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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三声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3119
萧 潇

  肃穆

  我打车到站的时候恰好一点,轰隆隆,一辆列车出站。呜——轰隆隆,轰隆隆隆,越来越快,越来越无情。“好了,等着吧,最后一个小时喽。”一个红黑脸膛的声音,接着一个香甜的哈欠。隔着玻璃,可见一个着车站制服的女人从进站口走来,一边喃喃着:“又走一拨,还有最后六个。”“砰”!铁和铁的碰头,进站口的栅栏合上了。

  立即就静了。

  我莫名成了安静的同谋,蹑手蹑脚将行李放在座位旁边。刚离开的列车和喧嚣,像是个幻觉,也是个鬼吧,一消失就消失得没影。也好。我可以看一本书。“其实这车站离学校很近喽,没车啦,只好跑去南站赶末班车来,绕了个大圈,还要等……”一个声音想单枪匹马打破宁静。宁静氲氲地潜伏在黑暗里,沉着脸,与候车区的光对峙着。光自然也是虎虎的,保持时刻的警惕。

  我在光的庇护里,不用这样小心,于是深呼了口气张望起来。他们都与我一样聪明,打了最漂亮的算盘——从这个小站出发的火车到北京,要比市中心的火车南站快上九个小时!想到这,我觉得脊背热了一下。翻开书前,我数了数这些聪明人:一,二,三,四……不加那个还是一小团的孩子,有七个人咧,大都在睡觉吧,也不确定。

  我对面端坐着的一个小眼镜,粗黑边的镜框和镜片紧紧贴着眼睛,贴得那样紧,使得他看人很有一种严重的注视感。中学生吗?或者刚上大学?由于这个小疑问,我的脸呈现出了关切。他推了推眼镜,往前探探头:“你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吧?”我皱了皱眉头,怎么有这样的问题呢?多半是个谈话的由头。我装作没听见,立即收了眼神,再稳稳当当落到手里的书上。

  这样少的人,难道不应当读书吗?《岁月的泡沫》,我从塞了一堆衣物的塑料口袋里掏出它,自折着的地方接着看。“岁月”这个长镜头,每个人不是活在他的一辈子里,是活在岁月中,于是死亡呼啸而过,连一丝悲痛都占据不了……然而耳朵捕捉到两个列车员的对话,她们是趴在入口处“安检”木桌上的两个。“啊!我再有两天就要生日了!可真是不想过,真不要长大呀。”“你过多少岁?”“十九啊!唉!过了,就完了!”呵!她的用词这样的顿挫惊人,连我都诧异惊叹了,连忙望过去——粉白肥美。算是美吧。在这样一个小站。

  “什么完了?”本来听得有一搭无一搭的另一个,也将声音提高了一度。是那个关栅栏的女人。“你想想哟小燕姐,我就要是二十几的人了。二十几,二十几,接下就是三十几了!”她的话,让时光如飞。可是,又似虚晃一枪地说说,只是说说而已。“你这样说,那我不早就完了?”小燕一定有一套反驳和嘲笑的理论,然而无须说去,只按常规平静地抱怨了一句。“小燕姐,那怎么相同,你都结了婚啦,我还没有男友。”这小女孩多半是假定了听众——我背后的几名大学男生。倒也未必这样的刻意,女孩子家家的,几句话不说上爱情,那才叫怪呢。

  “你们家是老公让着你还是你让着他呢?”一个问着。“互相谦让啦。”叫小燕的答道。“都不吵架吗?”“吵什么咧,都这么不容易。”这小燕的简约冷静,听起来很落胃。她不是没有不如意,只是没什么好说的。年轻女孩很失望,她显然蔑视太不够戏剧的生活:“哎哟,你可真好啊,我以后肯定跟老公吵个没完,哈哈。”

  看看吧,这孩子真是盛气凌人。

  照模样,小燕标致多了。虽然是广东版的干瘦,但有很美的大眼,仿佛整个身体的水分都在那里集合了,真个好看。话说回来,什么是好看?年轻就是好看了。那个十几岁的,虽有层长期聚集的肥肉——爱美拗不过贪嘴。但她年轻健康,正准备在一来二去的恋爱里流泻些过剩精力呢。不是吗?你看她是站着的,还要让脚换着步子,身子倚向左,又倚向右。

  不过几年,你也是同样的生活——岁月的泡沫……而我手里的书页,静止半天了。

  这时,或许更适合睡觉吧。却是有在睡觉的。我的右边,是一家三口。他们互相支撑着,笼统地睡成一团,却没有生发出温情。从睡着的表情还能看出,是互相厌嫌着,那是下意识的身体的语言,为着身体在受罪。女人抱小孩的手似乎越来越松,我正要去提醒,她就紧了紧身子,把孩子一并紧到那一团里了。他们各种灰色衣服绕了一身。明明是热天,睡成这样却叫人想到隆冬。

  “那有什么关系,早早上车了,睡起觉来,岂不是比在这里傻等来得舒服!”从那边传来一韵北方的口音,很为响亮。他的话没人反驳,于是一起掉进沮丧。可是,他并不想要这个结果。“你们车站应当搞搞副业——烧烤,啤酒什么的!”“列车员,放放歌吧!”他尽力热烦,仍旧无人喝彩。“大哥,抽支烟!”一个红黑脸膛的终于接了话去,他眉眼近距,含混不清,鼻子却高挺,脸庞笑着现出两只酒窝。他的声音轻,但很稳当,应归功于浓重的鼻音。另一个接了烟,“工作有几年了吧?”转身对着另外两个小伙子:“你们几个一看就还在读书吧?”那几个像做错了事一样点点头。我也望了一眼,那红黑脸膛跟他们俩是一样的背包,此刻他们三个人,都是一样在笑。然而他确实多了什么呢,一下就区分了那两个。

