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阿昌之前,良哥和我做了约定:轻车简从。不必过于拘束。带上现金。这三条约定,头尾两条好办:这几年,随着岁数增长和心态变化,基本上每回出来办事,我们两个人都是干干净净地走,绝不拖泥带水。现金更不是问题,良哥这几年事业发达,钱之于他已仅仅是一种数字。之所以会突然想起要去看阿昌,也正因为良哥有了很多“现金”。特意再强调“带上现金”,于我是啰嗦,于良哥则是一种心意的重申。
稍稍需要注意的是跟阿昌见面时的言谈,毕竟跟阿昌已多年未谋面,有关他的现状我们知之甚少。对残疾人而言,过于小心客套,反而可能是一种伤害。这样的提醒完全也属多余,良哥身为外企高管,礼仪之数已相当老道。我为文化圈中人,于世事人心,不敢说精通,但也不至于落入俗套。出发前,两个大男人反复强调个中细节,大概也是基于“把好事办好”的谨慎。“但也不可矫枉过正”,我们都这样说。可是,何为“枉”,何为“正”?我们心里其实还是很模糊的。“见面再说吧,小心无大过。”
好多年过去了,良哥为什么突然要重返枫叶?那天,良哥跟我提出要回去看阿昌,我虽然心里一惊,但脸上也没什么表现。从青年而渐近中年,这二十年来,我之所以一直跟良哥做着这么亲密的朋友,就是彼此之间很多事已经达到了高度默契,这默契当然也包括“你不说我不问”的尊重。
枫叶镇在郊区,离城区不到五十公里。车在田野簇拥的柏油路之间穿行。我和良哥有了一些感慨。
“近乡情怯啊!”我说。
“是啊,这么近。”良哥说。
“……她还在那里吗?”我问。
“谁?”
“景茹。”
“我不知道……无心打听,也无从打听。人家总不好意思突然地来跟我提起她。何况这回要不是阿昌先打电话来,我们恐怕也没有今天这样旧地重游的兴致。”
“哦?”我说,“阿昌打来电话了?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候了几句,问我们怎么都不回去看看。”
“也是哦,一晃十来年就过去了。离开枫叶中学后,我几乎没跟老同事们有什么交往,以前有的老同事还打听到我的电话,孩子高考中考,自己评职称什么的,会打电话来求教。我在乡村中学待了那么久,当然知道他们非常需要我的帮助,可我是个写东西的,人在文联,我们区跟他们又不在一个行政区划,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给我打电话的老同事一个都没了。他们恐怕并不知道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必定在背后说,我把枫叶全忘了……唉,我真的是把这里全忘了。其实当年在枫叶中学,那些老教师老同事都对我挺好的,是我自己不乐意待在那里,努力要跳出来,老是跳不出来,就觉得那个地方落后啊闭塞啊,一个个胸无大志的……你呢,真从来没想过这里?”
“我呀……说实在的,真的把这里忘了。说是绝情也可以。有时倒会想起阿昌……但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这个事那个事的,一下子又把他忘了。”
停了停,良哥又加了一句:“你以前不是说过吗?‘朋友是有阶段性的。”
“呵呵,年轻时随口说说而已。”我笑笑,“我就是个话痨子,说过多少无聊的话。”
“她真的没跟你联系过?”我问。
“呵呵,跟你旧情人似的,这么牵挂。没有。她怎么好意思跟我联系?也真是奇怪,就隔这么几十公里,离开后,从来没遇见一次。你看我们城那么小,饭馆啦,书店啦,步行街啦,就那么几个地方,我还真是从来没遇见过她。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我走在街头,突然从人群中冒出一个人来,拉住我不放,又是递烟,又是拍肩膀的,可我愣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可偏偏她,十来年就没遇见一次。”
“还说你不想?”我呵呵笑了。
“真的不想,你提起才想到。”
我们不再说话。良哥专心开车,我放眼望着窗外。林立的不规则的厂房,临着马路的店铺,烟尘满身的行道树,树林后隐约可见的稀薄的田野,枫叶镇陌生而让人似曾相识。多少年了?1994、1995、1996……2008、2009,十五年了,真是快啊!我努力想她,景茹,那个让良哥和阿昌翻脸的女孩,只记得她高高挺挺的,扎一个马尾巴,腿长长的样子,她的五官,几乎都记不起来了。
枫叶一眨眼就到。良哥给我阿昌的号码,刚拨就通了,等着接似的。
“阿昌,我跟阿良哥来了,知道我是谁吗?”
