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谎役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3279
胡学文

  1

  一出门,赵全跌了一跤。杨花的惊叫如瓷片划过。落了大半夜雨,地面泥泞不堪。摔倒的瞬间,赵全死死搂住帆布包。杨花瞄着赵全的怀问,湿了吧?赵全把帆布包转一圈,只溅几个泥点子。杨花让赵全换衣服,他的裤子糊了泥巴。赵全说不碍事,干了就掉了。杨花责备,你当是去地里呀,你是上县!秀秀不嫌你,秀秀的老板、秀秀的姐妹不笑话你?赵全突然惊醒似的,附和,对对,不能给秀秀丢人。乖乖跟杨花进屋。

  杨花的惊叫让赵全心慌意乱。出了村,他不住地回头。没看见她。她不会偷偷跟踪他,他知道,但他还是回头。下坡时,赵全又了滑一跤。惊骇四顾。什么也没有,声音来自心里。他愣怔了好一会儿,爬起来,踮着脚。寻找长着杂草和蒿子的地面。

  赶到镇上,赵全总算松口气,甩掉她了。尽管明白她没跟踪,他还是这样想。天空飞着一朵朵黑云,你撞我我撞你,找不见家的样子。赵全望着路的那一端,顺手从身上抠着泥巴。亏得杨花没看见,赵全有一种冷飕飕地感觉。想到出门那一跤,恨不得掴自己个嘴巴。跌几跤对他无碍,问题是不能让杨花看见;当然也不是看见的问题,而是她的惊叫。好在没什么事,据说那病犯一次重一次。抠了一会儿,客车摇晃着来了。赵全必须赶最早的班车,不然还得在县里过夜。

  没多少乘客,最后两排还是空的。赵全本想去后排,顺便躺躺,听了半夜雨声,脑袋发沉。走到车厢中部,眼睛忽然一亮。一个红衫姑娘靠在车窗一侧,她旁边的座位空着。赵全讨好地望着红衣衫,仿佛等待红衣衫批准。红衣衫看他一眼,眼里没有任何内容。赵全便坐下。红衣衫往里挪挪。其实,赵全和红衣衫至少隔两只拳头的距离。赵全不住地瞄红衣衫。她一直看着窗外。她终于意识到赵全在看她,扭扭头。她眼里似乎有了些什么东西。去县里?赵全搭讪。红衣衫浅浅地嗯一声。赵全说我也去县里。仿佛一下和红衣衫熟悉起来,赵全问,你去看人还是买东西?红衣衫没理他。赵全并不觉难堪,继续说,我去看女儿,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她叫秀秀。先前,赵全是看着红衣衫的,后来他目光移开,望着某一处。我每月都去看她,她胆子小,第一次离家,我不放心,顺便给她带点儿吃的,女孩嘛,都嘴馋……红衣衫突然站起来。赵全看出她要出去,忙把腿拽到一边。红衣衫坐到最后一排。赵全想,他惹着她了。秀秀脾气可没这么大。当然,秀秀也有犯犟的时候。赵全并不同意她去县里找活儿,可拦不住她。

  赵全望着窗外,目光灰暗许多。

  下车,赵全直奔红红发廊。显然开门没多久,两个女孩正卖力地打扫卫生。赵全已认识她俩,胖点儿的叫小青,瘦点儿的叫小玉。赵全问,郝老板还没来?他知道郝老板平时不住这儿。话音未落,郝老板从楼上下来。她三十几岁,头发松鼠尾巴一样翘在脑后。郝老板和赵全打着招呼,她的眼睛漾着笑,眉头却皱了几皱,当然,马上舒展开。赵全到县里就是找郝老板的,屡次烦她,赵全自己也过意不去。可除了找郝老板,他又能找谁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郝老板和秀秀有关系。郝老板让小青倒水,支派小玉买油条和豆浆。赵全声明自己不喝水,也吃过饭了。郝老板说,那也得吃点儿,跑这么远的路。赵全硬是拽住小玉,他不愿给郝老板添更多的麻烦。郝老板说,那就喝点儿水,冲赵全笑笑。赵全看出她眼圈发黑,没睡好的样子。赵全也冲她笑笑。

  说了几句客套话,两人心思都不在这上面。赵全端起水杯,手有些颤,未到嘴边就搁下了。

  那个乔什么……还没露面?赵全拽铁链子一样,艰难地拽出那句话。竟有些气喘吁吁,脖子似乎胀硬了,很难扭动。

  郝老板歉意地摇摇头,只要有信儿,我会通知你,你不用一趟一趟跑了。

  赵全忙说,不,我不单是为这个,我来看看你,你是秀秀的老板,咱们就是亲戚。说着拉开帆布包,掏出两袋炒豆子。像过去一样,一份送给郝老板,一份留给秀秀。腌酸菜也是两份。炒豆子和腌酸菜都是秀秀最爱吃的。

  郝老板慌忙制止,你不要再拿这个了。

  赵全笑笑,乡下没什么好东西。

  郝老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再要你的东西,我怎么能……郝老板说不下去了,但态度很坚决。

  两人推扯一番,郝老板妥协,但只留下酸菜,豆子说什么也不留,她替赵全装进帆布包,拉上链。再待下去已经没有必要。赵全告辞时嘱咐郝老板,要是我那口子来,就说秀秀出门了。郝老板说,我记着呢,还有她俩。郝老板当然记的,赵全嘱咐多次了。但赵全不放心,来一次说一次。

  赵全慢慢走着,腿有些重。过了十字路口,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停住。街角矗立着一个巨型铁塔。赵全的目光一点点儿往上移,移移停停,停停移移,直到看见尖尖的顶子。然后又往下移,移移停停,停停移移。秀秀就是从这个铁塔跳落的。赵全赶到县里,还看见地上的血迹。他抠了半天,什么也没抠起来。赵全不知道秀秀是从哪一层跳的,想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一想心就被刺穿似的,但他想搞清楚。他问过郝老板还有公安,但谁都说不准。赵全只能猜测。秀秀不像别的女孩那么野,不敢上树,怎么就爬上铁塔了呢?

  眼睛酸涩时,赵全收回目光。他掏出那两袋豆子,解开口儿。郝老板不要,赵全只能卖掉。他不能带回去。赵全蹲在地上,并不吆喝。他不是买卖人,没必要吆喝。他也不看行人。他再次仰起头,凝视着。

  一个穿制服的娃娃脸竖在赵全面前,赵全赶忙冲他笑笑。娃娃脸吝啬地踢出一个字:税!赵全愕然,睡?睡哪儿?娃娃脸瞪着赵全,装什么糊涂?懂得挣钱不懂得纳税?赵全明白过来,忙说我一颗还没卖呢。娃娃脸说,我懒得和你解释,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赵全说我没赖过账,你可别这么说我……多少钱?娃娃脸又踢出两个字:三块!赵全没再费口舌。娃娃脸走后,旁边卖面皮的女人说,大哥,得和他搞呀,不能要多少给多少。赵全说,算了,他也不易。两人就这么搭讪起来。赵全说他是来看女儿的。没想到女儿出了门,他只好把带给女儿的豆子卖掉。女人劝赵全给女儿打个电话,赵全笑笑,我打小记性就不好,记不准数字。不过,秀秀可不像我。赵全抓把豆子给女人,女人推迟一下,接了。赵全竟有几分感动,仿佛是女人给他东西。女人不见外,赵全的话瘾就犯了,你猜秀秀最怕啥?最怕蜘蛛!她不怕蛇,可怕蜘蛛,那么小个东西。赵全回忆起秀秀被蜘蛛惊吓的几档子事,先前他望着女人,后来便移到铁塔上,目光被什么点燃了,又红又亮。赵全忘记了豆子,忘记了女人,甚至忘记了铁塔,直至被一个粗声惊醒。卖面皮的女人埋头切面皮,摊儿前那个粗肥的女人叫,多加点儿辣椒!

  赵全怏怏坐下。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直到中午时分,一对青年男女才在赵全面前驻足。女的问赵全多少钱,怎么没秤。赵全说你想拿多少拿多少,钱看着给。男的抢先说,你设什么套子?赵全反问,你看我像吗?男的摸出一枚硬币丢在赵全面前,抓起一袋豆子,拽了女的就走。女的似乎要挣脱,终是被男的拽走。赵全愣住,然后捏起硬币,吹吹,放进兜里。过了一会儿,那女的又匆匆返回,对不起,大叔,

  给你豆子钱。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赵全半天才反应过来,抓了钱,追上那姑娘,要塞给她。你这是打我脸呀,闺女,我不能要你的钱,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姑娘的脸涨得通红,说不要钱她就送回豆子。赵全作罢。那男的远远的,看不清他的眼神。赵全不安地转动着脖子,仿佛做了贼,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望一眼铁塔,匆匆低下头。

  另一袋豆子始终没人问,赵全想送给卖面皮的女人,女人说什么也不要了。赵全提出和女人换一张面皮,女人说我可不想占这么大便宜。我送你一张就是。赵全慌忙拦住女人,说她不要他的豆子,他就不吃她的面皮。女人说,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人呢。女人到底留下赵全的豆子,给赵全切了三张面皮。赵全蹲在那儿,稀里哗啦扒进肚子。

  总算打发出去了,赵全松了口气。他买了二斤苹果,匆匆往车站赶。

  看见村庄,蛋黄样的日头已有大半流干了。赵全没有直接进村,他跟着自己的腿拐上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杂草丛生的空地。秀秀的坟包团在空地上,不大,怕冷似的缩着。天暖的时候,赵全点了蚕豆,现在已经长一柞高了。喝足了雨水,个个绿油油的。没有碑,没有任何标识,哪像坟包呢?分明是一块鼓起的豆田。赵全一棵棵看过,拔掉几根杂草。

  赵全有些累。他坐下来。

  2

  杨花在赵全跌跤的地方察看。头几乎触到地面,手指翻弄着泥的皱褶。她生怕赵全掉了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然后,杨花插了院门,准备干那件秘密的事。憋了多日,她的胸像发酵的面团,鼓胀胀的。刚爬上炕,便听见有人喊门,杨花慌慌地跑出去。滑了一下,但没摔倒。

  村长抻长脖子,探视着杨花身后,问赵全呢?杨花说上县了。村长吃惊道,已经走了?我想让他捎买点儿东西。杨花说,没多久,也许能追上。村长说算了算了,下次吧。杨花说不着急就下个月。村长问给秀秀送什么好吃的,杨花眉眼裂开,哪有好吃的?赵全那性子,一个月不见秀秀就疯了一样。村长笑说,是啊,这家伙。已经说清楚,村长却不走,杨花甚是心焦,又不好撵他。儿子犯事,村长出了不少力。这是她后来知道的。儿子最终进去了,判了七年。若不是村长,谁知儿子判几年?杨花征询着,进来坐坐?村长说不了,今儿给罗锅的二女说媒呢。杨花的脑袋突然被一束光照亮,我家秀秀也不小了,村长有合适的,给秀秀介绍一个。村长目光跳跳,很意外似的,往后退一步,又站定。秀秀的……对象?杨花拽村长进屋,她说,一会儿,就一会儿。村长迟疑着进屋,脸色不大好看。

  杨花胡乱地把被子堆堆,搁上桌子,给村长沏茶。村长摆手,我肚子还空着,喝什么茶呀。杨花说那正好,就在这儿吃早饭。村长越发急了,不行不行,我还有事,一副逃离的架势。杨花堵在门口,怕我吃了你咋的?不就一顿饭吗?要不我先跟你家里说说?村长说,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光像一群受了惊的蚂蚱,从杨花脸上跳开,在她胸脯稍一顿,仓皇逃散。杨花说,那就说定了,吃了就让你走。杨花自己也吃惊,她并不是泼辣女人,平时哪敢和村长这样说话?村长似乎被她镇住,坐着没动。

  杨花烙了几张饼,炒了一盘鸡蛋。那件事被她丢到脑后。杨花问村长喝酒不,村长坚决制止了。村长拧着眉,仿佛和饼有仇。他吃得很慢,或者说有几分艰难,似乎饼里夹着树棍儿,一不小心就会划破喉咙。杨花问,我烙得不好吃?村长抻着脖子说,好……好。村长放下筷子,杨花心跳不那么快了,她说,秀秀的事,村长还要放在心上。村长小心翼翼地问,不等赵铁出来?妹妹先找不合适吧?杨花说,还有好几年呢,不能让秀秀这么等。村长说,也许能提前。杨花说,那也不能等。村长说,先和赵全商量商量?杨花说,哪个当爹的不让闺女找对象?村长点头。杨花说,也没多当紧,你留点儿心就是。村长说,你说的对,毕竟不是买东西,得找个秀秀能看上的,不知你有啥条件?杨花想想说,对秀秀好就行,不能找那种愣货,往死打媳妇,别的村长看着办,我和赵全相信你。村长说,我记住了,噢,我得走了。猛地打一个嗝,仿佛撑着了。

  杨花从院里到屋,从屋里到院,来来回回走着。她突然觉得有无数事情要办,刻不容缓。她一下子想不起那些事是什么,该先办哪一件。它们在她脑子里飞舞,如一群蜜蜂,她揪不住。太阳已经升高,街上传来脚步声、说话声和急促的吆喝。直到羊倌那张皱巴巴的黑脸出现在门口,杨花方想起吆喝声是羊倌的。她又忘赶羊了。每天早上,各家各户的羊须赶到村里的一片空地上,交由羊倌放牧。晚上羊会自己回来。杨花一边打开羊圈门,一边说着歉意的话。羊倌笑笑,说没啥没啥,替她赶了去。

  杨花终于梳理出头绪,叠被子,洗碗,喂鸡。她擦擦竹皮篮,从罐里数出三十个鸡蛋,掩门出来。街面已经硬了,低处仍积着一洼洼的水,像数个刚睁开的眼睛,看不出清亮还是浑浊。经过羊倌圈羊的空地,几个站着说话的女人都看杨花。羊群已经走了,赶羊的女人们舍不得散去,总要说些什么。往常,杨花也是其中一员。一个女人问杨花干什么,杨花大声说,我去村长家,他答应给秀秀说对象呢。杨花没有停步,她知道一旦停下,她们会有更多的问题。杨花现在没工夫和她们说。

  村长女人胖墩墩的,鼻翼两侧各有几粒雀斑,看上去总是在笑。她略显吃惊地,不时不响的,你这是干啥?杨花说,村长答应给秀秀说对象呢,他没和你说?村长女人说,他……还没顾上,就是说也不用这样。杨花说,也不是啥宝贝。村长操心多,我过意不去。村长女人怪杨花见外,说什么也不要。杨花固执得很,非留下不可。说着就激动了,胸脯起伏,脸色绯红。村长女人忙收下,但一定要给杨花两袋奶粉。杨花不乐意,这成啥了,我不是占便宜了?村长女人笑着捶杨花一下,你这么说,不是变着法子骂我吗?实话告诉你,你这是帮我忙呢。他不吃,我呢,你也知道,这张嘴馋点儿,身边放点儿吃的总是忍不住,你瞧瞧我吃成水桶了,这样子不招男人待见,再胖他怕是碰都不碰我了。杨花说,村长不是那种人。村长女人说,他倒没这个毛病,反正我没发现,但咱也得长点心眼儿是不?不能糟蹋自己,胖也容易闹毛病。杨花也笑了,那你就害我啊?你怕男人不待见,我还怕呢。村长女人说,你过于瘦了,也不好,好在你胸大。杨花红了脸,越说越不要脸了。村长女人打趣,你咋像个小媳妇呢?咱两个女人说话,怕啥?那些男人在一起,什么都说。杨花说,怕是村长和你说的吧。村长女人嗤嗤笑着,做个打的架势。杨花溜一眼村长女人的头,问她刚剪过头发?村长女人说前些日子去镇上,顺便剪了剪。杨花说,等秀秀回来,让她给村里的女人剪头,省得往镇上跑。村长女人轻声附和,那是。似乎找不到话了,突然陷入沉默。村长女人扭过头,马上又扭过来,无声地笑笑。杨花起身告辞,说不客气了啊。村长女人又捶她一把,你的头发也该修修了。杨花说,我是想等秀秀,赵全非要逞能,说跟秀秀学了两手,非要给我剪。剪成秃尾巴鸡了。村长女人说,比我那口子

