嘻哈哈进门,见到颜小菊,胖红红就不笑了。胖红红盯着颜小菊看。这个早上,颜小菊的确有些不一样,面色潮红,目光迷离,神态娇羞,尤其是她的嘴唇,比以往丰满了些,微微嘟起,像一朵含苞的玫瑰,经过夜晚的滋润,正在开启绽放的门。她还没梳头,辫子散开,蓬勃在背后。她穿着一套花绵绸衫裤,正把被子枕头啊往储藏柜里塞,来回走动,分不清是衣裳动还是里面在动。她没戴胸罩。看得出来,她胸不大,却很结实。
我们来到包厢,往桌上摆餐具,叠方巾。胖红红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他俩昨晚肯定把那事做了。”
“茜茜姐,红红姐,你们这么早?”颜小菊走过来。
“告诉你了,今天有生日宴。”
“呀,我们忘了!”她把胸脯往前一挺,冒出两个尖尖的凸起。
“你们是忘了?还是互相抱着舍不得丢手?昨晚……昨晚……嗯哼……”
“红红姐……”
“你一天嘴巴倒是甜,姐、姐地叫,又不给姐说实话。”胖红红撇撇嘴,“看你那副狐媚相,还偏说是黄花闺女。”
“红红姐,你又不相信人。”
“你倒是给我个理由。”胖红红说着一只手去撩颜小菊的胳肢窝,颜小菊身子猛缩,咯咯笑起来。
“我怕痒。”包间响起颜小菊一连串美妙的笑声。
“怕痒就是黄花闺女吗?嗯?我倒要看看。”胖红红又去搔,颜小菊往墙角躲。
江师傅被笑声吸引,探进头来,一脸憨笑,眼里满是艳羡。好像他也想做一回胖红红。
“江师傅,你不下手,我要下手了啊!”胖红红哈哈笑着。
“嘿,江师傅,男女授受不亲,人家还穿着睡衣呢。”我说。
“你们,你们啊!”江师傅摇着头,恋恋不舍关上了门。
“红红……姐……不要……”颜小菊头顶着墙角,笑得像要断气。
“我今天就让你尝尝。”只见胖红红边说边用她那两只宽阔的大手从背后伸向颜小菊胸部,胡乱地来回抓揉,“尝尝,尝尝吧。”闹疯了的胖红红干了这坏事就跳到我身边,恶作剧地朝我眨眼。
颜小菊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真的断了气。她原本弓着腰,此时跌坐在地,埋着头,大口喘气。她后颈和耳际裸露的皮肤已变得火红,像是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啊,天哪!”她仰起头,捂上脸。“啊!天哪!”
不知她怎么了,悲伤?羞愤?要哭?还是别的什么。胖红红朝我讪讪地吐舌头,我瞪她一眼。
“啊,天哪,哈。”她像是笑了。
待她转过身,我们发现,她捂着脸的双手下弯月亮似的嘴唇,还有一排细密的牙齿。她真是在笑,她捂着脸爬起来,到门边的椅子上抓起衣裳,她用衣裳捂着脸,开门跑出去,打开另一个包间的门,她关在里面这样笑着叫着,出来时,她换好了衣服,在门口瞥见胖红红,又跳着笑叫了两声:“啊,哈。”
5
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天气骤然变热,街上没人穿长衣裤,一个也没有;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脸上的皮肤开始脱皮,先是一点点,后来只要看到哪儿起了一点儿皮,顺沿着轻轻一扯,就掀掉一大块,那感觉好像在剥煮后没有激冷水的鸡蛋,一点点抠,不晓得哪地方就抠下一大块。每当抠下一大块,胖红红就很过瘾。“安逸,安逸。”我们都认为她是成天脸红把皮肤烧破的;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露出了半截白笋似的胳膊腿。并且,她像羽翼逐渐丰满的燕子,敢于出窝了。下午空闲时间不再捧着个笸箩干活儿,她能够脱离江师傅,独自到街上去。她就在花巷百米之遥走动,一点点试探着抬起那只小巧的头颅,打量这片天空。有时,晚上她也会出去转上一圈。若遇到某个男人打量她,她会受惊似的撒腿跑回来,红着脸一阵喘息。
就这样,她大概发现了花巷的秘密。这么转着,她的头就越抬越高,坐在“菊花台”时,脊背挺直,眼神很多时候带着骄傲和不屑,干活儿的速度也慢下来,常常跷起两根小指,哪个地方稍微弄疼了,要细心呵护一番;哪天生意忙些,她要捶打着两条腿,轻声呻唤,步子也变得细碎缓慢,好像整个身子都娇贵起来。
“狗日的,这两个狗日的。”
客人走完,吃午饭时吴老板冲江师傅和颜小菊嚷着:“你们硬是没听我的话,好像我在害你们,看来你们是存心到我这儿怀个娃儿回去。我晓得,你们这种人很有一套,到时穿件大衣裳把肚皮一遮,就说长胖了,等到快生了,撒腿走人,钱也赚了,娃儿也养了。告诉你,错了,莫以为我离不得你们,现在这生意,我随便换个厨子照样做得好。说个良心话,我正儿八经为你们好。”
“哪个?”