  我不禁一笑,不巧拉回的眼神路过小眼镜,他不做表情地看着我,一小片树叶子晃晃下来,落在他头上。我有些脸红,将书干脆收起来,围着这院子走走好了。

  我走进黑里。真走进去,眼睛成了寻找光明的寻探,就不那么黑了。草和树亲切地走来,有风,它们动了动,是故人相见后嘴角的微纹。车站正对面竖有几层高的水泥台阶。原来这里是块凹地。我爬上去。它接连着一个平台,哦,是邻近的停车场。我很乐意转身看看对面的候车区,盯着那些光。几秒后收回眼光,周围聚集了更多的黑,四面的空间也似乎窄了,刚才的树和草也生分了!真吓人,我跳下台阶,脚砸在泥地里,鼻孔接到了湿霉的气味,是海滨城市在这里的暗号。

  院子上角竟然有个小木屋的,一看就是简易的小卖部,看来那北方人说的“副业”还是有的。我边走边掏出手机,凌晨一点半,呵,他可早就睡了!我恨恨地想,恰好走到一棵棕榈树前。远处公共厕所的黄灯氤到它头上,湿漉漉的。这样的小站,野菊花也就罢了,棕榈实在婀娜,很不解风情哦。他可早就睡了!原来我的步子停了,一直对着这棵棕榈!它陡然成了一个代表和象征——他一定早就睡了!

  我又急忙迈步。

  却有一道极亮的光旋过我的身体。一阵头晕。车明明是拐进来的,却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车灯太亮了,周围的草木都狰狞了一下,从灰色骤然成煞白,绿被吞了。不知什么原因,反而叫这里显得更加寂寞。

  是军车,下来两个人,红扑扑的耳根,刚消夜过吧。要不是饭店到此地的路程太黑太长,这会儿他们这样努力用酒桌的热度话别也还是不够。“好!都是朋友了,下次直接找我!”“那是那是,有时间也到我们那里啊!”虚假的客套,在这样寂静的空气里,悬浮而缥缈,仿佛不稳当,车灯跟舞台的追光一样。他们的对话像在剧场里,夸张而诡谲。他们不是好的演员,在台上很窘。彼此握握手,一人钻进车里,又一阵光的眩晕。消失了。

  留下的人穿着军装,肩章上的一个金色星星提纲挈领了一派褶皱与污渍,也够够的一个威风形象。“还有多久呀?”他的语速显然还是都市的。小眼镜没反应过来,在他要回答的时候,又扶了扶眼镜:“有大概半刻钟的样子。”那军人坐下,也没有道谢。向远去的车投向一个轻蔑的笑,伴着摇头,打了一四方的哈欠,坐下抠起手掌的趼来,嘴跟着反方向咧着。再一会儿,在酒的怂恿下,他仰面张口地睡了。

  到现在,是八个人。聪明的八个人喽。

  我已经绕了一圈,而那蓬头的棕榈还绕在脑袋周围。我一皱眉,定定神,走回候车区。走过散落的八个乘客,走过“安检”的木桌——小燕趴在那睡觉,那个想要结婚的美人不在了。往深处看,职员休息室虚掩着,有灯,有烟,有一个二郎腿在门缝上上下下。右边的玻璃上,贴着的“本站车票可提前十天预订”的绿底黑字,恰好挡住人脸,只看她倚在办公桌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列车时刻表则是白底蓝框红字。这里就三趟车,加上往返,于是就是整齐的六格。“K157北京一三亚……”每个字都乖巧整洁,右侧是《托运须知》。哦,须知二十几条呢,灰底黑字,整个密密麻麻,然里面多是计量数字,于是黑色里的白色空隙,像几个蜿蜒的虫子,虚着眼,形态更多,似乎像一群汉字。

  一阵铃声让我眼前一亮。小燕说:“第一遍。”小美人已经开始奔走了:“我去打电话问上一站,看是不是准点!”大家也都动起来,各种悉数的声响。小眼镜也快乐起来,起身把包背好,又看大家都还坐着,也坐下。背包像个山一样,他只好躬着,目光自然就落到脚下。那个红脸膛高鼻子的率先站起,胳膊竖竖横横地舒展了身体。

  又一阵铃声响了。

  小燕点点头:“第二遍,大家把证件拿出来吧。”下面的声响更大了,简直是欢庆时刻!音乐骤然响了!“你是我的玫瑰……”真是天籁,光似乎在节奏里颤抖,歌是利剑,安静立扑,黑暗也爱莫能助。

  “有音乐嘛,刚才也不放!”“哎哟我的天,出发喽!”

  少校很不动声色的,他原本就等得不久,况且他是经过大事的。他正将大红的军官证递给检查证件的车站警务人员。

  那边熟睡的一家,没有进入狂欢,只有男人大概醒了,微皱了眉头,也没睁眼。女人睡着,她张着嘴,仰着头,梦里的空气要大口吸才够用吧。孩子稳稳地窝在他们中间。原来,他们不是这趟车呢。

  “六个,六个,站过来吧!”小燕下了召集令。转眼大家都站在入口处了。竟然没人再稀罕那边的两个座位,大家兴奋地站在那两级台阶上。仿佛是极高极艰难的山顶,都有眺望的意思了。“这趟比南站的那趟快很多啦。”“许多人不知道咧,车也是新车。”大家都眉开眼笑。“比那边足足快了十个小时!”“没有没有,七个小时左右!”“有八个小时吧?”

