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要讲清一件事,必须从头说起。所以,他的讲述从我出生那天开始。
我出生那天,村里来了个卖镰刀的老头儿。
父亲是第—个看到他的人。据父亲讲,当时刚过早晌,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去田里看麦子。那年天气反常,整个春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桃花刚开放,就被冻坏了,花瓣上结满冰碴,沉甸甸地坠落下来,就像血渍洒满地面。时令也被搞乱套了,小满已过很久,麦子还是一片青。虽说麦子应该撩生割,等熟透再下手,麦粒会炸壳,到手的粮食白白损失,但是此时的麦子也太青了,浆都未灌满,掐一枝麦穗揉搓,能揉出—手面糊。后天就是芒种,按时节该播玉米,再拖延下去,秋天的收成也会受影响。父亲很着急,每天都要去田里走一趟,盼着麦子赶快黄。麦子当然不会因为他的期待而加快成熟,他一趟趟跑,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焦躁,以至于遇到卖镰刀的老头时,他差点儿与老头发生冲突。
他们是在村西口相遇的。一条宽阔的道路横穿村子,两头延伸向广阔的田野。那时的乡村道路都是土路,一经雨雪,泥泞不堪,等天晴后日头晒干积水,人畜的脚蹄印和大小车辙渐渐凝固,平坦的路面就变成了立体的。父亲拿着一把旧镰刀,忧心忡忡地走出村子。他手里的镰刀不是为麦子准备的,而是要顺路割一捆猪草。在村口,他看到—个半秃顶的老头儿,拉着一辆架子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而来。路边有座极破旧的小庙,庙前一棵老柏,在混沌日光中投下一片狭窄的阴影,若有若无地贴在路面上。父亲和老头儿在荫影下擦肩而过,老头儿的车轮碾到车辙,车身骤然一斜,车把就撞到了父亲身上。父亲被撞得一踉跄,几乎跌到旁边的麦田里。
你眼瞎了?父亲冲老头儿大叫。
对不住对不住!老头儿停住脚步,向父亲赔笑。
对不住就算了?父亲抬起胳膊,小心触摸着被撞的部位,不满地嚷嚷:很疼啊!
好兄弟好兄弟,你多包涵!老头儿鞠躬谄笑。
老头儿低声下气,猛赔不是,父亲的气就消了。父亲说,那时候人心不同,有了矛盾,只要对方示弱,就不好再计较,不像现在,无理也得强拗,谁示弱谁就没有好下场。两人就此散开,各走各的路。麦子仍不宜收割,父亲就割草泄愤,马唐、狗尾、刺蓟、野谷苗割了一大堆,扛在肩上闷闷不乐地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父亲又见到了那个老头儿。这个路口很大,但较偏僻,老头儿把架子车靠边停放,正在那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
卖镰啦,纯钢好镰,不快不要钱,便宜卖啦……
父亲已见过他车上的镰刀:刀片又黑又厚,牢固地钉在白色硬木刀把上,青亮的刀刃在光天化日之下闪着寒光,一看就是结实锋利的好镰,不像自家常用的那种,是用最普通铁片打出来的便宜货。那些镰刀整齐地码在架子车上,少说也有百十把。父亲割草时砍到礓石,把镰刀砍崩个大豁口,刀片也震裂一条缝,已然不能用了。联想到老头儿之前对自己的冒犯,父亲不由自主就走过去。他认为有了那层关系,老头儿肯定会另眼相待,送个甜头给自己。老头儿对父亲的态度果然不同,大老远就殷勤打招呼。
多少钱一把?父亲走到架子车前,盯着那堆镰刀问。
五毛。
不贵。父亲将草丢到地上,从车上拣起一把镰刀,拿在手里反复把弄。再便宜一点吧。
不能便宜啦好兄弟,差不多是白送啦。老头儿说:集上卖什么价,你是知道的,质量也没咱的好。我要不是急用钱,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卖。
父亲讲到这里,再次向我强调那时人心的善良,不管多理直气壮的事,只要对方一诉苦,就没办法再执意强逼。他把镰放归车上,要回家拿钱。老头儿拦住他,坚持让他直接拿走。
我相信你。老头儿把镰刀塞给父亲。虽说咱哥儿俩头一回见,但我一眼看准你是好人。你只管拿走,家里有钱给我拿过来,没钱拉倒,镰你留着用。
父亲就带着新镰刀回家了。他把猪草丢进猪圈,看着三头猪崽欢快地抢食,又修了修家里的架子车,把松动的地方全部加楔弄紧,然后翻倒二八加重自行车,扒出破损的内胎,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补丁。做完这些,天已经快晌午了。父亲搓着脏兮兮的手走进房间,去查看母亲的情况。母亲气喘吁吁地靠在床上,肚子滚圆硕大,像扣了一只铁锅。夫妻俩讨论了一会儿分娩问题,父亲建议去镇卫生院,母亲则坚持待在家里,请村北的王婶来接生。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母亲累得受不了,就闭上眼睛装睡,不再搭理父亲。父亲索然无趣,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伸手去掀床席。母亲立即睁开双眼,警惕地瞪着她丈夫。
你要干吗?