“你莫以为那样看着我,我就相信你。就你那双眼睛才最会骗人。还装,你老婆是怀起了,我看得出来。”
“咋可能!”江师傅激动地站起来,“绝对不可能。”
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拽江师傅坐下,然后,转向吴老板说:“我们还没结婚,我们没有上床,我们很干净,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说这话时,一脸沉着,声音干脆,还骄傲地扬了扬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头顶的硕大吊扇嗡嗡闹着。不知过了多久,吴老板笑起来,我们早就憋不住,全放肆地喷笑,江师傅无奈地摇晃着头,也憨憨地笑。只有颜小菊,一脸正色,身姿笔直,若无其事地往嘴里扒饭。
“那就好。黄花闺女,你是生病了吗?看你走那两步路,像个秧鸡,还没得好热嘛,你们前堂三个人,还跑不赢?”吴老板说。
颜小菊却说了更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她说:“步子迈大了,抻坏……抻坏……”她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垂下眼皮思忖片刻,“抻坏身子,我咋结婚哩?”
还不及我们发笑,她又说:“你们不相信我,天天笑我,是因为你们都破了。”
我和胖红红就像两条被鱼叉突然袭击的鱼,一时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吴老板和王小米讪然一笑,都不说话了,却能感受到,他们各自深入探索着那个字:破。
之后,颜小菊像没事似的照例跟我们说话,空闲时叫我们到“菊花台”坐。“茜茜姐,红红姐,过来坐吧。”她坐在那里,昂着头点兵点将的样子,像是她的主动对我们来说是种恩赐,“菊花台”成了她的专座。这种情况,我们当然不过去,我和胖红红有时假装没听见,等过上很久,再笑闹着一屁股凑去,有时把桌子撞歪了,颜小菊就赶紧扶正。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故意撞歪的。
接下来,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得罪了沈月月。
那天早上吴老板批发了一蛇皮口袋大蒜,夏天吃凉菜的人多,大蒜就用得多,以前颜小菊没来,吴老板经常买剥好的蒜。现在全靠我们来剥。天热,凉菜生意好,下午打一会儿盹,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坐在外面剥蒜,择葱和芫荽。我们干着活儿,听胖红红讲她和王小米的事。我知道胖红红一是嘴闲不住,二是故意用那些赤裸的语言刺激颜小菊,颜小菊也听得起劲,时不时羞涩一笑,却不是往日那般纯真模样,分明听懂的地方,倒要故作惊讶一番。比如,胖红红说:“我家小米就这点不好,做那事也要听歌。”我大笑,颜小菊的脸原本红了一下,但马上惊讶地问:“啥事?”
大概其他姐妹们都不在,沈月月走过来之前,在藤椅上已经伸够了懒腰,然后无聊地在柳树下来回走,高跟鞋一崴一崴的,就走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们聊得热闹哦?”沈月月一屁股坐在颜小菊旁边,懒散地伸展着四肢,她又打了个哈欠。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弥漫开来。
“嗯。”我笑笑。
胖红红朝沈月月点点头。
我们忽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见颜小菊站了起来,有点儿猛,身子随之朝后一仰,好像被无形的气浪扑倒。她打了个喷嚏,呼吸也变得混乱。她想离开那个地方,迈出一条腿,大概觉得该走的不是她,就回身坐正,铆足劲似的,挺直脊背。她的手在抖,蒜掉了,捡起来,反复捡。
“噢,我擦了风油精,蚊子多,咬得到处是包。”沈月月说着隔一层丝袜抓挠她的腿。
“就是,好多蚊子。”我说。
“你们皮子嫩,我这蛇皮,它咬不动。”胖红红笑着说。
我们就蚊子展开了话题,否则多尴尬。根本没想到颜小菊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你……坐那边。”颜小菊指着那张黄色台布的桌子,颤声说:“那儿离你的店近,这儿挤。”颜小菊满头是汗。
如果平时沈月月没听到我们这边的谈话,也就罢了,只以为颜小菊闻不惯风油精味,偏偏听到了,平常也听到一些,那沈月月当然清楚颜小菊这行为引申的含义。沈月月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不紧不慢地抽。
“我要想坐那儿,我还坐这干啥子?”
“你不能坐这儿。”颜小菊的声音仍旧发颤。
“为啥子耶?”沈月月乜斜着眼睛。
“不为啥。”
我们从没见过沈月月笑,即使和男人打情骂俏,她也是板着脸,此时沈月月抽动着嘴角笑了。
“我听到了,你是黄花闺女对不?你去这街上问问,有一个人相信,我爬回去。”
“我本来就是黄花闺女。”
“她是,她是。”胖红红对沈月月眨眼。
沈月月把烟灰掸在一瓣蒜皮上,整理了一下胸罩带子,颜小菊嫌恶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们店以前来了个女子。”沈月月慢悠悠地说,“她说她是处女,要了很高的价,我把人带来,完事人家不干了,叫退钱。人家说假的,那是经血。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子有病,月经不断。还有一个,做过修补手术,也是假的。假的怎么能当真的用呢。这年头,黄花闺女早绝种了,谁知道都让谁祸害了。”沈月月用下巴指向颜小菊,“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我没有,我是真的。这个怎么会有假的?”