  是九个哟,我在心里轻笑,因为我仔细算过的。“九、九个啦。”咦?有人答对了。我扭头,是小眼镜的声音,然而他在他们的后面一步,并没参与这个争论。他的声音又慌张又小,完全没有被他们听见,但我听得清楚,他答对了,是快了九个小时。他愣在那里。而我决计不给他作证,瞧这个冤死鬼哈!

  “好了好了,走吧!”小燕叫上我和小眼镜。做这里的乘客待遇很高呢,工作人员亲自带我们到列车大约的车厢位置。她将我们带到两个灯之间。“差不多这里了。”转身后,她跟我们说。我站定,我在想我要不要将提的东西放下,放下会倒吗?放在两腿间或者可以……

  小燕扔掉手里的树枝,大胆地往地上一坐,顽皮地伸出两条腿,将穿着一双黑甲壳虫的脚岔开,接着又无力地垂下两只手。嗬,她好像还哼着歌。

  “小燕哟,怎么坐地上哦。嗯?”那边远远一个男人的声音,挺亲切的。我心里一亮,不用自己去问,可以偷偷知道答案。然而小燕在她的音乐里加了个“嗯”,并没有望向他,也没想回答。她依旧松垮垮地哼着什么,脖子在肩膀的峡谷里前后摆动。

  她的随意让我有些莫名的慌张。头低到地面去了,也断绝了交谈的空间。

  红脸膛吹着口哨走来,他和那几个学生一道跟在小美人后面。墙角管道上有一条没撕去的塑料条吧嗒一响,像一个老鼠。他的步子很阔,八字式,每一步都狠狠地踏住,手握着拳,笼在上衣兜里,跟着迈出的步子用力。那一个,他似乎是向我走来呢。我不自觉地将双手提着的袋子在膝盖前晃动了几下,跟着他笑的弧线弯起了嘴。我喜欢他的“红”和“黑”,足以让这夜色定定神。或者还期待什么吧,谁知道呢。他来了。

  “是这儿吗?这是第三车厢吗?”我拿起票:“第十三。”“不是三啊?”我仔细又瞧了一眼车票:“十三呢。”他心里一悸:“哈,咳!你是卧铺吧?走喽!”他一笑,大踏步地走了。我的微笑从嘴角收缩到眼中。他已经是个背影。他没有扭头地将右手举过头顶,为我做了“拜拜”的晃动,同时对前方说“嗨”吧?我们的票不在一处。又走了大约几十米,他和另几个到了“三号”位置。他们在谈笑,美人的声音最跳。他们那些声音很远,我们距离远着。

  只有我和小眼镜。我们立在小燕身后。她在她奇怪的惬意里。她的右腿在光里。光落在铁轨上,像一对失恋的眼睛。在更远处,一个个零星的灯,像一个个疑问。

  我似乎听到有车声了。小燕单手扶地,站了起来。她往那边深处的黑暗看过去,跟我一样。车灯荧荧地冲过来,仿佛一个声嘶力竭的呐喊。车身扭直了,更近一些了,列车赫然,目露凶光,转眼就要吼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小燕却在前面突然立正了。她是对着火车的方向,脚并得很好,手垂得笔直。这大约是规定动作吧。我看着她紧张的背影,她像不是她似的,就正经起来了。

  火车立即就到了,一时间霞光万丈,倾泻而来。我们被镀上了光。我们所有的人浑然一体。光扑向我们如一个叫人窒息的拥抱。小燕在火车头接近我们的瞬间用标准的半面右转,正对列车。她一定还行了坚定的注目礼。我头顶一热。无关她的庄严,有些滑稽的味道。列车继续呼啦啦地穿过,通体的玻璃窗在贪婪地反映着。反映着光、墙、树,以及我们还有我们的影子。那呼啸太近,空气仿佛抽搐,上下抖动出几个空间来。而面前立正的小燕,更显得岿然不动了。她仰望着列车,头发做飞舞的样子。她的稳当,让它们更像是疯狂,像不可救药的执著。我有点恨她爱她,而鼻子竟然一酸,我也跟着车的气流——

  我的站立,也兀自成了一种倔犟。

  排档女人

  要是不那么馋,就去右边的“糖水牛杂”店。几串牛杂和青菜,一碗冰凉的清补凉,饱饱的。一样的夜摊,这里很安静。水里煮出来的东西,沮丧地打着蔫。对面就很不同。看那炉火都荡漾到锅里了,大师傅也左右地转,还有一声声的“点菜!”“埋单!”。于是你经不起这招引,还是踱向了“海哥烧蚝”。

  就见到那个女人了。叫她老板娘没错,只是她没有一身很具“娘”气的肥肉。她连殷勤的微笑都没有,就举起点菜单和笔,竖在你的面前。“十个青口,十个蚝,少少辣,一个空心菜,

