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忧郁的时刻”
表哥昨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咽气前两个小时,他从床上坐起,掀开身上的被子一被子里堆满了冰冻的矿泉水瓶,有的瓶子里的水开始融化了。这些,是为了给他降温。守在旁边的舅舅问:“你要做什么?”他不说话,歪着身子坐在床沿,两手抬起一条腿,放到床外,又抬起另一条腿,放到床外。他晃荡着两条腿,坐在床沿看窗外。窗外是一条水泥路,偶尔有人走过,说着话,听不清。是个晴天,但雨可能很快到来。“你要做什么?”舅舅又问了一遍。“我去上厕所。”他咕哝着,两手支起身子,挣扎着站住了。舅舅和我看着他,想要上去搀一把,又都坐着没动。他歪歪扭扭地走出门去,很久——也可能只是几分钟后,听到卫生间传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尿液溅到瓷砖地板上了。
表哥回转来,蹭到床边,艰难地躺下,慢腾腾地拉过被子盖上,扭头望向窗外。窗户比床高,他透过窗户看到的,只是窗外路对面的石灰墙。
“他倒是好,死了就死了,丢下这—大家子。”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皱了眉。
扭头看表哥,他木着—张苍白的睑,微微张着嘴巴,似乎并不在意舅舅的话。
天一点一点暗下去。窗外有蝙蝠在飞。
两个小时后,我们发现表哥仍然盯着窗户,喊了他两声,又推了推他——
他死了。
表哥的嘴张得很大,舅舅和我轮番上阵,用手帮他合拢,但只要放开手,下巴又掉下去了。我们只好找来一条白毛巾,兜住他的下巴,在头顶打一个结。乍一看,表哥仿佛—个戴着蝴蝶结的小姑娘。这副模样,简直让我们忍俊不禁。
表哥的尸体在堂屋停厝好后,来相帮的人暂时都没什么事做,三三两两的,聚在白炽灯下打牌,聊天,散了一地瓜子壳。有几个是表哥的发小——
读书那会儿,我们几个数小谷成绩好,可他的心思却不在读书上,成天捉鱼摸虾,有一次我见到他在看书,抓过来一看,是小人书。闹腾了几年,他竟然连高中都没读就回家了。我们这几个原先比他成绩差的,倒是都上了高中,几年后,好歹也进了师专之类的学校,如今都在县里的各种单位待着。只有小谷回家当了农民。按他的性格,安安稳稳种地是不可能的。我记得刚开始那几年,他种过蘑菇,养过黄鳝,养过蜜蜂,还倒腾过兰花。后来,又去开货车,又开了店做服装生意,再接着是做家电生意、羊肉生意、钢材生意。
有一年春节,县城里卖彩票。两块钱一张彩票,最多的奖是五块钱;运气好点儿的,能抽到一箱啤酒;再好点儿的,是一台录音机;大奖则是一辆五羊摩托车。那时县里摩托车还很少。那辆大红色的五羊摩托车真够诱人的,可谁会有那样的好运气呢?我买了两张,连五块钱都没中。就在那天下午,小谷买了一张,就中了那辆摩托车。我们都不敢相信。小谷大喜之余,又花了五百多块钱买了两百多张彩票,那些彩票只中了几个五块钱和一箱啤酒。我们几个喝光了那一整箱啤酒。小谷一直在笑,还让我们轮流坐到摩托车上去。
一年后,小谷结婚了。
不夸张地说,至少二十年来,村里没人娶到过那么漂亮的新娘了。很多人羡慕又忌妒。小谷的老婆漂亮不说,还温柔,贤惠。结婚后,很多人看到小谷骑着那辆五羊摩托车带地上街。我们和他们打招呼,摩托车呼啸而过,他们的笑脸也呼啸而过。又过了一年,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的,又多了一张孩子的笑脸。
两三年后,我见到小谷骑一辆很炫酷的摩托车,问他怎么买了这么一辆摩托车,他说那摩托车不是他的,是他帮别人检审,从中可以拿一笔钱。那天,我和他坐了摩托车回县城。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发动机声音巨大,这一路上,我没听清他说的哪怕一句话。
如果他一直做摩托车检审的生意,也不错吧?
