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死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我记事算起,有30多年了。30多年的日日月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这一天——那不知是远还是近的这样一个日子,总是那么预期地存在着,令年少的我惶惶不可终日。无数个本该属于少年深睡的黑夜,我蹑手蹑脚地摸到她的眠床,趴在她的胸口,倾听她是否还有呼吸……
直到她100岁,我都以为她永远不会死了,因为她越来越聪明,都快成老人精了。然而现在,她却死了。
总觉得这一天是世界末日,天塌了,地陷了,但是那一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阳光通日月,天地寥廓。
那一天,有朋友邀请我和丈夫去上海参加一个盛大PARTY,下榻于黄浦江畔的君悦酒店,房间已经订好,机票已经在手。
——那一天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
是巧合?还是命定?老古董般的祖母竟然选择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去和我那逝于70年前的祖父灵魂相会;而2007年2月16日,她火化的日子,也竟然和她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1907年2月16日——完全吻合,只是差了一个世纪。
如果这个日期没有错,那么她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已然整整100年,一天不多,也一天不少。
父亲惊讶不已。
回想起几个月前,我还在写活着的她,文章还没写完。我的题目是《美人迟暮》——
祖母老了,实在是太老了。她100。岁了。
祖母年轻时是美的人,但她老的时候更美,是我见过的世上最老的美人。
可惜美人迟暮,实在是太迟了。
年轻时的美貌如花,竟然被岁月剥蚀得如此彻底。面目皆非。许多人说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但她是在我面前一天一天老下去的,所以我不觉得她有那么老了。
但事实是,她已经100岁了。
“天若有情,合该老了!”——她自己常这样说。
是啊,100年的漫长岁月,100年的日出日落,以一个人的生命来承担,听起来,真是有些骇人听闻了!可是我的祖母,就是这样一天又二天,一年又一年,从清朝,到民国,再到共产党的新中国。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下来,用她那被缠裹过的双脚。
除了日月,真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见证她一百年的生命历程了。老家属于她的房屋,早就倒塌了,有更年轻的不认识的人盖了新的;那些她年轻时靠在下面听戏的老树,都枯朽了;她同龄的兄弟姐妹,也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唯有她还在慢慢地度日,慢慢地老……
我不忍看她这般一天天地老将下去,可是无力的我更无法助无力的她于一臂。都说万水千山总是情,殊不知,最无情的就是山川和岁月啊!
青山总依旧。几度落夕阳?
那天凌晨,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走了。
我无数次想象过她死去的一刹那。我其实特别害怕那一天,父亲曾经告诉我,要有心理准备,但是我知道,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我会伤心至极,趴在她的胸口号啕大哭,就像我小的时候,爸妈不在家,我在她的怀里,在防空警报的凄厉声中,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哭着哭着,就安稳地睡着了……
但当这一刻悄然来到,我竟然没有放声号啕。
与丈夫驱车往父母家赶,我坐在车内,看渐明的天穹上,一轮皎洁的明月还真实地挂着,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伤心——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会有人死去呢?
我那时只有一个疑问:“人,为什么要死。”
人既然都有一死,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赶到父母家时,妈妈已经为奶奶擦洗完,她和妹妹给祖母穿好了寿衣。
早在20年前,祖母自己就备好了寿衣,这期间,她时不时地拿出来晒晒,偶尔还穿穿,试试合不合身。同样的情景,我见过数次,每一次,她都照着镜子抿着嘴笑,带着一丝满足和欣赏,就像我们三姐妹刚买来了新衣服一样,跃跃欲试。而在她,又多了一种对于自己手工得意的成就感。
但是真正让我心动的,不是那衣服,却是那人,那面对死亡依旧从容不迫的安然和沉静。
妈妈留下祖母最后一件外衣等我来给穿,我小心地穿着,生怕弄疼了她。那件布衣,湛蓝色的,我是多么熟悉,传统的襻扣,是妈妈帮她盘的;那双像工艺品一般的棉鞋,我还记得是她自己捻了线,在东北,寒冷的夜晚,我们做着功课,她就守在我们身边,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
这一晃,那些寿衣,竟然20多年了啊!