我知道颜小菊和沈月月对抗,肯定要吃亏。
“菊,别说这个了啊。”我说。
“就是,说点儿别的。颜。”胖红红说。
“我是真的。”颜小菊要哭了。
“你是真是假,用得着天天强调吗?你自己晓得就完了,哪个黄花闺女天天涎着脸把黄花闺女挂嘴巴上?要不你挂个牌牌吧,写上:黄花闺女。”
“你们不信我,我……”
“你当你的黄花闺女,要我们信你干吗?”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沈月月瞪了颜小菊一眼。
“我信,我们都信了,要怎么着?你不就多一层肉皮吗?那肉也就到我店里才值钱,还得遇上日怪的人。”
“你……不要脸!”颜小菊咬着嘴唇,鼻翼翕动,眼圈泛红。
“是吗?我不要脸?告诉你,我看见了,你和厨子在包厢里干什么。我都看见了,你们没有窗帘不知道吗?”沈月月轻盈地吸着烟。
“我们……”
“就那晚,我带人到你们店消夜。”沈月月转向我们,“我看见那厨子把她抵在墙角,还把她两只手按在墙上,她像小猫儿样听话。”沈月月又转向颜小菊,“你不用紧张,我们这职业有讲究,忌讳看到这些,我把窗帘拉上了。不像那小厨子,动不动趴窗户上偷看,我们每个姐妹都给我反映过这事,他是不要脸呢!还有,分明什么事都做了,还黄花闺女,更不要脸呢!”沈月月得意地撇撇嘴。
胖红红用脚踢我的脚,意思是怎么会这样,或者竟然是这样,以及真的是这样。我说过,我是个爱笑的人,笑点很低,我早就控制不住要笑了。可是我有些难过,也不知究竟难过什么。胖红红开始笑,笑一下,搡我一下,我搡她一下,她一下,我一下,我们笑得浑身乱颤。
“五秒钟,你们知道的。”颜小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和胖红红,我们就笑得更厉害。我们在颤抖,桌子在颤抖,桌上的蒜皮也在颤抖。沈月月不笑,沈月月在抽烟。沈月月还用一双眼皮略肿的眼睛审视着颜小菊。就像在鉴别一块玉的真伪。
颜小菊站起来了。
当时已近黄昏,街道两旁的路灯还没亮,我只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白色的蒜皮纷纷飘扬。我以为起风了,哪知是颜小菊跳到桌上去了。更准确点儿,是飞,张开两只纤细的胳膊,飞蛾一般冲到我们头顶。
“我是,我是,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发出尖利的叫声。“我要撒谎,遭雷劈!”她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仰起头,两手不停抹着眼睛。
我们傻眼了。
只一会儿工夫,餐馆外聚了许多人,你一句我一句,以为是拖欠工资闹纠纷,我们都着急了。吴老板那么好的人,怎能受这冤枉。再说,颜小菊这样站着哭,人们不仅看她,还看我们,我们对这店感情很深,怀疑吴老板,好比怀疑我们。
“你们不要乱说,她在发誓,她是黄花闺女,没听见吗?”胖红红气呼呼地对周围的人说。
人群一片哗然。接着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时,江师傅和王小米从厨房跑出来,吴老板恰好也来了,他们都神色慌张地问我和胖红红咋回事。沈月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家店门口。
胖红红嘴快,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吴老板让江师傅赶紧把颜小菊弄下来,生意场所,像个什么样子。
江师傅摆摆手:“我说了的,她性子烈,叫你们莫逗她,你们总是不听,要等她闹过。”他在桌子旁走来走去,抬头看一眼颜小菊,马上又低下,无奈地摇着头。
“快下来,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吴老板话没说完,被颜小菊打断。
“我不下来,你们都不相信我。”
“信,哪个敢不信,老子收拾他狗日的。”硬的不行,吴老板来软的。
“我晓得,你们不相信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们喊我吃避孕药,哪个要吃那肮脏的药,那是……”颜小菊一双泪眼搜寻着,到按摩店方向,忽然伸手一指,“她那种人吃的!”
谁都看到沈月月站在那儿,倚着墙,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悠闲地弯曲着,霓虹灯在她身上闪烁。沈月月没紧张,吴老板急了。
吴老板给我们说过,沈月月那人水深,公安部门每次扫黄,她都安然度过,按摩店,就按摩嘛,凭什么抓?生意场上,这样的人不要招惹。吴老板还告诉我们,不要对人家有看法,不要盯着人家看,也不要背后讲究人家,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各做各。
“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吴老板大骂,“不想干了是不?马上给老子收拾行李。你黄花闺女,哪个管你这些屁事,爱啥啥,跟别个有毛的关系?”