  强多了。杨花说,村长是干大事的。村长女人呸一声,什么大事?不过是个跑腿的。

  走了这一遭,完成一件事,杨花踏实了许多。现在另一件事从心底冒出,仿佛一棵粗壮的树,几乎将她撑裂。她急急走回家,插了门,拽下被子,然后竖耳听听,似乎有击门声,她匆匆出去,却什么也没有。杨花犹豫了,谁知道敲门声什么时候响起?她踌躇一会儿,拎着铲子出了村庄。

  田野湿漉漉的,不时有鸟鸣声传来。她不知道那些鸟在近处还是远处,但声音清清楚楚。甚至还有虫鸣,唧唧的,兴奋无比。它们没有秘密,田野也藏不住秘密。谁又能听懂它们的秘密呢?杨花走着,大步走着,没有歇停,直到腿乏了方转回。

  杨花早早地备好晚饭。赵全很少在县城过夜,除非误车。他误过几次,不要脸的货。她坐那儿等赵全,准确地说,是等秀秀的消息。说不定,秀秀会跟他一块儿回来呢。门口有响动,她赶紧出去。什么也没有,空空的。杨花发一会儿呆,踽踽进屋,过一会儿又往外跑。待赵全进院,杨花的腿几乎酸了。她伸出脖子瞅赵全身后,秀秀没回来?赵全说,生意忙,哪走得开?杨花嘟哝,我又没让她回来,还不兴我问?赵全说我渴了,先灌点儿水。

  赵全灌水,杨花在他身边站着。喝得猛,两条水线从嘴角流淌。然后用袖子蹭蹭,咧嘴一笑。杨花忙去弄饭,已经凉了,又热了一遍。端上桌,她依然站着,看着赵全。

  赵全问,吃过了?

  杨花赌气地说,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当你呢。饿几辈子似的。

  赵全放下筷子,瞧你这性子。神色却没一丝责怨。

  杨花问,秀秀胖了,瘦了?

  赵全说,胖了。

  杨花问。不是很忙吗?

  赵全说,忙不见得就瘦,胖了不过一点儿点儿。

  杨花问,没受欺负?

  赵全说,你瞎操心,老板对她好着呢,她和同伴处得也好,你还不了解秀秀?走到哪儿都不惹事。

  杨花的神情便豁然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赶紧吃饭吧。

  赵全说,你不批准我不敢呀。

  杨花横他一眼,看你倒听话。

  赵全嘿嘿笑,你让我朝东我不敢朝西。

  杨花很幸福地捶他一下。

  杨花问过她最关心的问题,余下的事就可以慢慢说了。她一下想不起来。当然。赵全也会主动交代。赵全把碗举得高高的,几乎遮住半个脸,不像他在吃饭,倒像饭在吃他。杨花问中午没吃?赵全把脸从碗边拽开,说下馆子了。杨花皱眉,怎么又下馆子?秀秀挣几个钱都让你吃了。赵全委屈地说,秀秀非拉我去。杨花埋怨,她让你去你就去?还是你管不住自己。赵全说,你还不清楚秀秀?她拗呢。杨花说秀秀也是,挣几个钱就烧了。赵全说她孝顺呢。不过下饭馆活受罪,哪有你做的饭好吃?杨花问吃的啥,赵全说猪肉炖粉条。杨花说,上次你吃的也是猪肉炖粉条。赵全似乎忘了,是吗?……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喜欢这个菜,油乎乎的。杨花戳穿他,还说不好吃,你就装吧。赵全嘿嘿笑着,反正跟你的手艺差远了。赵全也说秀秀以外的,比如车上那位姑娘,一路听他说话,到站舍不得下车了,比如车站那个卖瓜子的,他和她闲扯几句,她非要给他一把瓜子。赵全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有亲似的。

  。

  从吃饭一直说到睡觉。赵全忽然说,有个事我差点忘了,秀秀又要给我钱呢。杨花忙问。你拿了?赵全瞄她一眼,没有,我说家里没当紧事,不用钱,让她自己攒起来。杨花知道赵全会告诉她,还是没忍住,她怎么说?赵全说,她同意了。杨花听见自己嘘气的声音。赵全说,她也不小了,自己攒起来买嫁妆吧。赵全提醒了杨花,杨花说了让村长提亲的事。赵全甚是吃惊,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觉出他的声音有些颤,让村长提?杨花问,你觉得不该提?赵全慢慢腾腾的,提倒没错,只是该问问秀秀,也许她自己搞了呢,自己搞一个更合适。杨花问,问过秀秀了?赵全说我忘了这码事,下次去一定问她。杨花提醒,也可以跟老板打听打听,她准清楚。赵全说,这也是个办法……村长那儿,先和他说一声,别弄出什么事来。杨花说村长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办成,既然说了,等等也好。赵全担心道,我是怕……忽又改口,那就不和村长说吧。

  杨花叹息一声,怅惘夹着憧憬,也不知秀秀搞上没有?赵全说,这孩子。杨花问,你说她要是搞上,会是啥样的?赵全说,能是啥样的?杨花唉一声,怎么我说啥你说啥?赵全突然意识到似的,是吗?……对了,你是领导嘛。杨花重重地说,少给我戴高帽子!杨花说,锄完地,你去一趟苏鲁滩。她声音很低,仿佛怕惊着什么。她没有明说,也无须明说。他们的儿子在那儿关着。

  黑暗中,赵全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她作出回应。很快两只手绞在一起,紧紧的,似乎要拧成一股绳子。渐渐地,胳膊、躯体成了绳子的一部分,结实无比。

  3

  即使再过一百年,赵全仍会记得送秀秀到镇上的那个日子。从此离家,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即使再过二百年,赵全也忘不了被白色单子掩盖着的秀秀的样子。他不相信,那怎会是他的秀秀?秀秀的脸光滑得苹果一样,撅嘴的时候仍扑着蝶翅般的笑,而那张脸已经不像脸了。可赵全认得她的鞋,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头发,还有腕上的镯子一赵铁出事前给她买的。她后来想卖掉,但镯子的银皮磨掉了,露出红铜的颜色。确确实实,赵全否认不了。赵全像冻僵了,久久地,不说话,不眨眼。最后是村长和老六把他架出来的。

  跌入红灿灿的日光,赵全突然号啕大哭。他融化了,泪水不是从眼睛,而是从身体每个部位往下淌。然后,他掴自己嘴巴,清脆无比。村长和老六拽他,他跳开;他们还要阻止他,他跳到花池中间。赵全一下一下掌着,原先是乱的,后来有了节奏。村长,老六,还有公安,秀秀的老板,就那么看着他,等他耗完力气。

  那个晚上,赵全已经冷静下来,公安把过程说了,赵全又问了郝老板和秀秀一同在发廊的两个女伴。秀秀没什么反常。但赵全知道秀秀受了委屈,也知她受了委屈不会说出。郝老板对秀秀好,女伴对秀秀也好,这是秀秀亲口说的。赵全不知道秀秀咋会受委屈。她把秘密带走了。公安说,如果赵全有什么怀疑,可以提出验尸。赵全放弃了,秀秀已经摔成那样,不能再给她肚上划一刀了。赵全也没向发廊提出任何索赔,只领了秀秀那个月的工资。赵全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再说,凭什么呢?他有什么理由?郝老板为处理秀秀的事,已经耽误了生意,他不能再连累人家。赵全的脑子并非死去,他当然想知道秀秀受了什么委屈,但他不愿拿这个借口强行和别人扯上关系。

  三天就把秀秀的事处理完了,赵全不敢拖拉。秀秀不在了,什么法子也不能拽回她了。对于赵全,最重要的是如何向杨花隐瞒秀秀的消息。一个没了,不能再把另一个毁了。儿子出事,杨花险些毁了。她惊叫一声倒在地上,之后便疯疯癫癫的。住了半年精神病院,总算清醒过来。但赵全提心吊胆。杨花是个易碎的灯罩,经不住摔打。

  像过去一样,赵全每月进一趟城。赵全不让杨花觉出哪怕一丁点儿反常。这是艰难的,

  心里难过却要装出笑脸。赵全不是演员,现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演着这场危险的戏。他不知演到什么时候,只有开场,没有散场。不止他,村长和村民都替他扯着这个谎,整个村庄都是赵全的配角。

  除了出门,除了一些秘密的事,赵全不离杨花左右。她是一棵树,他不过是藤蔓。他防着一切意外。赵全和村长说完话回来,杨花和几个女人在街上说话,赵全走过去,听见杨花说,找个城里人自然好,我担心城里人傲性,到时候秀秀受气。又是对象!赵全的心隐隐作痛。一个女人说,还由她自己吧,鞋大鞋小自己清楚。杨花说,说得也是,父母代替不了她,不过是做父母的闲操心。另一个女人欲说什么,看见赵全便打住。赵全看着她们,眼神坦坦荡荡,可是又含着什么。秀秀出事,赵全突然变成话痨,总想说话。但那是在村庄以外的地方,有时和一只鸟一只蚂蚁也能说上半天。在村里反不大说,其实是不知该说什么,要说的话,就像刚才,一个眼神便道尽。

  赵全插入,她们便散了。去田地的路上,杨花仍在抱怨,没见过你,女人们说会儿话,你瞎搅和什么?赵全笑,还不让找自个儿老婆,我想了嘛。杨花呸了一声,什么岁数了还这么不正经?赵全嬉笑着拍她一下。她的肩胛锋利地凸起,几乎硌手。她突然指着路边的马兰花说,多好看,秀秀最喜欢蓝色的花,你下次去采几朵带上。赵全说,一采就糟蹋了,秀秀不高兴的。杨花说,是啊,那孩子。赵全的心紧了紧,偷偷看杨花一眼,很长时间才松弛下来。

  半上午,一个人朝他们走过来,起先以为是问路的。可很快他们认出来人是谁,那细长的脖子,那随时爆炸的脸,做梦都躲不掉的。赵全和杨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赵全大步迎过去,有些慌。杨花跟在赵全身后。赵全抓住来人的手,哥,真的是你呀,你咋找到地里了?你看,也没个坐的地方。被称作哥的抽出手,和赵全杨花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不想啰嗦,长话短说吧,我要用钱。赵全脸上掠过阴影,瞬间便灿烂起来,我说过了年底前还完。被称作哥的说。女人病了,急等用钱。他并不看赵全,而是瞧着地面,仿佛女人在地上躺着。赵全说,好说好说。

  哥叫李文玉,是赵全半路认下的。当然,这是赵全一相情愿,李文玉一次也没应过。李文玉是被儿子伤害过的那个女孩的父亲。儿子被抓之后,村长出面,通过对方的村长和李文玉协商,李文玉要三万块钱,答应不起诉赵铁。但赵全筹钱的日子,赵铁被判了。私了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赔钱也不过判那几年。村长后悔不迭,说可能中对方计了,让赵全别再给钱。赵全没听,已经答应了的,咋能反悔呢?还有一个原因,赵全想替儿子赎罪,也是替自己赎罪。没教养好儿子,是他的过。赵全没筹够钱,他打了欠条一村长没少数落他。赵全保证,绝不赖账。他没有食言,一年还两次,没剩多少了。

  赵全费尽心思,阻断一切杨花获得真相的可能。虽然村里人帮他演戏,但他担心演砸、演过火,杨花毕竟不是傻子,所以她和村里人说话,他喜欢掺和进去。虽然担心,可总在他掌控之中。但意外时有发生,比如“哥”追上门。李文玉上门,赵全忧虑的不是索债而是杨花。赵全没有告诉过李文玉秀秀的事,也不知李文玉听说过没有,这话不能问。万一李文玉没听说,一问反而泄露。那很危险。所以,回村的路上,赵全不停地赔不是。他不想听李文玉说啥,也怕杨花插话。

  李文玉打断赵全,你说这个没用。显然,他误会了赵全的意思。

  赵全愣了一下,忙说,哥放心,我不会赖账。原来不会,现在更不会。我是觉得对不住哥,让你大老远跑一趟,其实,你捎个话就行。嫂子看病,我当然得筹钱。哥也甭想别的。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闹毛病?我早就瞧出哥会心疼女人,嫂子嫁给哥是她的福气呀。有你这么个哥,也算我的福气。

  杨花突然插话,我们不会赖的。

  赵全在她削凸的肩胛上拍拍,补充,绝对的!

  李文玉似乎被打动,说,你们是守信用的人,要不是女人闹病,我也不会上门。他的脸依旧没有表情,胀胀的,像裹了什么东西。自认识李文玉,赵全就没见他笑过。当然,李文玉没有理由对他笑,他也没资格要求李文玉笑。

  赵全动情地说,哥呀,咱俩结交是缘分。

  李文玉声音立刻冷了,我可不稀罕这种缘分。

  赵全意识到说错话,恨不得掌脸。是啊是啊,瞧我这破嘴。见到哥高兴啊,我都不知说啥好了。杨花暖,你炒几个菜,我和哥好好喝两盅。上次去哥家,哥非要留我吃饭,可惜我有事,不然就留下了。那次,李文玉就是随口说说,但对于赵全,那就是留了。他敢期待李文玉拽他胳膊吗?

  哥慢声道,饭就不吃了。

  赵全说,那怎么行?饿着肚子回去,嫂子还不怪我?

  总算到家。还欠李文玉两千块钱。要想还清,就得出去借。赵全不愿杨花和李文玉待在一起,硬着头皮和李文玉商量,能不能先给一半,余下的一半三日内还。不等李文玉答话,杨花先说了,你出去借借,省得让哥跑。赵全马上说,我得给哥送去。李文玉慢慢悠悠地说,你还是少跑一趟吧。

  赵全和杨花商量,他做饭,杨花出去借钱。这种事该他去,但他不敢冒险。杨花看他一眼,没表示异议。赵全的心却颤了颤。等杨花借回钱,赵全刚刚烧开水。杨花责备他,他检讨,只顾和哥说话了。留李文玉吃饭,赵全很矛盾,一方面他确实不想让李文玉饿着肚子;另一方面他希望李文玉拿上钱就走,以防意外。李文玉确实打算走了,走到门口却被杨花拽住。赵全不能阻止杨花,只好和杨花一起劝。李文玉似乎耐不住这份热情,竟然留下。也许钱到手,他不再有顾虑。赵全暗暗叫苦,还得装出笑脸。他没理由责怪杨花,杨花和他一样为儿子的错内疚。

  杨花让赵全买酒,赵全没有理由再支使她。出门,他撒腿飞奔。惊了一只猪,吓逃几只羊,因为躲避马五和他的公羊,差点撞在树上。赵全听见有人问话,匆匆说来客了,人已经没了影儿。进屋,赵全大喘。杨花小声埋怨,赵全解释,我不是怕哥晾着吗?