“哇,我们的大老板大作家。贵客贵客!”
“阿昌,你的店在哪里?这街道变得厉害,我们都分不清南北了。”
“就以前的镇政府门口这条街,你一问就到。”
“听声音心情不错。”我跟良哥说。
“阿昌本来就很坚强的。”良哥说。
很快就找到了,阿昌居然不拄拐杖站到了门口。
别人的店铺门口是台阶,阿昌门口是个小小的斜坡,显然是为了他轮椅出行的方便。可是他既然装了假肢,又为什么要用轮椅呢?
良哥跟阿昌拥抱,阿昌显然矮了几公分。以前,阿昌没截肢前,我记得他们俩都是一米七八,两个人曾经比过,背靠背,光着脚丫比的。想起来了,还打过赌的,是我煽动的,我说比一比,谁矮谁请客。大家就起哄,结果两个人一样高,几乎是一毫米都不差。两个人都站得笔直,我拉一张椅子过来,站上去,拿一块乒乓球拍压在他们俩的头顶上,没比出来,又端了一碗水放上去,水面居然没倾斜。我看着好玩,就挠了挠他们俩的腋窝。两个人哄笑起来,乒乓球拍和水杯掉落下来,碗碎了,水洒了他们一身。良哥和阿昌两人合力把我抬起来,狠狠地蹾了我的屁股。最后大家去吃小炒,是矮了他们俩十公分的我请的客。
看来,假肢和真腿在高度上是有差距的,假肢和断腿相接的部分,就是阿昌短下来的尺寸。坐着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阿昌的上半身和良哥本来就没差别,良哥这几年秃顶,阿昌的头发有些往上竖起,这样看起来,坐着的阿昌比良哥倒反而高了一些。
阿昌递烟,是“白七匹狼”。我留意到了,阿昌从桌上抓起烟盒时,良哥也忙不迭在口袋里掏。阿昌的动作更快,良哥就歇了手。我知道,良哥口袋里装的是“软壳中华”,一包比一条“白七匹狼”还贵。我口袋里装的是“玉溪”,我喜欢云南烟,云南烟淡醇,一直抽着,以前没钱的时候抽的是“红塔山”,一包十元,现在经济好一点,抽二十元的“玉溪”。当然良哥时不时地会拿一些好烟过来,这样掺着抽,感觉挺好的。“七匹狼”是福建产烟,福建人爱抽这个,凶,不是烟鬼一般抽不来。“白七匹狼”是最便宜的一种,一包七元。男人抽烟是一天天抽下来的,当然,抽哪种烟也就代表着他的身份和经济状况,偶尔买一两包好烟充门面可以,经常地要面子根本行不通。
阿昌看来已经变得不是很要面子,我们要来,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特意准备一包好烟,哪怕是大家待客常用的十四元的“红七匹狼”。
我们点燃“白七匹狼”,是阿昌用打火机为我们点的。阿昌装着假肢,坐下去行动就不太方便,我们就探身到他跟前。吧嗒,火机没打着。阿昌又打了一次,还是没着。“我来吧!”我跟良哥都掏出了火机。“行了行了!”火苗从阿
昌手里跳跃出来,阿昌用另一只手护着,颤颤巍巍地递了出来。“你先你先!”“你先,不然火要灭了!”我们各自谦让一番,次第把烟点上了。
“坐坐,稀客也是贵客啊。”阿昌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和良哥已经躬着身子退回了刚才的椅子。
“都老了呀。”阿昌看看良哥,再看看我,笑了一笑。
“老了,以前我们的父亲、老师三十出头,我们都觉得他们是大人,非常老,现在我们比我们当年的父亲和老师都要老了!”良哥说。
“哈哈,我们的老师和老父亲听我们这么说会笑掉大牙的,”我说,“喝酒说没醉的是真醉,说话说自己老的才年轻呢!”