拿钱。父亲的声音有点期期艾艾,似乎在做一件不太光明的事。买了一把镰,五毛钱,镰拿回来了,人家还在街上等着。
麦口时的镰刀,就像冲锋陷阵时的坦克和机枪,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这个比喻是我若干年后听来的,母亲是名见识浅薄的村妇,不是政治家,断然联想不到这个。她当时联想到的是做饭时的刀,分娩时的接生婆,剪脐带时的剪子,以及送葬时的白粗布丧衣。联想虽然不同,但道理一样,因此,她并未指责父亲的破费,只是板着脸闷了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使父亲可以成功取出压在席下的人民币。
父亲攥着五毛钱来到十字路口时,太阳已爬上头顶。老头儿还在那儿,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阳光下,使并不宽敞的路口显得空旷无比。不知道卖出了几把镰刀,也许一把也没卖出去吧。父亲这样想着,不禁心生同情,并为自己送钱来迟而感到一点愧疚。按道理,老头儿的生意不该这么差,麦收时节,正是用镰之际,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添置把新镰刀,而老头的镰刀这么好,又这么便宜,应该被乡亲们疯狂抢购才对。唯一的解释是,这位瘦如麻秆的老头儿不懂做生意,这个路口实在太冷清了,他应该去热闹的地方,比如村部大院前的那片空地。倘若脑子再管用点,他得去找找支书,送给支书几把镰,或者几包好烟,请他帮忙招呼村民。父亲嗟叹着走过去,看到老头儿萎白的脑门上沁满汗粒,焦灼的神色犹如一层胶脂,异常鲜明地涂抹在那张枯瘦的脸上。老头儿也看到了我父亲,神情突然松弛了一下,以嘴巴为中心绽开一副笑容。父亲据此断定,老头儿之前的慷慨大方是假的,倘若真不给钱,他肯定会懊恼得要死。父亲谅解了老头儿的虚伪,将那张五毛钱纸币递给他。钱很新,上面绘满紫色的图案,在正午混沌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父亲说他想到了血,就像过节杀猪,一刀捅进猪脖子,殷红黏稠的液体立即泛着气泡涌出来,一股腥热气息随之弥散到空气之中,令人微微感到一点恶心和不安。
家里有点事儿,过来晚了。父亲嬉笑说:吓坏了吧?