  哥,我敬你。赵全的话匣就此打开。哥,我知道一杯酒不算个啥,可我两口子的心意全在里头。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结交我,宁肯没见过我,我明白,咱都是当父母的,只是,你坐在这儿了,别再把我当外人。钱清了,咱的关系不能清,你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来。坐一坐,说说话。哥有气,随便跟我撒。也不用以后,现在就行,任你骂,我赵全洗净耳朵听。赵全明白李文玉不会再来,但赵全觉得对不起李文玉,赔多少钱心里也有歉意,话客套了些,情意却是真的。

  你是守信用的人,李文玉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赵全一分没少给他,尽管拖了挺长时间,恐怕是李文玉没想到的。李文玉话少也好,赵全还怕他扯长问短呢。饭快吃完,李文玉吞吞吐吐地说,那件事,我再和女人商量商量,还得看看闺女的态度。

  你说的是……赵全没听明白。

  李文玉说,和你们闺女结拜的事。

  赵全的头突地一炸。让秀秀和那个女孩结拜姐妹是杨花的主意,李文玉女人毫不客气,一口回绝。没想到李文玉突然拎出这件事……看

  来,李文玉不清楚秀秀出事。赵全迟在那儿,不知怎么接茬。他紧张地溜杨花一眼,杨花满脸喜色,太好了。仿佛李文玉给了她什么恩赐。

  李文玉说,行不行还不一定呢。

  杨花说,秀秀订婚,你一定要来啊。

  李文玉说,闺女找婆家了?

  杨花说,正说着呢。

  李文玉说,我尽量来。

  杨花说,到时候让赵全接你。

  赵全忙着插话,天不早了,哥带着钱,让哥早点回吧。杨花这才住嘴。这个人,临走临走,冒出这么句废话。也许他酒后脑热,可杨花会这么想吗?赵全忧心忡忡。

  4

  炒豆子和酸菜是必备的,其他东西随季节定。比如这次,杨花摘了一包巧瓜瓜。是野地里结的一种瓜,豆荚大小。赵全无须插手,她准备什么他带什么。准备这些东西是杨花最快乐的时候,赵全不忍分享,更不敢打扰哼着小曲的杨花。他蹲在门槛,久久地盯着院子里的柳树。树冠里掩着一个木头匣子,那是他在秀秀要求下给鸟准备的过冬的窝。窝还在,像一个藏着的秘密。

  夜里,杨花嘱咐赵全跟秀秀拿一千块钱,她内疚地说已经说好不花她的钱了。赵全安慰,秋天再给她就是。杨花叹息,只能这样,花她的钱总是不忍心。

  第二天,杨花突然提出要和赵全上县城。赵全被劈了一刀,彻底劈开似的,浑身透凉,但他笑着应道,好呀。他想试探杨花。杨花马上问,你看我穿什么衣服?赵全当即沉了脸,你还当真呀?杨花说当然啦,我好久没见秀秀了。赵全不悦,忘了那次的教训了?那是杨花唯一看秀秀的一次,从未坐过客车,杨花险些吐出肠子。杨花说,忍忍就过去了。赵全说,鸡呀羊呀的不管了?杨花说关一天呗。赵全当然不肯答应,但杨花似乎铁了心,非去不可。赵全不能强行阻拦,那会让她怀疑。他也不敢惹她生气,任何意外都可能让她犯病。赵全同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完全蒙了。机械地说,机械地走,机械地笑。突然,他想起什么,总算没彻底昏头。心惊胆战地和杨花敲开村长的家门。

  村长还未睡醒,打着哈欠说,要买的东西已经买了,没什么可捎的。赵全劝村长再想想,他和杨花一块去,两人带方便。村长眼睛顿时瞪大,是吗?杨花也去?那我得想想……真是没什么可捎的,不过有件事我正想跟你们说。村长目光转向杨花,关于秀秀的对象。杨花眼睛一亮,有眉目了?村长点头,问,等你们回来,还是现在?杨花说,我现在想听,不上县城了。赵全听见自己的脖子咕地叫了一声。

  赵全生怕杨花追上来,一走一回头,直到坐上车,心才算落了地儿。

  每月一趟的行程,赵全是演给杨花的。当然,他也有了和郝老板说话的机会。不是他反悔,想和郝老板算旧账,不是的。赵全没怀疑过郝老板,只想和她说说。准确地说,是想听她和秀秀的两个同伴说说。说说秀秀在的时候,什么都行。赵全什么都想听。别看一趟趟跑,对秀秀在发廊的事并不是很了解。

  赵全出现在没有秀秀的发廊,郝老板甚是吃惊,那神情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动物。仅仅那么几秒,她就反应过来,笑容飞扬。她很热情,叔长叔短的。但是,赵全感觉出她的警惕和戒备。赵全意识到她误会了,甚至为惊着她而不安。赵全解释,他只是来看看。郝老板立即道,欢迎叔,你随时可以来……就当你在县城的家吧。郝老板眼圈红了,扭过了头。赵全小声说,秀秀给你添不少麻烦。郝老板哽咽着,叔,你别再说了。赵全怕郝老板伤心,没有再说。坐了一会儿,留下东西离开。赵全再去,郝老板没那么吃惊,也没那么伤感了。她淡淡笑着,依然叔长叔短的。赵全依然说自己来看看。秀秀那两个伙伴不在了,新来了两个陌生面孔——后来赵全知道一个是小青,一个是小玉。郝老板说她们嫌工资低,离开了。郝老板说,她们心野,不像秀秀。赵全挺遗憾,那么只能问郝老板了。但赵全张不开嘴,担心郝老板误会。和陌生人在一起是话痨,和郝老板在一起舌头总是僵硬。不过,他不问,相信郝老板也会说。赵全成了发廊的一员,来客的时候,他就坐到门口台阶上。当然,也不会待很久,不能误了班车。

  大约去第五趟的时候,郝老板执意留赵全吃饭。赵全哪敢添这样的麻烦?但郝老板说有话对他讲,他便跟郝老板进了饭馆。在那个安静的小屋,郝老板真诚地问赵全,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直说就行。赵全意识到郝老板误会了他,一直误会他。本来他想告诉她,想听她说秀秀的事,可面对严肃的郝老板,他藏起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怕她多心,她已经多心了。赵全说自己只是坐坐,要是影响她的生意,他以后就不打扰了。郝老板似乎松了口气,说不是那意思,是觉得叔有什么想法,憋在肚里难受,既然没有,她就不用操心了,叔随时可以来,叔随时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随后,郝老板话题一转,说有件事她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不该对赵全说,也因为她不是很清楚,但这几天反复琢磨,还是对赵全说说。郝老板说秀秀处过一个对象,他只来过发廊一次,她知道他姓乔,至于名字和别的情况她不清楚。赵全眼睛放亮,郝老板终于说了。这个他不知道,秀秀没透露过。这闺女!赵全掩住激动,问,秀秀出事和他有关?郝老板马上道,我可不敢乱说,我没证据,秀秀出事前一个月,她和那个乔什么不来往了。赵全问那个乔什么再没来过?郝老板摇头。郝老板说就她猜测,未必和乔什么有关,当时的情景很多人都看见了,秀秀没说过什么。所以一直没对赵全讲。赵全说如果乔什么再来,郝老板一定替他问问,郝老板答应了。这样,赵全县城之旅又有了一项任务。秀秀不是被人推的,是自己跳的,没留一句话,一个字,赵全没理由和乔什么算账,他只想问问秀秀受了什么委屈,秀秀的委屈是不是和他有关。

  乔什么一直没有音讯。郝老板说可能去了外地,也可能本来就是外地的,就是还在县城。碰见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七八万人呢。更要命的是,她没记清他的模样,只有个大概印象,也许见了面还认不出他。赵全依旧抱着希望,万一乔什么再来呢?万一郝老板一眼认出他呢?就算没这个乔什么,赵全一样要进城。他不是赵全唯一的目的。

  赵全像过去一样歉意地笑着,和郝老板打过招呼。那个乔什么依然没影儿。赵全并没感到深深的失望,仿佛是他预料中的,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证实乔什么没有消息的。郝老板只留下酸菜和野菜,她解释,牙不行,咬不动豆子。赵全给小青和小玉,她们说吃不惯。来的路上,赵全盘算和郝老板借一千块钱,好向杨花交差。进了发廊,赵全说不出口。突然借钱,郝老板会怎么想?思量半天,终是没提。和郝老板借钱是错误的。

  赵全凝望着铁塔,铁塔也在凝视他。有那么一刻,赵全觉得铁塔的眼睛里要淌出东西了。一声刺耳的喇叭响过,赵全看不到了。他掏出豆子坐下。卖面皮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没来。借钱!这是个当紧任务。借不上钱,没法和杨花圆谎。除去郝老板,只有老六那儿可以试试。老六几年前就离开村子了,据说在县城东关开澡堂。老六有了钱,蹬了原来的媳妇,娶了个大闺女。赵全没找过老六,秀秀出事赵全也没找他,他是村长叫去的。老六劝赵全和郝老板闹,

  说无理也能搅出三分,赵全没听他的。但赵全如果去借钱,老六大约不会驳面子,老六其实是个挺义气的人。借,还是不借?赵全拿不定主意。

  赵全还是去了县城东关。哄住杨花是最重要的,任何关节都不能出错。豆子没卖掉,赵全打算送给老六。一路打问,赵全一步步走近老六的澡堂。快到门口,突然从脑里拽出一个人。这个人在镇上,是赵全的远房亲戚。咋就忘了他呢?但总算想起来了。赵全毅然折返。和老六没什么过节,但赵全不想跟老六张口,就这么简单。

  没想到误车了。赵全几乎是跑到车站的,还是误了。赵全喘息未定,大声叫,咋就走了呢?咋就走了呢?隔着玻璃,售票员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偏了头,耳朵扣在窗台,这样嘴巴就对准那个槽,咋就走了呢?我有事呀。售票员说明天吧,没车了。她并不看他,他只能看见她半个脸。但他突然觉得那半个脸上的某种神情像极了秀秀。他贴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直到她离开,他的目光仍在空椅子上盘桓。不是她的错,他不该冲她嚷,他懊悔地想。他确实急了,误了车,杨花会担心。怎么说也没用了,只能找个旅店住下。

  时间像藏在海绵里的水,刚才还没踪没影儿的,这么一拧一拐,便滴滴答答地淌了。闲下来,赵全心里发空,三转两转,到了发廊门口。人不少,赵全没进去。来回走了几遭,赵全踱到对面,发廊置于目光笼罩之中。这是个让人难过又让人亲切的地方。发廊两边是服装店,食品店,文具店,还有一个卖成人用品的。赵全进去过,和杨花一起来的那次。秀秀要陪他们,他没让。他领杨花挨个儿进,冒冒失失闯进成人用品店。杨花羞坏了,板着脸警告他不准告诉秀秀。还用她说?那是他和杨花的秘密,自然要瞒着秀秀。现在他有更大的秘密,要瞒杨花。每个人都有秘密,世界就是这些秘密组在一起的。当然,赵全宁可不要秘密,可是不由他。没有秘密,世界怕就不成世界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赵全发现那些店铺,包括郝老板的发廊和那个成人用品店,是很容易分清的。它们的面孔不一样,就像一个人,总有一些部位能区分开,要么是嘴巴,要么是眼睛。有些店铺牌匾上还画着人或人头。赵全的心猛地一动。

  郝老板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赵全竟然不知道。他的目光化在了牌匾里。不等郝老板问,赵全忙着解释没回的原因。郝老板问赵全站这儿干啥,赵全不自然地笑笑,不干啥。郝老板不大高兴,叔还是把我当外人,怎么不去找我?赵全忙说,我见人挺多。郝老板说现在没人了,你和我过去。赵全暖暖的,郝老板一直扶着他的胳膊。

  郝老板把赵全带到二楼。二楼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秀秀住过。收拾秀秀的东西时,赵全来过。郝老板打开电视,说一会儿带赵全出去吃饭。赵全一听,当即就要离开。能不添麻烦就不添,这是赵全的原则。说到底,郝老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让郝老板管他饭?郝老板堵着门说,往常我听你的,今天必须听我的,你要是离开,我不再留你的酸菜。赵全不安地说,那算啥呢?那算啥呢?郝老板说,就这样了。郝老板看出赵全眼里有话,让他别把她当外人,直说。赵全拐些弯儿,还是说清楚了。郝老板盯住赵全,叔要干啥?赵全说,我寻思着,也许我能碰见他,碰不见也没关系,我主要想看看秀秀看上的人什么样儿。郝老板为难地说,我真记不清他的样子,再说,我也不会画啊。赵全说,那就算了,也不重要,就当我没说。郝老板沉吟半晌,我试试吧。赵全忙说,真的不打紧。郝老板笑笑。没关系。

  这间小屋不是秀秀住过的。赵全悄悄走到另一间,轻轻一碰,门居然开了。他站在门口扫视,屋内的摆设和秀秀没一点儿关系了。赵全嗅着鼻子,其实不嗅也闻出来的,味道很重,但那是陌生的。

  5

  走在街上,杨花才意识到她缠了村长老半天。她啰嗦了。当然也不完全是她哕唆,而是村长的话含混了些。那个人村长并不认识,是他托别人介绍的。村长不知对方姓氏,高矮胖瘦,只说年龄与秀秀相仿,性格还说得过去。说得过去是什么意思?暴躁但不打人,还是善良但有些懒?家庭怎样?有无兄弟姐妹?父母的性格也要说得过去。杨花提出一个个问题,村长一个个回答,往往他尚未说完,杨花已经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村长挠头皮了,说莫非把祖宗三代都搞清楚?没这个必要嘛。杨花严肃地说,这是给秀秀说对象,她不敢马虎。她马上又给村长赔笑,让村长再打听打听,如果合适,适当机会见个面,秀秀暂时回不来,她可以代秀秀相相。村长答应了,但不是那么痛快。说媒是个大人情,杨花想,要正式请村长吃个饭才是。

  村长终究也没说清楚,那个后生模模糊糊的,只是个影子。奇怪的是,离开村长后,那个影子竟渐渐清晰起来。个儿头,五官,她甚至瞥见他脸上的笑——他肯定对秀秀满意,他没有理由不满意。嘴巴棱角分明,似乎有点固执,但不像听不进劝告,还说得过去。村长的判断是对的。那么,村长说清了,是她没听清?杨花对自己的死缠烂打不好意思。

  杨花看见几个女人在那边站着,便朝她们走去。杨花心里揣着一个秘密,惊人的秘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愿意一个人咀嚼,一个人承受。但有些事,杨花憋不住。比如秀秀准备找对象,她不想藏着掩着。很容易地,杨花揽过话头儿。说完问,条件咋样?一个女人说,挺好的啊,差了配不上。杨花面露得意,村长用了心的。对方附和,是啊,村长这么忙。杨花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不能委屈她,我这关过了,再过她那关。另一个女人问,男的做什么的?杨花突然傻了,村长没说是干什么的,她问那么多,竟然忘了问村长这个问题。杨花涨红了脸,说真要命。问话那个女人慌了,像犯了什么错误。另一个女人说,做什么并不重要,人性好就行,找个老板还怕降服不住呢。先前问话那个女人赶忙附和,就是就是。杨花说,不行,我得问问。介绍对象,哪能连干什么都不清楚?