“作家不怕老,作家老了才值钱。”阿昌笑了起来。
“我狗屁作家,一年没写几个字,就骗小姑娘的。”
阿昌问我:“我从报上看到你加入了中国作协,不容易啊,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想说,加入中国作协跟理想屁关系都没有,话到嘴边发现不妥,马上改变了方向。我说,这两年写得少了,也不知道写什么,写了也发不出来。人家现在大刊物要的都是故事,一会儿流行写农民工,一会儿流行写情色男女。你知道的,我一直不会讲故事的。
“你的散文我看到很多,日报啊晚报啊,看到你的名字我都叫邻居他们来看,你们看,这就是我们镇上出的大作家。”
“散文没什么意思的,我心里念着的是小说……”
“不是出了本散文集子吗,《流水围庄》,带来了没有?”良哥插话。
“带来了。”我拿出来,双手递给阿昌。
“围庄?是你的老家吗?”阿昌问。
“嗯!”我答道。
“我知道,也不仅仅是指你的老家。围庄是泛指你的精神故乡,对不?”
“阿昌好眼力!”我赞道。
“题字呀!”阿昌兴奋起来,“再过几十年,你的字就是宝贝。”
“不要,”我赶紧摇头,“自家兄弟别这样,那都是蒙外人的。”
“题,题!”阿昌坚持。
“不行,哪能这样!”我坚定地摇头。
“还是题吧,既然阿昌想。”良哥拿烟出来分,劝道。
我不再坚持,一手接良哥的烟,一手接阿昌递回来的书。阿昌再次为我点烟,我叼着烟,在膝盖上翻开我的散文集《流水围庄》的扉页。烟气缭绕进我的眼眶,我边控制着烟熏刺激产生的眼泪,边写下:“此书献给阿昌、良哥以及我们的青春。”
“太好了,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本作家亲笔签名的书。”阿昌接过书,高兴道。突然,他愣了一下,看到了我的题字,叹道:“还是这么浪漫啊,呵呵。”
“他呀,”良哥笑着说,“人家叫他去当官也不去,就想着写文章。”
“为什么不当呢?当官多好!”阿昌翻着我的书,随口说道,“什么位子呢不去?”
“文化局局长也不当,文化人嘛,当文化局局长多合适。”良哥说。
“挺好的嘛。”阿昌说。
“没啥意思,真的。文化局局长也不见得都是做文化。”看到阿昌嘴边的烟灰掉在了他腿上,我伸出手为他拂去了。手滑过他的小腿,硬邦邦的。
“也是,”良哥说,“那一年要过年了,他们部长让他春节时好好想想,过了节放他到文化局去当老大。这家伙居然苦恼了好几天。”
“呵呵,又揭我老底了。”我笑道,对阿昌说,“后来跟阿良关起来商讨了老半天。阿良搞企业的想问题快。他问,为什么要去?当文化局局长有什么好处?我说,当然是能捞钱,不然干吗卖命,每天都要准时上下班,还有应付不完的饭局。阿良问,做一届能捞多少?我说,顶多三十万,网吧啦,娱乐场所啦,少不得要孝敬一番的。阿良再问,安全吗?呵呵,我说,头离剃刀半寸近。阿良就说了,靠,那可不行,为三十万丢一个兄弟不值,三十万我出了算了。就这样,还没过年就跟我们部长辞了他的好意。”
“那当然,为三十万把后半生都丢了,不值!”阿良站起来,就地扭了扭腰。他的腰不好,不可久坐。
良哥边扭腰边继续说道:“不过费了那么多脑筋,可能也是一相情愿,仅仅只是他们部长的一种考虑。真答应下来,恐怕书记那又是另一种想法。文化局局长可是个肥缺,光靠宣传部部长推举也不够。更大的可能是我们私底下自个做脑筋急转弯罢了。”
“是啊,不过我白赚了三十万,哈哈。”
“白赚三十万?”