后来,听说他把攒了好几年的钱,都投到一个什么矿山项目里了。那项目是朋友介绍的。他来跟我说,要我也投资几万块钱,我问他那项目是谁给他介绍的?他说是个信得过的朋友。最终,我没投钱进去,还说了他几句,他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三个月后,他拿到了第一笔回报,是五千块钱。他又来找我,说他准备再投两万块钱进去。我有点儿心动,但又不想示弱,还是没投钱进去。大半年过去了,没再见到小谷,和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弄的那项目黄了,负责人都找不到了。我真有点儿后怕。
最后一次遇到他,是三年前吧?他胖了很多。我还想,他是不是发财了。他的神情却是懒懒的,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才两眼活泛了,亮亮地有了神色。他说他在猜字花。我说什么叫作字花啊?他说就跟小时候猜谜语差不多,有个大公司在做,出个谜面,猜十二生肖中的一种动物,两天后公布答案。你猜准了哪个,就花钱买哪个,十块钱一份,可以买很多份,如果跟答案相符了,那每份就奖励十倍。他说得眉飞色舞,又要约我一起参加,说我是语文老师,最合适干这个。他给我写了几个近期的谜面,我想了半天,说出来的答案一个都不对。他脸上带着笑,连连摇头,说亏你还是语文老师呢,怎么猜不对呢?他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并向我解释为什么是那样。看得出他很兴奋,脸色都红润了。我说,这些你都猜对了?他说多半也没猜对,但经过近期的分析,他相信今后对的一定会更多的。我内心里不认同,但也没怎么表现出来。只说还有事儿,匆匆跟他告别了。我想,没能说服我—起参加,他该有些失落吧?
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生病了。
二、“更有的还活下去”
表嫂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她蹲在表哥身边,一手环抱着他的头颅。表哥脚前点着一盏长明灯,灯光把表嫂的身影投到墙上。身影在墙壁和天花板处折了弯儿,脑袋贴在天花板上,俯瞰着它的主人。表嫂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听不清。
门口有小货车的声音。车灯闪烁。喇叭响了两声。
一个身影扑进来,带着哭声。是表姐回来了。
表姐直奔堂屋,她的哭声又勾起表嫂的哭声。她们一边哭,一边骂。骂了一阵,不骂了,只是哭。哭声慢慢又低下去。过了好一阵,表姐走出堂屋,抹了几把脸。两只眼睛红红的。她和院子里的十多个人一一打招呼。大家不咸不淡地说些安慰的话。表姐说,这么晚了,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大家都推让着。表姐又说,还是吃点儿东西吧。
表姐叫上我,开车到县城去买夜宵。
离县城不过两公里,远远地,看得到县城那一片光亮。朝天上看,浮了一团粉色的滞重的云。我在副驾驶座上,久久地望着那一团云。
一路黑暗。没有路灯,也没有星光,车灯那一小团光,不断被黑暗吞进去。我们的车,也被吞进黑暗的肚子里了。
我和表姐没说—句话。
从来没在这个时间到过县城。不过十二点,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偶尔有一两家店铺还亮着灯,那是一只只孤独的眼。小货车开到要去的大排档,没人了;又换了一家,还是没人,再换一家,依旧没人。我和表姐在空荡荡的县城大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两手空空。表姐停下车,两手捶了方向盘几下。
“我就不相信,一家开着的都没有了。平时,这时候不还有很多人吗?”
“要不去开发区看看?可能还有烧烤店之类的。”
在开发区,我们没找到烧烤店,找到一家卖小笼包的。一对年轻小夫妇,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我们说明来意,他们答应先做几屉给我们。我们就站在小店前的柏油马路上等着。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了,我还是觉得,不像是真的。”表姐抬头望望天。
“是啊,太假了。”我也抬头望天。那朵粉红的云也是假的。
“太假了……怎么可能呢?”表姐顿了顿,“我哥才三十多岁啊!”