  村长已经不在,女人说他去镇上了。杨花追出村,迫不及待。哪里还有村长影子?杨花寡寡地站了一会儿,低头回来。杨花心有些乱,有些躁。那种感觉又来了,她不知该干什么。她插了门,打开,然后再插住,再打开。往返数次,力气耗得差不多了,但仍然静不下来。

  杨花想去田野走走,她必须去田野走走。杨花穿过主街,懒汉马五赶着他的公羊从斜街过来。马五放羊晚,要不咋叫他懒汉呢?虽然懒,但那只公羊一直是他自己放。

  马五冲杨花点头,他不大爱说话,懦懦弱弱的,女人跟人跑了,他的话更少了。杨花冲马五笑笑……像一朵花还未展开,突然间凝固。

  那只公羊发疯似的冲过来。

  杨花吓傻了,又似乎有点明白,公羊冲她来了。但她不知怎么办,眼瞅着一团白,一对褐色的角风似的刮到近前。

  马五也呆了,公羊抵倒杨花,杨花发出尖叫,他明白过来,奔过去,喝叫着拽开公羊。

  杨花哎哟着淌出眼泪,抑或眼泪淌出才哎哟的。杨花不是娇嫩的人,她不想哎哟哎哟的,更不想在大街上抹泪,一副讹人的样子。可她

  止不住,结果不止还好,一止反而变成号啕,眼泪如洪水决堤。仿佛她是个水包,本来扎个小眼儿,结果没堵住,反捅成大窟窿。

  杨花的号哭引出两个妇女、三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她们劝着杨花,数落着马五。马五手足无措。一声不吭。那只公羊若无其事地站着,刚发过疯,此刻异常老实。

  两个女人要拽杨花,但拽不动。杨花像一棵树,树身虽小,树根却扎得深。哭声渐弱,终于停止。杨花甩开旁人,自己爬起来。她们问她伤着哪儿了,她说没事,没事了。并略带羞涩地解释,主要是吓坏了。

  杨花哎哟和号啕时并未觉出疼痛,回家,隐隐的痛感才辐射出来。她解开衣服,看到腹部和大腿一侧现出浅浅的青痕,东一朵西一朵,像飞累的蝴蝶。这点儿伤不算啥,真的不算啥,哪年割地不割破几次手?杨花的胸不再鼓胀胀的了,也没了慌慌的感觉。她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她根本没提醒自己,但已经抓起鞋垫。那是给秀秀绣的,杨花刚刚学会,她手指粗,显得笨拙而吃力。杨花心醉神迷,又忐忑不安,怕秀秀不喜欢。如果秀秀有时间,杨花也不会替她绣,给别人干活身不由已啊。杨花还打算给儿子绣两副,这个祸啊!她悄悄叹息一声。

  黄昏,杨花去了村长家。她一直惦记着呢。村长似乎累了,半躺着,胳膊支在枕头上,手托着头……突然弹起,似乎杨花惊了他。杨花说村长你躺着,我问句话就走。村长说是问那个后生啊?是个开车的,我咋就忘了呢?杨花问,开什么车?是轿车,货车,还是四轮车?村长沉吟道,开什么车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有这个技术,什么车也不能开一辈子是不?我初步摸摸,完了再碰头。村长话一拐,问杨花被公羊撞的经过。杨花说不碍事。村长气呼呼地骂,这个马五,我回头收拾他。杨花忙说,真的不碍事,是羊撞的,又不是他撞的,可别难为他。村长说,既然你求情,我就饶他一回。

  杨花慢腾腾地,左盼右顾,盼着撞见个人。街上竟然空空的,快到家时,却见一个人站在门口,贼头贼脑往院里瞅。杨花认出马五,大喊一声。马五吓了一大跳,说话也结巴了,回……来了?杨花解释,我去村长家了。她打开门,马五却不进。

  杨花奇怪地看着他,马五似乎顾忌什么,犹犹豫豫的。杨花催促,进呀,站这儿干啥?

  马五说,我不进去了。

  杨花问,有事?……有事就说呀,瞧你这个人。

  马五说,我看看你撞坏没有?

  杨花撇撇嘴,我又不是玻璃娃娃。她活动一下胳膊,瞧,啥都好好的。

  马五说,它没撞过人,我不知它咋个啦。

  杨花说,可能是我惹恼了它,它没事吧?

  马五显然生公羊的气,它能有什么事?那龟孙!

  杨花说,没事就好。

  马五证实杨花无碍,转身欲走。杨花忽然想起什么,把他叫住。马五声音慌慌的,咋?

  杨花说,村长给秀秀介绍了对象。

  马五依然惊愕着,啊……啊……

  杨花一字一顿,是个开车的。

  马五没那么惊了,但也只是哦了一声。

  杨花问,你说开车的好不?

  马五说,好。

  得到杨花许可后,马五才离去。马五的样子似乎欠了杨花多大的账,杨花忍不住想笑。这个马五,胆子还不如一只羊呢。

  杨花把饭菜热了两遍,仍然没听见赵全的脚步。早该回来了啊,杨花静静地听一会儿,又去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她踩着夜色来到村口。一团团黑色棉包堆在不远处,目光无法扎透。但她善听,她相信就算赵全在一里之外,她也能听得到。她静静地立着,捕捉着远方的声响。几只虫子在叫,在夜色的掩护下,它们胆子壮了许多,都有些放肆了。一对鸟叽咕着,准是唠叨那点儿家事,就像她和赵全一样。听不到别的……还是听不到。杨花怏怏返回,赵全说他没回来就是误车了,杨花还是胡乱猜测半天。绣鞋垫时,连扎两次手。尽管知道赵全不回来了,杨花绣一会儿,总要停下来听听。是不是秀秀……这样的念头一闪,杨花马上掐灭。但仍然惊恐不已,为了惩罚自己,她照拇指肚扎了一下。一滴血珠冒出,继而洇开。杨花清醒许多,也轻快了许多。她的秀秀现在正香香地睡着呢。

  清早,杨花开门,见门栅上吊了一个包。杨花呆了片刻,抖抖嗦嗦摘下来。她还没遇到过呢,有些紧张。包用尼龙绳系着,很紧,杨花半天才打开。外面一层塑料纸,里面是塑料袋。原来是红糖。杨花想想,抿嘴笑了。她猜出了是谁。

  把该干的干完,杨花拎着红糖去找马五。马五刚刚爬起来,眼角糊着什么东西,睁不开的样子,看见杨花,眼睛顿时撑开。杨花扬扬包,你挂的吧?马五道,你说什么?没有啊。杨花说,别赖,我知道是你,你什么意思吗?马五说,我不明白,真的没有。杨花哼哼鼻子,咱俩去小卖部对对质?马五挠挠脖子,承认了,没啥好的,你补补。杨花责备,你这样做不好,好像我讹你。马五忙说,我是自愿的。杨花沉下脸,不要再说了,你要么退了,要么留着自己喝。马五说,不过是点儿糖。杨花说,你还想送我什么?把你的羊送我?送我我也不敢要。马五不吭声儿了,垂手立着,似乎随时等候杨花差遣。

  杨花扭头寻视……目光定在耳房门口。挡着一个车轱辘,公羊一定在那儿圈着。杨花往过走,马五抢在杨花前面守住门口,万分紧张。杨花说,我不会和它算账,你紧张啥?她拨开马五,马五让她小心,她哼道,又不是老虎。公羊慢慢踱过来,傲然地和杨花对视着。盘在头顶的犄角如霸道的皇冠,蓝色的眼睛湖水一样深,杨花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吸进去,不,她正飞起来,正向那一汪蓝色滑翔。咕咕声突然把杨花拽回地面,公羊走开,在墙角嗅着什么。杨花又听见咕咕声,从马五肚里传出来的。杨花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马五慌道,不行,不用。杨花笑笑,没理他,如公羊一样霸道。

  屋子灰天扑地的,锅台上丢着一把秃扫帚,一团又干又硬的抹布,锅盖黑得没了颜色,或者说那是比黑还黑的颜色。不知几天的碗筷没洗,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地躺着。杨花平时和马五打交道少,只知马五懒,没想到马五这么懒,超出她的想象。那只公羊把杨花和马五联系在一起,还有马五的红糖。起初杨花没打算给马五做饭,突然冒出来的。忙活中间,她又想,马五得有个人帮帮,这叫什么日子?她已经想到别的。马五涨红着脸,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不知是阻拦杨花,还是想给杨花打下手。杨花边干边唠叨,好像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她出几天门,他竞折腾成这样。她是恼火的,但恼火中又夹着迁就和无奈。

  马五怕是几年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他不忍吃,吃一口停停,停停再吃一口。他不敢直视杨花,但时时注意着杨花,眼角处不时飞出一只惊蛾。杨花说,你甭挑剔,这么多年赵全都没挑剔过我。碗边蹦出一个字,好!杨花说好不好就这样啦……你这屋里,她摸摸炕角的被子。马五依旧要拦,被她打开,莫非被子里裹着女人?被子几年没拆洗了,又脏又破,被头油光闪亮,几乎照人。杨花差点儿落泪,马五啊,你咋作践自个儿?她说先给马五拆洗一床,抽空儿再拆洗剩下的。马五依然不让,杨花气呼呼的,

  你以为我真心疼你?我是心疼被子!

  6

  像过去的夜晚一样,灯光软绵绵地爬行,拖出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但这个夜晚又是特别的,因为赵全看过秀秀。他们说话。比平时多得多的话。白天已经说过,可夜晚会有新的话题。当然也重复,他们没觉出来,大约忘记了,也许是故意重复,就像吃饭一样,多嚼几遍没什么不好。他们的话没顺序,说这个的中间,突然跑到另一个身上,说着说着又跑回来。并未跑远,嘴上没系绳子,但心里系着,牢牢的。

  杨花催促,你倒是说啊,那个后生咋样?

  赵全说,你看着好就行。

  杨花说,什么叫我看着好,秀秀看着好才行。

  赵全说,那就问秀秀,别急,万一她自己搞上了呢。

  杨花责备,你跑了一趟,还住一夜,咋不问问?

  赵全自责,我这猪记性,一天不如一天,下次去一定问她。

  杨花说,不是猪记性,你是猪嘴,光顾吃了。

  赵全说,是啊,我不想去饭馆吃,秀秀不行嘛。秀秀说每次吃猪肉炖粉条,这次吃猪肉炖萝卜吧。谁想耽误那么大工夫呢,瞧瞧,我嘴都烫出泡了。

  杨花扑哧一笑,没出息,亏得自个儿闺女,别人还不笑掉大牙?

  赵全说,除了秀秀,也没人请我啊。

  杨花说,咱请村长吃顿饭吧,他可没少操心。

  赵全说,我也是这个想法。

  杨花说,那就明天?

  赵全说,还得看村长时间,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

  杨花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没放在心上。

  赵全争辩,我咋没放心上?这是秀秀的事。

  杨花抿嘴一笑,瞧你急得像个公羊。

  赵全问,谁是公羊?

  杨花说,你!

  赵全说,公羊就公羊吧。还疼不了?我瞅瞅。

  杨花不耐烦了,你不是刚看过吗?

  赵全说,再看看。

  杨花沉了脸,不行,不许再看。

  赵全说,那就一会儿再看。

  杨花飞快地瞪他一眼,想得美。

  赵全嘿嘿笑。

  杨花说,我还打算给他刷刷家。

  赵全说,公羊撞了你,你倒帮起人家了,又拆被子又刷家的。

  杨花说,你不知道马五家是什么样子啊……你不会不同意吧?

  赵全说,我不同意也拦不住啊。

  杨花说,你不同意,我就不帮他。

  赵全说,拆也拆了,洗也洗了,还说不帮?

  杨花说,明儿送回去。

  赵全说,算了吧,马五也可怜。

  杨花说,我就知道你会同意。

  赵全说,还是你厉害。

  杨花突然问,你和秀秀拿钱,她没说啥?

  赵全说,她是你闺女,她能说啥?

  杨花说,本来让她自己存了,现在又和她要,当父母的说话不算数。

  赵全说,秀秀可没你这么多心,她高兴着呢。她挣钱了嘛,不然咋请我下馆子。

  杨花说,你就记住下馆子!吃那么多猪肉炖粉条,又吃猪肉炖萝卜,也不见长膘,瘦得筋都暴起来了。

  赵全叹息,我也纳闷呢,吃了白吃,下回不吃了。

  杨花问,能管住?

  赵全说,我一定管住,就是秀秀五花大绑,我也不去了。

  杨花似乎不信,看你倒坚决。

  赵全说,我说到做到。

  杨花说,算了吧,秀秀让你去,你就去,要不秀秀难受呢。

  赵全说,这可是你说的。

  杨花责怪,我就知道你装。

  赵全被瞧破,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花问,秀秀瘦没?

  赵全说,不是说过了吗?

  杨花说,我忘了,还不兴我忘?

  赵全说,她们伙食不错,能瘦?秀秀都要减肥了。

  杨花瞪大眼,真的?

  赵全说,要是一直胖,可不得减吗?

  杨花说,可别再胖了,她们老板真好。

  赵全附和,我也觉得好。

  杨花说,下次给她带点儿什么吧。

  赵全说,那些就够了,人家什么也不缺。

  杨花想想说,我给她绣副鞋垫吧,城里人兴许稀罕。

  赵全说,谁知道呢。

  杨花说,你看我给秀秀绣的鞋垫咋样?

  赵全端详一会儿说,不错。

  杨花来了兴致,猜猜我绣的啥?

  赵全偏着头,好像是鸟吧?

  杨花说,说准确点儿。

  赵全说,老鹰?

  杨花摇头。

  赵全说,燕子?

  杨花说,燕子有这么大吗?

  赵全挠头了,那是什么?你刚绣个样子,不好猜嘛。

  杨花说,我给秀秀绣的,你猜不出来?

  赵全说,我想想。

  杨花提醒,水上游的。

  赵全大叫,鸭子!

  杨花骂,你笨死了,谁绣鸭子呀,你再瞧瞧,一对一对的。

  赵全恍悟,鸳鸯?!

  杨花长吁一口气,老天爷呀。

  赵全嘿嘿着,我没想到嘛,我记住了。你还会绣鸳鸯,能耐见长啊。

  杨花说,谁当你呢。

  赵全说,没有你,我就变成马五了。

  杨花问,你说嫂子的病要紧不?

  赵全说,我想没大问题吧。

  杨花叹息,一家有一家的难,想起哥一家,我就想起铁子,那个祸呀。

  赵全说,是啊,是啊。

  杨花的目光仰起来,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他……他们现在也该睡了吧?

  赵全说,他们准时准点儿。

  杨花说,但愿他出来多一点儿出息。

  赵全说,从那个地方出来,都会变好。

  杨花说,是不是看他的次数少了点儿?

  赵全说,太远,不容易呀,里面又有规定。末了补充,锄完地我就去。

  杨花说,我也想去。

  赵全说,算了吧,还嫌不乱?

  杨花问,我咋连车也不能坐呢?

  赵全说,那就甭坐。

  杨花说,秀秀也该睡了。

  赵全说,早睡了。

  杨花问,咱也睡?

