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梅。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老爸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准确地说,其实不是想起,也不能叫名字,应该是有—天我老爸嘴里突然蹦出了这三个晋节。
罗,青、梅——我记得,我老爸这样说的时候,那天下午的阳光刚好爬到他的阳台上,探头探脑的。那是一个温暖和干净的角落,我老爸上了年纪以后总喜欢去那儿待着,一声不响。温暖,总是在那儿像他的体温一样包裹着他,他的躺椅、圆桌、茶杯、书报连同四周种满的阔叶一起,一尘不染。所以我认为,“罗青梅”这三个字,应该是我老爸在最舒服的状态下说出来的,罗青梅就是让我老爸最舒服的—个人。
那么,这肯定就是个女人了。
显然,说到女人,我有点鄙视我老爸,因为他除了我去世多年的老妈外,在我的记忆中,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的。在这一点上,我比我老爸更有经验得多。我有—个女人,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
我想声明一下,对不起,我总是会时不时把我有一个女人的事拿出来讲一讲,不分时间场合。我的朋友都骂我有病,都说好像这世上的女人都死绝了一样。没有办法,他妈的我知道我就是有病!谁让我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了?张春除了比我大七岁,看上去有点儿显老,其他的哪个女人能同她比?又有钱,又时尚,又温顺。开着公司,坐着跑车,每天不管忙到多晚,都会打个电话或者自己过来,在我耳边说亲爱的,我想你了。还有,隔三岔五,她就会问,说亲爱的,你还有钱花吗,要不要从我这儿拿点儿?所以,隔三岔五,我也会从她那儿拿个万儿八千的。反正,我有了张春后,从来没有缺过钱。不仅从来没缺过钱,张春还从来不管我,总是让我在外面疯。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张春说,只要你高高兴兴想着我就行。
他们这是忌妒,是不服气,是耿耿于怀。所以,对不起,我讲到张春的时候,也许跟我讲的事情无关。我知道,两年多了,我总是这样煞有介事浮语虚辞地唠唠叨叨。
这不好,对吧。
接着说。后来我一算,其实在我老爸说出罗青梅这三个字之前,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陈大爷不小心摔了一跤。陈大爷不仅摔了一跤,过几天住院一检查,变成了股骨头坏死。陈大爷是在上午摔的,到了下午,我老爸听说后颓然倒在了躺椅上,一声长叹,说,陈启民要死了!接着就好长时间不说话,接着,罗青梅这三个字就随着躺椅“咯吱咯吱”的声音,冒出来了。
罗青梅!我老爸说,陈启民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说实话,要是放在平时,我哪会去管什么罗青梅罗紫梅的,张春正好打电话来,说是让我晚上陪她吃顿饭,有个项目上的事要同我商量。我正在想,人家张春从来没有让我给她办过事,我好歹也得豁出去一回。这样才算男人,对吧。
可我老爸突然就动不了了。我手忙脚乱地找来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竟然是轻度脑血管堵塞。我听不懂,说医生你能不能说简单点儿,深入浅出?那医生一笑,说小赵,你父亲是脑血栓,就是轻度中风。
他妈的!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在我们这儿有一种说法,说是中风就是给急出来的。那么,我老爸的病,肯定就是因为陈太爷摔跤给急的。这就更奇怪了,这简直荒唐得像是这三月滚滚而来的倒春寒,把天都要奇怪得翻过来了。我只好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说张春我不能来陪你吃饭了,明天你来我办公室吧。
陈大爷和我老爸是死敌。不知为什么,陈大爷恨我老爸恨到了骨子里,天天盼着我老爸死。他见人拉着就说,赵东这个狗东西,怎么还不死呀?他有时候会在雷声阵阵的夏天,对所有匆匆躲雨的人喊,说雷怎么不把赵东这个狗东西给劈死呀!我老爸听说后,脸总是要拉很长时间,黑漆漆的,良久,才说,他,他怎么不去死呀!
陈大爷不仅恨我老爸,连我都恨。我们这儿叫长辈,一般不叫大爷,叫老爹。我记得小时候见了陈大爷,刚开口叫了一声老爹,他就红着眼睛朝我扑来,说叫你大爷!我就叫,大爷!他一巴掌扇过来,要不是我机灵,躲的快,我猜会被他扇死的。
从此我就叫他陈大爷了。那时候小,学了一个成语,叫爱屋及乌。我立马联想到了陈大爷,恨乌及屋!我很聪明,知道既恨老子又恨儿子的恨,是根本化解不了的。
那得是多大的恨呀!对吧。
所以我怀疑,罗青梅,是不是我老爸和陈大爷之间的情人,换句话说,他们两个,是不是从前的情敌?
写到这里,我手机响了。各位,我是在一个叫平县的五星级酒店入住的,晚上,吃过了这里最负盛名的羊汤锅,我就无事可干,但我还是坚持换上运动装,跑了两万多步,才放过了自己。回房间冲洗完毕,我本来是准备到楼下K歌的,找个妞,要瓶洋酒和—个包房,打算把这离家在外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打发了。可是,我突然看见了台灯和书桌。台灯的光那时照在栗色的书桌上,我的喉头清晰无比地动了动,感觉真想过去将它们咬一块下来。我知道我是想写点儿什么了,最好是把我老爸这事给写一写,记一记。毕竟,今天是我为了我老爸出门的第一天,我想一天一天,记录这段感觉莫名其妙又命中注定的旅程。
我毕业于中文系,本科学历,平时总爱写点儿小文章,发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弄点儿小骚情,赚点儿小稿费,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心,一不小心,还能撞上几个像张春这样的女人。朋友们都说,女粉丝。
我手机响的时候,楼下的歌声震得我的脚底板直颤,我从文字间惊醒,听见一个妞正扯着嗓子叫“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边无际的恐慌。电话是张春打来的,张春问,你在哪儿?我一听就笑了,说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一大早就跟你说了。张春说亲爱的,你真的是在那儿吗?你真的是在那儿真的是在那儿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神神秘秘躲躲闪闪的味道。像个神经病。我说,是呀!你是不是想来陪我?
结果张春突然一阵大叫,喊,你快跑!出事了!检察院已经开始找我了,我估计我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明天一大早,你去办个卡,我往你卡里打钱!你不要住酒店,住小旅馆,私人旅社,你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接着她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已经关机。那“嘟嘟嘟”的忙音似乎是射向我的一颗颗子弹。我想,我完了。
其实我根本来不及想,立刻“哐哐哐”收拾东西,“哐哐哐”下楼退了房,接着我就打车到了车站,坐上了开往兴市的夜班车。
我补充一句,我是最听张春的话的。这女人除了身体可以让我像狗一样趴下之外,还有智慧。要不,她怎么可以让一座城市的主流圈子滴溜溜围着她转,什么什么工程,什么什么领导,什么什么酒会,什么什么发布会……她能把一顿饭都吃成一个会,还有什么不能混的。
所以,我就在三月—个冷雨弥漫的清晨逃到了兴市。
我真的在城北找了一家私人小旅馆。一楼,靠近院门。火车站附近,闹市,有银行,有饭馆,还有大量像我一样的外地人,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按照张春另一个手机发来的短信的说法,如果你发现哪儿不对劲,—拉开院门就可以躲进人群,混上火车了。
我第一时间去办了卡,一小时后,张春的钱大量涌入,那接近七位数的一串数字,差点让我热泪盈眶。我试着取出一沓,确实是钱,我差点儿哭了,我觉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热乎乎的温暖,真的。
一切顺利,推开窗,也就看见了那家旅社后面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这儿虽然已经是另外一个省,但离平县不远,所以,风景是一样的,花也是一样的,这让我稍微得到了一种类似于亲人故乡的抚慰。
花。是的,大片大片的金黄和嫩绿就那样在我眼前狠狠翻腾着,虽然是倒春寒,虽然是冷风,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冻僵的红土地上生长的热烈。
我决定不走了,我要仔细想想我老爸。
逃亡是什么?我依稀记得字典里的解释,逃,是为了躲避不利于自己的环境或事物而离开。那么,亡,就是流亡了。躲避?趋利避害!有那么容易吗,这是需要多么高的智商和情商才能做到的事,凭着我这几下,估计早就被抓了。
我是一个毫无目标一事无成的人,后来我总结过,我一旦定下目标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他妈的肯定失败。所谓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所以,我能这么轻而易举逃出来,除了张春在帮我,剩下的,就是巧合了。
所以,我还是要感谢我老爸。
我老爸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就急得醒过来了。第一句话,当然是喊我。他喊,赵小西!赵小西!他的声音先是赢弱的,后来随着清醒的程度进一步加强。我说老爸,轻点儿轻点儿,我在我在!我老爸看见我,立刻平静下来,仿佛看见了他一生的希望。我的心也一下柔软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老爸顿时变得像个孩子,他问,你陈大爷怎么样了?我说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我老爸动了动,差点儿把输液的针头动歪了,他说,那你还不快去!他要死了。我说老爸,他死了你那么高兴呀?我老爸“噗”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弄得我手忙脚乱地擦,等我擦干净,他才说,他要是死了,我这一辈子的清白就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老爸的意思,他是说陈大爷不能死!或者,他必须在陈大爷死前把自己与陈大爷的事彻底弄清白了。只要我老爸清白了,我老爸说,那么,你陈启民愿意怎么死怎么死!死得越快越好!
我说老爸,你不能这样诅咒陈大爷,人家陈大爷好着呢,你们两个都死不了。我老爸就急了,说赵小西你个狗东西,多少年了,老子从来没有要求你为老子做一件事,现在事到临头,你想溜是不是?你要是溜了,老子名下的房产、存款、古董老子统统捐给国家捐给学院你信不信?
我说老爸老爸,我不溜我不溜傻子才溜呢!我说但是老爸,你得答应我—个条件,就是你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快快好起来。我老爸笑了,但很狡黠,他说,你要请个长假,去帮我重新调查一件事,而且,得彻底调查清楚,这一回,一定要弄个清清白白!路费和请假的损失费我替你报销。你要是不去,我就住在医院里不出去了!
我老爸要我调查的事,就是陈大爷的事。
当天,我背着我老爸去看了陈大爷。陈大爷和我老爸住同一家医院,一个外科—个内科,有点儿同病相怜或者共赴劫难的意思。我到病房的时候,陈大爷的大儿子正匆匆拿了药进来,见了我,一喜,说赵小西!好久没见了!我斜着眼睛看看他,说陈军,我能天天让你见着吗?陈军是个警察,官至公安局副局长。我总不能让一个警察天天见着我,那成了什么了,对吧?更何况,陈军这狗日的,一天到晚一副正能量的代言人的样子,有一天他弟弟陈晓从国外回来,大家吃饭,我不小心被陈军加了朋友圈,天天看这狗日的什么跑步呀、加油呀、为了国家呀、专心工作呀,伟大的祖国又多少多少岁呀,我那个烦!一个月后我就把他删了。我跟陈军,从来说不上话,我只跟他弟弟陈晓玩。陈晓是我的同学,发小,“死党”。只不过,陈晓出国读博就留在美利坚了,从此我显得势单力薄。
我拨开陈军宽厚的肩膀,就看见了陈大爷。陈大爷好好的,谁说要死了?虽然腿动不了,但躺在病床上,眼珠子滴溜溜转,嘴张得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接着大口大口吃刘阿姨递到嘴边的饭。
有件事我得先说。陈大爷恨我,可奇怪的是,我偏偏不恨他。不仅不恨他,每天放了学,我就和陈晓去他家玩。陈大爷每次见了我,也只是瞪瞪眼睛,不理我而已,并没有什么暴力倾向。我老爸知道这件事,先是不准,后来见管不住,也只好同意,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后来我认定,我们两家的矛盾,根本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是两家的爹在斗气玩儿呢!就像这一天,我走到陈大爷病床边,说陈大爷,听说你摔了,我来看看你。陈大爷一下警惕起来,忙着把嘴里的一块排骨囫囵吐在刘阿姨手心里,说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你爸那个老东西?他是不是盼着我死呀?你回去告诉他,老子死不了!我还等着他死呢!他要是不死,我就不死!看谁熬得过谁!