  一份炒粉。”她一定要推荐流潺鱼。一个沙锅里壁上整齐地贴一圈镜片大小的鱼。贴壁的一面,焦黄多汁,需要小心地吃。鱼是那样小,肉又是极薄而嫩,却是美味的。然而,那属于庆祝的菜。顾客摇摇头。这才抬了眼看清了那脸。她的睫毛黑茸茸的——这点美,立即被整张艰苦的脸,淹没得无影无踪,颧骨很不识趣地鼓出,皮肤是紧凑的,却似乎被过于板正的骨头撑得紧张。总之,就是那样一种脸,本应当获取同情,却让你泛起一阵厌恶。顾客咽了一个灰色的心情,低下了头。她则很有兴头地再推荐鸭舌头。椒盐的。炸成外脆里嫩——柔软的舌头,十几个空搭搭地攀作一盘。她扭头指向隔壁桌。一个带了三串珠链的手,提起一只窄长的舌头,从水润光泽的桃红嘴唇滑过,并不完全进入,那个蟑螂腿般的骨头,在手里转动着。她的嘴紧闭,但能看出舌头牙齿的胶着。几秒后,一个回形针般的舌头骨架,脱颖而出。

  这次推荐颇成功。

  “椒盐鸭舌头,再加一瓶啤酒!”来者的声音里,已经有滋滋的口水了。“坐里面还是外面?”屋子里虽有呼呼的风扇,但仍觉憋闷。客人用下巴尖指指外面。老板娘转身走去,步子稳健,边走边写。她的黑色七分裤晃荡着,那极细的腿,只能在走动的节律里微微触碰到它们。它们也厌烦那肉麻的骨头,激灵了一下。

  蚝就是上得这样慢。客人是预备要将蚝壳上的蚝与蚝上滚烫的碎蒜汁一并倒进小碗,再挑上一根淌着黑蚝油汁的空心菜,用筷子夹上一团炒粉拌着吃的。现在,他已将空心菜就炒粉吃了半盘了。少了香蒜,少了红色朝天椒的甜辣,更少了腥嫩的蚝!这一口后,他实在不愿将就,于是吼起来:“烧蚝啦,快啦!”老板娘只扭过来点了一下头,伴着完全听不见也不预备让人听见的叽咕声,以为能过了关的。然这个顾客,真走去找她催了。她这才清清喉咙,举起她骨节起伏的手指,往厨房深处指去:“烤着呢!”

  只见炭火已经完全褪了黑皮,白灰包裹着一片荧荧的橘红。上面是一张长方的铁丝网。网上则壮烈地排列着蚝壳。自然,每个蚝壳里有一粒肥嘟嘟的生蚝,它们从壳里被尖刀撬下,卖至此地却又宿命地被放进壳里烹饪。它们之前,住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壳里,那时候是房子,这时候是坟墓罢了。易居而葬,是更传奇或是更凄凉?

  基本上没人做这样无聊的联想。况且此刻,镂空大落地风扇已经被提起面朝着它们了,跟花哨的歌手玩弄落地话筒相近。炭火上的灰已四散,也有粘着的,作很强烈的颤抖。都瞪红了眼睛。另一个小工,趁势用很缥缈的形态从左走向右。他从左手边的黄底绿边的瓷缸里,舀起一勺黄莹莹的蒜汁调料,迅速蜻蜓点水般浇向蚝壳。那汁液遇到了早已焦烫的壳——太烫了,不能落定就沸腾起来,像踮起脚尖的快速舞步。那粒肥嘟嘟的蚝,舒适地荡漾着。那小工拿起白底黑边的瓷缸,又游荡了一回——辣椒汁。蚝壳满当当的汁了,那白的蚝泡在汁儿里,一派生动。比它活着的时候更富活力吧。

  那顾客见了这一派生机,很莫名地放了心。大约只是看得热闹,也开了眼界,倒忘了催促的初衷了。老板娘终于泛着得意的微笑——她很看透这帮被食物诱惑的食客的。于是。她迈着带着些欢快的步子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成了熟客,没多久你怎么也三三两两记住了老板娘的五官样貌。你一落座,她就来了。这夜摊全是她张罗。“海哥烧蚝”,自然有个海哥,就是她的老公。也要依据她的相貌,你才能约莫猜出老板娘其实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那是个模样不错的男人呢,除了一双小儿麻痹的脚。不过有了这双脚,他与老板娘竟成了登对的夫妻。在他们,他是可以做耍威风的男人的!她也是个有了老公的女人了!刚刚好。他通常就在店旁那棵树下远远地坐着,要不是熟客。根本看不出他与这店有什么关联。他捧着水烟桶,有时也靠它在树上。烟是开张前女人就已经帮他装好了的,一个红色的装着自来水的塑料桶也放在他身边,供他换水使用。偶尔在她不忙的时候,他吼上一声——纯粹是呼唤,听着扎耳,并不是训斥,她就过来了。于是吃客们都来张望,知道了,哦,老板在那里坐着呢。海哥坐着的时候最有信心,像个有派头的男人。他仰头交代几句,她一边忠诚地点头,一边扭了头去——又来了一桌客吧。她着急往回走,他却慢慢地说。他或许忽然意识到她的繁忙张罗,也是听命于他的一种形式,况且赚钱要紧。他们一定都想到了“钱”,于是两人会心地笑了。他就先放弃了这耳提面命的权威,又低头吸烟了;她就又回到她的食物的领地了。