  赵全说,睡吧,我困了。

  杨花说,你先睡,我再绣一会儿。

  赵全说,一块儿睡吧。

  7

  杨花对秀秀的婚事几近痴迷。她逢人就告,掏心地征求人家的看法。赵全埋怨她八字没一撇,不该弄得沸沸扬扬,秀秀知道会不高兴。赵全不愿抬出秀秀,那让他难受,可不提秀秀,就阻止不了杨花。谁知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赵全很矛盾,杨花牵挂秀秀,证明他演得不错,她被隔在真相之外,这正是他要的。可杨花如此上心,他又紧张,他无法预料谎言戳穿的后果。那个谎分明是一辆马车,原本在赵全掌握之中,现在时时有失控的危险。赵全不能让马车停下,那会更糟。唯一可行的是给杨花喷冷水,适当的冷水。绝不能浇灭她。

  杨花老实了两天。在外不说,回家也不提了。这就有点过了,过得令赵全陌生。赵全装着无意中想起,说秀秀的某件事,秀秀的名字再次挂在杨花嘴边。断裂的地方弥合住,赵全嘘口气。杨花的热情很快疯涨起来,她掐算着赵全上县的日子,以求证秀秀是否搞了对象。又一个晚上,她忽然提出想看看那个后生,离这儿几十里地,步行去就可以。杨花说眼见为实,过不了她这关,就没有和秀秀说的必要。赵全劝不住,只好说一两天陪她去。

  第二天就要去看后生,晚上,两个做着必要的准备:衣服总得换换,不能给秀秀丢脸。村长来了。杨花又是倒水又是递烟。村长没喝水没接烟,甚至坐都不坐。他说有个事要告诉他们,不大好意思,但必须说。绕了半天,村长也没说是什么事,赵全和杨花紧紧盯着村长。还没见过村长不安的样子。赵全催问到底怎么了,村

  长说那个事不成了,他托的人没搞清,那个后生自己搞了对象,家里先前一直不知道,今儿刚递过话,他才急着赶来。赵全悄悄看杨花,杨花脸色泛青,像突然挨了巴掌。村长检讨,怪我,该搞清再和你们说,不过,也不打紧吧,我再打问就是,这回一定小心。赵全说,不打紧,秀秀又不是找不出去,说不定她也搞了呢,现在的年轻人没准儿。村长说,当然有可能。半晌,杨花方问,肯定了?村长说肯定。杨花说,咱不能拆开人家,都这样了,也拆不开,还得麻烦村长操心。村长说我肯定记着,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吧。村长和赵全交换个眼神,匆匆走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赵全呼吸困难,水杯都抓不住。那是杨花给村长倒的水,茶叶还在水面浮着。终于抓住。赵全喝水的声音异常响亮,哧的一声。叫声好烫。空气稀里哗啦地裂开。杨花的脸动了一下,赵全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她。赵全终于喘上气。杨花望着赵全,咋这样呢?昨这样呢?村长咋不搞清楚呢?赵全说,这不怪村长,是他托的人没搞清楚。杨花说,我都和人说了,这可咋办?赵全说,这有什么?你当是秀秀让人踹了?杨花欲言又止,赵全说,你多心了。杨花责怪赵全,说请村长吃饭,迟迟不兑现。赵全说,我问过了嘛,他没时间。杨花说,让他定呀,我不信他比镇长还忙。赵全说,吃不吃饭是次要的,村长是冲你的饭来的?再说也没啥大不了,瞧你那样,好像秀秀嫁不出去似的,咱秀秀啥条件?什么样的找不上?就算那个后生同意,我答应不答应还不一定呢。杨花说,说的也是,秀秀又不是嫁不出去,司机有什么好?家里照顾不上,出门在外还得替他操心。赵全问,不生气了?杨花白他一眼,我生什么气?赵全说,没见你那样啊,村长都让你吓住了。杨花问,真的?赵全嘻嘻一笑,逗你呢。杨花不踏实,我没说什么吧?村长会不会生气?赵全说,你没说啥,村长更不会生气。杨花警告,可不许把这事告诉秀秀啊。赵全说,不会,这是咱俩的秘密嘛。杨花呸了一声,才不和你有秘密呢。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赵全大笑起来。笑声总能掩盖些什么。

  一个危机过去,另一个危机悄悄来临。

  杨花念叨嫂子的病,赵全已经有预感。果然,仅仅隔了一天,杨花说想去看看嫂子。赵全劝她还是别去,钱清了,人家也不欢迎他们去。杨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质问,还清钱就什么都清了?赵全一时语塞。不错,欠人家的,欠人家女孩儿的,那是一笔难以算清的账。沉吟一会儿,赵全说,铁子进去了,咱们也赔了钱,那还要怎样?杨花说,正因为还清钱,咱们更该去看看。赵全说,人家不希望咱们去,这你心里清楚,咱们去只能添堵。杨花抱着期待,兴许多去几次就不一样了。赵全没点头。他懊悔自己早该去一趟,他去一趟,也许杨花就不提了。还清钱,他并没有轻松多少,心底始终拴着一个结。但他不去,确实是替李文玉一家着想。可是,他忽略了杨花。

  杨花再次提出,赵全只好说他一个人去就行。他怕李文玉女人再给难堪,但最怕的不是这个。杨花和赵全争执,赵全妥协了。有些事,只能妥协。

  离李文玉的村子有几十里,天一放亮两人就上路了。别看不是很远,那个村子出了省界,不好走。遇一段能骑自行车,遇一段坑坑洼洼,随时可能崴脚。谁能想到呢?赵全会和那个村子,和这条路扯上关系,难以摆脱的关系。不,还有秀秀。赵全的心突然缩紧。

  赵全第一次带杨花去,拎了大大小小的包,结果刚放下便被李文玉女人扔出来。杏罐头摔裂,汤流得到处都是,芙蓉糕东一块西一块。杨花蹲下捡那些芙蓉糕,赵全心痛欲裂。李文玉女人竖在那儿,言语如刀。赵全真怕杨花受不了,她刚出院不久啊。但杨花挺住了,她涨着脸,但眼里始终漾着讨好的笑。第二次,依然带了东西,李文玉女人倒是没扔,但没好脸色。杨花依然赔不是,两人等李文玉女人数落够,饿着肚子离开。第三次去,李文玉和女人态度和缓了些,就是那一次,杨花提出结拜,结果惹恼李文玉女人。被赶出来。

  赵全嘱咐杨花不要再提结拜的事,杨花反问,为啥?赵全说,那天哥喝多了,随口乱说,当不得真,你说会让他难堪。就是他们提出来,也得问问秀秀再说,咱不能做秀秀的主。杨花不情愿地嗯一声,赵全的心便悬了。

  李文玉两口子很是意外,特别是女人,厚厚的疑惑堵在眼里,眼睛撑得大大的。获知赵全和杨花的来意,那厚厚的东西慢慢散去。但李文玉两口子还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乎赵全和杨花把他们搞蒙了。半晌,李文玉女人才说,大老远的跑啥?我早就好了。李文玉附和。是啊,没事了。家里是女人当家,赵全第一次来就看出来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有内容。李文玉女人张罗倒水,却找不着茶叶。杨花推着李文玉女人,几乎霸道地把李文玉女人推到炕上。杨花不让她动,说病刚好,好好养着。李文玉女人只好不动,她有几分别扭,几分尴尬,仿佛为了掩饰,她责怪李文玉,说我不过个头疼脑热,他急得好像我咋了似的。杨花说,哥心疼你啊。李文玉女人不买账,瞎心疼!

  杨花和李文玉女人就这样聊起来。没了戒备和敌意,女人们找话题并不费事。杨花神色飞扬,赵全知她此时的心情。杨花和赵全心上都坠着重石,不同的是,她那块更重。谢天谢地,重石卸掉了。仇恨发了芽,终是枯死。赵全和李文玉闲聊,但没有两个女人那么热和。她俩是主角,他俩是配角。他俩心知肚明。即使和李文玉说话,赵全一只耳朵也竖着,随时捕捉着。杨花突然问,闺女不在?就像正在演奏的三弦,砰地绷断,乐曲骤停。赵全知道杨花想和那个女孩说说话,但未能如愿,女孩始终躲着。她以为现在行了。片刻的冷场。杨花慌慌地看着赵全,赵全说,让嫂子歇着吧。告别是最好的选择。李文玉女人缓过神色,要留赵全和杨花吃饭,而且很坚决。赵全喘过气儿,杨花捅了伤口,好在没捅破。赵全还犹豫,杨花已经答应。她说,嫂子好好待着,我给你们做饭,让嫂子尝尝我的一窝丝。赵全还能说什么,他拉着李文玉。没让他买酒。

  一窝丝杨花最拿手,李文玉两口子赞不绝口。杨花说,我家秀秀最爱吃我烙的饼。赵全心惊肉跳。他不能阻止杨花说话,更不能阻止她提秀秀。李文玉女人自贬,我不行,我做的饭不好吃,他们谁都不爱吃。李文玉女人温婉地用了他们。杨花说,有时间让哥带你来,我教你。李文玉女人摇头,我学不会的,笨。杨花说,放心,我保你会,你多待两天,咱俩也说说话。李文玉女人说,到时候看吧。算是一种许诺吧。杨花却咬住,到时候哥没时间,让赵全接你。赵全说,是啊是啊。李文玉女人笑笑。

  告别,杨花又叮嘱,一定去啊,我等你。

  李文玉女人说,三天两头闹病,哪儿都懒得去。

  杨花说,转转也好啊。

  李文玉女人再次笑笑。

  赵全催促,走吧,嫂子累了。

  李文玉女人说,不要紧的。

  杨花说,你不去,我来看你。

  李文玉女人忙说,大老远的,千万别跑了。

  李文玉附和,对,别跑了。

  杨花仿佛意识到忽视了李文玉,于是转过脸,哥,你得去啊,秀秀订婚,你一定要去。仿佛

  怕他和女人一样推拒,补充道,你答应了的。

  赵全头皮又是一麻,上次李文玉答应了许多。

  李文玉看女人一眼,说,到时……到时看情况。

  赵全大声说,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俩走了。赵全看着李文玉两口子,话是冲着杨花的。

  杨花欲说什么,赵全扯她一下,用更大的声音说,走了啊。

  8

  即使秀秀在的时候,赵全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的穿着,除非杨花提醒。不管他什么形象,都是秀秀的父亲。即使秀秀在的时候,赵全也极少在县城过夜,唯一的一次是和杨花。可秀秀不在了,赵全倒在意起自己来,上县城的前几天就提醒杨花洗衣服,其实根本不用他提醒,杨花从未忘过。秀秀不在了,赵全似乎越发离不开县城了,冥冥中,总有什么绊着他的脚。

  赵全又误车了。满头大汗的他很不甘心,从售票口奔到院子,又从院子扑向售票口。还是上次那个姑娘,赵全盯了她几分钟。是的,她的神情像极了秀秀。说话的欲望突然非常强烈,似乎一条火蛇在胸内翻腾。但赵全没有大声嚷叫,他很小心地贴在那儿,叫声闺女。闺女斜他一眼,说过没车了,怎么还问?赵全说,不是,我问点儿别的。闺女看着他,赵全欣喜若狂,颤着声音说,我不怨你,真的,车走是车的事,车不能不守时,怎么能怨你呢?闺女问,你要干啥?赵全脱口道,我想和你说说话。闺女的表情顿时变冷,赵全马上改口,你和你们领导反映反映,以后能不能晚点儿开?你们晚点儿,我就误不了啦。闺女冷冷地说,寻开心,你找错地方了。赵全发誓,我没有。可是闺女站起来,她脸色很不好。赵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明白哪句错了。赵全不想惹闺女生气,一着急,声音就高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怪你。闺女似乎要离开,赵全叫,等等,我还有话!不知什么人拽他,赵全死死抓着铁栏杆,大叫,闺女,别走呀。

  闺女并没走,但赵全被拖开,两个穿制服的把他拽到旁边的房间。赵全不那么急躁了,看着两个制服,意识到可能有麻烦。制服问赵全干什么,赵全很冤枉地,我没干什么呀。制服瞪眼,不干什么大嚷大叫的?赵全问,我嚷了?制服恼火地,你装什么?赵全嗨了一声,那是对自己的不满和责备。我怎么嚷了呢?其实,我只想让她反映反映,晚点儿发车,我没别的意思,我这张嘴,真是没长好。制服训了几句,让他离开。赵全问是不是把那个闺女吓坏了,制服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快走吧。赵全没有快走,提出给那个闺女道个歉。制服挥挥手,走走,没这个必要。

  赵全说话的欲望依然强烈,他想和闺女说说。一定得道个歉——谁叫他大嚷大叫呢?当然还要说点儿别的。他是那么想和闺女说说。瞄见闺女仍在售票室,赵全悄悄守在车站门口。那时,他觉得自己该去郝老板那儿把寄存的东西取出来,他还有任务。可是火蛇在此胸间盘绕着,异常难受。他想和闺女说过话以后再去找郝老板。

  闺女拎着包出来,看见赵全,似乎怔了一下。赵全冲她笑笑,但没等他说话,闺女已经扭过脸。赵全想追上去,但附近声音很吵,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寻找机会。

  闺女顺着车站西侧的街道往北走,不时往两边瞅着。赵全随着她看。闺女拐进菜市场。她买了几条黄瓜,一块姜。她买了一条鱼。她盯着摊主刮鱼。闺女和摊主说着什么,赵全听不清,只好凑上前。她嫌鱼肚里有虫子,想换一条,摊主说都这样,肉里又没有,你不要这条鱼给谁?赵全插话,兄弟,给她换一条吧,这条你留着自己吃。闺女看见赵全,目光一呆。摊主瞪赵全一眼,闺女说算了算了,我要了。闺女拎着鱼。走到市场门口,她回看赵全一眼。赵全又是一笑。

  闺女继续往北走。

  不那么吵闹了,赵全大步追上去,绵笑着叫声闺女。

  你要干吗?闺女羞恼而紧张。

  我……赵全刚张开嘴,闺女抽身而去,并加快了步伐。

  赵全紧紧咬在后面,你别害怕,我吓不着你的。

  闺女无言。

  我错了,我不想冲你大叫,我咋就嚷了呢?我这张破嘴。

  你别计较。

  咱们见面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每月来一趟,每月坐一趟车,回回和你买票,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上次误车,我就记住你了,你像我的秀秀。我家秀秀忙,我见不到她,我每月一趟都见不到她。我不知道跑多少趟才能见到她,真的不知道。你别误会,秀秀没和我闹别扭,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顶多撅撅嘴。其实,我倒喜欢她耍点儿脾气,她怎么我都乐意。可是,我还是看不到她,这孩子呀,她干吗躲我?她啥意思?让我忘了她?她纯粹胡来呀,我怎么忘得了她?每一天每一桩我都记着呢。我忘不了,就算忘了自己是谁,我也忘不了她。我没说假话,你随便说出一天,我都能想起秀秀那天干啥来着。你别不信,真的,三年前,不,五年前的今天,秀秀让蛇咬伤了……

  赵全沉浸在自己的诉说中,忘记了自己走在大街上,他眼睛看不到别的,只有闺女的后背和远方的秀秀。世界消失了,世界成了一片空白。

  赵全被扭住,趔趄一下。突然惊醒,他不知自己咋就到了楼道口,明明在街上嘛。闺女正和一个人比画着。愣怔片刻,赵全看清楚扭他的是公安。有那么一日,公安始终陪着他。赵全辩解几句,但公安没耐心听。

  如果再有几分钟,赵全就说完了,真是可惜。不过该说的已经说了,那条火蛇消失了,胸间已是一洼静静的湖水。赵全并不羞愧,他会解释清楚。到了派出所,根本没人理他,傍晚公安才开始问话。