我实在熬不过我老爸的追问,就把陈大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这样,我老爸的病立刻好了。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扶着我,我要走动,医生说了,恢复机体功能。
陈大爷因为是外伤,不到两个月就出院了。我老爸还多住了一个月,出院时,瘸了左腿。也不算瘸,微微有点儿晃,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邻居们都夸我,说我孝顺,照顾得好。
是的是的是的,我要是不孝顺,此时此刻,又怎么逃得出来?我觉得,我这个人,现在就他妈只剩下孝顺了。
天已经黑透,我想出去吃点儿东西。刚动了念头,敲门声响起来,那微弱的声音在寒风合围的夜幕中显出了巨大的能量,差点儿让我窒息。谁?我还是问了—声,之后就想象着警察破门而入的样子
我,给你送壶开水。一个纤细的声音,像一个软绵绵的窝。
我深深舒了一口气,一把拉开了门。确实是一个手里捧着水壶的女人。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像是来给我送开水的,浑身的骚气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呼呼响,根本冻不住。我见四周真的没人,忙把她拉了进来。
刚关死了门,那女人已经开始脱衣服。还算好,膀大腰圆的,脱起来费劲,外衣刚脱去,就被我制止了。我说你干什么?她说大哥你这儿好暖和哟,我就住你隔壁,冷死!她说大哥要不要妹子就在你这儿暖和一晚?我皱了皱眉,我他妈虽然经常同朋友们疯,但除了张春,从不碰别的女人。这是底线,对吧。
我让她出去。后来转念一想,我又掏出一百块,让她随便给我弄点儿吃的。她的神情立马变得小心翼翼,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随便,热的就行。她说这可不能随便,你那么贵重的人,要吃得好!后来她风风火火给我买来一碗抄手,我就同情起来,想,她说的吃得好,就是抄手呀!
她不肯走,看着我吃,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我快要吃完的时候,电话响了,因为注意力都在那女人身上,就没多想,接了。是陈军打来的,陈军一听见我的声音就笑起来,问我,说赵小西呀,你在哪儿呢?明天咱们吃个饭怎么样?我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挂了,顺手关了机。我心想,陈军你个狗日的,我请你吃个饭,十回有九回,你狗日的拒绝得义正词严的。天天忙得跟公安部部长一样,哪有时间跟我吃饭?你狗日的那正能量什么时候正眼瞧过我们负能量了?别诈我!
陈军就是在诈我!那么,我是被他们盯上了。我连忙问那女人,说办个手机卡多少钱?那女人说,好像三百多吧。我说我给你六百,你立刻帮我办一张去。那女人激动得浑身颤了一下,使劲点着头。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把我当作她的主人了。
经过这一阵乱,我根本静不下来,脑袋里全是我和张春的事。
还是先说说我老爸。很简单,我老爸一听说陈大爷活得好好的,催我调查的事也就缓了下来。只不过,他们两个从此较上了劲。好像剩下的日子,不是为自己而是活给对方看,他们好像两块生机勃勃的甘蔗地,你发芽了,我就拔节,你长出一节,我立刻拔高两节。陈太爷说,赵东这个狗东西,终于瘸了一条腿!我老爸说,陈启民,你都躺床上起不来了,我还怕瘸?陈大爷说,今天,我家老刘给我炖了排骨!我老爸一听就上火,逢人就说,我让我儿子请我到外面吃海鲜!陈大爷嗤之以鼻,说再海鲜也没有家里人做得好!我老爸就给我打电话,说赵小西,你给老子找个会炖排骨的保姆回来,钱我出!
这样也好,对吧。
可我哪有时间陪他们玩呀!那段时间,我正为张春的事焦头烂额!我说过,张春为了项目上的事,要找我。我也说过,人家张春从来不找我办什么事,再怎么着,我也得为她豁出去一回。
我在—个叫国家级开发区的地方上班,具体说来,就是开发区城建局下面的一个城市投资公司。出纳,后来混到财务科副科长。我妈挺喜欢我这工作的,说是铁饭碗,好得很!可我妈死得早,我当上副科长之前,就去世好几年了。所以,我这工作在我老爸眼里,就全成了我没有理想没有上进心的罪证。我老爸常说,你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来当个出纳,哈哈,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账房先生,废物。我老爸是大学教授,知识分子,理想主义者,他有权利这样揶揄我。
我承认,我真的慢慢变成了废物。我在这个单位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看报纸喝茶,或者上网看视频八卦打游戏。下了班,当然是各种各样的吃吃喝喝,K歌跳舞打麻将。有时候烦了,对着茫茫夜空,我真的想过,我他妈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只有张春欣赏我。
张春一见我,就抚着我的肩膀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个有用的人。她每次跟我做爱或者给我钱花的时候,都说我是她最欣赏的人。我心想张春,你是不是瞎了眼了?我就是天天照着镜子把我浑身上下摸遍了,也不知道我哪一块有用哪一块让你欣赏成这样。后来我想,有用就有用吧,欣赏就欣赏吧,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肯定是说不清的。没有办法,张春总要爱上我的。
大约一年半以前,我终于知道我哪儿有用了。张春的公司,是我们市有名的园林绿化公司。恰逢其时,开发区要搞一项大规模的绿化工程,具体说来,就是把开发区内最大的街心花园投资三千万重新绿化一次。你说,我们这领导,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因为十多家公司来争这块肥肉,竞争激烈,为公平起见,工程采取招投标的形式。张春找到我,根本不用客套,让我把标底想办法搞到手,透给她。我也不客套,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办成了。张春顺利拿到工程,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看错,你就是我欣赏的那个男人!
这工程一年后顺利竣工,张春干得也很顺利。可是风云突变,开发区换领导了,具体说来,就是我们开发区主任升官了,调走了,张春的工程款,还剩六百万,就拖了下来。
张春在我老爸住院那天打电话约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件事。张春说她需要这六百万,张春说她的公司快要被这六百万拖死了。张春说着说着就要哭。
我哪能见女人哭,更何况,是我的女人!我一拍桌子说,我们财务账上这几天有一千万,暂时先挪给你六百万,周转周转,可是你得一个月后填回来。这笔款子是给学校盖房子的,不是还给你们的。专款专用!张春立刻抹抹眼泪站起来,说—个月还!
我就把六百万想尽办法转给了她。她是我的女人,我做这事合情合理,对吧?
关键是,只要一个月以后还回来,就什么事都没发生,神不知鬼不觉。可更关键的是,张春不仅—个月没有还,快半年了都没有还。
其实这次临出门,我是跟张春狠狠吵了一架的。张春说,我为什么要还,这钱本来就是他们欠我的,让他们来找我好了,说到哪儿,我也有理。我还有合同呢!我说张春,你要害死我呀!事情我是捂不住了,我挪用公款你知道吗?你是要让我坐牢呀!张春很无情,一脸的决绝,说坐就坐吧,老娘养着你!
刚好,我老爸来电话,说是要找我谈谈。事情,还是忧心忡忡要逼着我去调查,还是要在陈大爷死之前,能还他个清白。我一赌气,就顺着我老爸的心思,请了假,远走高飞。
其实,我老爸的事情跟我的现实比起来,单纯得可笑。
20世纪50年代末,我老爸大学毕业分到了我们市最好的中学教书,那时,革命斗争如火如荼,形势复杂。我老爸胆子小,为求自保,混进了学校刚成立的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简称清队办。清队办的主要职责,是牢记毛主席教导,一要揪出现行反动派,二要清理历史上曾经站在反动立场上的人。成立伊始,千头万绪,困难重重,任重道远。可敌人再怎么狡猾隐藏再怎么深,战友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奋战,还是找出了线索和工作的目标。第—个揪出来的人,就是陈大爷。
陈大爷,陈启民!一听这名字,你就大概可以想象他当年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招蜂引蝶的样子。我们不能以貌取人以名度人,可最关键的是,陈启民有三个把柄从蛛丝马迹中现出了原型。第一,陈启民从前的身份,是国军预备役少尉。第二,陈启民当年带着《资本论》和《国家与革命》两本马列著作,大摇大摆穿过敌人设置的重重封锁线,到达了平县地委,解放区,游击队的根据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敌人傻呀,不搜查他呀?除非他是敌人派来的。第三,陈启民当年读书求学期间,可以从—个大学换到另一个大学,想读哪个大学就读哪个大学,这样的经历,是不是太特殊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是—个贫农子弟,怎么可能办得到?除非他是特务!
基于以上三点,陈启民是特嫌,就是,陈启民有重大特务嫌疑!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是特务了。再加上刘阿姨,陈启民的老婆也太漂亮了,身上带着一股子妖气和妩媚之气,说具体点儿,就是骚。不仅骚,还整天围着他转来转去,从来就没有抱怨过。这也太不合情理了,这他妈的换了谁不得宠着捧着的,换了他陈启民就可以这样?就可以让一个这样好的女人宠着他捧着他?在很多群众的眼里,越分析,越觉得刘阿姨不是他老婆,而是敌人安排在他手下的女特务。
可我老爸不这样认为啊,我老爸青筋直冒地跟我说他确实不这样认为啊!我老爸说,不仅他不这样认为,清队办的领导也非常慎重,说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毛主席还说,要从客观的真实的情况出发,而不是从主观的愿望出发。毛主席又说,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等等。所以,领导说,我们要慎重,要调查。
所以,在毛主席的指引下,清队办秘密成立了调查组,立即对陈启民展开调查!我老爸说,就是外调!我说老爸,听你这口气,好像毛主席和你是一个办公室的。我老爸厉声呵斥,说别扯!严肃!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觉得毛主席就在我们身边!我就严肃起来,问,我说老爸,什么是外调?我老爸想了半天,才说,这你都不懂呀?不过,现在还真不好解释咧。外调嘛,就是外出调查,具体说,就是沿着陈启民提供的线索和路线,把他的三个问题调查清楚!接着,我老爸补充道,外调是我们当时经常采用的手段。
外调人员两名,我老爸因为年轻,首当其冲,另外一名,名叫罗青梅。我说老爸你说什么?真的呀?我老爸看看我,问,怎么了?我问,罗青梅是谁?