哪里哪里。老头儿笑得有点尴尬,显然是被父亲戳破了心事。钱你拿着吧,区区五毛,值什么?交个朋友才重要。
这番话更假,傻子都不会相信。父亲当然不会当真,嘿嘿笑着,将钱丢到老头儿面前的镰堆上。友好的言辞譬如动人的许诺,每个人都爱听,哪怕明知道兑现不了,也忍不住会对说的人心生好感。另外,老头的说话风格也有意思,“哪里哪里”“区区”,以及之前昕到的“包涵”,这些词汇文绉绉的,跟土得冒烟的乡村语境一点都不搭。这引发了父亲的好奇,给过钱后,他没有就走,而是隔着装满镰刀的架子车,跟老头儿聊了起来。他问老头儿卖了几把。老头儿苦笑。
一把也没卖。老头儿的语气很沮丧。
怎么没卖呢?我不就买了一把嘛。父亲用事实安慰他。
谢谢您啦。老头儿朝父亲点头致意。我只会吃粉笔末,不会做生意,叫好兄弟见笑了。
“见笑”,这又是一个新鲜的词汇。父亲问:你是干吗的?说话真雅气。
吃粉笔末呀。老头儿自嘲地笑起来。就是教书的。
父亲肃然起敬。父亲没上过学:在读小学的年龄没学可上,可以上学的时候,年龄又大了。年龄大不是不可以去读小学,问题是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做:挣钱娶媳妇。我父亲兄弟两个,上头有个大他六岁的哥哥,在爷爷主持的一次家庭会议上,全家人通过决议:老二先帮老大盖房讨老婆,然后老大再回过头来帮老二。父亲忠实地履行了他的承诺,轮到老大帮他时,老大却得了妻管严。父亲深感受骗,跟爷爷闹,要求爷爷补偿他。爷爷找老大交涉,无不被老大媳妇骂出门去,自感无颜面对老二,一时想不开,就跟一个过路的外地老寡妇跑了,至今不知所终。父亲孤苦无依,自力更生,没死没活地干,终于在二十八岁时娶到了我母亲。他没接受过一天正规教育,家教又如此令人难堪,所以并不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他对教师这一职业的尊敬,仅仅因为他老丈人曾经是个私塾先生,而老丈人对他又非常好,爱屋及乌而已。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一支递给老头儿。烟是白包的,最劣等那一种,没有过滤嘴,集市上定价五分钱,买得多可能还会再便宜。老头连声道谢。两人架巴着身子,就着一根火柴将烟点燃。
教书多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国家发工资,多舒坦,干这事儿弄球呢?父亲捏烟的手指了指满车镰刀,说出自己的疑问。
工资就那一点儿,够买个盐,指靠不住的。老头儿说。
你在这儿卖不行,你得去人多的地方,再找村干部帮忙。父亲严肃地说:你不行的,一看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儿……
两人在大太阳下抽烟对聊,俨然已经成了好朋友。父亲在聊天中得知,老头儿有个儿子,在首都上大学,攻读的政法专业。——乖乖不得了,出来可是当官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官,换算成老戏文里的职位,应该不亚于八府巡按。——几天前老头儿忽然得到消息,说他儿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儿,劝他管教一下。老头儿赶紧跑到邮局给学校挂电话,挂了几个,都没人接。他想拍电报,邮局的人说这不是好办法,建议他亲自去一趟。京城那么远,要去一趟谈何容易?首先盘缠就是个大问题。没办法,老头儿就赊了这些镰刀出来卖,想换几个钱救救急。两人聊到这儿,父亲忽然想起到了午饭时间,得回去给老婆做饭。他邀请老头儿去家里吃饭,诚心愿意为他多添一碗水,等吃过饭,再帮他换个地方去卖镰。老头儿犹豫一下,接受了父亲的好意,反复表示很惭愧。
不速之客的到来令母亲感到不悦。但听丈夫介绍完老头儿的家世,她也就不作声了。母亲重孕在身,需要补养。父亲煮了五只荷包蛋,四只给母亲,另一只待客。在端出厨房之前,他想了想,又从母亲碗里分出一只,放到自己碗里。院内有棵老椿树,每到春天叶子长出来,就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有人说香,有人说臭,也分不出究竟。父亲和老头儿在椿树下吃饭,越聊越热火。只是老头儿一直愁眉不展,搞得父亲也很揪心。他劝老头儿不要多想,孩子那么聪明,不可能有事的。父亲也就这么—说,至于那名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到底面临什么问题,他并不清楚。终归不外是缺钱花吧,他这样想。
我也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可这心里就是不踏实。老头儿唉声叹气。好兄弟,跟你商量个事,不知道行不行。
父亲立即想到他要借钱,先有点不高兴了。你说。
我急着走,这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完,我便宜转让给你吧,一把只要三毛钱,但是得给现金。你看行不行?
父亲捧着饭碗,把汤面条吃得呼噜呼噜,像头十世饿死鬼托生的猪。——这是父亲自己说的,作为小辈,我可不能打这样的比方。父亲这样说是一种自嘲,他太激动了,这根本就是从天而降的一笔横财啊!老头儿久等没有回音,急巴巴地追问:行不行啊?