奶奶,好像不会死的永远不知疲倦的奶奶,几个月前还在为我编织毛线袜子呢!她说上次的那双织得不好看,非要再织一双不可。在她95岁高龄时,我生下双胞胎儿子,大喜过望的奶奶按照家乡的习俗,用她做寿衣余下的布为两个小重孙缝制了两件漂亮的小衣服,她说:用老人的寿衣布料做宝宝的衣服,格外吉祥……
现在,奶奶的这些手工都成了永远的纪念了。
妹妹告诉我,远在德国的姐姐打电话来,请求替她给奶奶磕三个头,以报抚养之恩。我和丈夫也双双跪下,给奶奶叩首。妈妈为奶奶做了几个小馒头,放在她的袖口里,因为奶奶生前曾经说过,这样她就会有东西给路上遇到的鬼魂吃,以保证她能够平安地到达天堂。
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那冰凉的脸,依然像她活着时那般光滑——我不能相信这是一张死人的脸,她是我的骨肉,她与我血脉相连,我无法割舍。
我一声一声地叫着她:“奶奶啊!”握她的手,冰冰的手,“奶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让我给你暖一暖……”
可是,真的是再也暖不热了,任凭我怎样攥住,那只手,不仅仅冰凉,而且已经有些僵硬了。
我这才哭了起来。
像一切失去亲人时的痴傻一样,我幻想她仅仅是睡着了,奇迹会像往常一样出现,她慢慢睁开眼,抓着我的手:“我的乖——儿噢,你差点就看不到奶奶喽!”
奶奶最爱叫我们姊妹三人的昵称是:“乖——儿!”骂我们的话是:“死妮子!”
而此时,我多想听到她说:“奶奶是装死的呦!”
可是真的不能了。她真的是死了。
30多年里,她常常对我说:“奶奶要死了!”但每次都是假的,有一次,她竟然像孩子一样,装死给我看。我不要她这样,我真的是害怕,害怕她就此不再醒来。
我至今都不能忘记她躺在床上四肢伸直双目紧闭的样子。我吓得大叫:“奶奶别吓我!”她突然就笑了,恶作剧般地:“我的乖——儿,奶奶是假死的!”
可是这一次,是真的了。
当真的真正到来时,仿佛依然是假的。
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她装死给我看时一模一样,好像她随时都能醒来,冲我诡秘地笑……
值得安慰的是,奶奶弥留的九天九夜,我与爸爸妈妈天天守在她的身边。
那几天对于我来说是痛苦的,但却也是幸福安详的时日,奶奶突然就变小了,仿佛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软软的,乖乖的,没有力量说话,我抱着她说:“奶奶,小时候你抱我,现在我抱你啊!”她温和地点点头,一如以前那般善解人意。
我给奶奶唱歌,梳头,仔细地用棉签擦洗她的耳朵,牙齿,我无法想象它们有100年之长久了。奶奶安静地享受着这些,有时还会下意识地用手摸摸我的脸,仿佛在安慰我的忧伤。我告诉自己:这是我最后阅读她的机会了。我细细品味她的每
一寸肌肤,低头看看自己依然肤如凝脂下的蓝色血管,不觉油然而生出悲凉来。那早年也曾丰满红润的肌肤啊,现在早已失去了弹性,松弛、哀怨,布满了皱纹……
——它们何尝不是我作为女人未来的忧伤?
妈妈为奶奶修脚。平日里奶奶的脚指甲都是我和妈妈剪,因为她那缠裹过的双脚特别难修,要非常细心才行。每每面对她那畸形的小脚,我都百感交集,奶奶讲过她缠足时的痛苦:“我哭啊哭,我娘也哭,边哭边说:谁叫你是闺女呢!”少女的她晚上偷偷解开绑脚带,早上又被娘给缠上……直到皮肤不肿了,直到骨头断了,过了两年,才不知道疼了,但是脚已经变形了。
所以祖母由衷地说新社会好,最好的是妇女解放,不用裹脚,可以自由恋爱,还能识字,“睁眼瞎子真正难,十元票子当五元”……
奶奶经常有这样的妙语连珠,比如:
“人熟一至宝,家宽出少年。”
“送饭送给饥人,说话说给知人。”
“过日子不得不省,请客不得不费。”
“月子里的小孩刁如贼。”
“少若天仙老若猴。”
“生男孩是名誉,生女孩是福气。”
“家有贤妻无横祸,省事饶人祸自消。”
她还讲些民间戏文给我听,比如:有一个受气的儿媳妇,被公婆欺负得没有时间睡觉,有一天她困急了,唱了起来:
“何时熬到公婆死,
熬到小姑嫁了人,
打死狗来捏死鸡,
我一觉睡到晌午夕……”
不巧被婆婆听见,婆婆大怒:“你胡说什么?”聪明的媳妇赶紧说,我唱的是啊:
“何时熬到公婆头年少,
熬到小妹成了人,
打死狗来捏死鸡,
我一觉睡到晌午夕……”
奶奶虽然不识字,但是她会讲故事,什么“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等等,都是我们睡前的节目。有谁能够相信,我们三姐妹早期的文学启蒙,竟然来自于这个文盲老太太?