“哈哈,良哥不是说别为三十万丢了一个朋友吗?后来赶在房价暴涨前,良哥借钱给我炒房,我赚了一笔。”
“呵呵,我以为白送呢!有那么大的好事,我怎么就没份呢?”阿昌笑了,瞧了瞧良哥,说道。
我看了良哥一眼,良哥好像没听见我们说什么似的,继续扭着他的腰,扭着扭着,忽然停住了,眼睛死死望着外头街上,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我也站起来,顺着良哥的肩膀望去,望见了对面街的一排芒果树。
“看什么呢你们?”阿昌在我们身后问。
“阿昌,你说对面街那树是我们当年栽的吧?”良哥问。
“树?”阿昌挣扎着要起来,我们忙转过身子把他劝住了。我们把门口让出来。
“阿良你说的是那些芒果树吗?”我帮忙指给阿昌看。
“我记得当时镇上团委组织的,这一段就是我们酒厂三车间的任务。”良哥说。
“哦,我不知道呀,好像有栽树这么回事,但我怎么没参加呢?我不是腿锯掉了吗,我哪有力气栽树?”
“胡说,什么时候跟什么时候,你腿不好的时候我们都走了……那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你打篮球还把我眼镜都打飞了……我是说第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夏天都要来了,镇里突然说要组织年轻人植树。这条街我记得都是我们三车间栽的。后来好像还在镇里食堂聚餐,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作家你不是还上场唱歌吗?唱什么《不要这样活》,驴叫似的。”良哥说。
“我真的忘记了,我天天坐在这里看对面的芒果树一年一年开花结果,我怎么都没想起这树是你们栽的?”阿昌搓着额头和太阳穴,出神地想着。
“我也忘了,我是记得在哪里唱过歌的,但是好像不是在这里的食堂唱,我就记得有一回在北京参加笔会的时候唱过,人家还说我是陕北去的呢!”我说。
“你就吹吧,”良哥坐下来,好像把什么想明白似的说,“可能你们真的都没参加吧,反正就是几棵树,谁栽的不都一样活。”
“我们刚分配来枫叶第一年的事?应该是第二年吧,我们不是夏天来的吗?既然是五四,应该就是第二年春夏之交了。”阿昌眨着眼睛想。
“我是过年才来枫叶的。”良哥认真地纠正。
“哦,对对对,元宵几家单位搞知识竞赛,我们才认识的。可我不是一直在团委吗?怎么栽树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阿昌说。
“不说了,不就是几棵树嘛,我是刚好看到了就随口说说。”良哥在椅子上扭动着腰,“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我们作家很拽,有官不当?”
“呵呵,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我掏出烟来分。
“当作家不错嘛,”阿昌咧着嘴角吸了一口,“你这什么烟,这么轻?云南烟哦。我是说,作家自由,想泡什么妞就泡什么妞。”
“那是什么年头的事了,作家现在就是边缘人。你看我在城里,现在连朋友都没几个,也就
良哥时不时地来喝喝茶。”我说道。
“他呀,是抱着聚宝盆四处讨饭吃,你看他在文联,那身边唱歌的跳舞的,一个个像春天的笋一样水嫩,我天天讲让他介绍过来,资源共享,他都找借口岔开,就知道留着自己吃独食。”
“哈哈,”阿昌又笑了一下,转过来望着良哥,“你现在那么有钱,还怕没小姑娘跟啊?”
“有是有,哪有作家手上的春笋嫩!”良哥道。
“你们他妈的贪心啊,今天来也不带上两把春笋给阿昌哥尝尝鲜。别说嫩笋,我阿昌都不知道笋干什么味道呢!”阿昌说。
我和良哥都愣住了。
“不相信啊?”阿昌看我们尴尬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真的没尝过味道啊。”
“阿昌……”我拍了拍他的腿。
“你们都不相信啊?”阿昌挪了挪屁股,坐直了,说,“我不是才结婚没几天就患脉管炎了吗?然后就截了肢,我断了腿怎么做那个事?再说,后来她不是走了吗?”