父亲说:再便宜点吧,一把两毛五。
老头皱眉不语,似乎在做剧烈的心理斗争。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父亲在尴尬的沉默里备受煎熬,几乎都要撑不住了,终于听到老头儿说:好吧,但你—定要给现金,马上给,我想下午就动身。
镰刀一共一百四十九把,每把两毛五,一共三十七块两毛五分钱。父亲之前买那一把已付款,他觉得吃亏,要求再退两毛五。老头儿摇头苦笑说:好兄弟哎……结果还是如他所愿,少收了两毛五。父亲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又跑到老丈人家,把他的钱搜罗一空,还是差三块多。父亲就去小卖部借,写下一张二分息的借据。老头儿将钱清点无误,开始解绳子卸镰。刚解开一个套,老头儿说:索性架子车也卖给你吧,十块钱,你要不要?父亲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架子车。真难心,那车子实在破烂得不成样子,虽经修理,终已不堪大用。车轮也年岁久远,外胎都快磨透了,有两处已崩裂开口,用尼龙绳密密匝匝地扎起来,凑合着发挥余热。父亲回过头来看老头儿的车。真好,车把修直,车板整齐,车轮也是新的,黑色的橡胶外胎上纹路清晰。如果放到集市上,至少得二十块钱吧。父亲怦然心动,抠着汗津津的腋窝说:七块钱吧。
老头儿说:好兄弟哎……
父亲又去小卖部补了张借据,然后送老头儿离开。他们在村西的小庙前作别。老头儿顺着坑洼连绵的道路踽踽而去。父亲目送他走远,转身欢喜而归,想着唾手而得的财富身轻如燕,忍不住想唱上几句。唱什么呢?他想了想,只会几句,虽然不太应景,好歹也是抒情的东西,可以借来表达快乐。还好街上人不多,不用因为五音不全而过分羞怯。他哼着“起来、起来、起来”和“前进、前进、前进”穿街过巷,曲曲折折地回到家,打算立即拉镰刀去卖,却听到房间里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母亲要生了。——我在她肚子里躁动不已,急着要进^外头的新世界。
这个意外令父亲措手不及。家里一文不余,要去镇卫生院已不可能,村北王婶成了唯一的选项。王婶不负重托,顺利把我接生出来。一切因陋就简,剪脐带的剪子,也是家里日常使用的那把,不光裁衣截线,还用来剪铰所有可以剪铰的东西,早已钝如刀背。王婶铰了一下,脐带没断,又铰,依旧没断,再铰还没断,一气之下把剪子丢到了墙角。父亲非常尴尬,要去厨房拿菜刀,一出堂屋,先看到架子车上崭新的钢镰。毫无疑问,这镰要比菜刀快多了。他操起一把,折回房间。王婶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却也没有拒绝这个工具。新镰果然快,王婶轻轻一挥,脐带就迎刃而断。我的哭声响彻了破败欲圮的老瓦房。父亲抬起头,望向檩条稀疏的房顶。几束阳光从瓦垄之间钻进来,暧昧地粘在屋梁上。父亲满面忧愁,回视在襁褓中号啼不已的我。
别哭了,小祖宗!他说:房子都要被你哭塌了!