吴老板这番话压住了颜小菊,却没压住沈月月。沈月月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江师傅身边,停了下来。江师傅陡然一惊。我们从没见江师傅如此慌乱,那双原本死定定的眼睛忽然眨个不停,呼吸变得急促,像一头羞愤的牛。
“难道?难道?难道是你有毛病?”沈月月挑起眼皮瞟着江师傅。
江师傅戴着纸做的一次性厨师帽,汗水浸透了贴着脑门那部分,他捋下帽子,双臂裹住颜小菊的腿,一把将她扛在肩上,任凭颜小菊双手扑打他的背,喊着不下来,不下来。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颜小菊扛进了厨房。
“好了,好了,大伙散了啊,做生意了。”吴老板又对沈月月说,“乡底下来的小女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事。”
沈月月不置可否。
6
整个晚上,吴老板没说一句话,核对营业额后就走了。不知吴老板在想些什么,甚至对一直窝在厨房角落哭泣的颜小菊,也没去过问。吴老板走时,江师傅追到门口对吴老板说了一番话。大致是颜小菊原本脾气很好,十七岁时摔过一跤,碰了脑袋,脾气秉性变成这样的。“不过,我家小菊不傻,千万别把她当傻子,她就是犟,受不得冤枉,她懂事得很。”吴老板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几天,吴老板仍然没怎么说话,脸一直板着。
不知是哭过一夜,还是担心工作问题,颜小菊成熟许多,言行举止像个稳重、谦和、贤惠的小媳妇,声音也变得低沉缓慢,不疾不徐。胖红红认为颜小菊嗓子是哭哑的,但纳闷怎么会一天天哑下去,恢复不了了。我恍惚觉得,她从到来那天开始一直在梦中,现在才真正睁开眼睛,才清醒,才看清楚这城市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才终于从空中降落,跌入现实,来到我们的世界。
直到快周末,吴老板才露出笑容,我们以为找到了新厨师。江师傅也这样想,默默搓着手,表示人来了,他们就走。大家都很沮丧,王小米嘴里直嘟哝,说哪个也比不得江师傅呢。
“走?往哪走?我可没撵你们,那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不了解情况,那人不好惹。”
颜小菊两手绞在一起,轻声说:“吴老板,给你添麻烦了,我以后好好干活儿。”
“干活儿,先干活儿,事呢下午商量。”吴老板说完,骑上摩托又走了。
忙完中午,吃饭时,吴老板还是没提,只说:“先吃,吃了说。”
桌上的气氛显得沉闷,王小米最先吃完,到外面抽烟,然后是胖红红和我,江师傅和颜小菊基本没怎么吃,这是自他俩到店以来,我们吃的唯一一顿没有笑声的午餐。等我们收拾了碗盘,擦净桌子,吴老板叫王小米把卷帘门拉下来。
“好了,都坐下吧,我先说说。我是个重感情的人,舍不得你们每个人,你们也对得起我,死心塌地给我干活,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是个生意人,当然要考虑利弊,发生那种事,我原本想好了,哪怕生意不做,也不用你俩了。可就在今天早上,我又改了主意,哪个店也不愿意总换厨师。想想,归根结底就是男女间那点儿破事,它不算个事嘛!现在,我先问个问题,你们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你们到底住一起没?”
“真没有。”江师傅一眼不眨盯着吴老板说,“我发誓。”
我惯性以为颜小菊又会激动,却见她慢慢站起身,朝我们一一哈腰,脸上带着充满感激的微笑。“是我们没见过世面,让大家见笑了。”
“我们没笑话你,我们就是爱笑。”胖红红说。
“是的,我们笑点低。”我说。
“说不是个事儿吧,你们孤男寡女,长期下去还真是个事儿。”吴老板接着说,“这样,店里条件确实不行,环境也不行,现在生意做红火了,我早想在外面租个员工宿舍。既然你们非常重视,干脆在城里先小小地举行一次婚礼,反正你们结婚证早就领了,你们呢,也就把该办的事办了。至于新房,我看好了,不远,背后绢纺厂的职工宿舍楼,有一家转租,马上就可搬进去,我出钱,你们以后就住那儿,稍微装扮下,花不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将来还可以带回家,回家后想怎么操办一点儿不冲突。”
江师傅和颜小菊都在沉默。
“当然,我是为你们好,也为我好,一切取决于你们。我只是担心。”吴老板指指身边那堵墙,悄声说:“那女人不好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就直说,我听说她给别人介绍一个黄花闺女能赚很多钱,这个数。”吴老板伸出一根指头。
“一千?”胖红红说。
吴老板摇摇那根手指。
“一万?”王小米说。
“嗯,一万。有时比这还多,三万五万,说不清楚。狗日的。”吴老板说。
“啊?”我们齐声惊叹。
“小女子也赚钱,我听说有给十万的,也有白白给祸害了的。狗日的有手段,防不胜防,我真为你们担心。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在这儿干了,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不过呢,你们只要在我店里,她绝对不会怎样,她倒是个讲义气的人。”
“告她。”江师傅说。
“你哥子,天真,她们都成精了。”
“颜,你还想啥子,天下哪去找这么好的老板?”