  老板娘刚好跟来客一起走到排档前。她迅速将一排白泡沫盒子的方盖一一打开。一层冷气热情地扑来。这些刚刚被酷热弄疲沓的味觉,瞬间地,被唤醒了。大家搓着手,俯身看起来。雪白透亮的鱿鱼,顶着紫色或黑色斑点的须子,它们占了一整个盒子。小八爪鱼、小游鳝、鸭舌头以及切好的鸭胗则共住一处,但都紧紧聚集着,却又谁也没有挨着谁。而鸭肠、鸭下巴,怎么挤去另一个盒子与流潺鱼和海豆芽待在了一起?圆的、椭圆的贝壳,堆进又一个盒子的上端。长的指甲螺、钉螺横在下面。两三寸大小的酒红色石斑鱼显得柔软,而修长结实的秋力鱼、小黄鱼,则冻得结实。一小堆沙虫也在这盒里。晶莹的大虾又是满满的一盒,似乎与下面的碎冰最相像。螃蟹还没有进入这寒冷的世界,它们在右侧大白菜上的绿网兜里,执著地往各个缝隙里伸着脚。虾姑也还活着,堆在一个大圆盆里,一朵朵灰褐色的沫子,有堆成一寸高挤在盆边的,也有掉进中心打着转儿的,真有苟延残喘的意思。三只白鸽在桌下的笼子里,都合着翅膀,对境况若有所知吧。与那些整齐排列的盒子相较,那些豇豆生菜茄瓜丝瓜的,一堆堆红白紫绿的,摆在四周,显得乡气十足。

  “这是什么呀?”又来的一群中的一个女孩,伸出了一个好奇的指头。“沙虫。”老板娘回答。女孩好奇的指头钩了回来,变成惊恐的指头。“那是虫子?”“是沙虫。”她要命的干巴巴的镇定让女孩兀自的惊奇和娇嗔没有落点,只好大起了胆子:“要怎么吃?”“蒜茸蒸喽,煲粥啦。”“什么味道啊?”那女孩展开了笑,希望能得到一个实在的鼓励。“脆呀,甜。”“甜?简直不知所云,”女孩想道。而这女老板没什么耐烦,只举着笔等着下单,或许是东西好的缘故。呵!老板娘最终要她的食物获得了尊严。于是刷刷刷写上:蒜蒸沙虫。

  又是一天的好生意。老板娘倚在螃蟹旁边,没有新来的客,她满足地注视着面前的满座。这一条民享路是她的,两排路灯也是她的。彩色的塑料桌子和塑料椅子,紧凑地把持着路面。她舒适地发着呆。一只螃蟹没头没脑地横着那些忙乱的脚,有一只竟然钩到她的衣服。她没觉着,只忽然将脚踮起,伸手从排档中央够过来一只黄瓜——螃蟹的那只脚从衣服上跌下来,一伸一张,空落落的——就吃起来。她选了黄瓜,还真是精确,不用任何加工地果腹。来了一阵风,她觉得舒服极了,就怀抱着她的翻天的炉火,她的丰饶的食材,她的小板砖似的腰包,她咀嚼着细瘦的黄瓜。“咔嚓!咔嚓!”那鲜绿

  的汁液,是甜的吧。眼前的盛宴跟个梦似的,都一点不落地进入了别人的肠胃,然而转过来,是一沓同样实在的钞票,它们又能变成热闹非凡的食物,继续这永不散场的餐桌。

  可是,还真成了一场惊梦呢。她扔掉了那半截黄瓜,像箭一样飞出去。她训练有素的小工们跟她一样的姿态。刚才那些填进食物的嘴巴的主人们,也都四散开去,有的已经走掉,有的在边缘的马路牙子上惊魂不定。她一口气摞了四个凳子,还扯回来了一张桌子,她的小工们也都不负众望,所有人都与尽可能多的塑料一起撤回屋里。现在都张着呆定的眼睛望着战场:一些穿着制服的人,正将剩下的桌椅往一辆车上装着。

  “不能占道经营的,不知道吗?老板娘,做生意别太贪心喽!”

  陡然出现一片空地,那裹了衣一次性筷子的塑料条,在路灯下闪着玉石般的光。站在四周的吃客们悻悻的,这才看到自己身后的世界:简直是在垃圾场上吃喝。许多人还提着一双一根的筷子。这会儿有人咂了咂嘴,还有些烧蚝的滋味。但连绵的渴望中断了,像找不回来的对旧情人的牵挂。他没心情再坐下吃了。扔筷子的时候还有一阵空虚,仿佛跟吃饱喝足后放下筷子很是两样。于是,踩过他刚丢的筷子,往回走去。

  “靓仔,埋单哈!”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都掀掉了埋什么单?”他瞪了眼。“你这桌吃完了的,你看——”老板娘麻利地翻出那页单。她没有迷惘多久,立即就从梦里醒过来。醒得很透。“烧蚝十只、螃蟹粥、盐水白菜……三十五块,算你三十块。”这灾后的讨价还价,格外的坚定凛冽。他望了她一眼,她举着单,她竟然在讨好地笑——比哭还难看。他想道:“她被收了东西,正有能杀了人的怒火。我也是吃完了,也做了优惠……”

  她点了他付的钱,又去追赶别人。

  她在马路两边蹿来蹿去,举着账单一路过关斩将,一直追到十字路口。白背心正要穿过马路,她跑着叫着:“靓仔!靓仔!”她的哑嗓声大得吓人。那人没料到战线可以拉得这么长远,一瞬间恼羞成怒。他扭头就见到她了。心叹道:“做餐饮的人点解这样瘦!瘦骨嶙峋”。这四个字牵着一具骷髅和一堆有棱角的山石,填满了他的脑子,加重了他的愤怒。老板娘则还一味地笑。她笑着晃晃她手上的账单和笔。旁边康馨饼屋已经快打烊了,带着格子布头巾的小妹们,正在擦着玻璃。她们的橘红围裙和身体,被玻璃上的广告纸遮着:日式美味糯米糍。她们闻声望着她,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海哥烧蚝”的几个小工一边扫地,一边远远望着。几百米开外的十字路口,车辆倏然而过。以车流为背景,老板娘的细腿没那么神气了。车灯赫然一明,窄瘦的她,仿佛就被这光束和嘈杂化掉了似的。然明灭间仔细辨认,她还在那。她像一个人字形的灰黑的影子。她竟然抓了那男人的白背心,而最后这条影子倾斜下来,她被推倒了。