祖母生于书香门第,但是她的父亲重男轻女,所以她的几个哥哥全都上过私塾,但是几个女孩子却目不识丁。但是祖母从来不抱怨,可能她觉得以她的聪明和能力足以让她在丈夫和儿子面前撑起腰杆,所以,她从不因为不识字而感到悲哀。
她还记得我祖父家中门匾上的“立雪堂”三个字,这是因为我们程氏的先祖是宋朝赫赫有名的“二程”——理学家程颐、程颢,有族谱为证。这“立雪堂”就来自于“程门立雪”,祖母似乎也知道以此而自豪。
祖母虽然不识字,她也不认识自己的姓:“颜”,她是颜回家族的后人。但是她却认识那个“程”字,她丈夫的姓,她还认识她儿子的名字。但是从几年前开始,她突然自己学习识字了,先是识家中那几份报纸的字:《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大,小,人,民”等等。
最能看出祖母智慧的是她的话语,90多岁的老人,思维如此敏捷,让人怀疑她是个老人精了。
比如,祖母非常喜欢过问别人的事情,问得多了妹妹就不耐烦地说:奶奶,管这么多闲事您累不累呀?祖母不但不气,反而慢悠悠地说:我累什么呀?我一天到晚吃饱了睡,睡够了吃,我一点都不累……那副嘲讽的神态,让大家无地自容。吓得小妹再也不敢多言。
有一次,祖母早早地坐在餐桌旁吃饭,我说:奶,您洗手了吗?她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她的饭,这时,碰巧姐姐过来,也顺便问了一句:奶,您洗手了吗?这一问不要紧,祖母不高兴地说:不洗手我怎么洗的脸?那水是自己爬到我脸上去的吗?大家狂笑不已。
奶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麻将,只要坐在牌桌前,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眼睛雪亮,而且时常语出惊人,比如她抓了一手臭牌时,就说:我这牌是老太太吐唾沫——我们问怎么讲?她嗬嗬一笑:白痰(谈)!这样句子时常让我们捧腹。或者:“我这牌要是能和(胡)呵,驴都能踢天啦!”如此诙谐的语言,比比皆是。
奶奶经常到外面的花园里去坐坐,那里有她的一群老伙伴,一天妈妈把她送到外面,但是同妈妈约好接她的时间还没到,她自己就回来了,她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白芋一样。”把妈妈笑出了眼泪。
我和丈夫帮助父母装修房子时,我们请工人吃饭,祖母说,“这两个孩子呀,真是又搭驴,又搭磨,孩子哭了还搭馍馍。”搞得我的老爸老妈很是不好意思。
有一次邻居的一个老太太摔了一跤,突然过世了,当时奶奶正在生病。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竟诡异地对我耳语:“阎王爷带错人了呢!他本是来接我的……”她经常说阎王爷把她给忘了。那般洒脱,分明有大丈夫的豪迈。
祖母以前很喜欢看电影和电视,并且为那里面的人与事伤心落泪,于是我们就劝她:那些都是假的,是演员装的,她才好受了一些,但是她也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了似的,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相信剧中情了。只是但凡古装戏她还认为是真的,像《天仙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说:“古事儿都是真的,那些新社会的事儿啊,都是你们年轻人编出来的,我可不信了!”
但是祖母喜欢看新闻,她知道新闻是真的,而且是天下大事,有一天她突然说:“自从咱们家买了电视机,这世上发生了多少事儿啊!不是飞机掉下来,就是地震。”好像这一切没有电视就不会发生——都是我家电视机惹的祸。
她喜欢看新闻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认识《新闻联播》里面的几个播音员,她喜欢罗京和邢质彬,还认识赵忠祥。
我丈夫很爱我的奶奶,他给奶奶买了一对纯金耳环,奶奶每天都要照镜子端详,生怕不小心碰掉了。有一天早晨一睁眼,她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我说:“昨天夜里,我上厕所,没有开灯,可是我看见镜子里面有两盏灯,可亮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的耳环。”接着神秘地一笑说,“以后我再上厕所,就不用开灯了!”