天又不争气地亮了。其实,我这句话说的是两个意思,一个是天亮了,一个是我他妈的太不争气,没写没记录多少,就得停笔。那个女人还算讲信用,真的给我办回了一张手机卡,我立马换了,把那张陈军打过的卡扔进了火炉。一个哆嗦过后,才觉得又回到了人间。
陈军这种人太狡猾,我得防着,对吧?
那女人虽然膀大腰圆,但名字取得柔弱,叫莎莎。很奇怪,一听见莎莎,我再仔细观察,倒发现她真的显出几分水色和清美来。我一高兴,就又掏出一沓钱来,说莎莎,你去给我买张车票吧。莎莎一愣,问,说你要走了?我说是。莎莎一声叹,问我,你要去哪儿?我说,北京。
我想,我说北京总不会错吧。北京是个人人都想去一有机会都会兴冲冲往那儿跑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是个人人都不会怀疑的地方。
因为离火车站不远,春运已经结束,该回的人都回了,该走的人都走了,所以,莎莎很快就买到了第二天中午去北京的票。作为回报,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也朝我轻轻靠了靠。我想,她是个知趣的女人。
可我当天晚上就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作为—个逃亡者,我怎么可能让莎莎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怎么可能让莎莎知道了我要去哪里,还坐火车。
我决定沿着我老爸外调的那条路线逃,一方面,完成我老爸交给我的事,像他说的,还他一个清白。另一方面,这外调的路,可能在过去是条路,但现在已经无人知道了。这就是说,这条路线在现在人们的眼里,是毫无逻辑的,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就像外调这个词,现在的人,根本不知道。
我搭上了一趟开往安县的夜班车,就此离开兴市,销声匿迹。
四
我老爸和那个叫罗青梅的女同事,是在—个清晨抵达安县的。在此之前,他们从兴市出发,坐班车、搭货车、拦马车,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淋了三天三夜的雨。同我比起来,他们的路途,更像逃亡。
因为累,罗青梅从最初的兴奋,变成了之后的筋疲力竭。最后,变成了重病一场。我老爸说,年纪轻轻的,漂漂亮亮的,哪经得起人挤马颠的,完全就是—个负担嘛,—个资产阶级的娇小姐。
但我老爸还是把罗青梅的这点儿娇气对组织上隐瞒了下来,让她安心养病。高烧中的罗青梅很感激,说我老爸是个好人,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病,失去了组织对她的信任,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老爸笑笑,说正常的工作嘛,再说了,你也不容易,谁不会生病啊。罗青梅听了,脸上终是露出笑来。
那笑是苍白的,灰扑扑露着憔悴和深深的不安。
其实罗青梅的生活那时就是灰扑扑的,灰扑扑的天空,灰扑扑的呼吸,灰扑扑的希望。就在一年前,这个女子毫无征兆地嫁给了学校的英语老师杜渊,一个过去当过国军上校的人。就是说,罗青梅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特务、反动派。所有的人一片愕然。我老爸说,她这是自找的,她这叫不懂事,不,她这不是不懂事,完全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她这哪叫结婚?她这完完全全是昏了头了!就在她结婚后不久,一件事在学校里悄悄流传开来,说罗青梅因为这次的任性而为,被赶出了家门,她老爸愤怒得像头狮子,不停冲她吼,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你要去嫁给这样一个败类!罗青梅轻轻一笑就从家里出来了,回头对着家门说了一句话,她说,爸,对不起,没有办法,这是我的爱情!
爱情?你跟—个国民党反动派讲爱情?你一个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放着那么多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不去爱不去嫁,你还敢讲爱情?你让学校这几个光棍领导情何以堪?没有办法,只有批斗了!狠狠地斗,要当着全校师生把她那资产阶级思想好好晒出来,要把她脑袋里的那点儿爱情斗成敌情,狠批一个私,狠斗一个情!要让她把爱人变成敌人!
但是,真的没有办法,罗青梅这个女人就像中了蛊,吃了迷魂汤,白天任你斗,一声不吭,群众的唾沫吐在脸上都只是笑笑,不擦,任风阴干。到了晚上,回家洗把脸,照样给杜渊煮饭端洗脚水。用学校领导的话说,他奶奶的吃了定心丸了!
好在杜渊的历史还算争气,资料显示,这个人当时是西南联大外语系的大学四年级学生,抗日战争最紧要的关头,响应政府“凡外语系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应征入伍”的号召,参加的,是远征军,在中缅前线给中方将军当翻译,干的,是打鬼子的事。所以,批斗也就慢慢缓了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唯一的嫌疑,就是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翻译,最后官至上校军衔?还是排除不了国民党特务的嫌疑,这—次,也在外调之列。
所以说,我老爸是个好人,对吧。
我老爸还自己掏钱,给罗青梅买了土霉素和四环素。有必要说一下,他们住在安县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当时的住宿费,是一个人一天三毛钱,吃饭也是三毛钱加一斤粮票。我老爸那天给罗青梅买药就花去了四毛,不知我老妈要是知道了,心里做何感想?罗青梅心里清楚,那几天死活不吃饭,要把自己的伙食补助省出来,还给我老爸。像这种深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的人,就是饿死,也不会接受我老爸这种贫下中农出身的人的任何一点儿馈赠的。这一点,我老爸心里非常清楚。
好啦,还是说陈大爷的事。我老爸说,他们来安县,是根据陈启民自己提供的线索来找一个叫张成的人。陈启民说,那是我的一个同学,我们一起从大学去的平县解放区,你们找到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第二天,我老爸让罗青梅躺着休息,自己拿了组织介绍信,找到当地的清队办,去打听张成。没想到很顺利,张成的下落很快搞清楚了。我老爸说,那个年代的人,不像现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都很高,一听说是外地来搞调查的革命兄弟,人家热情高涨,分头行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人给翻了出来。说,张成已经被划成了右派,下放到仁县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去了。人家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老爸点点头,连声应着,就要走。人家不让走,要留吃饭,我老爸想了想罗青梅,忙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人家一听,也就作罢。
我听到这里,当时就笑起来,我老爸问我笑什么,我没说,但心里想,老爸啊老爸,人家请吃饭你都不去,你跟这罗青梅,怕是要发生点儿什么了。
我是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的。
安县这个地方,跟我老爸他们那阵儿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高楼林立,路阔车叠,天桥飞架,商繁人拥,处处整洁如新,这让我到哪儿去找躲避之处?不过也好,我想,他妈的要是全国的城市都让钢筋水泥变成一个球样了,我就应该好躲了!因为,城市一旦没有了特点,肯定就没有了标记,投有标记的地方,是最难找得到的。但我又转念一想,不对呀,应该是不好躲呀!都一个样了,那么,街街巷巷就都规范了,那么,人的行为思维是不是也都被这钢筋水泥给条条框框了,逃跑的人,是不是也就只有沿着一条路走了?
我不知道,我突然在安县的大街上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弄得迷糊起来。到底是这样还是那样呢?这个问题不能想,想着想着,就会变成一个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的哲学问题。要老命了!陈军啊陈军,你们狗日的好阴险!
我偏不!只要想到了这些,就能找到路。对吧?
这一次,我租房。我交了半年的租金,在安县一中对面小区的学区房里弄了一套一室一厅带家具的单元房。十二楼,放眼望去,整个县城尽收眼底,彩霞满天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我觉得,我成功占据了—个进退自如的制高点。
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好喘口气了。
我有的是钱。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这里找最好的饭馆吃最好的美食,之后,我还可以像小区里所有的人一样,悠闲散步,安稳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是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
只要不接触人群,只要混入人群。
其实,我被惊醒的时候,是黄昏,高峰期,汽车喇叭叫得理直气壮,我渐渐也理直气壮起来,洗了澡,换上一身不引人注目的衣服,悄悄下了楼。
我想在这个县城四处走走,找找我老爸他们的样子。
既然张成在仁县,我老爸他们当然要去仁县。如果罗青梅不生病,当天就有一辆班车。可他们只得停下来,错过了时间,他们就得等三天。当时的安县,小得只有屁股大,我老爸说,点支烟就能逛一圈。山里的小县城,你随便爬个坡,就能一览青瓦炊烟的全貌。还好,没有下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老爸就坐在招待所小院里发呆。
这天罗青梅感觉病好了,到院子里洗衣服,刚好我老爸也在,就帮她打井水。这样,他们就由病开始,聊起了她的婚姻。罗青梅说,我的病好了,我感觉我精神多了,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罗青梅又问我老爸,说,老赵,是不是这人病一场,就算是跟过去告别了?
我老爸问她,说小罗,你和杜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罗青梅笑笑,说老赵,你也是个大学毕业生,知识分子,难道你不知道爱情这两个字吗?我老爸一听,呆了一呆,说,知道,我正在跟,我正在跟我身上的这种小资产阶级作风做斗争呢。罗青梅愣了愣,接着哈哈一笑,就不理我老爸,哼起歌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老爸听着听着,终于想通了。
我老爸说,罗青梅毕业于北京的一家音乐学院,人家从大地方来,浪漫,一身的艺术细胞。所以,人家胆子大,敢追求爱情。我昕着听着笑起来,心想老爸啊老爸,你怎么不干脆说人家骚呢?
小城潮湿,罗青梅洗的衣服,直到走的那天才晾干。他们坐上那辆磨磨蹭蹭摇摇晃晃的班车的时候,我老爸还闻到了罗青梅包里飘出的一股肥皂的清香。
我随便走了一圈就回去了,天一黑透,小县城还是显出了它的乏味来,没有酒吧,没有音乐,没有大超市,没有玫瑰花,甚至,他妈的连个意外的表情都没有。这里除了居家过日子,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闲情逸致。我突然感到兴味索然。
我是说,没有人理我。我是说,张春已经好几天没有电话了,她可能已经被抓了。对吧?
走到小区门口,遇见了房东。这个精瘦干练的老头儿穿了一身白色的丝绸衫,飘飘逸仙的样子。见我就问,说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半天,还以为今晚我怕是打不成太极拳了。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人家社区民警来查身份证呢,你不在,就通知我,让我告诉你明天等着。所以,明天你就别到处乱跑了,人家的工作,我们要配合。老头儿说话的时候,目如鹰隼,见很多白色丝绸衫出现在广场时,我看见他的太阳穴立刻暴涨起来。
是的,白色,很多的兴致勃勃的白色,它们就像这座小城的晚礼服,那个时候,手挥琵琶,白鹤亮翅,风度翩翩。
我立刻上楼收拾东西,之后不辞而别。我有身份证,但我不能给他们查。
五
到达仁县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路的乏累让我要疯,上了出租车我就对司机说,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找人说说话,对吧?我已经好多天投有跟人说一句话了。其实,你要是逃得了,你住什么地方都他妈没事,你要是没那个命,就是躲到阴曹地府里,也会碰上警察的。
人活着得靠运气,对吧?