几天前,我翻到一张照片,是我和哥小时候的合影,我们站在村外的小河边,身后是一棵桃树,桃树正开花,但那是张黑白照片,看不出桃花是粉红的还是大红的还是粉白的。我也记不得了。我前面有一蓬艾蒿。至今,我倒还想得起来,那蓬艾蒿是什么气味。
小时候啊,我总黏着哥哥。我们每天一起去县城的学校,一起从学校回家。早上去学校时,天还是黑的。我们常常一边走,一边看天上的星星。那时候,县城还没这么多灯,天上的星星比现在的多。自然课上,老师教过星座。我们就一路仰着头,认那些星座。天上的每个星座,哥哥都认得出来。在他的指点下,我也很快认全了。呵,现在也全忘了。
一天早上,我们走出村子不远,走到小河边,忽然,一团巨大的光亮从天上慢慢地滑过。地上都照亮了。小河水亮堂堂的。屋子、田地、树木,看得一清二楚。是流星吗?流星没那么大。哥哥大叫,是宇宙飞船吗?宇宙飞船要来接我们了!哥哥又叫又跳,朝它使劲儿挥手。我吓得不行,连忙拽住哥哥的手,对哥哥喊,别叫了,别叫了!哥哥不听我的,大喊着追上去。那亮光忽地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就不见了。
天黑漆漆的,我和哥哥气喘吁吁地站在黑夜里。
哥哥埋怨了我好几天。我们和好了,他还不时提起,说要不是我拽着他,他早就跟宇宙飞船走了。现在,我就是想拽他也拽不住了。
渐渐地,哥哥不大和我同路了。他的朋友越来越多,有些我认识,更多的我不认识。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们疏远了。哥哥没读完初中就退学了,我读完初中,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来我进服装厂、化工厂做了几年,结婚了。我结婚三四年后,哥哥才遇到嫂子。
那时候,我知道哥哥好像在谈恋爱,也不好问他,只听说那是县城的姑娘。再后来,听说有人又给哥哥介绍女朋友。哥哥不愿意,还是被我爸我妈催着去见面。哥哥就约了我一起。我们很久没怎么说话了,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要约我一起去。我当然很愿意陪他去。
那村子我从来没去过,哥哥也没去过。在那家人的院子里,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正在晒衣服。那天太阳特别好,吹着风,衣服一次次扑到她脸上。她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特别好看。我发现,哥哥都看呆了。
好多年了,哥哥没和我说过那么多话。回到家后,爸妈围在屋子里,问哥哥喜不喜欢那姑娘。哥哥一个劲儿笑,笑得在床上翻跟头。我妈问,你不是喜欢那个鼻子上有颗痣的姑娘吗?这姑娘鼻子上可没有痣。哥哥笑得更大声了。
哥哥正儿八经开始恋爱了——虽说是介绍的,他们并没有直接谈婚论嫁。两家人离着不过十来公里,他俩却还给对方写信——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呢,更别说手机了。有一阵子,两个人大概吵架,我哥不吃不喝一整天了,我妈让我去他屋里看看。我进去了,吓了一跳,屋里地板上、床上、桌上扔了无数揉皱的纸团。都是哥哥写的信。他整个脑袋埋在废纸堆里,还在写呢。见我进去,他朝我瞪了一眼,问我干什么,顺手抓过正在写的信,又揉成了一团。
没多久,他们和好了。嫂子来家里看哥哥,哥哥送她回去,哥哥骑摩托车,表嫂骑单车。哥哥就一路慢腾腾地跟了十多公里路。
我妈看不下去了,说赶紧结了吧,再不结,光是油费都付不起了。
结婚那天,大概是哥哥这辈子笑得最多的一天吧?