父亲更担心的是我母亲:她大出血了。村诊所的医生被请过来,与王婶一起讨论应对之策。两人集思广益,边想边干,忙了半天,最终达成共识:赶紧送到镇医院。此时已是午夜,无星无月,村庄漆黑一团。父亲跌跌撞撞地奔走,敲遍了所有可以敲的门,仅仅借到六块多钱。母亲躺在架子车上颠簸到医院,进入急救室时,人已经休克了。还好医生水平高,不停唠叨着再晚来十分钟就将如何如何,用各种方法抢救了一夜,母亲终于保住一命,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了眼。父亲略感宽慰。他将母亲和我托付给闻信赶来的二姨,拉着空架子车疲惫地回家。他回去不是休息,而是要尽快把镰刀卖出去。不光母亲治病需要钱,修缮房子更是当务之急。我家的瓦房历史悠久,据说有一百多年了,房脊早已残缺不全,一排排黑瓦也纷纷滑错开裂,一下雨,屋里就叮咣叮咣漏个不停。父亲爬高检查过,好些檩条已经腐朽了,仅靠修补房顶的裂缝,已不足以维持。要修补还很危险,说不定缘瓦而行时,哪根檩条突然就断了,于是整个人穿房而下,摔不死也会残废。所以要修,必须得把房顶掀掉,重换檩条和芦簿,再摊新泥铺瓦。若能彻底改造,将老房推倒重建,当然是最好不过,要知道这是晚清的房子,房基都沉降了,如今只是苟延时日,早晚会撑不下去,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轰然倒塌。但是盖新房需要一大笔钱,父亲根本承担不起,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房顶翻修了再说。纵使如此,他的积蓄也不够。眼看已入夏季,伏天不远,雨水将越来越多,留给父亲的时间则越来越少。而我的分娩期恰恰又赶在这个时候,同样也需要一笔钱。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麦子赶紧熟,收获之后拉去卖掉。可是麦子像吃了长生不老药,迟迟不见成熟,今天看是那样子,明天看似乎还是那样子。所以可以想见父亲有多焦虑。所幸天不绝人,在他艰难无助的时候,送来了一个不会做生意的傻老头儿。父亲拉着架子车疾走在坎坷的道路上,生理很疲惫,精神却亢奋异常。——说起来很难为情,他已经沉浸在想象世界里,提前享受起了双手抓满钞票的幸福。那车镰刀那么好,简直就像军工的,就算一块钱一把,也会有人争着买。除了留一把自己用,还有一百四十九把,就是一百四十九块,去掉成本,净赚一百一十一块七毛五。另外还有一辆架子车,也几乎是白捡。父亲边走边想,开心死了,忍不住又唱起了五音不全的国歌。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由自主提起来。事实上,从父亲讲到老头儿要跟他做交易,我就已经起疑,并因此心生忧虑。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正如过于慷慨的许诺和赠予,大多都别有用心,来自陌生人的过于明显的好处,也往往是为了引人人彀。退一步说,就算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父亲来沾光。我虽愚笨,也不相信老天爷真会如此眷顾—个屁都不是的小农民。
我过于尖刻的批评激怒了父亲。他坐在萧萧落叶的老椿树下,板起脸来瞪着我。就你聪明!天底下都是傻子,就你一个聪明人!他说:你还听不听了?
我说:你说吧。
父亲接着讲下去。我猜得不错,父亲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花红柳绿的人民币,而是银白色的手铐。他刚把那车镰刀拉到村部大院前的空地,就遇到了下乡办案的警察。镇里有个军营,驻扎着一队子弟兵,每年都会搞些活动,体现和谐如一家的军民鱼水情。今年安排的活动,是帮附近的老百姓收割麦子,为此专门采购了一批镰刀。前天晚上,营房仓库突然失窃,部分镰刀被偷走了。派出所接到报警,非常重视,立即派人到各村调查。就这样,我那可怜的父亲—分钱还没到手,就被警察同志逮捕了。
父亲被关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间都经历过什么,他不讲,只是噙着烟笑笑,说肯定不好受。怎么能好受呢?遇到如此冤枉,又被剥夺了自由,倘若心胸小,气也要气死了。再想想家里的房子、麦子、妻子和儿子,每一个都足以令人心碎,父亲能撑过来,活着回到家与我们团聚,也真算得上奇迹。对于刑期,父亲一直比较糊涂,不知道按律治罪,他究竟得关多久。他问过监狱里的领导,——也许只是个普通的狱警。在父亲眼里,在政府工作的人统统都是领导。——也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是从狱友嘴里得知,凡是与军队有关的罪名都很严重,比如破坏军婚。所以他一度很绝望,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担心会被当成严打对象吃枪子。两个月后,领导通知他出狱,他几乎不敢相信,反复询问:真的吗?真的吗?领导很不耐烦,大声喝斥他:闭嘴!