我在一个叫帝豪大酒店的地方顺利开了房,豪华商务单间,五百多一晚,跟我的钱比起来,不算贵。一挨上枕头,我就睡死过去,他妈的连个梦都没有。
我老爸和罗青梅可没那么幸运,他们实在没有车了,后面到仁县的那一段将近十公里的山路,是走过来的。还下大雨,我老爸说,我们那个辛苦呀,现在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有一段,得穿过一片稻田。我老爸出身贫农,顺着田埂打几个喷嚏就走到了对面山坡上。罗青梅这个资产阶级小姐,脚下一滑,就跌进田里。她不敢喊,—个人在那儿挣扎。雨越下越大,罗青梅越陷越深。实在是惊慌了,才喊出声来。
我老爸听见喊,忙回身来救。可也不敢直接伸手去拉他跟我说,那是资产阶级的手,还是个女人的手,碰不得。他顺手扯过一根青黄的苞谷秆,把上面的叶子全部秆干净,朝她递了过去。我老爸说,她看着他剥苞谷叶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绝望。连我老爸都怕了起来。我老爸说,后来他想起来了,她肯定是以为,他要打她。
后来他们就这样走完了那段湿滑泥泞的山路。我老爸在前,罗青梅在后,我老爸闷头儿往前走的时候,罗青梅在后面哭,我老爸回头看的时候,罗青梅在后面笑。反正一脸的雨水,什么都分不清。
这一回,是我老爸生病了。
我老爸生病也没有躺下。他哪能躺下,他哪能让罗青梅来服侍。这点儿小病,比起肚子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罗青梅见我老爸身子在抖,就问他,说赵老师你是不是病了?我老爸摇摇头,说,吃一顿就没事。我老爸还说,陈启民啊陈启民,你这不是逗我们玩吗?我非把你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吃过饭,我老爸的精神果真好了许多。他说,碰巧了,那顿饭是黄生生的苞谷饭。有必要插一句,我老爸有个毛病,他一生病就要吃苞谷饭,他说如果能吃上我奶奶做的那种用手搓出来的苞谷饭,再加一块又肥又厚的老腊肉,什么药都不用!这似脾气,—直到现在都不敢。我心想老爸,你这哪是生病,你这分明是要找我奶奶撒娇嘛。
就是这样,一大碗苞谷饭,一大碗红豆酸菜汤,我老爸的病好了一半。当晚不放心,他还背着罗青梅,偷偷到医院开了阿司匹林,吃了就上床,捂着被子睡一觉,发身汗,什么事都没有了!
第二天,我老爸是被一阵水声弄醒的。睁开眼睛一看,罗青梅正弯腰从洗脸盆里拧出一块毛巾来,另一块毛巾,盖在我老爸额头上。见醒了,罗青梅慌着笑笑,说赵老师。你打了一夜摆子,说了一夜胡话。
我老爸心更慌,问,我说什么胡话了?我说了什么了?
罗青梅摇摇头,端着脸盆出去了。
顺着她的身影望去,院子里,晒满了他们刚刚洗净的衣服,太阳出来了,到处是湿淋淋的光。
我老爸一翻身爬起来,抓起额头上的毛巾抹了把脸,就往外走。罗青梅一声拦住,问,说赵老师这是要去哪儿?
我老爸说,找张成。罗青梅说,我也去。我老爸说,你就别去了,病刚好了没几天,在家好好养着吧。罗青梅笑笑,不说话。
我老爸见了,又扯起脚要走。罗青梅轻轻叹了一声,说老赵,找张成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也是外调小组的一员,对吧,我要是不去,你的调查是无效的。我老爸这才笑起来,说,那,走吧。
劳改农场是很大的一片田野。有一趟到爿县的班车经过那儿,下了车,要往里走五公里左右,才找得到那儿的办公室。那是一条两边种着桉树的路,很长很长,它们把那个下午衬托得笔直高大。我老爸说,到了现在,他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桉树。还有葡萄。满地的葡萄园和葡萄架,让罗青梅突然间在那片荒地上显得生动起来。
我老爸跟她说,小罗,我昨晚,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罗青梅说,你放心吧,我没有听清。我老爸又说,你千万不要跟组织上说我生病的事。罗青梅说不会,罗青梅说,赵老师,我也生病了。我老爸听了,终于放下心来,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说!想想,好像觉得尴尬,就指着旁边的地,说,你看,葡萄园!罗青梅点点头,说,可惜,没有葡萄。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张成,人家说,张成被清理回爿县老家了。
我在帝豪大酒店睡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醒过来一看,天黑得紧,窗外全是荧荧火火的霓虹灯。我也不管是几点,我都这样了,好像时间对我已经没有用处,楼下的KTV在卿卿我我冷冷叽叽地唱,我狠狠打了个哈欠,知道时间并不算晚。洗了个澡,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该出去觅点儿食了。
可我已经出不去了。我耳朵尖,听见警车好像叫了两声,忙扒开窗帘看。这个时候,我真的看见了无数闪着警灯的警车和无数被警灯闪着的警察。我的天!我还来不及在心里叫一声,他们已经冲进了酒店大楼。
他们就在我的脚下!他们正顺着楼梯往上爬!那么,他们马上就要敲响我的门了!我的身体发出“砰”—声巨响,感觉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我只有绝望地盯着那扇白色的门,感觉它一点儿厚度都没有,感觉它透明得像是女人的一层柔嫩的肌肤。不过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儿怕,一丝恐惧,脑袋里通通都是空白,像我见过的人烟荒芜的草原。那么,甚至,还有—种隐隐约约的委屈。
时间仿佛很久,才“嘀嗒”一声跳了过去。慢慢地,我听见了响动,肯定是在楼下,肯定是很多女人纷乱惊慌的尖叫,还有逃跑和追逐的声音,夹杂着辩解、拉扯和呵斥。当我听清楚那些响动时,我突然站了起来,再去瞧。
楼下依然警灯闪烁,但这一次,是警察们押着大批的女人往外拥。我一看,这些女人大都穿着妖艳,大多数露着腿、低着头、捂着胸。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忙到桌前翻开那本棕皮的《酒店指南》找,这才发现,原来三四楼,是这家酒店的KTV和桑拿。
原来,响动是三四楼的。原来,警察们是冲着三四楼去的。他妈的黄色跟我无关吧,小姐跟我无关吧!我使劲呼出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沧桑。
我就去开门,鬼使神差,我是不是也想去瞧热闹?探动静?反正我记得我开门的时候是飞快的,没有一丝犹豫的,那么,就更不是因为谁在敲门了。
他妈的门口站着个女人!紧贴着,想把自己镶嵌进门框中。等她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一脸壮硕的惊恐和沉甸甸的胸。她一见是我,或者说,她一见是个男的,不由分说前挤了进来。
我让她出去!我让她别给老子惹麻烦!我让她死远点儿!可是,她已经坐在我的床边就那样颤抖开来。抖着抖着,人突然变得娇小起来,哭起来的时候,满嘴的酒气。
我是最见不得女人哭的,对吧?
更何况,她突然跪在了我面前,求我,说让我收留她一晚,说只要不让她出去,让她干什么都成!干什么?还能干什么?虽然我前面说过,除了张春,我是不碰其他女人的,但我的心还是软了。刚一犹豫,这女人腾地站起来,腾腾腾跑进我的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后来我问她,她不承认那是喝多了,她说她酒量大着呢,她说那是被警察吓的。我一看,这活脱是个小屁孩儿,就问她多大了,她说二十几岁。一听这口气我就来气,我说你妈才二十几岁吧!她就笑,砸在我的床上,拉上被子捂住头,呼呼大睡!
我只好在椅子上,守了一夜。
这小姑娘还可以,第二天一看,眉清目秀的。见我没对她动手动脚,顿时胆子大起来,对我来了兴趣,问,说大叔你是干吗的?你住在这里几天了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找人的你从哪里来你们那儿好玩吗你就要退房了还是要多住几天你是不是就要走了你要去哪里?我莫名其妙心烦起来,阴着脸,不说话。
小姑娘见我这模样,也只好忧虑起来,缩着身子哀叹一声,说,仁县这地方真难待,不好玩,我要走了。我问,你要去哪儿?她说,爿县,回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一听,笑了起来。
我们在第二天下午,悄悄往爿县去了。
我老爸和罗青梅是在爿县的大街上找到张成的。那个时候,张成已经由一个人民教师,被清理成了一个扫大街的。我老爸说,张成很落魄,一个月拿十八块五。说到陈启民的事,张成很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个人的事,组织早该清楚!我老爸说,正因为有不清楚的地方,组织才派我们来调查,我们绝不冤枉—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个坏人。
听到坏人,张成眼里顿时放出光来,说,你们等我扫完吧。
张成是陈启民的同学,也就是说,陈启民从敌占区背着两本马列著作来到解放区,张成是同行者。所以,陈启民的大部分情况,他应该是了解的。
首先,第一个问题,陈启民为什么是国民党上尉?张成说,这个问题很简单,陈启民和我是老乡,都是爿县的。家里穷,高中没法读,就响应当时政府征兵令,参加了远征军。在重庆附近集训三个月,准备开赴抗日前线。可是,刚集训完,刚要开拔,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没地方去,政府当时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预备役上尉的军衔,发了二十块大洋,让我们考大学。
罗青梅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说,你是说,预备役?张成说,是的。罗青梅又问,你没记错吧?张成说,错不了。罗青梅就啊了一声,听上去很失望。
我老爸告诉我,预备役就不算特务了。陈启民的第—个问题算是弄清楚了。
所以,张成说,第三个问题也就顺理成章。陈启民聪明,当时考上的,是南京中央大学。一高兴,请客吃饭,把政府发的那二十块大洋,也吃得七零八落。最后一算,只够路费了,连半年的生活费都凑不齐。大家就出主意,让他拿着中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接去了我们省立大学。张成说,当时,中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可以去省立大学就读的。
我老爸问,可是,他为什么又从省立大学,一年后转到了省立师范大学?张成说,还是钱呀!省立师范大学读书不要钱。你说,陈启民这个狗东西,聪明不聪明?
从张成的嘴里,我老爸听出了张成对陈启民是心怀不满的。所以,我老爸说,为了第二个问题,他同罗青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六
张成说他说不清楚。
张成说,你们别问了,反正我说不清楚。
我老爸急了,说张成你怎么可能说不清楚呢?你和陈启民—起从学校去的解放区你怎么可能说不清楚呢?你怎么前边那么复杂的问题都说清楚了现在就说不清楚呢?张成说我就是说不清楚。当时,我们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只是在南盘江边的长底大桥遇到了国军的一个守卫连。连长把陈启民喊到一边,说了几句话就放行了。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得见?我老爸说你怎么听不见了?你怎么不跟上去听呢?
事情就僵在这儿了。张成站起来就走,我老爸想去拉,被罗青梅一把扯住。罗青梅说,就到这儿吧。我老爸说小罗,怎么可能就到这儿呢?张成说得不清不白我们总不可能也让老陈这样不清不白吧!