“菊,这主意很好,我们也算参加你们婚礼了。”
颜小菊镇静地注视着桌面的某个地方,用那变得低沉的嗓音说:“都是我不好,惹下事,还让大家费心。我愿意,江水你呢?”颜小菊转向江师傅,面孔浮上一层淡淡的羞涩。
江师傅就慢慢咧开嘴,嘿,嘿,笑了。
“真是太感谢了!”江师傅对吴老板说。
气氛又活跃了。胖红红喊着有人要当新娘子喽,迫不及待去翻日历。江师傅在一边憨笑。吴老板让我带颜小菊到隔壁给沈月月道个歉,最好马上就去。我打开卷帘门,见沈月月在藤椅上打瞌睡,就朝颜小菊招手。吴老板不放心,还是跟着一起来到隔壁,打着哈哈,替颜小菊道了歉。沈月月表示没当回事儿,大家还是好邻居,仍会照顾生意的。场面上的话一过,吴老板就叫我们回来。颜小菊还在朝按摩店里张望,好奇又不敢深看,脖颈伸长,眼神却躲闪着。我揽着她往回走,又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我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通过脊背击打着我的手掌。
“菊,不怕,没事。”我附在她耳边悄悄说。
她朝我微笑,要解释什么,吴老板又叫我们。她要说什么呢,我想。
“我还有个想法。”吴老板说,“既然小小地举行,这生意还是耽误不得,我不可能拿一天时间把门关了。就晚上,提前两小时收生意,在店里做一桌好菜,热热闹闹吃顿饭,你们就过去洞房。”
“是这个理。”颜小菊说。
“这一天不白干,床上用品我包了,当是送的。但是,一千块以内哈,以内。”
“床上?”
“哎呀,就是你那一套大红铺盖。”胖红红大笑,又撒起娇来,“不干,不干,我也要结婚。”
“狗日的。”
江师傅和颜小菊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连声道谢。
直到这时王小米才哼起歌: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唱到这儿,王小米猛跳到高音部分,假装撕心裂肺唱起来: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王小米那副样子好像歌曲在喉咙里憋了很久,才得以释放。我们自然联想到那晚颜小菊站在桌子上的事,大概那晚他就想唱了。大家都笑。但是,就那么短促的一两声。
7
几个下午,我都陪颜小菊去商场买东西,胖红红守店。每次回来,胖红红都兴高采烈迎上来问:“买了啥子?”
有两天空手而归。颜小菊窝在色彩堆里左右为难。洁白的,透粉的,天蓝的,翠绿的,金黄的,她抓着这个说好看,又抓那个也说好看,真好看。我问她不是要买大红的吗?她点头,却仍是抓着别的。终于想到要买红的,又看到缝着心形的,绣着玫瑰的,打着无数风琴褶的。我提醒她那种价格不菲。一问价,把她吓得跑了出来。时间来不及,等我们回到店,她还在念叨:“为啥那么贵,真是好看死了。”
买礼服时,她又被婚纱迷住了。开始,她趴在玻璃窗前踟蹰着不敢进店,我硬拉她进去,她的眼睛一直眯着,像是被富丽堂皇晃得睁不开。她站在一白一粉两个穿婚纱的模特中间,抬头仰望,店主问我们谁穿,她低下头,拉着我就跑出去了。
“肯定贵死。”她喘着气说。
“婚纱都是租的,花不了多少钱。”
“我晓得,租也吓死。”
我想,倒也是,对于她来说,上百块就算贵的,这又何止。她又跑到另一家卖婚纱的橱窗前悄悄看,感叹着:“我们老家没有谁穿过,要是有谁穿这个……”她没有说下去。
最后,礼服买的一条红纱裙,以便防止回老家结婚穿不得平时还可穿,因为老家只有冬天才抽出空来办婚事。床上用品和内衣鞋子到批发市场的地摊前买的,便宜一大截,给钱时,她仍心疼得蹙眉。
刚到店,胖红红就从门口蹦过来,抢过颜小菊抱着的大包,喳喳叫着进了厨房,一会儿又跑出来,后面跟着笑呵呵的江师傅和唱着歌的王小米。
除了内衣,胖红红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抖开,到处是塑料口袋的炸响声,整个餐厅一片通红,红得眼睛要晃花了。
“安逸,安逸。你哥子安逸。”
江师傅满脸喜色,不停搓手,说不出话来。
颜小菊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像是累坏了,坐在吧台前的桌边,弓着上身,一只胳膊撑头,瞧着江师傅那双满是油污的人造革皮鞋,幽幽地说:“我越来越觉得这红色好土哟!”
“那么喜气,好。”江师傅笑得合不拢嘴,“好得没法。”
“哼。”颜小菊说,“买块红布回来你也要讲好看的。”
“小菊。”江师傅说,“你咋……”
“我咋?”她双手扶着头,“红红姐,求你,别弄口袋了,我头要炸了。”
胖红红正翻出裙子,双手高高提着簌簌抖动。“腰身才好哦,颜,你穿上肯定像仙女。”
“啊,哈,我还仙女。”她站起来把被套往口袋里塞,“别逗了。小米哥,将来你可要给我红红姐到商场去买,千万别弄些地摊货。”她白了江师傅一眼,“我这命,贱死。”
“她啊,生米早成熟饭了,哪个还管她。”王小米说完就往厨房跑,还是被胖红红飞起的脚踹了屁股,夸张地哎哟一声叫。
“菊,你怎么天天死啊死的。”我说,“我这参谋长没当好吗?”