  没有赵全想象的那么简单。骚扰一词从公安嘴里蹦出来,赵全着实吓了一跳。他不过和闺女说说话,咋就骚扰了?赵全委屈而激动地指着自己鼻子,你看我像那种人吗?公安喝令他坐下。质询。辩解。审讯完,公安没为难赵全,但提出,必须让家人领他。赵全顿时急了,这是啥道理?公安板着脸,这是规定,必须家属签字,不签字,你只能待在这儿。赵全又激动了,杨花不能来,她不能来啊。公安问杨花是谁,赵全颤着声音说,是我女人……她拖个病身子。公安问,儿女呢?你没儿女?赵全茫然地看着公安,似乎不明白他问什么。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匕首般锋利且寒光四射。他怎么回答呢?他的儿女在不同的地方,不可能来。半晌,赵全僵滞地摇摇头,我儿女双全,但谁也来不了。公安说那只好通知村里了,让村干部领你回去。赵全声音低下去,让我自己走吧,我保证再不跟那闺女了。公安说必须按程序办事,已经够宽容了。赵全问,没人签字,我就得待着?公安让赵全想想,如果县城有亲戚朋友,今晚就可以出去。老六和郝老板,赵全只认识这两个人,还有闺女和卖面皮的。后两人是不可能的,老六呢,赵全相信他会,但赵全不想找他。那么只有郝老板了,赵全已经给郝老板添了太多的麻烦,他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选择。赵全很谨慎地说出郝老板和她的发廊。

  半小时后,郝老板进来。公安和郝老板说话,赵全像个做错事等待家长责罚的孩子,不敢看她,又偷偷地瞄着她。郝老板偏着头,大概是怕公安看见她脸上的伤。是的,郝老板脸上

  有伤。

  出门,赵全看见对面一个男人在摩托上跨着。尽管街灯昏暗,赵全还是认出他。郝老板是他带过来的。赵全冲他点点头,转向郝老板,不安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郝老板说,叔该早点儿给我打电话,他们没咋着你吧?赵全说没有没有,不过是误会。赵全想解释,意识到天色已晚,欲言又止。郝老板要带赵全吃饭,赵全不去,说我饱着呢。郝老板带赵全住店,赵全仍然不肯。他说,我知道去哪儿住,我住过的。郝老板嘱咐赵全小心,和男人离开。

  车站附近小店多,住店并不难,难的是熬过漫漫长夜。肚里空空的,没有饿的感觉。想着儿子的祸,想着杨花的病,赵全的心被刀一点儿点儿切割着,滴血不止。没过身子,没过脑颅,彻底淹没他。黑暗中,赵全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水波汹涌。

  但赵全并未放弃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浮出水面。马车难以掌控,但缰绳终究在手里抓着,只要握牢就是。

  赵全想起郝老板,怕给郝老板添麻烦,却一次次麻烦她。郝老板也难呢,唉!

  郝老板给了赵全一张乔什么的画像。郝老板再三强调,她记得不是很准。但赵全已经感激不尽。画中的乔什么圆脸,浓眉,眼睛似笑非笑。这个和秀秀有些许瓜葛的男人知道秀秀的秘密,而赵全一无所知。赵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找见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但愿他能说。但赵全又害怕他说。在铁塔对面展开画像,赵全期盼中竟有几分紧张。

  没人答理赵全。始终没有。

  赵全不敢把画像带回家,想寄放在郝老板那儿。小青和小玉面色慌张。见了赵全像见了救星,唧喳个不停。楼上的吵闹声盖过她俩的唧喳,有人欺负郝老板,此念一闪,赵全冲上楼。

  郝老板和一个男人在地上翻滚,纠扯。

  赵全抓住男人领子,试图拖开他,男人不但不松手,还骂骂咧咧。赵全掐住他膀子,总算把男人拎开。男人反手砸赵全一拳,还想对郝老板动手。赵全有些生气,把男人抵到墙角,夹住他脖子。赵全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男人面色紫涨,竟然忘记松手。郝老板惊叫,赵全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男人看赵全一眼,悻悻下楼。郝老板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赵全呆呆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郝老板抹抹泪说,叔,让你见笑了,这个刀剐的。赵全说,再欺负你,我不饶他,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赵全已猜到男人身份。因为猜到,他反而更加生气。郝老板笑笑,难掩眼里的忧伤。离开发廊,赵全想起乔什么的画像还在身上,又返回去。

  赵全因为拉架误了车。赵全不知两人因何吵闹,不管什么原因,男人是不能打女人的。

  赵全想着自己的家事,也想着郝老板的家事。思绪飞出逼仄的小屋,飞向夜空,飞向远方。

  9

  许多事是难以想象的,比如杨花和马五,就那样不可思议地搅在一起。

  赵全在家,杨花要往马五那儿跑;赵全不在家,杨花更要往马五那儿跑。杨花给马五拆洗了被褥,拆洗了棉衣棉裤——老天,她换四次水才洗干净。她给他刷了屋子,漆了窗户,终于像个家了。杨花不客气地数落马五,像数落赵全那样。马五不吭声,杨花偶一回头,触见马五惶惶然、不知所措、又有几分痴迷的眼神,便大声质问,我说得不对?马五紧张地应道,对,对。低了头,不敢再看她。

  也不是每天都干活,更多的时候,杨花只为看看马五,和马五说说话。只和赵全说不过瘾,杨花还想找别人说,特别是关于秀秀的事。但别人总是很忙,未等杨花引入正题,便借口离开。马五不躲,很安静地听杨花说。

  赵全问过秀秀,秀秀没说有对象,也没说没对象,你说她到底有没有?杨花问马五。马五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杨花说,赵全问过老板,老板也说不好,我猜是没有,要是搞上,老板还能不知道?她不着急可以,当父母的能不着急?马五,要是你的孩子,你着急不?马五说,我不知道。杨花说,我猜你要着急,别的能担待,误了儿女的婚事,就不能饶恕了。哎!我说话你听见没?马五说听见了。

  我和赵全商量过了,得给秀秀张罗婚事,女孩岁数大就不好找了。我又找过村长,他说问了两个觉得不合适,他得替秀秀负责。我想也是,要是找个脾气暴的,秀秀不天天受气?杨花望着马五,马五嚅着嘴唇,似乎想不出说什么。但杨花并未等他回答。我想再托别人,又觉得不合适,好像秀秀嫁不出去,你说是不是?马五说我不知道。杨花沉了脸,我让你帮着参谋,你咋老是这句话?马五慌慌地说,我不知道。杨花叫,老天呀,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马五滑出一个我字,马上顿住,半晌才缓缓地说,没……有。杨花满意地说,我没看错你,除了懒,别的都好。趁今儿有时问,我给你烙一窝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杨花春风扑面,远远地便将这句话扔进马五耳朵。村长有个战友,战友有个亲戚,亲戚的外甥不知什么时候见过秀秀。现在托到村长头上了。村长说他只知道后生是个修电器的,别的不了解,他摸了底儿再与我和赵全商量,他要对秀秀负责。还是村长考虑周全,可没少麻烦他,我都不知咋谢他,你说咋谢他呢?马五说我不知道。随后不安地看杨花一眼,杨花没在意。

  几天之后,杨花把结果告诉马五。村长摸清了,那个后生身材相貌什么都好,可手脚不干净,几年前还被拘留过。这样的人不放心,彻底改了还好,要是再犯不就坑了秀秀?村长没答应见面是对的,你说,村长的战友咋就瞒了这一点儿呢?马五说我不知道。杨花说,我猜八成是战友的亲戚瞒了他,村长挺生气。我和赵全都劝他别计较,反正也没见面嘛。唉,秀秀这事儿把我愁坏了,赵铁在那个地方待着,我倒不愁,有人管着呀。你说,秀秀该找个啥样的?马五吭哧半天,还是挤出我不知道。杨花埋怨,你咋不为我操心呢?马五搓着手指,茫然无措。杨花扑哧乐了,前仰后合,几乎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你……个……宝……呀。

  只要去马五那儿,杨花必定趴在圈口看那只公羊。马五总是站在一步之外,随时防护的架势。有时,杨花站在街上等。一见杨花,马五便紧张地抓住公羊的犄角。杨花笑他胆小,说我和它熟了,它还会顶我?马五不敢冒这个险,直至远离杨花,才敢松手。

  那天,杨花提出一个要求,想进圈摸摸公羊。马五瞪大眼,难以置信的样子。杨花白他一眼,我不过摸摸,又不是杀它,干吗呆成这样?然而对杨花百依百顺的马五怎么也不同意,死死护着圈门,任杨花撕拽,岿然不动。杨花又委屈又生气,说在马五眼里她还不如一只羊,她不再理他。走到大门口,马五把她拽住。他答应了杨花,但他必须在羊圈门口守着。杨花转过脸色,仍嘟囔,又不是狼,还能吃了我?

  杨花几乎和公羊面贴面了。起初它是警觉的,头弯下去,随时进攻的样子。杨花举起手,做个对顶的架势。她听见马五惊叫,不由垂了手,公羊没了威胁,头摆正了。杨花再举手做对顶动作,公羊已经不在乎。它就那么傲然地看着杨花。杨花从它鼻梁摸上去,摸见那对盘曲的坚角,还试着拽拽。纹丝不动。杨花还想做点儿什么,马五几乎哀求她了。杨花大摇大摆

  走出来,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没事吧。马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滴。杨花嘀咕,胆小鬼。

  又一个日子,杨花和马五在院里给公羊洗澡。马五自己一年不洗一次澡,对公羊却上心,隔一段就要给它洗洗。杨花上手,马五就只能帮忙。杨花不但洗了外身,还洗了公羊坚硬的角。马五提示角不用洗,杨花偏不听。和马五说话,给公羊洗澡,杨花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不会和任何人讲,这是她另一个秘密。

  我想骑骑它,杨花突然说。

  马五眼球不再转动,似乎吓呆了。

  行不行,倒是说话呀!杨花催促。

  不……行。马五吃力地说,想解释什么,终是没说。

  杨花问,怕压断它的腰?我又不重。

  马五摇头。不是。

  杨花问,那怕啥?

  马五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目光里裹着极其复杂的东西。

  杨花没生气,她央求,马五哎,别这么小气,就骑一下。

  马五似乎于心不忍,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杨花耳热心跳地跨上去,公羊很温顺。杨花拍拍,公羊往前迈一步,再拍,再迈一步。杨花喝了一声,公羊干脆不动了。杨花放弃了努力,悻悻地白马五一眼,你有啥害怕的?

  杨花并没有忽视赵全,她和赵全的日子是大道,去马五那儿不过是从大道拐出一截儿。每天晚上她还会和赵全念叨马五。当然,诸如骑羊一类的事,她从不和赵全说。

  杨花认为赵全不会在意她往马五那儿跑。那天晚上,赵全劝她少去找马五,她吃惊地问,为啥?你同意的呀。赵全说马五和别人不一样。杨花问有啥不一样?不就是光棍吗?不就懒点儿吗?我又没干啥,你怀疑我了?赵全赔着笑说,我永远不会怀疑你,我是担心,你这么帮,马五会更懒,那样或许害了他。杨花盯住赵全,你真这样想?赵全点头。杨花自信地说,我心里有数,害不了他。赵全说,那……那你就去吧,只是别累着。杨花暖暖地看他一眼。

  几日后,杨花去找马五,远远看见赵全从马五家出来。他没看见杨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赵全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一跳一跳的,极快,霎时没了踪影。杨花呆了呆,咬紧嘴唇。

  杨花挂着浅浅的笑,和马五瞎扯,话题陡转,谁来找过你?因为突然,马五顿时僵住,半晌方结巴着,我不……知道。忙又改口,没……没有呀。杨花沉了脸,我明明看见一个人出去了。马五慌慌地否认。杨花问,是不是赵全?马五竭力躲避杨花的目光,但失败了。杨花说,我就掏不出你一句真话?是,还是不是?马五吐出半个是,顿时打住。杨花追问,他来干什么?马五说啥也没干。杨花道,胡说,他肯定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老实说,我给你烙一窝丝,你要不说,我和你没完。她的目光削尖了,一根根射进马五不安的眼睛。马五嘴唇哆嗦,没……杨花叫,你还想抵赖,你个没良心的。马五虚汗大冒,几乎要哭了,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赵全……赵全……像被逼到死角、无路可逃的猎物,显然,他要说了。

  杨花突然心软,及时制止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来,你不说我也知道。

  马五如临大敌地瞪着她。

  杨花问,他怕我累着是不是?

  马五从未有过的干脆,是是,

  杨花问,他让我少干点儿是不是?

  马五频频点头,如释重负的样子。

  杨花问,他还费怪你,是不是?

  马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是,他说我了。

  杨花说,没啥大不了的嘛,干吗不说?

  马五别扭地笑笑。

  杨花说,别往心里去,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仿佛为了弥补什么,杨花提出给马五剪剪头。马五的头发一半被汗水洇湿,紧紧贴在头皮上,另一半则乱糟糟地奓着。马五慌得要割他的头似的,直到杨花瞪眼,方乖乖地坐在那儿。杨花边剪边和马五说话,突然间,她顿住。她听到一种声音……是马五的喘息。不同于刚才的喘,是另外一种,被火烤了似的。杨花意识到什么,脸有些烫,手也笨了。她进屋取了毛巾,塞给马五。她什么也没说。喘息低下去,终于无痕无迹。杨花打破尴尬,说起秀秀的理发手艺。

  晚上,杨花问赵全是否找过马五。她眼前老闪着他一跳一跳的样子,从未见他那样走过。赵全顿了一下,承认了。杨花追问他干吗,赵全说,我瞅瞅你的成果。杨花问,真是这样?赵全笑了,我还能干吗?杨花说,得了吧,马五都和我说了。赵全似乎抽搐了一下,他和你说什么?杨花奇怪地,干吗那么紧张?赵全摸摸脸,有啥紧张的?他说什么了?杨花问,你怕我累着,让我少干活是不?赵全迟疑着,我只是说说。杨花问,你还数落马五。赵全嘿嘿笑,我也是为他好嘛,这个马五,敢情什么都跟你说了。杨花得意地哼了一声,还想不让我知道?没门儿!赵全说,你这么厉害,可不敢瞒你。杨花问,再瞒我呢?赵全说,再瞒,你就给饭里掺沙子。杨花嘘了一声,你又不是鸡。赵全快活地说,我是。你是母鸡,我是公鸡。杨花撇嘴,你打个鸣试试。赵全不光打鸣,还一副张开翅膀、追逐杨花的样子,直到杨花叫起来。

  10

  在梦中,赵全无数次看到秀秀飞翔的姿势,她平展双翅,像一只鸟,突然之间,双翅齐根断掉,秀秀直落下来。赵全惊醒,大汗淋漓。在梦中,赵全无数次看到杨花赤裸着在田野奔跑,他紧追身后。看着快要追上,杨花突然倒地。赵全惊醒,大汗淋漓。在梦中,赵全无数次看见那个铁塔,铁塔如巨大的冰山冒着丝丝寒气。赵全没出过汗,他总是被冻醒。

  赵全和铁塔遥遥相望。

  没有一个路人(包括卖面皮的女人)的目光在铁塔停留,仿佛那儿只是一团烟雾和灰尘。只有赵全感觉到铁塔的存在,那个家伙刺破大地的肚子,霸道地直竖着,赵全显得那样小,即使缩回目光。也觉得它高悬在头顶。

  左边是豆子,右边是粘着乔什么头像的木板。没人问豆子,也没人问画像。卖面皮的女人又出来了,但不再答理赵全。赵全不明白哪句话说错,惹着了她。赵全可不想和别人过不去,他抓一把豆子给女人,女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赵全笑笑,女人已转过身,留给赵全一个后脑。那句话始终含在嘴里。

  一个女孩和她母亲终于在豆袋前停住。母亲问价钱,赵全问,这娃是你的?母亲晤了一声,赵全说,这娃和秀秀小时候一样。母亲皱眉,你倒是卖不卖?赵全恋恋不舍地拽回目光,说自己不是正经的买卖人,随便拿,看着给钱。母亲固执地一定要说个价钱,赵全说一块钱,你全拿去好了。母亲诧异地,你要多少?赵全不踏实地,一块……五毛也行,反正是自家种的。母亲牵了女孩就走,女孩回头看赵全一眼,赵全觉得心被咬了一口。他拎起袋子追上去,我不要钱了,拿去吧。母亲慌忙护住女孩的手,生怕她碰袋子。赵全说拿走吧,不就点儿豆子吗?孩子喜欢呢。赵全的神情带出某种恳求。母亲大声道,你要干啥?并警惕地瞪着赵全。赵全蒙了,我不干啥,给孩子的。母亲恼火地说,我不要,你走开!赵全说,我看出来,孩子想吃呢,我家里炒的。母亲再次叫,你走开不?我喊人了!那女孩似乎受了惊吓,往母亲身边缩缩。赵全难过地后退一步,母亲拽了女孩匆匆离开。女孩似乎还想回头,母亲感觉到了,伸胳膊护

  住她。

  赵全怅然返回,迎上卖面皮女人的目光。显然,她尽收眼底。她没避开,他像遇见救星似的,咋就不要了?