罗青梅铁青着脸,转身走了。我老爸的口气,让她知道了他是一心想救陈启民的,这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杜渊。我老爸说,小罗当时的情绪不是很稳定,动不动就波动,—会儿发火一会儿不发火,一会儿焦虑一会儿不焦虑。所以,小罗这样,是可以理解的。
顺便补充一句,我老爸学的是理科,后来在一所大学当了天体物理教授,爱认死理不说,他的表达就是这样准确而又毫无生气,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老爸当晚又认死理地敲开了罗青梅房间的门,说小罗,我认为还是应该再找找张成。罗青梅一下变得火冒三丈,说老赵,要找你找,我不找!我老爸说小罗,怎么可能只是我去找,你知道,这外调必须两个人在场。罗青梅说,那么,另外一个人认为没有必要再调查下去可以得出结论了,是不是也算外调的一部分?我老爸一愣,说可以得出什么结论?罗青梅说,事情明摆着,那个国军连长跟陈启民到底嘀咕了什么,张成说不清楚!张成说不清楚,陈启民也就说不清楚!陈启民就是有特嫌!我老爸惊讶得嘴张得老大,说小罗,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就下结论,这可是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涯!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们真的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老爸说,小罗,你跟杜渊的事,我是理解的。罗青梅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说,别跟我说这些,我真的烦透了!我烦透了行不行?我老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说,行,小罗,你再冷静冷静,革命工作出现意见分歧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行,我们只有打电报跟组织汇报了,让组织来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程安排。罗青梅又警觉起来,问,什么行程?还有什么安排?我老爸说小罗,你别忘了,张成说不清楚,还有解放区的书记李云帆呢。人家陈启民,提供的证人硬得很!
顺便再补充一句,陈启民不仅证人硬,当年的履历也硬。学中文,到了省立师范大学,人家接受了进步思想的影响,参加了马列主义学习小组。1948年年底,陈启民所在的省城地下党,组织进步青年去邻省的解放区,陈启民即和张成同行,背着《资本论》和《国家与革命》,就朝解放区进发。可是,为什么到了长底大桥就说不清了?我老爸不相信,他总在想,这事再难还会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难了?他奶奶的!
罗青梅第二天就醒悟了,敲开我老爸门的同时,她一脸的惊慌从招待所那扇咯吱作响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她说,老赵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能那样轻率地对待革命工作,我错了!革命工作就是要拿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热情来认真对待的!老赵我们再去找找张成吧,我求你别把我们的意见分歧上报给组织!我老爸轻轻一笑,说小罗,晚了晚了,我昨晚已经连夜打电报回去了。在组织没有指示之前,我们只有等了。不过,我在电报里没有说我们意见分歧。
我老爸是个好人,对吧?
可我不一样。我路上三两下就把那个小姑娘的名字骗出来了,她叫董小囡。她还把身份证掏出来递给我,说,不信,大叔你看。我瞟了一眼就让她收回去,我说我不看,我信任你。
其实我看了,这小姑娘真的叫董小囡,真的二十岁,真的,家就住在爿县。
我心里基本上有底了。心想这一回,我总算可以在爿县安安稳稳躲起来了。
爿县不是很大,跟仁县比起来,这里虽然深入腹地,但是山区,县城也被山挤作一团。车一进去我就看出危险来了,大街上虽然到处都是人,但只要有生人,大家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生人是不会说这里稀奇古怪的方言的。
所以,我得靠董小囡。
董小囡很好哄,你只用在她面前大把大把花钱就行。或者这样说,你在她面前,花起钱来不皱眉就行。比如我说我想租个房子住,董小囡就会问便宜的还是贵的?我当然说贵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有骗她。董小囡立刻被触到了兴奋点,打电话联系的时候声音都高了他妈的一个Key,她欢呼雀跃问我,说别墅还是单元房?我说别墅,她立刻就对着电话喊,我老叔说了,别墅!我老叔有的是钱,别跟我玩虚的,要最好的,听见没有!
怎么样?我老叔!哼哼,我他妈立刻变成董小囡家亲戚了。
比如手机。为了鼓励她,我说董小囡我给你买一套衣服吧?裙子也行。董小囡使劲摇头,脖子都快断了,才说,大叔你土不土?谁现在泡妞还买衣服裙子?都是送手机!我就笑着依了,她问我便宜的还是贵的,我说当然是贵的。她说大叔你真上道,我愿意听你使唤。
果真,进了手机店,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刺啦啦的音响,她喊,喂,苹果6S!
我真的就是这样住进了一套别墅里,那是套新房子,听董小囡一路喋喋不休介绍,主人很有钱。可是当我先交半年的租金的时候,那主人还是把那七千块一把抓了过去,蘸着口水一张一张数。半年七千块,他妈的到哪儿去找这样便宜的地方!
后来天晚了,我跟董小囡说,你回家吧,我也累了,想睡了。董小囡却不走,说大叔,家里哪有你这儿好玩?我陪你在这儿玩吧!
别墅在一个叫湖畔湾的小区里。依山傍水但人烟稀少,树木丛生但黑灯瞎火,除了一条小路通向外面,连个像样的配套设施都没有,典型的小县城小家子气失败的设计。但这里有天然温泉!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就这样藏了下来。
第三天上午,我老爸和罗青梅等到了组织的电报,指示他们继续调查。我老爸那个时候笑得无比欣慰,他说继续调查的意思,就是要让他们去省城,找到当时在省计划委员会担任领导职务的原解放区书记李云帆。
在此期间,他们中途去了趟顺县,一个跟他们的调查毫无关系的地方。我查了一下,那个地方既不是风景区也不是什么革命圣地,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到顺县下了车?我老爸说不清楚。只是说,罗青梅的建议。我老爸说,罗青梅到了那儿非要下车。下了车,又一处都不去,白白浪费了三天。
罗青梅只是说,她身体不舒服。具体怎么不舒服,她又说不清楚。
我老爸说到这儿就愣住,好半天,才从他的躺椅上直起身来,说,我现在晓得了!紧接着,又颓然躺了下去,一声长叹,说,唉,她真是,煞费苦心呀!我注意到,我老爸从坐起来到躺下去,整个动作哗哗作响,弄得他一旁一片龟背叶上的阳光都跟着晃了晃,很明显,他心里翻腾得很。
很明显,他们在顺县是不该停留的。那是一个谜。
这里有一个漏洞。组织在给他们的电报中,多说了一句话,解释了让他们继续调查的原因,电报是这样的:同意继续调查,一个名额。我老爸说,当时打电报很贵,组织上惜墨如金。所以,让他高兴的,只是前一句话,而对后一句,理解得还不是很清楚。只是,罗青梅看见的时候,脸色苍白。
总之,他们在顺县耽误了三天。带来的具体后果,就是他们到达省城时,带的钱已经花光了。有必要说一下,他们那时两个人出来,是向组织借支了五十块钱的。再有必要说一下,那个时候,五十块钱,就是他们俩一个月的工资了。
年代不—样,对吧?
所以,我老爸他们在省城的事,就是边等钱边找人,显得拮据而又无聊。
我听得直打瞌睡。我问,我说老爸,你跟这个罗青梅,原来什么也没发生呀?我老爸很鄙视,撇撇嘴,很轻蔑,说,我们哪像你们!
七
同样,董小囡没住两天就觉得无聊了。
那天上午我在楼上的大浴缸里泡着,昏昏欲睡。突然感觉自己右边的脸狠狠疼了一下,忙挣开,睁眼一看,董小囡穿着一件真丝睡衣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我立马一阵扑腾,我说董小囡,还有没有点儿规矩,我还光着呢!出去!董小囡哈哈笑,说又不是没见过,谁稀罕呀!
紧接着她就上来勒住我的头,说具体点儿,是她把我湿漉漉的头从浴缸的边沿捞起来,放在她的大腿上,但她用力太猛,我基本无法动弹。接着她就撩开她睡衣的一角,在我的脸上使劲擦,等擦得差不多了,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管口红来,在我的脸上涂啊抹啊。我心里先是一惊,使劲挣了一下,我以为她摸出了一把刀,以至于这力量让她一惊,嗔怪说,什么呀,胆小鬼,我又不是医生!
她先是在我的眉心画了个大红点,然后又涂红了她的嘴,在我的脸上盖章玩。上下左右,等她基本上完成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董小囡在那儿张着血盆大口,哈哈笑。我舀起浴缸里的水朝她泼过去,她—边躲我一边骂,我说下去,小屁孩儿怎么没规矩,他妈谁教你的?董小囡躲着躲着,突然一跺脚,恼羞成怒,摔门而去,说不玩了!太无聊,太不懂幽默!
等我慢腾腾穿好衣服下了楼,发现董小囡已经收拾好坐在沙发上,见了我,她使劲打了个哈欠,说大叔你住着吧,我要走了!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回家呀,她说这里不好玩,她要再不走,非得闷死。说到这里,她还露出了恨恨的委屈的表情。
我说那你就走吧,别闷死了还怪我!她说你想得美,你不给我钱我怎么走?我马上掏出一沓递给她,她接过去数数,说这还差不多,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花你的钱了,以后,我自己挣。
董小囡那天上午出去的时候,逆着阳光,我听见四周的鸟叫个不停,像是全都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我突然想,其实,这个小丫头蛮可爱的。
我突然想,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对吧?
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个毫无来由的人就这样走了?她要去告我怎么办?尤其值得怀疑的是,她要是个警察是个卧底怎么办?我的心瞬间毛了起来。这不是没有可能!想想,警察在仁县帝豪大酒店的大量拥入,明着是抓三陪,扫黄打非,暗地里,却是把这个叫董小囡的卧底送到我身边来。他奶奶的!我立马疯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想找出她是警察的证据。
他奶奶的!我想,我怎么老是栽在女人的手上!
一个上午,我就那样惶惶不可终日。我想,我他妈的太大意了!我居然还让她住在楼下!我居然还把唯一可以逃跑的门让给了她!我居然还睡得着居然还泡在浴缸里……其实,她只要随便一个动作就可以置我于死地!想到这里,我还想起了她的口红,想起了她勒住我脖子的手,我试着动了动,想回忆她的力道。
这个时候,我走进了她的卧室,我在她的化妆桌上看见了—个纸条,她用口红在上面留了一行字:大叔,你太自恋了!不好玩!
我心里哈哈大笑,立刻瘫坐在沙发上,紧接着,我笑出声来,他妈的警察要是抓我,何必费这样大的周折?
他们只要站在我面前,我立马束手就擒,对吧?
所以,我得加快讲我老爸的事了,我怕我讲不完,就被警察抓了。
别指望我老爸同罗青梅发生什么事了,男女之情?肌肤之亲?他们敢!哈哈,他们后来在一个叫什么什么干校的地方找到了李云帆。人家李云帆当年是从抗大经过南方局派到解放区的,精明干练,普通话讲得漂亮得很,一身正气,哪像那张成,贼精精鬼头鬼脑的!
人家李云帆一听我老爸他们的来意,把手里的锄头朝旁边一丢,拍拍手上的土,说,陈启民我记得,张成我也记得,这两个人我都记得!我老爸说,我的天!人家那普通话,就像在播《新闻联播》!
从此,我老爸对说普通话的人充满了好感和敬畏。
李云帆说,这件事很简单,陈启民和张成这两个人确实在长底大桥受到了国民党盘查,但是,当时国军守桥的那个连已经暗中被我们策反了。李云帆说到这儿,还生怕我老爸他们听不懂,停了停,专门问,策反你们懂吗?我老爸头点得像是刚刚被策反过来的,说,懂懂懂!李云帆听了,很扫兴,说懂你们还调查人家!