父亲得以获释,是因为那个老头儿被抓住了。据后来了解,老头儿在北京整整待了两个月。警察在取得我父亲的供述后,已经通知老头儿所在村委会,老头儿刚在傍晚时分回到家,派出所就得到了消息。这让老头儿很郁闷,他本来打算第二天就去自首的,而自首可以减刑。至于自首的动机,他说,他知道我父亲肯定会受连累,他要还我父亲的清白。这也许只是个说辞,反正已经被抓了,不如表现得高尚点,塑造个讲义气的好形象。不管怎么说,父亲出来了,重新获得了为生活而焦虑的自由。
这简直是个烂摊子:麦子终于可以收割的时候,天上开始下雨,大下下小下下,等外公和二姨忙完他们家的活儿,来帮我们收割,基本上已都烂到了地里。老房子也未能抵挡住雨水洗礼,在连绵不绝的冲刷下坍塌了一半。所幸母亲和我因为没人照顾,出院后就搬到了外公家去住,否则已经与父亲阴阳两隔。母亲治疗得不彻底,一直缠绵病榻,而我,情况也不太妙。那天晚上跟随母亲到卫生院,我就发起烧,医生检查了一下,认为是脐带没处理好,感染了。父亲被抓的下午,母亲要求出院。她认为她已经好了,我的体温也降到了三十七摄氏度,完全可以走了。医生—开始还好心劝阻,却被她当成阴谋,怀疑人家是在谋财,医生很生气,就不管了。到外公家不久,我又烧起来,浑身赤烫,用外公的话说,像被煮过似的。外公把我抱到村诊所,打了一小针,烧也就退了。过两天又烧,又打针,又退。再过两天又如此。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我父亲获释归来。
这个局面令父亲忧心如焚。这个农民的儿子一无所长,除了一身有限的力气,没有任何可以赖以改变现状的东西。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归,跟着乡村建筑队四处卖力。有空的时候,他会去拜拜神。村西头那座小庙,成了他最爱光顾的地方。小庙是寻常的硬山顶黑瓦房,不足十平方米,榆木门头上贴着一张已经发白的红纸,上书四个毛笔字:敬神如在。但是庙里并无神像,也没有供奉哪个神祗的牌位。但这并不影响它的香火,求子女的来拜观音,求财运的来拜财神,求健康的来拜药王,天旱无雨的时候,大家还会集资来拜龙王,看似无神,实际上无神不在。父亲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逢事儿都要来上香烧纸,跪拜相应的神灵。四年后的六月,我再次发高烧,村里的医生怎么弄都退不了,父亲就又带上香纸来拜孙思邈。庙前的老柏树依然如故,树径和树高都没变,似乎连树冠也是原来的样子,而没有一枝一叶的增减。树下有块青石碑,上面的字已漫灭,不知是何时何人从何处搬来的,平放在地上供人憩坐。父亲拜完孙思邈,坐到青石上抽烟发呆。今年天气干燥,麦子熟得早,此时的田野只剩下满地麦茬,黄灿灿的—望无际。大概抽了半支烟,父亲注意到有个人出现在面前。是个老头儿,精瘦精瘦,肤色萎白,头发余剩无几,稀拉拉的呈石灰色。神色看上去很憔悴,似是大病初愈,但腰板很直,整个人钎弱地站在覆满浮尘的黄土路上,仿佛一茎细长的蔺草。父亲瞥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盯着仔细看,很快就认出了他是谁。这时候老头儿也确认了我父亲。
好兄弟!老头儿说。
老头儿是专程来找父亲。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还钱,二是道歉。他在牢里待了三年,放出来后,买来群羊牧养,绵羊卖毛,山羊卖肉,渐渐攒了些钱,就找父亲来还账。他为他给父亲带来的不幸遭遇而愧疚,特别买了一条好烟。聊表歉意于万一。父亲相信他是真诚的,因为在他表达羞惭的时候,昏黄的老眼里泛起了浑浊的泪花。父亲原谅了他。在此之前,父亲已经知道了老头儿的一些情况:在京两个月,他没有找到他儿子,入狱之后,又被学校开除了教职。他老婆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变成了哭笑无常的疯婆子。相比之下,我们家的境况肯定要好一些。这点优越感令一贯自私的父亲心生悲悯,在老头儿不住声的致歉声中尽释前怨。他去小卖部买来一瓶酒,与老头儿坐在我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树下对饮谈心。但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一个是有文化的小偷,一个是爱占便宜的粗人,除了共同的悲催经历和感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只有喝酒。两人酒量都不好,很快就醉了。喝醉的父亲挽留喝醉的老头儿,让他躺屋里睡一觉。房子经过他的精心修缮,已经相当结实了,天上下石头也禾怕,可以安心歇息。老头儿谢绝好意,坚持要走。