就在那天,两家人竟然因为彩礼吵起来了。嫂子家非要一辆单车。家里为筹办婚事,钱都花光光了,哪里还有钱买单车?就说我们家里不缺单车啊。嫂子的爸妈怎么都不肯答应,一气之下,哥哥跑了。过了不到两小时,哥哥竟然把一辆崭新的单车送到嫂子家,扔下后,饭都不吃就回来了。嫂子一下子哭了。
哥哥哪儿来的钱?我想不明白。几天后,我才听说,哥哥跑到县城,跟人打了几把牌,赢了钱了。
然而好景总是不长。结婚后不久,哥哥就迷上了赌博,打牌,打麻将,买彩票,猜字花,还有很多我说不上来的。嫂子反对过几次,还把钱藏起来,没什么用,哥哥借钱也能赌。有过几次,嫂子都被要债的人堵在了门口。
一天黄昏,我回来吃饭,远远地看到家门口,哥哥跨在摩托车上,一个人横在他摩托车前面的地上,我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一看,地上的人是嫂子。嫂子披头散发,声音沙哑,你有本事就从我身上碾过去,我就不相信你今天有本事赌得成!哥哥大喊,让开!你让不让开!你别以为我真不敢碾过去!远远的有十多个人在看热闹,谁也没劝一句。哥哥两眼通红,头发根根竖起,我扑过去,一把拽起嫂子,摩托车轮子擦着我们碾过去了。
我和嫂子抱头大哭。
你说,人和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粉色的云缓缓散去,露出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风一阵阵吹过,地上飞起一些纸屑,飞高一点儿,又落下,又飞高一点儿,恍若折翅的鸟。虽是深夜,并不很冷。南方的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
三、“有一个梦还紧抱住他冰冷的头”
朦朦胧胧地,听到楼下人声喧哗。我从一团雾气般的乱梦里醒来,闭着眼睛继续躺了一会儿。意识一点一点回到身上。这是故乡,这是冬天的最后几天,这是表哥家的楼上……我努力让一些隋景回到眼前—一
那时候,这栋楼还没装修,二楼很空旷,粗糙的黄木地板,阳光一块一块。我们躲在柱子后的暗影里,紧盯着阳光里的一面筛子,筛子底下支一根小棍,小棍连着绳子,绳子在表哥手中。
筛子底下的谷粒金光闪闪!
世界真安静。我们听得到远处的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打闹声,还有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一只麻雀停在了窗台,阳光照亮了它的全身。我们屏住呼吸。麻雀扭了扭头,像是凝神谛听……麻雀跃下窗台,一跳一跳地靠近筛子。屏住呼吸。阳光耀眼……
舅舅敲门,喊我起床了。
表哥的坟还没砌好。请的石匠到后山去了。我和舅舅要给石匠们送水和一些别的东西。村道上稀稀拉拉有些人在走动。我和舅舅并排着走,一路上有人跟他说话。听说昨晚小谷投了?舅舅嗯一声。你也别太伤心了,病带真了,没办法的。舅舅又嗯一声。
穿过村子,往山上走,空气变得越发清冷了,仿佛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紧绷绷的弦。枯草凝了一层淡白的霜,在鞋底嘁喳嘁喳响。侧着身子,还是没能躲过小路两旁的油菜花。油菜花肥大的叶片也凝了一层白霜,硕大的花朵则聚了一些小水珠。稍微一碰,水珠就弹到身上,眨眼间,—个小白点儿就消失了。
我大口大口呼吸,吐出一团团白雾。舅舅走在前面,呼吸声比我的还响。他走走停停,不断抬头望松林,松林后还看不见太阳。山脚的大片油菜地沉在昏晦里,一座座坟头若隐若现。舅舅说,这些坟里埋的,差不多都是他认识的人,他们的年纪都比表哥大。