后来李云帆就没有再讲这件事了。他讲起了解放区。他说,这个陈启民是很好的一个人嘛,长得仪表堂堂,到了解放区后,因为是大学生,会写诗,不久我们就任命他为第二工作团团长,这是个文工团,人家把这个团搞得红红火火的,也算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嘛!
李云帆说到这儿,又停了停,才说,还有他妻子小刘嘛,也在文工团,长得多漂亮,就因为崇拜陈启民,两个人后来结婚成家了嘛!我还是证婚人嘛!
我老爸说,其实他那时走神了,他看了看李云帆,又看了看罗青梅,他看见李云帆的眼里充满了亮光,而罗青梅的眼里却没有光。
唉,没有办法,我老爸是天体物理教授,对吧?
后来李云帆说着说着,还唱起来,李云帆说,那个时候,解放区到处都是他们文工团的歌声。李云帆唱: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
我老爸说,李云帆那天一直唱到了天黑。他说他永远都忘不了这首歌。
那么,陈启民的事就算是调查清楚了。我老爸同罗青梅得出的调查结论是,第一,陈启民不是特务。第二,陈启民是进步青年,在学校接受了进步思想的影响,之后,毅然决然投身革命,来到了解放区。
我老爸写完结论报告后,还同罗青梅一道,郑重签下了各自的名字。
他们赶回学校复命时,已经比杜渊调查小组整整晚了五天。那个时候,杜渊的事早就搞清楚了。杜渊是以见习军官的身份给远征军的将军当翻译的,本来没事,可人家那位将军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到了美国人史迪威将军的翻译是上校军衔,立马就把杜渊提拔成了上校。将军给出的提拔理由是,规格要对等嘛!史迪威的翻译是上校,我的翻译,就必须是上校。
所以,调查小组的结论是,杜渊不是特务,应该解除对他的审查,恢复正常教学。
我老爸说,罗青梅是在回到学校后第一时间看见这份调查报告的,当时,我老爸特意看了看她,也就是说,因为杜渊的事,我老爸特意观察了她的神色。但是,这个女子面无表情。我老爸那时还在想,是不是她压力太大,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了。怕她出什么事,我老爸还特意关心,对罗青梅说了一句,这下好了,你家老杜没事了!罗青梅放下杜渊的报告,回过头来盯了他一眼。我老爸说,连个起码的笑都没有。
这多少让人担心,对吧?
我刚刚写到这里,楼下一阵响动。我慌得丢下笔去看,他奶奶的,董小囡那个小阎王又回来了。
我总是讲不完,对吧?我总是被人打扰,对吧?他奶奶的!
董小囡大包小包,提着不少吃的。见了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说大叔,怎么见了也不帮把手?我容易吗我!她说,看看看看,全是吃的。我给你买吃的去了,当然,花的全是你的钱。我怎么可能走呢?你这儿多好玩呀,刚才我是跟你闹着玩的!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这个叫董小囡的小屁孩儿的不容分说,还是可爱的。
董小囡要做饭。她说,要分手,也要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她还说,要是遇上了对的人,她肯定是个贤妻良母!她说着说着就把她的菜端上了桌子。一只扒鸡,一只卤鹅,两袋手撕牛干巴,三只酱鸡腿,一袋鸭脖,一袋卤鹌鹑蛋,一袋寿司面包,两个午餐肉罐头再加两盒方便面,她边从那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掏着还边说,对不起大叔,超市里条件有限,没有蔬菜,希望你将就点儿,别挑三拣四的!她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挑食的男人!
最后,她把半打啤酒往桌子上一蹾,舔着嘴唇搓着手说,菜上齐了!大叔,哈哈,咱们好好享受吧!
他奶奶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对董小囡这样的人,是不是只有由着她来。
三口酒下去,董小囡把脚丫子放在了凳子上,嘴上啃着鸭脖,眼睛斜歪歪瞪着我的手机,说我靠!大叔,说你是大叔你就是大叔,你怎么现在还在用手机套呀!我的天哪!呸!她朝地上狠狠把啃干净的一块鸭脖吐了出来,顺手掏出她的手机朝桌上一拍,说大叔,看见了吧,我们这货,光溜溜亮晶晶的,这叫时尚,谁他妈还用套子呀!
我再也忍不住,狠狠喝了一大口,说,把你的脚放下来,这叫素质!
董小囡忙把脚丫子收回去,正襟危坐,说,素质就素质,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这种人,就是—个字,装逼!
我不想纠正她,面前的冷食,吃得我胃痛。我站起来去烧水,想给自己来杯热茶,董小囡还好意思追着说,大叔,哎哎哎,酒量也不行吧?想吃主食,自己烧开了泡,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好不好?俗话说得好,没有泡不开的方便面!
天已经快黑了。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山脚下的灯火,那是县城里无数的家和无数的晚餐吧?风一吹,它们一摇一晃的,像一场盛大的酒会。我突然想张春了,我突然觉得,张春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
张春啊张春!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两辆警车,正借着暮色偷偷顺小路朝山上摸来。
八
可是,等这所远近闻名的第一中学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陈启民、杜渊二人的调查结论的时候,事情完完全全变了样。
陈启民照样是国军军官,特务,经过审查,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回爿县老家劳动改造。杜渊解除特务嫌疑,停止审查,恢复教师身份,可以正常教学!
宣布完毕,杜渊立刻从人群中站起来,高呼,万岁!万岁!万岁!而陈启民是被押出会场的,路过我老爸面前,他冲他狠狠“呸”了一声,说,赵东你这个狗东西,你去死吧!这句话一出口,陈启民的屁股上就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头被革命群众一下按在了裤裆里。
我老爸呆了。我老爸说,他向毛主席保证,他那时确确实实惊呆了。
他去找清队办领导,他说陈启民怎么可能是特务?清队办领导和蔼可亲,说老赵,我早就在电报上提醒过你,一个名额一个名额,就是说这一次上级给我们下达了一个特嫌名额的指标,就是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我电报上提醒你的意思,是让你提高警惕!
我老爸说,我警惕呀!我时刻警惕着呀!
领导哈哈一笑,说你知道吗?这一次对陈启民和杜渊的外调,两个人的结论都一样,我一看,这怎么可能?啊?这怎么可能?这叫我们怎么办?啊?不好办嘛!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就完不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我正这样想的时候,人家罗青梅雪中送炭嘛,人家自己又交上来一份跟你们的结论完全相反的结论!陈启民就是有问题就是特务嘛!
我老爸张着大嘴,说不可能呀!我老爸说,怎么可能呀!
领导挥挥手,说我说赵东呀,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我想告诉你的是,人家罗青梅比你年轻,可人家就是比你警惕性高!
我老爸还不信了,我老爸忙着去找罗青梅。
罗青梅已经不见了,踪影全无。就连杜渊,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老爸当时一屁股坐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我老爸说,他这一跤,跌得不轻。单位同事看不起他,以为是他害了陈启民。而陈启民更是一门心思地认为他是罪魁祸首,任他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
这叫木已成舟,对吧?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吧?其实我想,这就叫人生了。每个男人的一生,都会神不知鬼不觉给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当回垫背的。这是教训,这也是他妈的鸡汤!不信,你们来试试!
所以,罗青梅!其实在我老爸念出这三个字之前,早就在他的心里刻着刺着呢,我相信,他就是把我老妈忘了,也不会忘了她。
我老爸的意思,就是让我找到她。我老爸说,他已经找了罗青梅大半辈子了,他早就知道了她在哪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恩怨情仇已经烟消云散,可是清白不能烟消云散,清白就好像这人世间的一颗定心丸,一个人要是没有了清白,怎么活都他妈没劲!我老爸说,这一点,他体会尤其深刻。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哟!我老爸的眼睛,就这样红起来。
我想这一点,我也深刻体会到了。
没劲!他妈的现在我得逃!我问董小囡,怎么会有警察?董小囡哈哈一笑,说是她进门之前打了个电话!我说你他妈疯了,你打电话给警察干什么?董小囡说,抓你啊!我—看你就像个坏人!你还不赶紧逃?我说董小囡,你他妈的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董小囡这才收起了笑,说大叔,我真的不想害你,我只是想,你救了我一回,我一定要救你一回!这样,咱们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还当真了,来得这么快!现在你听我的,你从后门赶紧走!那儿有一条谁都不知道的小路,你顺着小路,摸进一个溶洞,然后顺着里面的路,走几百米就出去了!快!
我慌不择路。我问,然后呢?董小囡说,然后,等我的电话!我说,你他妈的!董小囡笑,说让你多吃点儿肉你还跟我讲素质!嘿嘿,真好玩!
我逃了出来。我在想,我一定就是这个女人垫背的!
那条路很不好走,尤其摸着黑儿,我高一脚低一脚,我在想,我赵小西到底造了什么孽,沦落到陪着董小囡玩游戏的地步?我在想,老子这辈子,这一回算是狼狈到家了!
董小囡啊董小囡!
溶洞里反而不觉得黑了,我敢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路是湿的,但相对平整,顺着走就行。有水滴时不时打在我的脖子上,除了这让我时不时颤抖一下,周围的阴森和突兀基本上没有让我感到恐惧,我知道,此刻让我最恐惧的,是从后面越追越近的警察。
董小囡很守信用,我剐刚走出溶洞,我的电话就响了,这让我在稍感安慰的同时,又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大家可以想想,那种如影随形如背魍魉的滋味,对于一个逃亡的人,是什么感觉?她还说,你迟到了五分钟!我立马恼羞成怒,我说董小囡,你他妈的是人还是鬼?你他妈的就不是个东西!你他妈的没心没肝没屁眼儿!董小囡很神秘,说大叔你小声点儿,警察刚刚走!我的声音立马小了下去,但还是追着骂了一句,我说董小囡,你恩将仇报!你他妈的有人生没人教呀!
董小囡突然跟着恼怒起来,她说,对对对,我他妈的就是有人生没人教怎么啦?大叔,你看不起我!你他妈的从头到尾就觉得我是个累赘!我没用!对不对?其实我顶顶看不上你这样看不起人的人了,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他妈的就是个一文不值的工具呀!锄头?铁锹?扫帚?抹布?哎哎哎,就是把钉锤也成啊!我他妈的难道连把钉锤都不如?
我对着越发浓密的黑摇摇头,说董小囡,你他妈的脑袋让驴踢了!董小囡说大叔别插嘴好不好,现在你归我指挥,我就是要让你尝尝瞧不起别人的滋味,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你信不信,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话,我立马挂电话闪人!
我终于闭上了嘴,甚至,我连眼睛都闭上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董小囡说大叔,你没死吧?我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董小囡嘿嘿一笑,说真好玩。说大叔,你要是没死的话,你就顺着你脚下的路往前走,六百米左右,你会看见一棵大树,记住,是一棵大榕树!你朝着那棵树走过去,就是一个人工湖,那儿有一条船在等你。你不用付钱,我已经替你付了,你只要对着那个小伙子说一句暗号,他就会把你送到对岸。到了对岸你就舒服多了,有条水泥路,你顺着那条路走个两三里左右,就进了一个镇子,你找到一家叫迎客来的小旅店,同样不用付钱,同样对着老板说一遍暗号,人家就给你住下了。听清了吗?