有一次我去买书,结果刚刚买了两本,钱包就被小偷偷走,沮丧地回家,奶奶说:“丢了个鸡,买了个蛋,也没关系,因为蛋也能生鸡。”这很是叫我开心,因为这也是哲学。
我从小体弱多病,每次生病,祖母都要在黑暗中唤我的祖父。她有一枚一分钱的硬币,被她磨得薄薄的,每每这时,她就让那枚硬币站一刻。她说:“如果是你来了,你就站一刻给我看看。”神奇的是,那枚薄硬币果然就稳稳地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生气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孩子,总来亲近她,但是你最好躲得远远的,看看她就行了,千万别再来磨她,不然的话我就不去找你了。”然后,她就来问我是不是好些了,这时的我也就好像真的不再那么难受了。
她常常对妈妈说:我死的时候,一定给我披一个头巾在肩头。因为听说路上会有鬼给人灌迷魂汤,那样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所以我要用头巾把那些鬼轰走,这样在阴间我不会糊涂,还能常常回来看看。
奶奶常常谈到死,她说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人是有灵魂的,人到了那个世界,还可以再见面的,只是早晚的事儿,最后大家都会重逢的。
我从小就不怕死,因为死,是又一种生。这一切,是我的祖母暗示了我。
可是现在,奶奶死了。是真的。
殡仪馆的几个年轻人抬来棺木,我又哭起来。
奶奶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啊。
记得小时候学校里填家庭人口登记表,在祖母这一栏,职业永远是:“家务”。那时我觉得奶奶不重要,因为她除了家务什么也不会做,而且“家务”怎么能算是职业呢?可是今天,我却觉得奶奶的职业是天下最最伟大的职业,她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人物,遗憾的是,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我才深深地明白。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在东北,那时经常有防空演习,小孩子不懂,以为苏联真的要打过来。每当警报拉响,全楼的人都跑到事先挖好的防空洞里,直到警报解除。而每次,奶奶都不肯走,她说她不怕死,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因为她离不开这个家。邻居和居委会主任都来劝,也没有用,她的坚定,是谁也撼动不了的。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楼群中,在凄厉的警报声中,我就趴在奶奶的怀里,似乎不再害怕。
奶奶无数次跟我们说过:将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
只有经历过大苦难的人,才会有如此这般的刚烈和镇定吧!
可是今天,奶奶要走了,真的要走了,离开了她一辈子的“职业”,离开呆了近50年的家,再也不会回来。
大家抱着奶奶出门,电梯里装不下,需要斜放着,我要丈夫抱奶奶的头:“你一定要轻轻地啊!”我哭着喊。
“我会小心的!”他也哭。并轻轻地趴在奶奶的脸前,说:“奶,我抱你,你放心啊!”
我大恸:“奶奶——我不想让你走……”
可是,该听到的人却永远也听不见了。听到的人,却是与此话不相干的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的车紧紧地跟着那辆载着奶奶的车,在繁华的马路上,在早晨上班的拥挤车流中,送行亲人。
一路上,同以往一样,我不断地和奶奶说话,只不过,是在心里说:“奶奶,现在过立交桥了啊!……奶奶你看,又过了一座桥……”因为奶奶生前最爱坐车了,后来的几年,她坐车大都是从父母的家到我郊区的家,因为一路要过好多立交桥,她就像个孩子似的数,“一个桥两个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她竟然说有39个桥。我们大都不去纠正她,而是喜欢看她那孩子一般的笑脸,那100岁还依然纯真动人的脸庞。
而现在,只有我替她数了。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告诉她:奶奶,从这里往南,就该到我的家了——你最喜欢去的二孙女的家,春天要来了,我今年要听你的话,在花园里栽棵枣树,去年的樱桃树死掉了,今年还要种棵新的……
我还告诉奶奶: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好得不像会让人死的……
到了殡仪馆,我抚摩着奶奶的脸说:“奶奶你在这里待一天啊!就一天,你坚持一下啊,后天我们就接你回家!”
我的奶奶,一辈子历尽坎坷,却从不曾离开家,没有在陌生的地方独自过夜过,她会因为孤单而不安的。她会舍不得我们的,哪怕就一天。
可是,已经是阴阳阻隔了啊!这个世界,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
一家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母亲说:“1959年我把她从老家带到东北,快50年了,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而父亲,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流泪,现在竟然老泪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如果一个人70多岁还有母亲,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依然作为孩子被疼爱着,该是无比享受的吧!