她愣了愣,随即向我微微一笑,眉梢挑起来,“茜茜姐,千万别误会。有的人,你不提醒他,他到死看不清。”
“你又说死。”
这时,沈月月听到动静,也过来凑热闹。江师傅像是动了气,张张嘴要说什么,一见沈月月,浑身不自在了,脖子往前探了探,脸涨得通红,终究什么也没说,进了厨房。他急速行走的样子,像在逃跑。
“颜。”胖红红故意虎着脸说,“你咋变成王熙凤了?那么歪,新娘子要温柔。”
“我有吗?有吗?”她努力朝我们微笑着。
“月月姐。”她欠欠身子。
“啊,你们这是……”
“她要当新娘子了。”胖红红说。
沈月月身体朝上挺了挺,长吐一口气,“啊,祝贺。”又指着胖红红手里的裙子对颜小菊说,“适合你,小巧玲珑型。”
“不土吗?”
“不土。”
“啊,还买了床上用品,怎么糅成一团呢。”沈月月用那双白净的涂着黑指甲油的手提起被套一角,“来,叠好再装吧。”
颜小菊像得到命令,把刚塞进去的又掏出来。我们一人扯一个被角,沈月月伸展着双臂,一股股逼人的香气淹没了餐厅。直到沈月月离去,颜小菊仍傻呆呆欠着身子,像刚刚恭送完一位贵妇人。
我和胖红红同时叫她,她吓了一跳,急速眨着眼睛,从恍惚状态渐渐恢复过来。
“你丢魂了?颜。”
“不用怕的,都是传闻。”我拍拍她的肩。
“噢,我真的不是怕她。”她看着我说。
“那你怎么了?”
“我……我就是好奇。”
我想起她给沈月月道歉那天,身子倾斜着,视线越过藤椅,一直往里,挤过布帘的缝隙,伸长脖颈,恨不能让眼睛拐个弯。
“那你紧张什么?”
她沉默半晌,向我知礼地微笑:“我也不晓得。”
“我晓得。”胖红红说,“你怕她们的床,你怕你也躺在那张床上,你怕你不能躺在……哎呀,你啥子都怕。”
她好像没听胖红红说什么,自顾理顺那些搬乱的桌椅板凳,用力吸溜着鼻子。她满腹心事。
8
吴老板买了些拉花气球和囍字,让我们用一个下午去布置,他守店。
颜小菊和胖红红一边一个挽着我,我们的步子有些踉跄。王小米说我们勾肩搭背的样子跟沈月月那帮人没什么区别,我和胖红红去追跑远的王小米,没追上,反身等江师傅和颜小菊。却见他俩一前一后走着,江师傅不时回头瞥颜小菊。一大早我们就发现这点,颜小菊每次到厨房端菜,江师傅都要斜眼瞥她,却不说话,只是把锅弄得叮咣响。她呢,也不抬眼,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江师傅闷着头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看嘛,他们真闹别扭了。”胖红红说。
“菊,你快点儿,他们都到了。”我喊。
她撵上来。我指着宿舍楼靠街道几个贴有囍字的窗户说,“不光是你们,有很多人在这种宿舍结婚,你不要不高兴。”
“茜茜姐。”她说,“我半点儿没嫌弃,好感激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没什么事。
我们走进楼道。房子在二楼,一间卧室大小,双人床靠窗摆放,旁边一个衣架,总体算逼仄了。公共卫生间和浴室在走廊。
“顶好,顶好了,这是楼房呢,比老家不知要好多少倍。”她说。
江师傅又瞥她一眼,像是瞪。
“抓紧吧,时间不多。”我说。
颜小菊铺床,胖红红和王小米挂拉花,我绑气球,江师傅贴囍字。一会儿,胖红红和王小米就闹起来。王小米执意要把拉花以床铺为中心来牵拉,胖红红则要以吊灯为中心,他们各自站在一个角落,弄得拉花唰唰响。
“咋弄都好。”颜小菊在套床罩,胖红红让她看一眼到底哪样好,她弓着身子弄她的被子,“挂上就行,没那些时间了。”
“不行。”胖红红冲到颜小菊身边,悄悄说,“初夜哦。”
颜小菊扭身看一眼说,“挂床这边吧,省事。”
“对嘛,我们新娘子躺在床上,一抬头就看见一朵大花,多灿烂嘛。”王小米嚷嚷说,“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师傅站在窗台上,干笑一声,眼睛又去瞥颜小菊。颜小菊的床已经铺得差不多了。
胖红红说:“要得,要得,算你赢。”又白了王小米一眼,“你想象力丰富得很。”
“菊,你的被套没弄好,中间有个包。”我说。
颜小菊回身在鼓着的一条棱上拍几下,之后,要来帮我绑气球。
“不行,还是没铺好。”
颜小菊攥着两个被角,提起来用力甩,卷起的风把窗台的囍字吹落了。
“你越弄越乱了,我来吧。囍字掉了一个。”
“贴一个就行。”
“那怎么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哟。”王小米打趣说。
江师傅跳下窗台,去捡那张囍字,憋得脸通红。
“别个现在身子金贵,使唤不起。”江师傅瓮声瓮气说。
“别个,哪个是别个?”胖红红说。
“十万块的身子,还能是哪个,一根拇指上千元。”江师傅重新爬上窗台,刚刚站稳,囍字又飘下来。
“算他妈啦,就贴一个。”江师傅跳下来。
“你哥子,还会骂人哟。”
“他会。还会偷看,都看出眼屎了,早就过了瘾。”颜小菊平静地说。
“你……”
“我啥子?”颜小菊微笑着望向江师傅。
江师傅瞪着颜小菊,一会儿,脸猛扭向一边:“你不是我家小菊。”
“你性子越来越急了。”
“你自己说你身子值十万。”
“是你说我看不起你,我有吗?”颜小菊仰起脸,脚用力跺了一下。
“你一晚上都在敲墙板,给我说那些女人。她们是什么人你不晓得吗?说点儿什么不好?”