我问,暗号是什么?
董小囡说,对方见了你,就会问你是谁?你答,我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我去!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哭。可是,董小囡还追着来了一句,说哎哎哎大叔,你给我买的6s就是好使耶,声音清楚得就像咱们俩睡在一个枕头上!
我就这样逃了出来。站在那家叫迎客来的小旅店门口时,我筋疲力尽地想,其实逃亡的亡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灭亡,死亡。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推门走了进去,一看,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小女人,只知道守着柜台打瞌睡收钱,哪有什么幽默感!要我对着这样的人说那句暗号,除非把我杀了。
我问,还有房间吗?那小女人抬起头,睡眼惺忪,说,没有。我一下感觉浑身冰凉,我是说,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真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了羞耻。我无可奈何,只好说,有人给我订了房间。那女人一听,顿时睡意全无,兴致勃勃盯着我,问,你是谁?我说,我是,我是。我一闭眼,说,我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董小囡还算讲义气,第二天把我送上了小镇的班车。她戴着墨镜,神秘兮兮的,一副死了人的样子。我讨厌她,就说,别他妈的哭丧个脸给我看!董小囡说,我就是要这样,你管得着吗?我根本就不想理她,提着包朝车走,她追着我,说,哎,其实,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车动的时候,董小囡一动不动。走出很远了,我一回头,董小囡还是没有动。她戴着墨镜的样子使那个小镇的清晨显得手足无措。
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我写的一句歌词——姑娘,你的头发一甩,我就疼了……
九
好啦,现在,我承认,我这一路走来,除了逃跑,其实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替我老爸,找到罗青梅,找回他的清白。
但是后来,这两件事确确实实让我给搞混了。我越来越糊涂,我到底是为了找到罗青梅才逃跑?还是为了逃跑才去找罗青梅?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有时候前一个是理由,有时候,后一个又成了目的。
有时候,本来是两件清清楚楚的事,可到了最后,他妈的就是裹搅不清弄不明白,对吧?是非如此,道理也如此。
其实这个罗青梅,我老爸一直在找,我老爸说从罗青梅没有了踪影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找。可是多少年了,他为什么没有找到呢?就是因为工作忙,教学工作太忙。我听了笑起来,他们那一代人,其实可以理解,委曲求全,位卑忧国,胸怀天下,舍己求道,其实用三个字就可以说清楚,硬挺着。挺不住了,就熬,大不了一死,到时候,还有人给你平反昭雪,开追悼会,上挂颂联一副,下站桃李满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要我说,我老爸就是一块砖,人家想把他往哪儿搬就往哪儿搬。要不,吃了那么太的亏,换了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罗青梅那个小婊子拼命去!我老爸听了,说屁话!说我什么时候吃亏了?说你看看看看,现在国家对我们多照顾,给我们分房子,到了买房的时候,象征性地收点儿就行了。哪像你们,一个平方米要四五千上万!我老爸说完,嘴角露出了近似神秘的笑。我对那样的笑印象深刻,因为,我总是在那时无言以对。
算了,说正事。
我老爸是从报纸上找到罗青梅的。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也就是说,我老爸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又一次见到了罗青梅。还不是真人,而是一张什么什么日报上的大照片。照片的上方配有通栏标题——独守大山三十载,迎来桃李满天下,副标题是:记默默无闻甘心奉献的山村小学教师罗青梅。
我老爸摸着照片眼泪就下来了,他说真是个奇女子!说一切都清楚了,说一切都可以原谅了,最后,他说,老了,老了,当年多倔强的一个人啊!我老妈一听就来气,说赵东,你怕是鬼迷心窍了!你还不赶快去找,去反映,去揭发,这个狐狸精才是害死老陈的凶手!我老爸说,你别耸人听闻好不好!老陈什么时候死了?老陈这个老不死的要是死了才好呢!
我老妈差点儿气死,当天晚上就不做饭了,以示抗议。饿到《新闻联播》的时候,罗青梅又出现在电视上。我老爸立时坐直了腰杆,褪下手腕上的表一秒一秒地数。我的天!我老爸对我老妈说,《新闻联播》整整报道了罗青梅一分五十秒!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罗青梅现在红得发紫,你去告她?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我老妈听了,站起来就去厨房淘米去了。我老爸很得意,后来跟我说,你妈被我吓回去了。
可是,我总觉得,我老妈是被我老爸给气死的。
罗青梅的事情很简单,不就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在城里的中学待了,就跑到农村小学去了。而且是顺县,杜渊的老家,离我们这儿上千里。她之所以去山里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敢见人。对吧?我老爸当时指着报纸就说,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顺县下车了!我老爸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不语,呆若木鸡。
所以,罗青梅一直理亏,对吧?瞧瞧,她面对镜头时眼睛里全是躲闪的样子嘛!
我老爸说不对,我老爸说,罗青梅根本不用理亏!我指着那张发黄的报纸问我老爸,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老爸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说他记得有—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不该承受的痛苦,就是赎罪。我说老爸,你这叫有病!
好吧,罗青梅为了赎罪,从学校里消失了。她暗箭伤人,她暗度陈仓,她暗自得意地踏上了逃跑的旅程。从此,她的生活将黯淡无光。
我也逃向了顺县。只不过,董小囡让我这样的逃提前了整整一周。我记得我在别墅中用房东的电脑上了一次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查查我老爸说的那句关于赎罪的话来自何处。百度上说,是马丁·路德·金那篇著名的演讲,叫《我有一个梦想》。我也不知道百度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权当是真的吧。
那么,我有一个梦想!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吧?我他妈的还能有梦想吗?
这一次,我真的同警察遭遇了。
我他妈一路就觉得眼皮跳,还真应验了。
我在顺县停留了一晚。因为要进山,我想修整修整,罗青梅躲在人烟稀少的深山里,对于那样的境地,我这心里,总得准备准备吧。
顺县这地方,三省交界,历来不太安宁。我拣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吃大喝一顿出来,天已经黑透。我没太注意,拐进了一条小巷,我觉得我来的时候就是经过这儿的。等往里走了一阵,什么都看不见时,我才知道,—切都来不及了。
大约有六七个人突然蹿了出来,前前后后围住我,喊声别动,就亮出了刀。他们是怎样出来怎样围住怎样亮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为首的—个人高马大,上来就顺着我的口袋搜。我先是慌,等慌够了,才想起抢劫,就说,好汉别搜了,钱也没几个,你们通通拿走!那伙人一听,松了口气,为首的那个也正好摸到了我的钱包,他一把扯出来,刀就拿不稳,还是顺到了我的脸上。好在我躲得及时,只轻轻擦了一下。
那人高马大的用手掂了掂我的钱包,说,还行,看你今天态度也好,就不动你了。但有个事我要跟你理论理论,什么叫钱也没几个什么叫通通拿走?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够狠好打发呀?我忙说我没这个意思,钱也没几个是说我穷,通通拿走是说饶命!那人高马大的听我这样说,对着面前的漆黑想了一阵,才一回头,说,也解释得通!行吧,滚!说完一把扯出钱,把那个空钱包扔在地上,用下巴指指。那意思,是让我去捡。
我当然要去捡,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我当然捡了就滚,我比他们还想跑。
我头都不回,巴不得一脚就走出眼前的黑,这种时候,你他妈连羞耻都顾不上了,还能矫情吗?正走着,突然背后就响动起来,听着都是警察的声音,喊着什么别动!警察!把刀扔了!蹲下!手举起来!等等等等,全是专业术语,我听得懂,就像是在喊我一样,我只想跑!
这个时候,一辆警车突然亮起灯从正面朝我开过来,停下时,巨大的光柱死死夹住我,不能动弹。我知道我逃不了了。就站住,有那么一瞬,我想到了陈军从车上下来的样子。
下来的,是个年轻人,白面书生,虽然穿着警服,还是显得稚嫩。他抬手冲我敬了一个礼,说对不起,刚才是你被抢受害了吧?请稍等!我看着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接着,我就使劲摇起头来。
我的身后一下拥过来很多警察,他们个个荷枪实弹人高马大,胸前写着“特警”二字,倒把那几个推过来的歹徒,比得又小又弱,瑟瑟发抖。刑警队长声音洪亮,上来就指着他们问我,说你认识他们吗?我还是摇头。刑警队长一愣,又指着我问他们,说你们刚才抢的是不是这个人。那几个人见我摇了头,想了想,也就跟着摇头。
刑警队长说,咦,见了鬼了,你刚才被他们抢劫呀!难道老子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接着他又对着我吼,说你这个人,不能这样,这是我们打击抢劫抢夺的专项行动,老子和弟兄们,已经在这儿守一天了!你得配合支持我们!我只好笑笑,又摇摇头。
刑警队长显然是个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人。见我这样,也跟着笑笑,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说完就不理我,对着那个白面书生说,小张,这样,我们先把嫌疑人带走,你做他的工作。说完径自走了,好像后面的事,他长了一双眼睛盯着呢。
小张很客气,拿着个本子让我登记姓名,顺便把电话号码也要留下来。我说不用,我真的没有被抢。小张的眼睛里立时布满了怀疑,他问我,说听口音,你是外地的吧?我说是。他问,那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说找个人。他问,找谁?他在问这些话的过程中,已经登记了我的一个假名字,还根据我提供的手机号码,亲自拨打了一遍,见通了,才又说,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们也要登记一下。
我慌了,我算是彻底走投无路了,对吧?
我只好打岔,说我找个老人,叫罗青梅。小张一听罗青梅这个名字,立刻把身份证的事忘了,人一下变得亲近柔软起来,像是回到了童年。他丢开笔,合上手里的本子,一脸的天真,问,说罗青梅?你是说罗老师?我说是呀,是呀是呀是呀!她是不是还住在一个叫龙家村的山里?小张说是呀,是呀是呀是呀!她是我的老师,我就是龙家村出来的!
后来,小张什么都没有问就把我送回来了。临走,他说第二天一定要开车送我到车站。我说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我不知说了多少个不用,才把他堵了回去。
不用。真的。我他妈连做个受害人的勇气都没有,我还敢用吗?
十
我连夜就去了车站。熬一宿,第二天坐上了最早一班去龙家村的车。我确实是慌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警察还来找我,我可以随时跳上任何一辆开往任何—个方向的车,离开。
等小张打来电话,我已经在路上了。小张很惋惜,说那你记着,到了镇上,一定给罗老师他们老两口儿买点儿肉和蔬菜。小张又略带歉意补充说,村里离镇上太远,这些东西,很难买。
路很难走。出城两三公里,就是山了。又灰又颠的一条羊肠小道,像羊肠子一样盘绕在山上,一车的人跟着波浪般摇晃起伏,从来没有坐踏实过。时不时还得停下来,让对面的车,或者牛,或者羊。要是遇上马,那开车的开得更小心,后来听我旁边那个满嘴酒气露着一口黑牙的男人说,山里的马最容易受惊,听不得汽车喇叭!那个男人满头乱发兴高采烈,像是漫山遍野的马都是他放出来的。之后,我就断定他是个放马的。
这样昏昏欲睡摇到镇上,已经过了中午。班车走不动了,去龙家村的路,还有十几里,又陡又窄,我站在镇上的一个猪肉摊前朝那条路望望,头就晕起来。
我得想个办法,或者找个人。
那个放马的也买肉。他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朝一块五花肉伸过去,说称三斤!说完回头看见我,笑起来,说你也来买?我说买。他问我,你去哪儿?我说去龙家村。他说你找罗老师?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罗老师告诉他的,说是家里这两天恐怕要来客人,让他帮着买点儿肉。我一下笑起来,说不用你买,我来。他说,这怪难为你的。说完,果然跑一边去,拉来了—辆马车。
这样,我负责买菜,他负责拉车带路。很幸运,对吧?