父亲忍痛为祖母写下了挽联——
上联:彤管自应标淑德
下联:萱帏长此仰徽音
横批:懿德永存
我们坐在客厅里,回忆着奶奶的生前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仿佛奶奶仍旧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那一瞬间很幸福,但是当清醒过来,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在那边叫我们了,绝望再次袭击我们,瞬间,客厅里鸦雀无声。
父母催我们回自己的家了,因为家里有幼小的孩子想妈妈,想到孩子,悲痛似乎就有了一些出口。
——这就是生命的轮回,有死亡,但还是有希望。
往常走时,都要到奶奶的屋子里,抱抱她,跟她贴贴脸,说:“奶,我走了啊!孩子在等我,下次来看你,你好好的啊!”
她也慈祥地说:“哦,去吧,别挂念我,给孩子多穿些衣服,要使小儿安,多受饥来少受寒!”我生活中的道理大都是来自于她。
还嘱咐:“到家打电话啊!”
而现在,只能对着那间挂着照片的空屋子喊:“奶,我走了啊!下次来看你……”
喊得自已满脸的泪水。
回到家,两个五岁的儿子争着问:“妈妈你为什么难过啊?”
“太太(他们对曾祖母的称呼)走了。”
“去哪儿了?”
“……回老家了!”
“那你想她啦?”
“是。”
“想她就去看她嘛!”
“太太的老家实在是太远了,妈妈去不了……”
“坐飞机呀妈妈!或者,坐火箭,火箭多远都去得了的!”
孩子,你们还不知道,有些地方活着的人是永远也到不了的……
我从来不相信“托梦”之说,但是那些天我常常希望梦见奶奶,当天夜里,我被彻骨的寒冷冻醒——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今年是暖冬,我们的家是独立取暖,一直保持着恒温,但是那天夜里出奇的冷,从心底里冒寒气,我浑身打着寒战,丈夫紧紧地抱着我,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身体也暖不过来。
我这才知道伤心其实就是心寒。
第二天早上丈夫告诉我,他梦见了奶奶,他说:奶奶站在阳光下向他摆手,告诉他说:“孩子,我到了,他们对我可好了,看,这是他们给我买的镯子……”
我忙问:“你看仔细了吗,是什么镯子?”
“就是我给你买的那种翡翠,绿绿的……”
——这是奶奶在报“平安”吗?
当天姐姐从德国打来电话说她也梦见奶奶了,奶奶告诉她:“好多人都来看我,都是多年不见的人,还有人给我寄钱寄东西……”
给妈妈打电话,居然她也梦见了奶奶。她说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还是比较年轻时的样子……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梦不见?奶奶,如果你地下有知,就来到我的梦里吧!这是我能见你的唯一途径!
父亲也没有梦见。我们一天一天地等待。
我突然感到,这样的期待,居然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就像等待即将到来的重逢,希望就在眼前。
我祈祷上天。
后来,连续将近半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奶奶,有时模糊,有时栩栩如生得不容质疑,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夜晚的来临,我和奶奶有个约会一夜阑人静,奶奶来与我相聚。
我记得奶奶告诉过我:“奶奶死了以后,会来看你们,那时我就是阴人,你们是阳人,你看不见我,可是我能看见你们……”
奶奶,如果遂你所愿,那未尝不是快乐,人的生死,也就不在悲与喜之间了。
没想到全家相约回老家,竟然是这样一种方式——带着奶奶的骨灰。
2007年3月20日。我们全家上路,去老家。
我们包了两个软卧包厢,奶奶就在我们全家的队伍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全家出门,姐姐从德国赶回,妹妹也刚刚从欧洲归来,我们一起送奶奶回老家与爷爷合葬,这是奶奶生前的盼望。
那个村庄,祖母魂梦牵绕的地方,一点一点在我的视线里放大,它也是我无数次追随祖母回忆的我的故乡呵!