  女人哼哼,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当然不要了。

  赵全问,为啥?

  女人说,你白给谁敢要?你添俩钱儿她更不敢要!赵全愈加糊涂,白给咋就不敢要?我又不是买卖人!

  女人说,她不认识你,你要钱她相信你,你不要钱她敢相信你?谁知你有什么陷阱?

  赵全越陷越深,我不要钱,她就不相信我了?这是为啥?

  女人意味深长地说,你自己想想吧。

  赵全嘀咕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儿他清楚,那位母亲被他吓着了。为了求证,他问女人,我吓着她了?女人说不一定吓着,但肯定对你起了疑心。似乎认为赵全没听懂,进一步解释,你未必是坏人,但她肯定把你想成坏人了。赵全指着自己鼻子,我像坏人?女人说,是不是,我说了不算。赵全问,谁说了算?女人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法。赵全想起女人的冷淡,忙问,你也觉得我像坏人?女人迟疑几分,缓缓道,我不知道。赵全不死心,问,你也不相信我?女人说,你一会儿说闺女出门了,一会儿说闺女搬家了,我不知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不过……女人大度地笑笑,这没什么。真假和我也没关系。赵全是这样说来着,并不是想骗她,而是不愿说出秀秀住哪儿。就是掐住他的脖子,他也不会说的。他不过撒一个谎,就像对杨花撒谎一样,绝无恶意。

  赵全没和女人解释,默默地坐在暂时占据的那一块儿地面。脑里翻腾那个母亲和卖面皮女人的话。他不明白,至少不是很明白她们认定一个坏人的理由,还有,干吗把人分成好和坏呢?在赵全心中,不论什么,只有对与错,没有好与坏。他脑子里甚至没有坏这个概念。比如赵铁,他糟蹋了哥的女儿,但赵铁不是坏人,是做错了。哥要惩罚赵铁,让赵全赔偿,哥不是坏人,对于哥那是对的,所以赵全没听村长的,最终如数给了哥。赵全没有一次了结,不是因为他是坏人,而是没钱,这件事赵全拖拉是错的,但赵全守信,他最终是对的。郝老板认为自己没照顾好秀秀,不能说她是坏人,管得紧是对的,没管紧也不能说是错。老六踹了自己女人,但老六不是坏人,他是做错了。秀秀离去,赵全瞒着杨花,但在这一点儿上,赵全说不好自己是对是错,反正他认为是对的。就算秀秀受了乔什么的委屈,并不能说乔什么是坏人,他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伤了秀秀的心。秀秀骤然离去,把巨大的伤痛留给他,秀秀不是坏人,但秀秀错了。有些错可以纠正,比如赵铁,赵全相信他不会再犯;有些错再不能纠正,他的秀秀就是。对与错,不会分得那么两离两合,错的可能变成对的,对的可能变成错的,纠缠在一起,那就是世道了。坏算个什么东西?

  现在,她们竟然把那样一个没有明说但已经暗示出来的称谓扔到他头上,赵全不甘心。赵全不是爱争执的人,但她们在铁塔前这样说,赵全得纠正。铁塔上有一双眼睛看着呢。

  赵全走近卖面皮的女人,神情庄重,她错了。

  女人愕然,你说什么?

  赵全说,她怀疑我,她是错的,不过她不是坏人。

  女人恍悟,我当是什么呢。

  赵全说,你也错了,你也不是坏人。

  女人反问,我什么错了?

  赵全说,你把我想错了,我不是那样的。

  女人眯了眼,你是哪样的?

  赵全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人说,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有人买面皮,赵全离开。已经说过,影响女人生意就是他不对。赵全没有怪罪女人的意思,谁不说个错话?

  一对青年男女在赵全前面停下,盯住乔什么的画像。女孩惊讶地,这不是那个谁吗?赵全弹簧一样蹦起来,掬住女孩的目光,你认识他?女孩说,当然……你寻他干啥?赵全看出女孩的惊异,但三言两语怎么解释得清?赵全说我找他有要紧的事,天大的事。男的插问,是你什么人?赵全说算朋友吧。有时候,只能错着来。男女相视一眼,女孩说,这不是那个周……她停住,似乎想不起了。赵全疑惑,是周什么改姓了还是乔什么改姓了?男的说,我想……猛一拍头,周润发!女孩附和,对对,这是周润发。赵全眼睛亮了,你们认识他?他在哪儿?告诉我,我找他好久了。男的说,周润发是个电影演员,你开什么玩笑。赵全的脑子半天才拐过弯儿,演员?他不姓乔?他在哪儿?男的笑着说,他在香港,远着呢,你没看过电影?赵全摇头,你们说的跟我找的不是一个人,我找的人姓乔,不姓周。男的说,但是太像周润发了,是不是?女孩说,是呀,难怪我眼熟嘛。

  这时,又围过几个人,还有卖面皮的女人。众人七嘴八舌,问画像是赵全什么人。赵全说亲戚。那些人也说像周什么,他们都看过那个人演的电影。赵全也看过电影,但不认识这个人。众人散去,卖面皮的女人还在,赵全问她是不是也觉得像周什么,她说好像吧,我记不住演员名字,再说记名字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想认识他,有这样的亲戚,咱也攀不上。赵全听出女人的意思,说我不是想攀他,我找的是另一个人。女人和赵全对视一下,缓缓移开。

  就那么一下,赵全心里轰隆一响,整个人颓然坐在地上。挺了半天,终是败下阵,虚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看来,乔什么确实是那个演员。郝老板为什么给他一张演员画像?她说自己记不准,但也没必要画得像一个演员。别人认得出,郝老板自然也认得出。郝老板什么意思?糊弄他?不大可能,也没这必要,她从未讹过他。

  赵全慢慢收拾东西。他要找郝老板问问。

  赵全走得极慢。脑子堵得满满的,身子也笨重了。他想着郝老板夸秀秀时的表情,想着郝老板陪他处理秀秀的后事,想着他一趟趟对郝老板的麻烦,想着郝老板的难过和戒备。陡然,赵全脑子敞亮了,猜出是怎么回事。秀秀和什么人交往,郝老板并不清楚,她只是猜,或者秀秀没交过什么人,根本就没有那个乔什么,郝老板不过是安慰他。郝老板说不出秀秀的事,只好编一个。而他认真了,郝老板不得不一步步圆谎。赵全对杨花就是这样圆谎的。画成演员也没啥奇怪,总不能画成丑八怪。郝老板一定是那样想的,只有演员才配得上秀秀。郝老板用心良苦,反让赵全走了冤枉路。他给杨花扯谎,而他并不需要谎,他想看到实实在在的秀秀。

  起初赵全有那么一点儿质询的意思,呆站到郝老板面前,赵全已经彻底平静。郝老板问赵全问到什么没有,赵全说我不问了,把那张画像揉成一团。郝老板目光散乱,惊叫一声叔。赵全笑笑,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对不对?其实,你没必要编这个。郝老板又叫一声叔。赵全说,我知你是好意,难为你了,可……咋说呢,我不能糊里糊涂的,那个结果我都认了,我还怕啥呢?郝老板脸色发青,再次叫声叔。赵全阻止她,你不用解释,我清楚。对我来讲是错的,对你也许是对的,咱们想法不一样,对不对?郝老板机械地点头。赵全叹口气,我还得来,我必须来,郝老板,给你添麻烦了。郝老板凄然一笑,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11

  杨花本想清早起来再说,可那句话突然滑出来,毫无防备,甭说赵全吃惊,她自己也吓了

  一跳。既然说出来,就不能再改口。

  赵全眼神异常吃力,你咋就不听话?没晕够?

  杨花说,吐吐就没事了。

  赵全口气绝然,不行。

  杨花固执中含了些撒娇,我反正要去,我让秀秀试试鞋垫。

  赵全说,我也能让她试,非得你跑一趟?

  杨花说,就去。已经不讲理了。

  赵全说,好好,你这个人呀。那声呀拖得又重又长,满腹恼火又无可奈何。

  杨花胜利地抿抿嘴,有些时候,他拿她没办法。赵全答应,但并不甘心,都半夜了,他还在折腾。他轻轻翻身,杨花还是觉察到了。杨花同样睡不着,装了一会儿,杨花推推他,赵全嗯一声。杨花说我明儿怕去不成了,答应给马五拆枕头呢,让马五等着不好吧。赵全说,是啊,说话得守信。杨花下定决心似的,那我就不去了。赵全埋怨,瞧你这折腾,赶紧睡吧。听到赵全的鼾声,杨花舒了口气。

  清早起来,赵全仍然有些紧张,吃饭几乎是倒进去的。他担心杨花变卦。水有些烫。他没喝,说再晚就误车了,背了包匆匆离开。其实天还早,村里静悄悄的。赵全像一阵风,那么一闪,街角便空空荡荡了。

  杨花插了院门,再插了屋门。那种胀胀的、躁躁的感觉已经泛上来。她爬上炕,重新拉了窗帘,然后用被子卷住头。虽然多半个身子在外面露着,但她整个人跌入黑暗中,无边无际,摸不着天,摸不着地。别人看不到杨花,杨花也看不到别人。那一声是怎么发出来的,杨花不知道,也听不到。黑暗转眼将声音吞噬。杨花号,杨花啕,杨花号啕。啊——啊啊——啊啊啊——黑暗吞噬不掉泪水,泪水放肆横流。

  弥扬的风沙渐渐止息。

  杨花从黑暗中挣出来,已经彻底平静,只是眼睛有些红。赵全回来,她脸上不会有任何痕迹。不是一次了,赵全没瞧出破绽。她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秘密。

  赵全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她已经猜到秀秀出事了,她不是傻子,虽然并不清楚秀秀出了什么事。她知道赵全为什么瞒她,她不能问,她不敢问,她让他以为瞒住了她。她不想给男人添乱,现在他只是担心。要是她露出什么,他就不是担心了。她不忍,所以她装糊涂。她没有问的另一个原因,是还抱着希望,只要不问,在她心中,秀秀仍是她的秀秀。

  意识到秀秀出事那一刻起,杨花便有一种躁乱、恐慌、六神无主的感觉。杨花是多么想哭啊,但她不敢轻易哭,只有趁赵全不在的时候。杨花曾想到田野哭,她转一整天却没找见地方。田野太空,哭声会传得很远。别人听到她哭,就露馅了。她知道不只赵全,整个村庄都在瞒她。她必须装。唯一当着人哭,是被马五的公羊撞的那次。杨花是多么感激那只公羊啊。

  哭对杨花的重要,不只是能平息她的躁乱,还因为哭过之后,她才能想象她的秀秀。有时候,杨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只要上趟县城,就会彻底明白。她不敢冒险,和赵全那样说,不过装装样子。她不会去的,绝不。这样,她一面伤痛,一面却能为秀秀操心。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替儿女操心。

  杨花生活在强悍的想象中。

  去马五家的路上,杨花又一次想起赵全匆忙而紧张的样子。她的心痛了一下。她吓着他了,她不该老是吓唬他。转眼她又责备自己,瞎猜了,她怎么能吓着他,他去看他们的秀秀,他有什么好害怕的?于是,秀秀便在她脑里活蹦乱跳了。

  那只公羊已经让杨花失望,马五还行,马五老实,从来没对杨花的诉说表现出不耐烦。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秀秀的婚事,杨花单刀直入。马五受宠若惊。其实,杨花已经和赵全商量过,现在不过征求马五的意见。村长又提了一个,相貌人缘据说都不错,就是家穷点儿。穷点儿有啥?对秀秀好就行。杨花和赵全初步是满意的,她问马五啥看法。马五嗯啊一声,又嗯啊一声。杨花说,你倒是有个态度啊,嗯啊是什么意思?马五虚虚地说,好。马五的表情突然刺了杨花一下,遮掩的幕布裂开一道缝儿,杨花仿佛看到幕后的真相。马五也是明白的,这一切只是谎。几乎同时,幕布合住,杨花狠狠骂自己一句,也骂马五一句。她说,好是个什么意思?你连句整话也不会说?马五慌慌地望着她,杨花并未因此罢休,气咻咻地说,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我再来问你。

  回到家,杨花的气已经消了。干吗责备马五?秀秀的事本该父母做主啊。如果没别的问题,不如就定了吧。当然,要操心的事很多,比如订婚,比如婚礼。

  杨花想象着那一切,不,是那一切进入了杨花的想象中。订婚是在秋天,秋天喜气嘛。除了双方家长,还请了村长和马五,对了,还有哥。嫂子本来要来,走了半截,忽然头疼,又折回去。哥向杨花解释,杨花说人来不了,喜糖一定要带给嫂子。请不请马五,赵全和杨花商量了半天。赵全说请马五没必要,杨花说早就答应过马五,再说,她不打算让马五上桌,总得有个人帮她烧火。赵全没再争执,他总是顺着杨花。那天,杨花施展十八般武艺,八碟四碗。八碟是四凉四热,四凉是素拌荞粉、麻辣豆丝、蒜泥猪耳、香菜羊肝;四热是溜肚片、红烧鱼、烧萝卜、炸豆腐。四碗是蒸丸子、扒肉条、米粉肉、炖鸡块。赵全嫌多,杨花说这可是给秀秀订婚,赵全就不吱声了。菜上桌,村长眼睛都瞪大了,惊叹杨花有这么好的手艺,以后你就是村里的厨子。杨花谦虚地笑笑,忽然想起忘了请村长女人,她可是没少帮忙,忙支使赵全去喊。多一个人,屋里挤点儿,但也更热闹了。订婚,一个重要主题是要彩礼。村长提出来,赵全让杨花说,杨花让赵全说。推了半天,村长说,我替你们说吧,我有经验。杨花吓了一跳,村长狮子大开口,这是嫁闺女。还是卖闺女?杨花说太多了,让人笑话,还是减点儿。村长问杨花减多少,杨花想想,干脆都减了吧。村长问,你不是开玩笑吧?杨花郑重地说,我想过,不能增加男方负担,只要对秀秀好就行。男方父母忙不迭地应,没得说,没得说,秀秀这么好的孩子,我们会把她当亲闺女。村长感慨,我说好几门亲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母,难得呀。