  也不清楚她有没有成功讨回餐费来,待她面无表情地回来后,只跟大家点了点头,就径直地走向排档,还在螃蟹处靠了下来。她无意间望望那棵树下——海哥不在——她明白这时他必然不在。也就从海哥常坐的地方过去,把他匆忙中落在地上烟筒,拾起来放在凳上,慢慢朝自己的方向去了。有一个刚才的客人,坐在对面的“糖水牛杂”边,正将一条弯曲的空心菜送进嘴中。她望了一眼,觉得刚才跌倒的膝盖有些隐隐的生疼。

  总有坚强的乐观者,重新酝酿出足够的热情涂抹掉不快。用冰冻啤酒的微醉,他们又找来力量坐下了。老板娘又左右张罗起来。她开始满怀忠诚地欢迎他们,就像人们应当天经地义地忠于自己的胃口。几张桌子摆起来,一些笑话,一些恩怨,又开始在酒杯里碰撞。菜单和笔,仍旧举在她的手里。蚝的腥香,又次第地冲过来。

  恢复了夜间排档的节奏,灯光愈发的亮了。

  街唱

  红灯。一排车乖乖地趴住,斑马线上两面的行人迅速相向走来。那排车如一队伺机的猛兽,匍匐着,目光很为犀利。不是吗?你看那些幽幽的车灯,照在那几双高跟鞋和裹着纱一样的薄裙的身体上,亮得她们快走几步就别扭起来,像是被看透了,那光又是耀眼夺目的。她们如是经历着堂皇的落跑,忐忑又刺激。

  与她们相向走来的人群里,有三个人很是不同,其中还有个小孩。他们可以被看做错落有致的一整块。因为他们有类似的脸——美丽的深眼窝,浓长的黑睫毛。车灯里,他们煞白的脸上,眼睛更美了。两个大人眨了眨眼。用浓重的睫毛荡开亮光,往那群“出逃的公主”身上抛去了笑意。口哨短促伶俐,能滑进你身体,又一溜烟儿无了踪影。

  于是笑声冒出来。几个娇滴滴的声音冒出来:“快瞧那几个,多深的眼窝。”

  姑娘们看着三个深眼窝,从她们面前捷捷地走去,她们被抛在身后了。他们继续走向对面。斑马线就正对着“广州百货”的南门。门口几排铁杆的售货车上,是过季打折的衣服。顾客摇着头将手里试过的裙子还给售货员。这个懒洋洋的售服女人接过来,夹上衣架,右手将铁杆的一排衣服“哗”地一推,空出一个大口子,把那裙子狠命地挂上,又“哗”地推回来。它们颤抖了一下,便急急停住。掉了价的它们,像一窝的囚徒。贴着另一面墙,王震龙凉茶、一口香炸鸡、欧罗巴咖啡和麦当劳甜品屋,一字排开,都是塑料彩色灯箱,四方的窗口。炸鸡的是橘红的,人最多,都举着竹签。凉茶采用传统的制冷机,六个透明白塑料桶往上翻腾着泡泡。火麻仁已经剩下一指高了,树根色,酸梅汤则才刚刚加满。

  他们三个,拐去百货商场的侧面。这里的局面整个扭转了。那边生动明亮的水果糖广告带着风味变做黑灰的铅笔画。电信商铺整个蓝蓝白白,却并不干净。入口处白底黑字的宣传单落了一地。窗户上的大幅宣传画拥挤着,各路明星在手机中间卖弄风骚,大约都是那几个风情简约的动作。隔过几个卖头绳、发卡的地摊,远处几张长木桌和两面塑料挂墙组成了杂货卖场,入场者一人执一个塑料网筐。一个人高站在凳上举着塑料喇叭:“不可错过,全部两元!一律两元!”他一面也提防着偷拿的人,热情慷慨的嘴和谨慎吝啬的眼,调和在了一张脸上。宽阔人行道的对面,是市政宣传广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之类。以它为中心,整齐排列了两组擦鞋的队伍。统共十来人,清一色的折叠木条板凳上稳着座客。擦鞋人是更矮一点的塑料小凳。整体看来,砉砉剌刺,起来坐下的,生意兴隆。再往前,就靠着大马路了。在这就要踏进车流的窄地,此时围了几圈人。

  那三个深眼窝的找到了福地,凑过去,踮着脚。

  一个背着手散步的中年人也凑过去。他是刚从木条板凳上起身的,洁净的鞋,在他懒散的脚下,很是尴尬。他倒不觉得,拉着嘴角,让那因好奇而上挑的眼睛变得多了几分洞察,然而更显八卦。虚着眼往人缝里瞧了一眼,他“哦”了一声,惊奇看见的不止一个,都垂着头,头发也没有想得那样长——原是在繁闹中讨生活唱街歌的。他从人缝里拔出眼光一那不是他喜欢看的,但他仍旧舍不得离开。于是,退出来,往右边走几步,若有所思地微点着头,看着身边