我是怎么也坐不住那马车的,就跟着走,听那个放马的说话。放马的说,我们这个村呀,看看就晓得,它就长在山上。这个山呀,不是一座山,是山挨着山。那个放马的指着周围的山说,这山狗日怪,从江边陡直竖起来,千千万万年,刀削斧砍似的,像是一头拉磨的牛的屁股,直凛凛鼓圆鼓圆的,要是没有树啊草啊,怕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放马的说,村里高的地方,是山头上的自然村,两三千米,低的地方,到江边的自然村,六七百米。放马的说,我说的是海拔。海拔你听说过吗?放马的笑笑,说海拔就是你站在山头撒泡尿,保证能被江水冲到大海里去。爬死你!我一下笑起来。放马的说你不要笑,放马的说这是罗老师说的。放马的说,莫说是人,就是马,都有爬不动滚到江里的。
我就问,那么,罗老师是怎么进来的?放马的说,怎么进来的?爬进来的!
那么,罗青梅就爬进山来了。罗青梅当年从市里的中学消失后,就顺着这条路,爬进了山里。那张发黄的报纸我看过,记录得很清楚。说罗青梅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就把鞋脱下来,挂在脖子上走。再走不动了,就扯着马尾巴走。
最后,她边走边哭,哭着哭着,就到了。
学校只有块篮球场那么大。报纸上说,当年是块村外悬崖边上的荒地,村长是个有远见的人,知道娃娃们读书很重要。就带着人,平了地,在一旁盖了几间茅草房,当作教室和宿合,再在荒地上竖根修砍规整的树丫,丫分两头,一头挂个铁坨坨,当钟,一头,挂上罗老师亲手缝制的国旗,学校就成了。
罗老师也不挑剔,也不害怕,一个人住在茅屋里,实在寂寞了,就唱歌。学生一开始只有四五个,不够数,罗老师就让村长带着一家一家去请。这里山大谷深,有时候一家就住在—个山头上,有时候走一天,才找着一家。这样请来请去,也就凑了十七八个人,学校就开学了。
课桌是用泥巴杵打的土基垒的,凳子也是。罗老师爱干净,在上面都铺了布。只有黑板金贵,那是村长找来上等的泥巴混着水泥抹的,光滑,学生们常常当镜子,时不时擦干净上面的粉笔灰,冲里面照照,摇头晃脑,罗老师看了就笑。
吃的是村里家家户户送的。学生们有时候带来洋芋,罗老师就吃洋芋,带来苞谷,罗老师就吃苞谷。只有过年了,村长会送点儿大米过来,罗老师总是推辞客气,像是还吃不惯了。
后来罗老师走不动了,每到招生的时候,就冲着悬崖大声唱。罗老师的声音好听,会顺着梁子沟底跑,十里八村的一听见,都把娃娃送来了。罗老师会唱的歌简直太多了,那个警察小张就一直跟我哕唆,说他最喜欢听罗老师唱“让我们荡起双梁”,小张说那是村里每个孩子都会唱的一首歌。
罗老师在龙家村到底教了多少娃娃,谁也记不清,就是那张发黄的报纸,也数不过来,只是说,两代人。
好了好了,我信了还不行吗?我服了还不行吗?就像那个马丁·路德·金说的,罗青梅忍受了一种她不该承受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吧?那么,我就信了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她给这个村子带来多少好,就在身后留下了多少黑。我是说,她让我老爸跟陈大爷斗了一辈子。我是说,她害了一个叫陈启民的人一辈子。这个账,我怕是得跟她好好算算,她怎么能以别人有罪为代价,换来她男人的无罪呢?或者说,她怎么能拿我老爸的清白,洗净那个国军上校的污点呢?哎,她男人倒是没什么事了,我老爸却冤枉了快五十年。
这个女特务!我来,就是要让她亲口说出来,她当年是怎么害人的。如果认罪态度好,我甚至可以让她给陈大爷打个电话,亲口跟他说,告诉他。我记得我逃出来之前去看过陈大爷,我记得我说过,我说陈大爷,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现在,学校也在悬崖边,也只有篮球场大。只不过,篮球场变成了真正的篮球场。有篮筐的一边,是一幢小楼,放马的说,那是后来老师们的宿舍和办公室。有篮筐的另一边,是水池、食堂和厕所。篮球场长的一边,自然是教学楼了,三层,白生生干干净净的。长的另一边,是一排镶嵌在围墙上的黑板,仔细一瞧,黑板上有学生们的黑板报,被雨水淋过,花里胡哨的。黑板的外边就是山了,我抬头瞧瞧,高得让我头晕。
我突然心慌起来,慌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慌。等后来进了一间办公室,热烘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想,嚯,是不是罗青梅要来了?
先来的,是放马的媳妇。他让她笑眯眯挑过来两桶水,一个劲道歉,说是让我洗洗。说是山上的水窖坏了,裂开了一条缝缝,漏水。说是淌到水池里的水要留着给学生们煮饭吃。我他妈才不洗,我已经习惯了在卫生间洗,对着两只破桶,我怎么洗?我要见罗青梅!见完了,把事情办了,我就走。
别忘了,我在逃,万一那个叫小张的警察一热情,开着车追来,我他妈那就叫自投罗网。
罗青梅就来了。陪着她来的,是一个苍老的男人,那肯定就是国军上校杜渊了。还有阳光,罗青梅坐下时,满身都是乱哄哄的阳光。
出人意料的是,罗青梅让我一眼就看出了她年轻时的漂亮。虽然满头白发,虽然脸上也是皱纹,但那种白皙洁净的美还是从后面露了出来。就像她无法掩饰的惊慌。
真的。罗青梅是惊慌的,这让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不敢说话,她低着头,眼神藏在杜渊的脖子后,时不时打量我一眼,又低下去。实在是没有话的时候,她只好开口,她说,老杨是我们学校的,一会儿你同他去吃饭。我不知道谁是老杨,顺着她的手往后看,就看见了那个放马的。
说完就没话了。好像千头万绪,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勾着自己的身子,她数着手指头,杜渊轻轻碰她一下,又才惊得想起来,嘴唇抖了抖,冲我笑了一下。我心想放马的,他妈的那些关于罗老师的传说,都是假的吧。
接着罗青梅又冲我笑笑,递过一封信来,说,这是你爸写给你的,昨天到的。我伸手去接,她的手连忙缩了回去,差点儿让信掉在了地上。
这就奇怪了!这简直奇了怪了!我老爸可以把信寄到她这儿?我老爸知道我今天要来?后来见我蒙了,罗青梅的神色稍微缓了缓,跟我解释时,终于说漏了嘴。她说,你爸担心你,多年前他来找我时就跟我谈起过你,那个时候,他就很担心你。
天哪!我老爸早就来找过她,我老爸早就见过她。那么,我老妈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我老妈肯定是被我老爸气死的!
更让我感到难堪的是,罗青梅说完这句话好像就不准备再说点儿什么了,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只字不提。她好像不敢说话,她好像惊慌,更重要的是,她好像在对我说,大人的事,小孩不用管。
这让我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感到不舒服!
装什么装呀!你白天站在台上挨批斗,晚上偎在杜渊的怀里撒娇抹泪诉委屈,百般爱抚。你千里走单骑,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和一段可以称为绝美绝尘的牛逼哄哄的爱情,你还不够呀?他妈的你至于吗?
我们就这样干耗了一阵,老奸巨猾的杜渊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说走。罗青梅也跟着站起来,杜渊最后总结,他说,你好好看看你爸的信。我们老了,陪不动你,让老杨陪你,我们都安排好了。
哈哈,他们就这样走了。令人羡慕让人感动的背影,对吧?现在网上不是经常发这样的图片嘛,阳光,甚至是一条河边的阳光,老夫老妻,老嘴老脸,他们恩爱如初,他们步履蹒跚,他们一路搀扶……
我突然想张春了,非常想,我想不管她在哪儿,我都要去找她。
我老爸的信,就不多说了,丢人。什么“吾儿见字如晤”什么“人心不古,是非不分”。他说他不恨罗青梅,他承认他在知道了罗青梅的下落后,就偷偷背着我妈和我来找过她。他说罗青梅在他的心里,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同时,也是—个女子留给他的最美的记忆。
他妈的,老爸,她现在也美着呢!
我老爸话锋一转,说其实罗青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赵小西。我老爸说他很担心我,他最担心的,就是我跟张春在一起,我老爸说他知道我肯定是要犯错误的。我老爸揭我的老底,说我从小就是个不负责任不讲信誉喜欢夸夸其谈喜欢撒谎的人,他说当然,这主要怪你妈,是她把你宠坏了。我老爸还不够,他还说我喜欢逃避和找借口。
所以,他说,赵小西你现在怕是逃了吧。
他说,他之所以跟我说他们调查的事,就是想让我如果逃跑的时候,能沿着这条路走走,能看看他们当年是怎么做人的。他说,他们知道羞耻,他说,赵小西你不知羞耻。
我老爸最后让我回来。他说你还是回来吧,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爹!他又打了个括号,在“爹”这个字后面,写了“父亲”两个字。我老爸说,其实你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得亲口告诉陈启民那个老不死的,当年的调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赵小西你答应过要给人家—个交代的。
他说赵小西,你必须给老子们一个交代!
不说了!你说我老爸一个天体物理的教授,怎么突然间还会煽情了!但我想想,又觉得可怕。我老爸似乎在天空之中,注视着我这个行走的物体的一举一动。从相对论的角度来说,老爸,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动过?那么,从文学的角度说,老爸,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上帝了?
我突然往回走了。鬼使神差。我知道,往前走很容易。回去,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夜静如山。我听得见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听得见风吹在树叶上的声音,还听得见远处村里的牛的声音。渐渐习惯了黑之后,我看清了挡在眼前的山。其实我哪能看得清山,我看见的是山的影子,我看见山的影子在空中高悬横锁的样子。耸岩盘石,身嶙骨峋,浑身上下的每一条沟箐,每一道梁子,都是硬邦邦尖凛凛的,软硬不吃。
接着,我还看见了月光下的路,那路跟山比起来,简直就是一道漫不经心的划痕,太细太嫩,从山的角度看,简直就是罗青梅身上的一根银白的头发丝。
我还看见了树,一排一排一片一片的,那些树在我的眼中高大无比,好像长不完,要朝着天,一直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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