他死这么早,和他的性格也有关,不单单是因为病。你说,这么多年,他都折腾了些什么?他开店卖过衣服,干了一年,就把店铺倒给别人了;卖过电器,也只干了一年;前些年,兰花热,又忙着种兰花,我还和他到山里挖过。院子里种了几十盆,每天浇水,每天盯着看发了几枝芽开了几朵花。县城有人来买,有一盆给到三千,他不卖。我说差不多就卖得了,他说,你懂什么?只消三五个月,那盆兰花少说要涨到几万块的。结果呢?三五个月过去了,兰花价钱涨没涨我不知道,但再没人来买过,我劝他去找找之前那人,卖了得了,他仍然说再等等。又过了半年,听说兰花跌价了,多少种兰花的人亏得内裤都没了。他倒是很笃定,说生意嘛,有涨就有跌,有跌就有涨,市场还会好起来的。又过了半年,你说怎样?兰花价格继续跌下去不说,院子里种的几十盆兰花,有一多半都枯了。他管都不管,还得我每天去浇水。他见兰花死了,也不心疼,我也懒得管了。再后来,你也晓得,他又种过香菇。花了大价钱,在家里的三亩地上搭了架子,种了半年,香菇倒是种出来了,可价格也一落千丈,卖都卖不掉。每天几篮子几篮子地往家里搬香菇,院子里是香菇,睡房里是香菇。厨房里也是香菇,就连厕所里,也一大股香菇味儿。家里人见到香菇没有不皱眉的。
这些也就罢了。就像他说的,大概就是命不好吧?可明知道命不好了,为什么还去赌?我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把命交到那完全不可知的东西手里。
他赌钱时,我去找过他一次。
很晚了,他还没回来,一家人都候着他。打他手机,他也不接。等到十二点了,还不见回来。我说这么等下去不行,得去找他。去哪儿找呢?我打了手电筒出门,在村子里走。村子不算大,但村路曲里拐弯的,有的人家还在半山坡,我把他常去的几家都走遍了,哪里有人?后来,想起他说过隔壁村的一个人。没有路灯,真是太黑了,电筒光就像萤火虫一样。到了那人家,果然,在大门外就听到搓麻将的声音。我推了推门,门没关,进去后,看到堂屋里还聚着七八个人。有的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的。小谷也在里面,背对着我,低头看牌,左手不停地捏成拳又张开。他赢了一局,又赢了一局。没想到他是在赢钱。我站在暗处,差不多一刻钟,哪个都没发现我。我没喊他,出门回家了。我想,他也是想赢几块钱用用吧。——我竟然这么想!
第二天天还没亮,听见脚步声,我晓得他回来了。
我打开门房门,瞅着他,说赢钱了?他笑,说,是赢了几块。又说太田了,先睡一觉。他进房里去后,我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
一直睡到小晌午,他才起来。瞧得出他很高兴,吃过饭后,他来到堂屋里,当着一家人的面,拿出一个方便袋,里面全是钱。一百一百的好几捆,还有五十二十的一堆。他说,那七万多块钱是他头晚赢的。我们从来没一下子见到过这么多钱,自然是吃惊得不得了,又欢喜,又担忧。他安慰我们,说不用担心,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光明正大赢来的,怕什么?他随手拿出一沓百元大钞,塞给我,说是给我们做家用。多少年了,他头一次说要给家里钱,我没要,说要他自己存起来。一家人,钱放在哪儿不一样?
后来啊,我真是后悔得要死,那时候就该接起那一大沓钱啊!
这辈子,也就这一次,我差点儿享他的福了。可我不惜福——
吃过晚饭,他又去赌了。我没去找他,心想行行出状元,赌钱翻了身的,也大有人在。说不定他又赢回几万块钱呢?第二天,他没回来,第三天早上,他回来了。我开门出去,瞅着他,说又赢钱了?他没理我,径直进屋去。关上门时说,睡一觉再说。等他醒来吃过饭,我们才知道,那七万多块钱全输出去了不说,还欠下了两万多块钱的债。
生病后,他常对他儿子说,他是不会享他的福的。好几次,我让他督促儿子好好读书,他都是这句话。他只想着把种子撒下,从来不问收成。
死这件事,他准备了十来年了。大概他都觉得,准备得有点儿长了。这十来年,他从来没想过怎么好好活,都是想着怎么死。他确定了这件事后,赌得更厉害了,我后来还见过几次他在灯下赌钱的样子。越来越狰狞了。我简直怀疑,那灯下坐着的,不是人,是鬼。我忽然明白了,他想要钱,要特别多的钱,不是为了拿钱去做什么,仅仅是想要钱。
四、“从大地的心脏”
大地的胸膛被剖开,掏出褐色的骨头,红色的肌肉。伤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深。四五个石匠围绕这伤口挥汗如雨。后天,他们将会把一颗黑暗的心安置在这伤口里。伤口很快便会愈合,只在平地上留下—个小小的结痂。