“是啊,你不晓得吗?你还看?”
“你在故意找碴儿,我看出来了,就是这样,你看不到我了,你看不起我了。”
我以为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劝劝他们。可是,我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王小米忽然放了一个屁。他大概以为那是个不会发出响声的屁,或者即使响,也会被他们的争吵声淹没。恰好,他们停了下来,那瞬间,王小米的屁响得很完整,轻细,绵长,悠扬。
王小米愣怔片刻,丢下手里的拉花,用力拍打屁股:“你大爷的,还给老子伴奏。”
我们爆笑。我们已经好久没笑了,自然要比平时更为夸张,胖红红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我歪在她身上,颜小菊张开嘴啊哈啊哈笑叫着,向我们摊开双手说:“你们听到的,他说的是屁话。”江师傅摇摇头,哭笑不得的样子。我们笑得足够持久,一波接一波。
江师傅拾起那张囍字,重新爬上了窗台。
9
一早,胖红红是蹦进来的,两条粗重的大腿砸进餐厅,吧台上栀子花的花瓣飘落两片。后面跟着唱歌的王小米:“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我们刚把桌子搬出去,吴老板捧一挂通红的鞭炮来了。
“出来,都出来。”
我们涌到门外,吴老板把鞭炮挂在柳树上,让王小米点燃。王小米猴子一般敏捷,点了炮,我们捂耳朵的工夫,他已跳回来,甩甩那头鸡冠似的头发,我们都看出来,他在做酷。鞭炮激情地炸裂,把半梦半醒的花巷震得摇摇晃晃,大红的炮花四处飞溅,一股股青烟钻进浓密的柳树里不肯出来。吴老板的脸庞灿烂无比,在这炸裂声中,他一会儿看江师傅,一会儿看颜小菊,双手不停地比画。
忽然就有了仪式感。鞭炮放完,才发现不见了胖红红,她竟躲到屋里抹眼泪。
“我太激动了。”她笑着流泪。
“又不是你结婚。”王小米的指头在她头顶点了一下。
“红红姐,呵呵,红红姐。”颜小菊指着胖红红,“你咋哭?”
胖红红就看着颜小菊,半晌,才惊诧地说:“你啥时候变得没心没肺的了?”
江师傅一口接一口往上提气。王小米说:“哥子,悠着点儿,莫激动狠了,晚上还有重要任务。”他把任务两个字说得怪腔怪调。
这一天的客人是多么幸运呀,他们从没经受过我们如此热情周到的服务。掺茶,杯子空了立即填满;筷子掉了,另一双即刻递到面前;桌上的纸巾盒随时满着,不需要大喊大叫;我们还给他们讲今天的喜事,这不是一般的喜事,绝对不一般。他们问怎么不一般呢,我们就抿嘴笑,不说。
不上菜的时候,我和胖红红也克制不住要往厨房跑,就像王小米也克制不住要往餐厅跑一样。整个餐厅充斥着忙碌的奔跑声和奇形怪状的欢笑声,我说奇形怪状一点儿也不夸张,胖红红的笑声有时就像谁扼住了她的喉咙,那被挤扁而后释放的声音惹得吴老板直摇头。我和胖红红总往厨房跑,是瞧江师傅,王小米跑出来是瞧颜小菊。我们瞧他们的脸。有一次我和胖红红撞见王小米正把江师傅的一双手紧紧攥住,用力揉搓,像要把上面的油水刮到自己手里。
“今晚,你的手,太……太……太有福气!”他又在江师傅屁股上狠狠拍打,“你哥子发了,今晚就发了,要挖一桶金矿。”
我们爆炸式的笑声惊动了他们。
“去。去。”江师傅抓起炒勺举过头顶。
午饭谁也没有耐心吃。后来,干脆集体节食,留着晚上饕餮大餐。
“疯了。狗日的。”
吴老板大概受到我们情绪的感染,整个上午不时盯着颜小菊看,嘴里嘟哝着:“这女子,这女子。”午后,他独自扒了几口干饭,忽然决定要去借个DV来。“留个纪念。”吴老板说。到了晚上,第二拨客人来的时候,吴老板欲迎又止,我们就擅自决定不接待了。
“反了,反了。”吴老板黑着脸,尽力掩饰那已溢到嘴角的笑容。
“晓得你狠不下心。”胖红红说着跑到厨房,“备喜酒,没客人了。”又转身拥住颜小菊,“走,去洗澡澡,换新衣,其他活路我们来干。”
“就是。”吴老板把DV对准颜小菊。
颜小菊摘下围裙,到储藏柜提出一包塑料口袋装的衣裳,只见红光一闪,进了带有淋浴的卫生间。吴老板这才反应过来,举起DV进了厨房。
颜小菊从卫生间出来,我们还没把桌子收拾完。
“菊,太快了,洗干净没有?”