父亲拉扯了几下,也就昕任他了。他把老头儿送到村口。夕阳在西天摇摇欲坠,他站在柏树倾斜的影子里,看着老头儿一步步趔趄走远,干瘦的身子晃晃荡荡,犹如在风中摇摆的蔺草。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镇上买药。药是母亲吃的,生我时大出血落下的病根儿。她当时的治疗很不彻底,出院之后,又只能依靠鸡蛋和红糖调养。鸡蛋和红糖也很少,外公竭尽所能,也仅仅维持了一周。因此母亲身体一直很虚弱,没有抵抗力,动辄得病,病了还不易好,不但再无法帮父亲干活分忧,还成了他的一大累赘。这让她很难过,认为只有自己死掉,才能让她和父亲双双解脱。说是这么说,真要死,她也不愿意,所以就一直这么耗着。我们村离镇子十二里路,途中有一条河流和一道山坡,父亲提着塑料篾编的提篓,迎着朝阳翻上山坡,看到有个人躺在马路边。马路是碎石铺垫,两边狭长的土地上生长着香附、小蓟和马齿苋,草叶子沾满透明的露水。那人就躺在露水重重的草丛上,似乎是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像根扭曲的蔺草。父亲的心脏骤然一慌,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拔腿跑过去查看,果然是老头儿。
可能是酒喝多了,走到那儿,就不行了。也有可能是得了急病。父亲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声息里带着一点令人惆怅的感伤。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死了。
椿树在不懈生长,每年都粗一圈,庞大的树冠遮蔽了半个院子,无数斑衣蜡蝉和臭虫顺着枝干爬来爬去。父亲掏出一支烟,在左拇指的指甲盖上磕,似乎烟丝卷得太松,得先磕瓷实了才好吸。他不再说话,不知是专注于磕烟,还是陷入了回忆的沼泽。也或者是讲累了想休息吧,我听都听累了。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怪异,就像椿树香臭不明的气息。于是我就想走开。我刚要起身,父亲忽然又说话了。
忘说一件事。他说:老头儿说,他的镰是从镇上的供销社后院偷的,不是从营房仓库。
我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父亲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为我的冷漠而不满。但又不止于此,他的眼神儿很复杂,除了表达不满,肯定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但是很抱歉,我理解不了。我读书不多,也不喜欢思考太深邃的问题,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娶到老婆。而要娶老婆,首先得赚到足够的钱。所以我埋头苦干,除了赚钱,心无旁骛。比如现在,我就跟着一支建筑队给村里一户人家盖房子,我负责搬砖,一天六十块钱,不管饭。在家吃过午饭,我照例要小憩一会儿,如果父亲在旁,会跟我说说闲话,或者讲故事解闷儿。他的故事一般都稀奇古怪,或者曲折动人,听起来很带劲儿。可是今天这个故事,却如此冗长而无趣,我耐心听了半个小时,比搬了一天砖都困乏。也许那件往事真的曾经深刻地影响了父亲的生活,并因此使他耿耿于怀,可是,真心讲,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却被他搞得这么累。
父亲盯着我看了半天,欠身去掏裤袋里的打火机。没有关系。他说。
我笑了笑,对父亲的错误表示宽容。我该走了。我对父亲说:去晚了老赵又要骂。
老赵是建筑队队长,通俗说就是包工头。父亲将烟点燃,深长地吸了一口,然后非常缓慢地吐出来。去吧。他身子后仰,歪倒在竹椅欹斜的靠背上。的确得抓紧挣钱啊,你二十七岁了,该娶媳妇儿了……
父亲这样发着感慨。这感慨更像是束手无策的叹息,使我心生忧愁。我不再理他,起身去厕所方便。等我方便完毕,五分钟又已过去,我系着腰带走出厕所,看到父亲依旧躺在竹椅上。他双眼微阖,似是睡着了,左手搭在胸口,右手垂下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仍在袅袅燃烧。
我冲他喊:走了!
父亲没有回应,一动也不动,安静得像根垂朽的木头。浑浊的阳光穿过层层枝叶,漏下来几片暗淡的光斑,不规则地印在他晦暗的脸上。我站在太阳地里看过去,就像看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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