“阿昌……”我想制止他,刚好良哥的手机响了,我等良哥走出去了盯着阿昌的眼睛说了句:“阿昌,好朋友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说这个不好。”
“没事的,都这么老了,老言无忌老言无忌。”阿昌挥了挥手。
“她呢?景茹,后来听说她也离开了枫叶……”我压低声音问阿昌。阿昌把大拇指竖起来又倒了过来,我不知道他那是什么意思,刚要再问,刚好良哥接完电话走了进来。
“说什么呢,你们?”良哥笑眯眯地问。
“没有,我问阿昌后来枫叶中学跟隔壁完中合并后,我的那些同事还在不。”
“阿昌刚才说什么,结了婚又没尝到那味儿?”良哥笑吟吟问道。
我瞪了一眼良哥,良哥装作没看见。
“真的,骗你们我的双手也锯掉!”阿昌发誓一样说道,“我还没找到门道就住院锯双腿去了,我……”
“你个死阿昌!”良哥突然嚷道,“你自己没用上,还跟我抢景茹!那最后还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
“就是嘛就是嘛。”阿昌脸上满是奇怪的兴奋。
“可是不对啊阿昌……”良哥很疑惑的样子。“双腿断了不是也可以做的吗?”
我站起来找卫生间。我拍阿昌的肩膀问他,他顾不上理我,只用手潦草地指了指。
我在卫生间给良哥发短信,听到良哥对阿昌诡秘地说着:“你傻呀,不是可以用‘女上位吗!”
我给良哥发的短信是:“矫枉过正了……”
我走出来,刚好听到良哥手机里响起滴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良哥拿起手机看了看,没理我,继续跟阿昌说:“也是可以的,虽然费事一些。”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阿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再盯着良哥看,良哥还是没理我,转头去桌上拿他的“软壳中华”。
“好烟啊!”阿昌喊道,“一包比我一条还贵呢!”
“刚才都抽过的。”我轻声说。
阿昌好像没听到似的,接过来,拿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赞叹道,嗯,真他妈香。点上了,闭上了双眼,让烟雾从他的鼻洞里像两条龙一样慢慢地钻了出来。
在阿昌闭眼的片刻里,良哥向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良哥在暗示着什么,我用手指了指他的手机,示意他看短信,然后,我也把烟点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我好像看到一个女孩在门口闪了闪,身影高高挺挺的,遮住了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我马上睁开眼,看见冬日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在地上,温暖,混沌,让人有些恍惚。
“好多年过去了啊!”阿昌突然一声长叹。
我们都没接他的话,阿昌也沉默了下来。屋外,从远处一阵阵传来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我们各自抽着烟,一时间突然都没了话。
坐一会,良哥又站了起来,阿昌以为他要上洗手间,指了指身后。良哥就地站着,也没有去的意思,又轻轻扭起了他的腰。
“腰不好,椎间盘突出。”良哥解释道。
“职业病啊。”阿昌顺着他的话。
“我也是,这两年写得少了,腰好了很多。”我也跟着说。
良哥边扭着腰边环顾阿昌的房间,问阿昌:“这房子是租的吗?”