  听歌的人。

  又聚来了一些。

  那几个流浪歌手都很年轻,也不像是真有过“流浪”的凄凉。倒是像很老实的孩子,笨头笨脑。于是也怀疑他们的笨手笨脚。怎么还不开始呢?唱街歌的大约意识到需要开始,然而还是觉得无从开始。刚才只是一片靠街的平地,这会儿人多了,骤然就是舞台。已经众且睽睽,唱街歌的他们,头更低了,怕见人似的。终于,中间的那个拨了几个闲音。三个人偷偷地点了点头。音乐从嘈杂的市声里渐渐析出,音符如一列桀骜的贵族,紧紧地聚集,它们只和它们自己在一起,奋力地远离地面,往上走去。

  有个女孩听得倒是认真,歌是《爱的罗曼史》,是与她某个恋爱相关的曲子吧。她满脸的惆怅,虽然至少有一半是自己为生活添加的戏剧味。然而她真听进去了。她的思路跟着那缥缈的音符——她听到两条并行的旋律,矛盾极了。上面是诉说、争辩,而下面,是一只抚慰的手;上面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下面却跟着无法摆脱的情感的暗流;上面是委屈地、决绝地前行,心碎而步子不稳,下面是紧紧跟着的规劝。她深喘了口气,换个姿势,用右手托着腮。她看到了他们的手。似乎,一个旋律来自他的左手,一个是他的右手;一个是若无其事,一个是心已惶惶。

  一支曲子结束了。她看着他将五指并拢安慰颤抖的琴弦,抱着它。它刚哭过。他的手里握着它的心跳,而它终于平静下来。

  有个背着手的,正努着嘴望着这个女孩。他努着努着,遇到精彩处,将牙咬住下嘴唇,眼睛瞪起来。那个孩子——美丽的深眼窝,浓长的黑睫毛——在女孩身后,他上身左右摇晃着,头在姑娘的腰间一左一右,扮作一个调皮张望的童样。而他的右手,正轻巧地拉开了女孩腰边的白色小挎包。他甚至在拉那金色的链子时用大了力气,那包被荡得高高的。那童样的深眼窝,大约也觉出了惭愧,挤眉弄眼地,终不能拉开。只好用了另一只手托住包,仔细地拉开了口,又伸手把一个有修长眼睛图案的酒红色钱夹拔了出来。背着手的看傻了,是折服于技巧,更是感叹人知觉的麻木!那童样的孩子,正要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女孩却突然举起了手来。

  童样的深眼窝一愣,急忙蹿开了。

  女孩是举手鼓掌。她已经回过神来。音乐里的沉思,似乎促成了她某个决绝的念头,她并没有去往音箱前的铁钵里放钱,只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着手散步的,望了望人群,又很不屑地一哼,但终归化做一个哈欠。他眨了眨这哈欠下的眼睛,世界就又清楚了一些。

  铁钵里哗啦啦有了十几响。原来一个人丢进了一大把一元的硬币。也并不是他慷慨,只是那响动很有气度。那几个歌手连忙哈了腰。“唱一个呀!别光弹啊!”给钱的很大方地说。“您想要听什么?”吉他手很诚恳地问。被一问。都看着他了,刚才的大大方方,在瞬间消失。他脸上一红:“你,你随便了,唱个什么都行。”那吉他手倒显得镇定,或许还是木讷,更或者是进入了他的语境——有关音乐。于是他很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唱那个《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好不好?”撒硬币的那个脸更红了。吉他手的问句,像是在数落他的一项罪名一样。“好,好好好……”他僵硬地站在铁钵前,显然这一支歌与他关联起来。他不能像之前一样吊儿郎当地颤着腿听了。他一定后悔了自己的多嘴,也预备听完后就离开。

  背着手的那个,也觉得有歌词听起来带劲一些。一唱起来,他明白曾经听过咧,有几个地方还能跟着哼哼。“最深爱的女人,却伤害我最深,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歌手唱得愁眉紧锁,背着手的,晃着脑袋哼着,如同唱京剧。

  “小崽子,偷东西!”突然,靠外一层的人群里躁动起来。一个胖女人一把抓起那深眼窝的童孩的手一扒手。“叫你偷!叫你偷!”女人的嗓子极明亮振奋。自然,她的手掌也很有力的。那深眼窝并不躲,只定定地看着女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女人更气了:“你看着我干吗?你还敢看我!叫你看——小偷!小偷!”她先是打他胳膊,一路打到侧脸上。深眼窝的孩童终于看着了地面。女人拉着他,他很省力地歪向地面,像一枝垂柳。女人不依不饶。他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没遇到过,她还能怎样呢。为着她的执著,他索性一动不动地挨打,似乎还兼顾着听起歌来。

  “哦……软弱的灵魂,已陷入太深……女人天真的眼神……冷酷的针……被摧毁……”

  女人仍旧在叫,她反复那几句,场面也没有变化,还是流浪歌手的歌声占了上风。

  背着手的人,是很明了情况的。他才不像没见过事儿的人,只知道看这孩子。他往人圈几米外的花坛边觑了一眼——那两个大深眼窝的站在那呢。他们嘀咕着,一边时时看向人群,一边低头微笑。点着烟的那个能看到脸,他正抽了一口,低着头默默地笑。他们一定听到那女人是厉害的,似乎一直不肯放手。背着的那个有些沉不住气,往后扭了两次头。点烟的狠狠皱着眉,严厉地瞪了他,又弹弹烟灰,很快将脸色舒缓,又笑起来。

  女人还不甘心,又提高了声音。她现在不光恨这孩子了,她开始烦恨这个世界了。她被偷了,这样天大的事,可别人都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平静,一如往日——“唱,唱个鸟呀!”她要世界都不安宁。“你,你还要这手做什么!伸到别人包里拿东西,啊?叫你偷!叫你偷!”她灵机一动,“走,去派出所!他妈的,去派出所。”

  “没成年咧,没用的。”一个本地人很不识趣地说风凉话。他可能是真想听歌,可她扰了他的听歌。流浪歌手正唱得撕心裂肺咧。

  “没用?下次偷到你看有用没用!”