我帮不上什么忙,袖手看石匠们干活,胡思乱想。
石匠们停下来喝水时,才发现,茶杯带了,竟忘记带茶壶了。
我自告奋勇回家取。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得回去。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穿透松林,被松枝切开,犹如一块一块清爽的豆腐。穿过阳光和树影,脚下青苔发出轻微的声响,松脂的气味若隐若现。翻过松林,眼前便是油菜地了。初升的太阳,柔嫩的阳光,油菜花黄得惊心,热闹。我听得到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黄色发出的窃窃私语。站在黄色的边沿,屏息听了一阵。忽然让一切声音沉寂下来的,是那些长满草的坟头。忽然的阒寂,仿佛整个世界往后退了一大步。我恍若站在很远的地方,眺望这一片阳光下的黄。
预想中的恐惧,刹那间消弭了。
走在油菜花地问,心底一片纯明,身边的坟头—个—个,安静如许。
从两个坟头间拐过,远远地看到表哥走过来了。我停住脚步,感到心跳了一下,又安妥了。我等他走近。他也看到我了,却并不着急。他手上拎了一把茶壶。白瓷茶壶,晃动着一个白亮的点。阳光直直照在他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白毛巾搭在他的肩头。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来,用毛巾擦了擦脸。他看起来很累。
我一句话不说,等他走上来。
几十米的一段山坡路,他走走停停,差不多花了十分钟。他总算走到眼前了。眼窝深陷,脸如金箔,汗水一滴一滴地流向下巴。他又抓过毛巾,擦了擦脸。谁也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风一浪一浪吹过,油菜花香吹到心里去。
鸟鸣一声一声,婉转清凉,喔哦——喔——
表哥转身朝西边走,我迟疑了一下,慌忙跟上。他两手背在身后,白瓷茶壶拎在手上,茶壶盖一掀一掀的,磕碰着壶身,叮当作响。我盯着茶壶,一个让人眩晕的白亮光点,脚下高一脚低一脚。鹅黄的油菜花纷纷退却。
眼前是一片用空心砖圈起来的空地,空地散乱地长着十多株大树,树高六七丈,树干并不笔直,相互倾倒倚靠,枝叶婆娑,嫩叶是红色的,老叶上会长出黄色的鸡冠样的小包,里面住着小虫子。小时候,表哥常带我到这儿玩儿,摘下那些鸡冠,看里面的小虫子。这树我们叫作小公鸡树,学名是什么,一直不清楚。大树中间,有一座小小的神龛,供奉着山神和土地。我们有时候会把摘下的“鸡冠”,放在它们面前。
我们坐在油菜地边,一言不发,可以望见闪动着阳光的树冠。越过树冠,可见不远处的小河。河水波光潋滟。听不见水声。
“表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老到这儿玩儿。有一次,我们为鸡冠里的虫子是不是一家,还吵起来了。我说,它们挤在一个鸡冠里,肯定是一家。你说也有可能几家挤在一起啊,还有可能,哪一家的人多,要分开住几个鸡冠。我怎么都说不过你。”
表哥面无表情。
“我们还常到那小河里捞鱼。说是去拔草,每天吃过早饭背了篮子出门,却总拐到河边去。卷了裤脚下到河里,河水真凉啊。那时候是冬天还是春天?河边好像也和现在一样,开满了油菜花。河底尽是鹅卵石,阳光一照到底,鹅卵石上的青苔都清清楚楚。鱼就在鹅卵石间。乍一看,动也不动,如停滞了的一根根水草。手伸过去,小鱼倏地游走了。水从指缝间漏下,每一滴水珠都闪着光。河里最多的,并不是鱼,是一种蝌蚪。很大的蝌蚪。我想,那应该是牛蛙的蝌蚪吧?谁知道呢。那时候,我们只觉得它比小鱼肥大,抓到了更有成就感。它们不像鱼一样悬在水中,而是紧贴在鹅卵石上。手凑过去,两手猛然合拢,它们便逃不掉了。我说,它们可比小鱼笨多了。你说,怎么能这么说呢?鱼和蝌蚪又不是一种东西,怎么能说谁笨谁聪明?况且,容易被抓到,就是笨吗?