“干净了,大热天,每天冲,没啥好洗的,一点儿汗水。”
“衣服呢,你怎么不换衣服?”
“吃饭时再换,还干活儿呢,换了里面的。”
“不用你干活儿,外面的把里面的弄脏了,你该一起换的。”
“不碍事。”
我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始给颜小菊盘头发。她头发又长又多,散开辫子,就多得握不住。我和胖红红累得汗水直流,所有的发夹用完,半瓶摩丝也用完了,头发还没有全部盘上去。我把几朵玫瑰花插到她头发里,她等不及胖红红买夹子回来,拿了把剪刀,要我将那一小绺不知如何安放的头发一刀剪掉。
“不碍事,剪吧,反正以后我要剪掉这些土里土气的头发。”
我舍不得,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
接着,她执意要跟我一起收拾桌子。她端一摞盘子进厨房,被王小米一吆喝,吓得一抖。半晌,她才明白,王小米是为她头发喝彩。她刚要说什么,胖红红把她从厨房拽出来。
“谁要你到他们跟前露脸的?”胖红红满脸遗憾的样子。然后,压着颜小菊的头,把买来的夹子一个个全别了上去,又急着把她推到包间。
“换衣服。赶紧换。”
我和胖红红刚要收拾桌子,厨房喊上菜了。一共十个菜,吴老板要求再加两道,江师傅摆摆手:“够了,够了,吃不完浪费。”
“你们看到没,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的心早就飞到洞房里了。”胖红红说。
江师傅借王小米的西装,王小米送了领带给他,胖红红给颜小菊送了一套化妆品,我送了一对枕头。江师傅从卫生间出来了,热得只穿了白衬衣和西裤。同时,颜小菊也从包间出来了,吴老板的镜头就从江师傅身上一下跳了过去。颜小菊的大红裙子是无袖的小V领,及膝,收腰,百褶,露出紧致光洁的肩膀和小腿,以及柔得仿佛一碰就碎的锁骨。
胖红红冲上去,抓住颜小菊的肩头拼命摇晃:“颜,我的颜……我真想……”他咬牙切齿。
“哥子,哥子耶,还傻起做啥,你的纯正小鲜肉……来来来,吃大餐了!”
我们蜂拥而入。
10
晚餐并没进行多长时间,大家互相敬了两圈酒,江师傅和颜小菊喝过交杯酒,实际是交杯茶,吴老板就撵他们走。
“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吴老板笑着说,“明天晚点儿起床,多睡会儿。”
我们都笑。
江师傅却非要先等吴老板走了才走,一晚上他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好像吴老板不走,他就一直把感谢说到底。吴老板就走了。
我们收拾桌子的时候,他们又执意要弄完才走。
“人多好干活儿,来吧。”说着颜小菊已开始把外面的桌椅往屋里搬。
我和颜小菊抬桌子的时候,意外发现,大家经常坐的“菊花台”那张桌子出了问题。桌子原本是折叠的,我们不愿每天费劲挪下那层厚重的玻璃板,就两人抬进去,第二天再抬出来。记得那天颜小菊站上去时,我听到了轻微的断裂声。更早点儿,那瓶避孕药跌落下去,也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颜小菊大概也认为是自己弄坏了桌子,但又不愿让这成为事实,她把玻璃板搬下来,扯下那块红台布,桌板中间显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桌腿的横也糟烂了。我劝她不要再弄,她仍撑开两只细弱的胳膊,把桌面用力往一起拼。
“不管它了。”我说。
江师傅收拾完厨房出来,见这情景,三两下把桌子搬进屋,拉起颜小菊往外走。
我走进屋子,发现包间的桌子并没收拾,胖红红和王小米却不见了。一找,他们竟躲在颜小菊住的包间。他们在角落里,王小米抵着胖红红,把她一双手按在墙上。
我悄悄来到吧台,拿出我的包走出去,轻轻地,一点点拉下卷帘门。我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刘凯打电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向另一条喧闹的街。那里,人们在夜市喝酒划拳。
没过多久,街上竟空落落的了,多远看不到一个人影。我走回花巷,花巷也静得出奇,好几家关掉了霓虹灯。没有人,没有车,连知了也噤了声。一瞬间,整个城市仿佛都静下来,在这个别样的夜晚,竖起耳朵,要倾听什么。
“要在新房子,新铺,新铺盖,新衣服,新袜子,新鞋,红的,里外都是红的,还要好生洗个澡……我们商量好多回了,要等。”这娇羞的话语在我耳畔回响,才几个月光景,竟像过了许多年,梦一样。我想起颜小菊和江师傅离去的背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时而被车灯刺穿。江师傅的背有些驼了,像架着无形的枷锁。颜小菊的步态,倒真有几分妖媚。又左顾右盼,惹得脚下不安生。
想想一整天,我们这些不需要洞房花烛的人,太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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