  那个本地人,不屑地看看被偷的女人,说了什么,又绕去了别处。

  音符们手挽手,也胆怯了。战战兢兢延续了几律,终于缩回去。鼓声空撑了几拍,也终于停了。女人终还是站在了舞台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过来。那些目光认真而挑剔:你要给我们看什么呢?不就是偷吗?多么常见哦。女人在众目睽睽下,有些无奈,有些不知如何可以新鲜出别的动作和词语。她不是消了气,而是拿不出鲜艳的精彩来,只好很委屈地叫了声:“滚!”就松了手去。童样的深眼窝,没防备这突然的释放,竟栽倒在地上。四周有了笑声。他急忙起身,拉扯着自己的衣服,滑稽地立在那,直到他耸耸肩,将衣服正回来。只是感到有无数的目光,像蚂蚁般爬满他的背影。而后,他走起来有些踉跄,然而恰似一个九死一生的英雄了。

  人群有些散了。

  三个歌手茫然地立在那。中间的踢了踢缠在脚上的线,音箱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那孩童样的深眼窝,继续往前走着。他早离开刑场的地界了,然而头仍旧蒙蒙的,鼻梁眼睛和额头,拧在一处,眼光定定的,似乎眼前的空气太稠,一眼望去就黏住了。耳朵嗡着,周围一圈空气沉甸甸地托着他。这会儿,他整个身子仿佛只有一个头,被一股力量悬着,一漾一漾的。于是,惶惶然,他不知道步子走对了没有。他看到一丛丛金脉爵床,一动不动,心事重重地望着天际。走过炭火的狭长烧烤炉,走过一地黏黄的菠萝蜜推车,走过糖炒栗子……又开始冒汗了,背上也又零星地刺痒了,如一些不可捉

  摸的焦虑。可走着走着,他却似乎高兴地循着这焦虑找回了躯干。这乱哄哄、热烘烘的世界,又渐渐化开了黏稠的空气,亲近起来。

  然而他还有一丝委屈……脑袋被突然拍了一下。那力气不小,但他仍感觉到了爱意。笑着扭头,见是那两个同伴。他和他们一同欢笑起来。他们用着自己的语言,笑着闹着,那孩子撅了嘴,恶狠狠地冒了几句。他大概很不服另两个对他的调侃。于是,那两个拍拍他的头,转过他身体,拉着他往回走。于是,他深呼了口气,挽起另两个的手臂,将脚蹬地使劲一跃。玛迪莎卖场刺眼的灯光,越过窗框晃得他眼睛生疼。那两个快走了几步,孩子就像飞一样又将蜷起的腿用力一伸,落地追着。

  路过那个“一律两元”的卖场,孩子仰着脸看另外两个。抽烟的那个点点头,很豪气地向前一指,孩子兴奋地跳起来。于是三人钻进卖场的人流里。

  那个“大喇叭”自然看见了他们。以至于他的“快来看啊,两元,全部两元……”走失了节奏。然而不能因小失大,他立即刚强地又叫起来,谨慎的眼滴溜溜的。那孩子直奔向一个白色的小球,大约是皮球。那个抽烟的拿起来看看,很不解地望着它。孩子抢过来用手使劲一拍,那球从内部发出煌煌的光来,原来它是透明的——他又仰脸望着同来的两个大人,其中—个点了头。

  “哦!”孩子发出了欢快的一声,抓着球冲出卖场。跟在后面的两个掏出了两张一元的纸币,夹在指间,骄傲地递向“大喇叭”。接着他们飞快地追上孩子,抢过球高高地抛起。孩子跳起来再把它接住。远远的,那球的芯,金灿灿地发着昏眩的光,跳起来,落下去,跳起来,落下去……抽烟的那个搂了孩子的头,那烟快完了,他急急地连吸了几口,扔在脑后,朝着刚才街唱响亮的地方。

  那儿,人本已稀了,可是慢慢的,竞又稠密起来。深眼窝的几个,都又望着那儿,看见刚才听唱认真的女孩,去和那几个流浪歌手说了什么。似乎,还给他们塞了什么。而后,音乐响起来了。歌声响起来了。欢快,甜美,轻松流畅,在音律里涓涓。还有,兴奋,踩着音律里的鼓点,在听不清的歌词里飞奔跳荡。背着手散步的中年人,依旧在那人群边上,咬音咂字地随音哼着。街景嘈闹,却是热闹。深眼窝的几个,彼此看看,又到了街唱的人群,往里挤时,看见那胖的女人,也还在听唱。深眼窝的孩童,大度地朝她笑笑,反而让她感到,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就都听起唱来。这次,因为欢快,人们贴着距离去听,乐声靡靡袅袅,唱词缠夹不清,鼓声有时也剥离成弦外之音。可到底是一曲欢快,人们都先是静听,后来随着音乐和鼓点,晃着身子,动着脚下的节拍,都竟唱了起来。跳了起来,一曲一曲,直到落日。直到落日之后的黄昏到来,人群拥挤,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深眼窝的几个,尤其孩童,他们唱得跳得汗水淋淋,一脸欢笑。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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