  事说通了,男人们便敞开了喝。哥又喝多了,但没醉,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舌头有点儿硬。哥提出要让女儿和秀秀结拜。杨花自然高兴,但赵全……不,村长打断他的话。村长说哥不够意思,哥反问怎么不够意思?村长说你心里清楚,哥说我不清楚。两人吵起来,杨花吓坏了。这可是秀秀的订婚宴啊。关键时刻。村长女人管住村长,哥也不吱声了。赵全打圆场,纯属误会,纯属误会。杨花悄悄用水代替酒,他们竟然没喝出来。虽然吵了几句,但很顺利,没有谁不高兴。

  杨花刹不住了,出嫁的过程如一辆马车飞奔而来……

  秀秀出嫁是在冬天。清闲季节,正好操办婚事。天气好得出奇,没有风没有云朵,太阳红彤彤的,不看光秃秃的树,谁能想到这是冬天呢?左邻右舍的炕上全摆了酒桌。本来杨花要炒菜,村长和赵全说今儿特殊,已经雇了厨师,让杨花陪秀秀。杨花哪里坐得住?这儿转转,那儿看看,生怕想不周全,生怕遗漏什么。赵全不住地数落她,但她不听。赵全假装生气,可他也坐不住。是啊,这样的日子能有几个?这样

  的婚宴能有几场?谁也甭说谁。说了,也是彼此心疼。

  夜幕降临,客人散去。个个酒足饭饱,红光满面。他们说秀秀的婚宴是最好的,尽管他们小声议论,杨花还是收在耳里。她有些得意,有些兴奋,觉得没亏了秀秀。洗涮完,夜已经深了。杨花把赵全撵走,这是秀秀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天亮,她就要离开父母,杨花要陪秀秀过这个夜晚。杨花要和秀秀说些悄悄话。那些话是杨花出嫁前一晚,母亲跟她说的。杨花记得自己脸发烫。不用说,秀秀的脸也是烫的。知女莫若母。秀秀娇嗔地叫声妈,不让她说。那就说别的,杨花揣了一肚子悄悄话,都要跟秀秀说。忽然间,天就亮了,夜晚短得像尺子一样。杨花的话还未说完,她好后悔,昨儿个该多陪陪秀秀。

  接亲的车来了。秀秀磨磨蹭蹭,杨花知道她想多在家待会儿。再磨蹭也有个限度,不能让车老等着。杨花催她,催一次,秀秀流一次泪。杨花酸酸的,但她忍住了。她若流泪,秀秀就哭成泪人了。上车的时候,秀秀叫声妈,哭声突然放大。杨花再也忍不住,她迅速抹抹眼睛,常——回——来——啊。她哆嗦着,那声叮嘱颤颤巍巍的。车门一关,杨花和秀秀隔开。车启动,杨花猛往前扑。赵全抓住她。杨花奋力甩开,车已经驶离,杨花追着跑,哭喊,常回来啊——

  耗尽力气的杨花倒在地上……

  12

  赵全站在监狱大门外,想起了秀秀离家的那个早上。

  天有点儿冷,秀秀穿得薄,脸色发白。赵全问她冷不冷,他明明知道她冷,问的不过是句废话。多年后,赵全仍为自己的粗心内疚,出门时他还看了秀秀一眼,半路上才觉出秀秀穿得少了。他问那句废话,其实是为自己开脱,好像他非常在意,好像他并不知道秀秀冷。秀秀的回答和赵全的判断一样,或者说和他的期待一样。赵全没有再问。不是秀秀的回答让他没在意,而是他本来就没在意,那时他的心思主要在杨花和儿子身上。他竟然没嘱咐秀秀什么,倒是秀秀不住地嘱咐他。杨花刚出院。秀秀不放心。她说一句,赵全哎一声。就是在那个早上,赵全突然发现,秀秀长成大姑娘了。

  等车的时候,秀秀摸出一块糖。糖纸是红色的,非常鲜艳,上面印着金色的字。秀秀剥开,试图塞到他嘴里。赵全偏过头,秀秀半霸道半撒娇地说,吃嘛!赵全不耐烦地说,我说不吃就不吃。他不爱吃糖,任何甜食都不爱吃。秀秀赌气地包住,撅了嘴不理他。赵全没在意——他总是不在意,也无须在意,仅仅一分钟工夫,秀秀的嘴就不撅了。她说这是喜糖,黄大家娶媳妇撒的喜糖,我吃过了,不甜但特别好吃,不信你尝尝?赵全疑问,还有不甜的糖?迟疑的工夫,秀秀准确地把糖塞进他嘴里。秀秀眨巴着眼,赵全明白上了她的当。多年后,赵全还能觉出那粒糖的滋味,多年后,赵全咂摸出秀秀塞给他糖的另一番滋味。

  赵全仍然没对秀秀说什么,直到她上车,才说,我下月去看你。赵全和县城就这样接上关系,他一趟趟看秀秀,从来没对秀秀说回家看看。那个早上,如一粒种子永远扎在赵全记忆中。

  从监狱出来,赵全又难过又欣慰。儿子终于问到秀秀了!秀秀在的时候,赵全能坦然面对儿子;秀秀走了,赵全面对儿子突然紧张起来。他怕儿子问起秀秀,他不知儿子一旦问起,他该说实话还是像对杨花一样撒谎。他不知说出来好还是瞒着更好。但是儿子没问,他只问杨花,仿佛他没有秀秀这样一个妹妹。赵全松口气,但又对儿子的表现恼火。秀秀是因为他闯祸才出去挣钱的。现在他好好待着,秀秀却没了,他为什么不问问?赵全怕他问,又盼他问,这种矛盾绞杀着他。

  儿子终于问到秀秀。赵全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略一迟疑,顺着儿子的话回答,好。末了又补充,非常好。赵全从儿子眼神里读出一丝惊讶,意识到自己过头了,又轻描淡写地说,她忙,来不了。儿子没再追问,这个傻家伙啊。赵全瞒了他,还是瞒着他吧,秀秀肯定希望赵全这么做。

  赵全坐上通往县城的长途车。旁边的汉子和赵全搭讪,赵全敷衍几句,歉意地笑笑,他并不是在每一个陌生场合都是话痨,不是的。他在掐算日子,一遍又一遍,生怕算不准。树木闪过,发黄的叶子宣告一个季节的来临。过去,赵全算时间很简单,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忙不同的事,四个季节就是一年。周而复始,看起来每个季节是旧的,当它来临时会发现它是新的,和过去的任何一个都不同。人活在四季里,四季活在人心里。现在赵全则用天来计算时间,秀秀从铁塔飞落三百八十七天了,儿子在狱里待了八百四十六天了。儿子减刑三个月。距出狱的日子提前九十天。每一天是旧的,然每一天也是新的。赵全活在每一天,每一天活在赵全心里。

  到县城已是半夜,赵全找小旅店住下,就开水吃了干粮。忽然间,赵全有了说话的欲望。那感觉是揣了什么喜事,一定要与人分享。赵全敲开店主的门,店主问赵全要什么,赵全说不要什么,睡不着。店主笑了,一副很理解的样子,没再问赵全什么。赵全说,我闺女叫秀秀,非常懂事。店主点头。你有闺女吗?赵全问。店主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赵全不懂,有怎么能没有?没有咋会是有?店主看出赵全的疑惑,说他是有个闺女,但是不安分,儿女都不小了。她扔下一家老小跑了,三年多了,影儿都没有。店主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你说我有闺女没有?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活这么大岁数,什么都能搞清楚,就这个理儿搞不清楚。赵全插话,我家秀秀不是这样。但店主不听他说,店主诉说闺女的不是,说到最后干脆站起来。赵全只好听他说,起先憋得很难受,随着店主的讲述,赵全说话的欲望淡下去。赵全挺同情店主。等他住嘴,赵全说,你其实挺想她,你在等她回来,对不对?店主愣住,僵僵地看着赵全,你凭什么这样说?赵全说我知道。店主猛拍赵全一把,家人都不明白我的心思,今儿让你说破了,兄弟,她折腾到天上也是我闺女呀。突然欷歔起来。

  那一夜,赵全睡得非常踏实。

  清早,赵全结了账去红红发廊。没带酸菜,没带豆子,尽管郝老板绝不会说啥,赵全还是有些歉意。那个程序已成了某种仪式。还没开门,赵全知道来早了。他折返身,慢慢走着。过了十字路口,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停住。铁塔戳在眼前。

  遥遥相望。

  凝视一会儿,赵全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是啊,为什么不试试呢?这么一想,一下等不及了,三步并作两步,躲闪着车辆和行人,来到铁塔下。他摸摸黑色的铁,开始攀爬。

  正是上班时刻,车辆匆匆,行人匆匆,没有谁在意赵全,赵全也没在意谁。铁架跨度大,跃上一层并不容易,这么难攀,秀秀怎么就攀上去了?赵全想知道秀秀是从哪一层飞落的,所以每爬一层都要停几分钟。北风穿越,赵全的衣襟不时撩起,但风没有吹散秀秀的气息,她的气息凝在每一层,仿佛已经渗到铁架中。

  赵全艰难地爬到最高一层。他嘘了一口气。县城尽收眼底,西边是楼房,东面是平房,南面是一条河。他仰起头,目光越过河流,超过树林,往远处望去。他的家就在那个方向,他看不到什么,但分明又看到了什么,村庄的炊烟,

  田野的小路,还有……秀秀!不错,那个扛着锄头的女孩是秀秀!她哼着小曲,她没有朝脚下看,那条蛇……赵全想喊,还没等他喊出来,秀秀已经被咬了。赵全也被咬了,他抽搐得难以控制。

  赵全猛一低头,发现地面站了许多人,他们指指戳戳,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听见汽车的鸣笛声。路口堵了,车辆像受了伤的虫子。赵全怔了一会儿,明白了那些人和车堵在那儿与他有关。赵全想一个人享受半空遥望的感觉,不想被打扰,他冲地面挥挥手,让他们走开。他没站稳,身子趔趄一下。地面一片惊呼,这次他听清了。走开!他大声喊,那些人不知没听见,还是喜欢观望,不但没散,反越聚越多。赵全不再理他们,再次仰起头。

  但赵全什么都看不到了,地面的嘈杂搅混他的视线。赵全很恼火,他很少这样。他低下头,发现来了几个公安,一个还举着喇叭,冲他喊话。赵全觉得好笑。他并没有寻死的念头,他不过想知道秀秀是怎么攀爬的,想知道在铁塔上是什么感觉。我没事!赵全大声说,身子再次趔趄一下。又是一片惊呼。他们听不见赵全说什么,喇叭还让赵全冷静,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赵全没要求,只要他们离开,他不想被围观,不想被瞧热闹,但是他们不听。他们在说,喇叭在喊。

  赵全知道不能再待在上面了,他得下去,但他试图往下爬的时候,惊呼声骤然响起。喇叭劝赵全不要冲动。赵全迟在那儿,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他们误会了他,他要下去却造成更大的误会。赵全看着那一片人,耳朵里灌满喇叭声和喇叭以外的杂音。他们那么急切,那么紧张,他知道他们为他担心。正因为这样,他觉得不做点儿什么,会对不起他们的担心,如果跳下去会怎样?他试着做跳的架势,地面突然变得安静。没有喇叭,没有人声,没有呼吸,只有无数凝滞的目光。这样的场景和气氛,使赵全有一种没有退路的感觉。他的脑袋蓦地一闪,也许秀秀并不想跳,她受了委屈,不过想爬爬铁塔,但到最后她没了选择。天呢,真会是这样吗?他体验了攀爬,体验了眺望,只剩下这一跳了。看来,他不得不跳了。

  喇叭突然说话了。赵全听着耳熟,瞅瞅,认出是郝老板,她旁边站着那个男人。竟然惊动了郝老板,赵全非常不安。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郝老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一次又一次给她添麻烦。郝老板声嘶力竭,左一个叔右一个叔。

  赵全冷静下来。他不能那么选择,不能吓唬他们,不能连累郝老板。他必须下去。

  赵全往下爬的时候,又炸起一片惊呼,但赵全没有停止,他屏住气,下了一层,再下一层。终于踩到地面。上去没出汗,下来衣服几乎湿透。公安要带赵全问话,郝老板解释几句,他们没对赵全做什么。

  郝老板把赵全领回发廊。那个男人始终在后面跟着。郝老板神情严肃,赵全不安地想,他把郝老板吓着了。当然,赵全要向她解释,他只是爬爬,并不想做什么,他不会再攀爬了。

  上了二楼,郝老板把门关住。赵全马上冲她笑笑。

  郝老板说,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没等赵全说话,那个男人,郝老板的那个男人扑通跪下去。

  赵全急了,这是……这是干啥?

  郝老板悲怆地喊,叔呀,他是个畜生。

  13

  从镇上下车,穿过镇的后街,赵全拐上回村的路。他走得很慢,仿佛全身力气都耗尽了,每一步都异常吃力。尽管没下过雨,地面又干又硬,但赵全的脚总是打滑。他只好选择长满杂草的侧路。赵全眼睛看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踩过地面的取灯花,似乎意识到不对,突然顿住。他返回身,果然是一对蝴蝶。一双落在灯花上的蝴蝶。但现在已经不像蝴蝶,它们被赵全踩了。赵全愣愣地盯一会儿,蹲下去。已经没用,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赵全说。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赵全说。

  它们听不到了,但赵全在说。我不该走侧路,可……我腿软,我怕滑倒呀。我要知道你们在这儿,就不走这儿了。你们干吗不飞?我知道一入秋你们就懒了,一入秋你们就孤单了,可不管咋说你们该飞呀。我看不见,你们也看不见?当然不怨你们,怨我,可……怨我有什么用?我没法让你们飞了。赵全数落,自责,到最后倒像拉家常了。

  赵全不知自己说了多久,但他知道把话都说完了。他在取灯花旁边挖个坑儿,把那一对蝴蝶埋进去。他有一种感觉,春暖花开,它们仍会从土里飞出来。

  赵全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进院,天已经暗了。看见柳树下的凳子,正纳闷,树上传来杨花受了惊的声音。赵全慌慌叫了一声。杨花说她看见树杈上的鸟房耷拉了,爬上来重拴一下,上来却下不去了。赵全忙说,甭急,我就来。

  赵全跑进屋,抱了两床被子铺在树下,开始爬。就在早上,赵全攀爬过一次,在县城,爬铁塔。傍晚,他又攀爬了,在村庄,爬自家的树。赵全的身子很重,像背着装了米的袋子,每爬一截都气喘吁吁,随时会坠落的样子。他没有停,不敢停。杨花在树上等他。疲软、艰难,向上爬。

  爬到一半,赵全的身子突然变轻,仿佛一只氢气球,随时会飞离树干,飞向空中。他不得不紧紧扣住树干,一飘一飘地攀上去。

  终于跨到树杈上。

  赵全牵了杨花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责任编辑赵兰振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