“小时候,我们总是争论不休。你比我大七八岁,却也从来不让一让我。”我笑一笑,瞥一眼表哥,他只是僵僵地坐着,青苔爬到他脚上了。他直视前方,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上大学后,我们越来越少说话了。是因为生病吧?记得你是在我大一那年得的病。也有可能之前你就得了,是我知道得晚了。我从上海回来,到家里玩儿,看到你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半年不见,你胖了一大圈,脸都肿了,眼睛陷在肥厚的肉里。我差点儿喊出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吃了药,你才变成那样的。我们寒暄了几句。你投像许多人那样,问我上海大不大,高楼多不多,女孩漂不漂亮。你淡淡地说,吃过饭后,带你到县城买双鞋子吧。我们去了,看了好多家鞋店,每一双合适的鞋,都在一百块以上。你不停地咂嘴。我说算了吧,我又不是没鞋子穿。我们走出鞋店,回到街上,街面似乎一下子变得宽广了。路过一家冷饮店,你买了个雪糕递给我。你说你好久没吃这东西了。我们咬着雪糕,走在冬天阳光耀眼的大街上。不知道怎么的,我一直记得这个画面。
“回家后,你仍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和你说话,你总是懒懒的。我提议出门走走,你没去。我还是出门了,和你十来岁的儿子。我和他来到河边,我们没到河里捉鱼,我和他说了,好多年前我和你在河里捉鱼的故事。我以为他会提议,我们也到河里捉鱼吧。并没有。”
表哥的身子动了动,仍然不说话。
“那以后,我们再也没争论过了吧?哦,不,还争论过一次,是两年前吧?还有半年,我就要工作了。我读书那些年,你的病好好又坏坏,那阵子,情况仿佛有所好转了。我们吃完了饭,看到餐桌下,有几只黄褐色的小蚂蚁,费尽力气,在搬一粒饭。争论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吧?你对着那几只蚂蚁自言自语,来世做只蚂蚁,可比人快活多了。我说,怎么会快活呢?人不扔下饭粒,它们到哪儿搬去?这么活着,不过仰人鼻息。你说,你怎么这么狭隘?没有人,就没别的动物了?我说就算还有别的动物,它们不也得靠着别的动物活着?你说,难道人就不是靠着别的活着?我说人会劳动,动物不会。你说,你这就更狭隘了,你说什么是劳动什么就是劳动啊?既然活着,都在劳动。不劳动,怎么能活着呢?那时候,我这个大学生,恨不得马克思附体,恨不得好好地跟你讲一讲,什么叫作劳动,人又是如何区别于动物的。但我没说什么,只是很鄙夷地笑了笑,说,这么说你是真觉得蚂蚁快活?你又不是蚂蚁,你怎么知道它们快活?——事实上,这不过是耍了庄子的旧把戏,而我竟然那么得意。不料,你说,照你这么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蚂蚁的快活?停了一下,我说,那你就去做蚂蚁吧。你也停了一下,讪讪地笑,说,没准儿我现在就是蚂蚁,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蚂蚁呢?我说,原来你把自己当蚂蚁啊。你又讪讪地笑。”
“那天的争论如果到此为止,还算是无伤大雅吧?后来是我多嘴,我说,你不觉得自己活得跟蚂蚁似的,很没意义吗?——我为什么要问这话呢?那时,其实我也在想,活着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我活得好好的,只是因为快要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了,找工作不顺利罢了。读了二十来年书,原来毫无用处!但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情小调吧。你似乎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心,扬了扬眉毛,说你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意义?我一时语塞,厚了脸皮说,那总比你活得有意义吧?你想想你这辈子,就跟蚂蚁似的,塞在这么个小地方瞎折腾,折腾出什么了?