“不是,是公家的。他们看我行动不便,就给我这个房间,说是做店面也很好。我原来治病提前预支了很多钱,他们一直扣我工资,后来扣足了,以为有工资发了,镇里又欠了人家债,也给不足工资,就把这个店铺给我用,爱干吗干吗。”
“哦。”良哥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停了停,阿昌又说了开来:“我先是开了个职业介绍所,你们也知道,前几年枫叶鞋业很繁荣的,镇里那些当年的伙伴下去挂职的不少,我帮他们找工人,倒也有了一些收入。”
“你的腿不是不方便吗?”我问。
“开着电动轮椅去,现在路比以前好多了。电视台拍交通新闻,还拍了我骑电动轮椅的镜头呢,以此印证枫叶的路有多好,呵呵。”
“今年不行了,全球经济危机嘛……”
“是的,今年情况比较糟糕,我们公司上个月都裁员了,去了四分之一人马。”良哥手托后腰,坐下了。
“嗯。”阿昌应道。
大家停下不说话,我又听到了街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良哥起身去洗手间,他出来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短信:问问他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我想回复“你问更好”,但当着阿昌的面又不便,就忍住不发。
良哥回来,坐下。我想了想,犹豫了好久,说:“阿昌,这回我们回来,就是想看看,能为你做点什么。”
“啊?”阿昌的表情有些意外,赶忙解释道,“常回来走动走动就好,我也不需要什么,反正镇里还是会给钱的,我一个残疾人,孤身一人的,他们总不好让我饿着。”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伤感,抬头看良哥。良哥笑了,鼓励一般看着阿昌。
阿昌忽然有些困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良哥,然后突然很坚决地说,要不阿良,你也帮忙我投资个什么,你相信我的头脑还是好用的。
“对对对,阿昌你看投资什么比较合适。”我很快地说道。
“没事的阿昌,你想想投个什么,经济没问题,你自己想,什么事合适,我来投,亏了也不怕。”良哥笑吟吟地看着他。
“真要这样,我想做个事!”阿昌很果断地看着我们。
我们都笑着看他。
“我想把这个房间,还有楼上两层,我跟镇里租下,租金很便宜的,我想开个足摩店。”
“足摩?”我诧异道。
“是的,我就想开个足摩店!”阿昌看着我们,双眼亮晶晶的,“我核算过了,不需要很大投资,五六万就够了。枫叶镇什么店都有人开,就没人做足摩。”
“你不是开玩笑吧阿昌?”良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阿良,你让我干别的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喜欢做足摩。”阿昌越说越兴奋。
“胡说!越说越疯了!”我骂道。
“真的阿良,你要原谅我,以前是我不好,我把景茹抢走了,我为什么新婚半个月没有碰景茹,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个影子!那个影子就是你阿良……我这十几年每天坐在这个地方想啊想,我阿昌为什么会断了腿?我是做了对兄弟不住的事啊……景茹是个好姑娘,我也不连累她,我自己腿断了,就把她赶走了。”
“阿昌!”我喝道。
“你让阿昌把话说完吧,干吗打断他!”良哥很不满地对我说。
阿昌看良哥有些生气的样子,停下不说了。
“没事的阿昌,来,你说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开足摩店?”良哥声音低了下来。
阿昌看看我,再看看良哥,笑了。“呵呵,瞧你们俩急的,也没什么。我就是对足摩比较好奇。你说我这双腿虽然是断了,可我不羡慕人家有腿跑来跑去,我装了假肢,还有轮椅,我也可以跑来跑去的。我呢,经常在城里看人家足摩店的红灯笼挂得高高的,我就好奇,到底足摩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奇,可我又不能跑到人家足摩店去看。你们说,我装着假肢坐着轮椅跑人家足摩店去,人家还不以为我疯了!”
“呵呵。”我和良哥都笑了。
“要是我自己能开个店,到时候我就可以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足摩了。阿良,你要真当我是兄弟,你就借我钱投这个项目吧。你们说,这世界上有谁比我更爱脚呢!干一行爱一行,我肯定能把店搞好的!”
“行,”良哥爽快道,“我投。到时候我经常来,你看我这腰,还真的是要好好养养了。”
“对,我研究过了,千里之行在脚下,百穴之脉在足底,什么病都能通过脚底按摩防治的。”阿昌高兴道。
“大作家你来起个名字。”良哥笑眯眯地看着我。
“好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也开心起来了,“店名我来想,立等可取,就在眼前……让我想想……就用我散文集的书名如何?”
“‘流水围庄啊?”他们先是惊讶,继尔都称赞,“好,好名字!”
回来的路上,良哥一路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见我半信半疑的,他说,你别不信,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只要阿昌开口,他要我干什么都答应他。
“我信,但我觉得阿昌是在开玩笑。”
“他会弄好的,阿昌不笨,他今天如此困窘,是命运作弄,你看十五年前他就是镇团委书记了,他要没残疾,现在当个镇长都吃亏。”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总觉得怪怪的。”
“好好的嘛。”
“我倒是奇怪你不关心她的现状。”
“谁?”
“景茹啊!”
良哥沉默了。犹豫了很久,我把我的手机递给他看,屏幕上是阿昌刚才发来的短信:
“不要告诉阿良,景茹前年(2007年)2月24日因病去世。子宫癌。享年37岁。”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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