“我竟然说出那样的昏话,真是不知好歹。你当时竟然只是笑了笑,并不生气。你是真的不生气吗?”我有些胆怯地瞅一眼表哥。
表哥脸上又露出了当初一模一样的笑。青苔慢悠悠地、不可避免地爬上了他垂在膝盖前的手背后,又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上了他的胸口。
“还记得吗?你当初怎么说的。我记得你说,满世界跑,难道就不是瞎折腾吗?满世界跑,难道就算有意义了?再说,什么叫作意义呢?你觉得蚂蚁活得有意义吗?如果你认为它们活得没意义,那它们为什么会活着?无意义的东西为什么能够活着?!
“你一口气说完,大口喘息着,脸皮发紫,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暴起。我这才想起,你是个病人,我怎么能跟—个病人争吵呢?我并没被你说服,只是有些同情你,或者说怜悯你。我说那好吧,管他意义不意义的,活着就行。你不答话,低头喘息。我耐不住那沉默似的,又补充说,不过,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我说这话很平静,却是恶狠狠的。你想必知道,我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说了你赌钱的事儿。我对此真是深恶痛绝。
“这次,你并不恼,大概是力气用光了吧?你又喘了几口气,近乎慵懒地抬起头来,笑笑地瞅着我,说你这么肯定吗?你不知道吧,人都会成为自己特别厌恶的那种人。我很不屑,这话说得够无赖的,人为什么要成为自己特别厌恶的那种人?你又淡淡地笑了笑,说世界上有无数种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厌恶的一种人呢?就因为这人本身就有变成那种人的潜质,他怕自己变成那种人,所以提前就会厌恶那种人。但厌恶又有什么用呢?越是厌恶,就证明他越靠近那种人,因为那种人一直在吸引着他。越是厌恶,证明那种人对他的吸引力越大。慢慢地,他也就在自己的厌恶中变成了那种人。
“我真够吃惊的,你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虽然觉得你说得毫无道理,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你。半晌,我才很无力地说,这么说,你本来是很厌恶赌博的了?你又很轻蔑地一笑——我恨透了你这样的笑。你说,不,你从来不厌恶赌博。你只是厌恶自己做不到愿赌服输。终于,我看到了你最脆弱的一点,我真是够残忍的,我盯着你,一字一句地说,难道你还想赢?话一出口,我感觉心里轰然—声,有什么东西碎了。
“你低头看蚂蚁,蚂蚁们已经把饭粒搬很远了,正想办法怎么拖拽着饭粒下台阶。我感觉得到,你盯着它们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贪婪和力量。但你并没站起来,去帮它们一把。你一动不动地坐着,和身下的松木椅子连成了一体。忽然,蚂蚁们连带饭粒,一起滚下了石阶。你一惊,还是一动不动,稍许,叹息一声,目光抬高,望向对面的瓦房。瓦房顶上蔓生着瓦松,它们正开出灯笼似的小花来。”
此时,青苔已经爬上表哥的下巴,很快,整张瘦削的脸就被攻占了。紧接着,他整个身子都被青苔吞噬了。他又死了一次。
“人这辈子,就是这样吗?”我心如死灰,喃喃自语。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表哥的叹息。
青苔纷纷抖落,表哥竟然站起来了!他拎了白瓷茶壶,转身朝山上走,我收拾起惊讶,慌忙起身,顾不得两腿麻木,很吃力地追上去。他越走越快,我跑得气喘吁吁。连他的脚后跟都看不见了。白瓷茶壶在远处,反射耀眼的白光,壶盖敲击壶身,叮叮叮响。我连爬带跑,还是追不上。那白光,那声音,都越来越远。我喊表哥,喊不出声。转眼之间,发现自己陷落在一条幽暗陡峭的路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除开那一点儿遥远的白光和那一点儿缥缈的声音。我哽咽着,跑啊跑,跑啊跑,跌跌撞撞,趔趔趄趄,仿佛从出生到现在,我就一直在这么奔跑,没有尽头没有终了地奔跑。知道追不上了,我仍旧拼命追上去。
呼隆一声,脚下一空。
“哎哟,小心点儿啊!”
我正坐在石匠们挖好的墓坑里。四壁和身下,是南方高原鲜红的砖红壤。我两手撑住湿漉漉热乎乎的红土,站起身来。头顶刚刚高过墓沿。我看到几双巨大的脚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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