我还是那跟着祖母的故事一起生活了100年的证人吧——
19岁,祖母嫁到这个村庄,由于她自幼失去爹娘,所以她把公婆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坚忍、顽强、勤劳、善良的好品质自然地得到了回报。婚后的祖母一直深得公婆的喜爱和尊重,未来在她的希望里是无尽的快乐,然而命运无情地开始捉弄她。她先后生下两个孩子都不幸夭折,父亲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是祖父祖母的掌上明珠,就在祖母沉浸在天伦的欢乐中时,祖父与他的大哥发生分歧,在封建大家庭里,大哥就是绝对的权威,刚烈倔犟的祖父竟然无法忍受其长兄的苛责,愤然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了不满三岁的父亲和年轻的祖母……
“那一年的夏天啊,大水汪洋……”
这是祖母几十年一贯的开场白。
那年夏天,年轻的他每天晚上都到田里去守庄稼,她有些不舍,那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好的时光,因为儿子已经两岁多了,他们梦想着再有一个孩子。
夏日的夜莺在唱着不眠的歌子,而热烈的旋律却在那个火热的夏天,戛然而止。
他终于没能走出那个夏天……
其实,那才是真正的天塌了,地陷了,但最无奈的,是她还要活,她连死的权利也丧失了,那样的痛楚,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再有、动物不能有、草木不应有的最大悲伤了。
语言在那样的悲痛里,也望而却步。
眼看着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就一下子倒了。她不能理解,不愿承认。直到他被装进了棺木,她手抓着棺木坚决不让下葬,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只要过了三天三夜,他就能够起死回生、魂兮归来……
她寄托梦想。
她的悲戚让人动容,在场的人们无不落泪伤情。逼人致死的大伯自知愧疚,只能任由她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等过了三天,对于她来说那漫长而又短暂的百般煎熬的三天,她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黑漆漆的棺木沉重依然,故人依旧遥远,无法归来。
她心如死灰。
因为他是猝死,所以按俗规,他不能葬在祖上的坟地。在无奈又凄凉的荒野,新添了一座孤单的坟墓,也平添了她更多的心伤。
此后的日子,你终是走不出那自画的地狱啊,祖母,你与它生死共眠,直到你生命的百年。
此后你的生命,就有了大不同,你多了一个“家”——那一座孤坟,是你永远不会中断的牵挂。每日每日你牵着稚子的小手,沿着乡间小路,不,本来没有路,是你,用那蹒跚的步履,走出了这条小径。野草丛生,是你不绝如缕的哀伤;山重水复,永远没有传说中的哪怕是些微的曙光……
那一座年轻的坟茔,也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你的而立,到不惑、知天命、耳顺,甚至到耄耋、以及期颐的百年,一关关,一坎坎,而等待中的他,却永远在不老的壮年,倚闾而望。
你开始了为父为母的生活,支撑你的,就是那不满三岁的儿子,他是你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没有人听到你深夜的恸哭和哀号,你房门紧锁,锁住了所有的伤与愁,也锁住了你绵绵无期的孤单。你从此不让任何一个男人走进这个家,你的心,从此天涯无依。
你那孤寂的美丽让许多男子为你不眠,他们帮你做活,但是都被你绝情武断。在深夜,你在锁上的房门里面还要顶上一把椅子。
你已经心如止水。
你想往的那一份安心,总是被纷扰。
然而倔犟的你,刚烈、不屈,你要为他守身如玉,只等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此后的征途,漫漫无期。整个村庄都知道:清晨的炊烟中,你孤单的身影蹒跚着去河边担水,回家烧柴做饭。为了让酷爱读书的儿子上学,你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变卖了最好的田地。早晨仍然漆黑的夜色里,你用那双小脚领着儿子走好几里的山路去学堂。你只有一个信念:让儿子读书!
所有的人都觉得你疯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别无选择!除此之外,你死路一条。
你没有预期,不知道前面等待你们母子的将会是什么?但是你坚定而执著的信念,就是你没有预期的预期。
你就是那追日的夸父啊,永远不知疲倦。
唯有祖父远方的魂灵,幽幽地默守着你,两个人隔着一层黄土,遥遥相望。
有谁知道,这一隔,就是70年。
年轻的祖母和年幼的父亲,相依为命。日本人要来了,乡亲帮美丽的祖母把脸上涂满了炉灰,于是她把仅有的一点首饰藏在一个树洞里,拉着孩子跑到远处躲避,等到傍晚回家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她难过,不是因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而是父亲上学需要钱……
年幼聪慧的父亲没有辜负祖母的期望,小学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就考上了江苏省立徐州中学,据说当年整个县城只有他一个人被录取。祖母不想让还是孩子的父亲孤单,她想让他与别的孩子一样有家的温暖,于是她经常去徐州,带点自己做的点心。淮海战役全面爆发时,炮火连天中祖母安抚好年少的父亲,独自爬上了一列去往家乡的货车——然而铁路中断了,绝望的她只好在尸体横陈和流弹飞过的暗夜,走了三天三夜,用那双畸形的小脚走回了自己的老屋……
年少的父亲深深理解祖母的苦难和祈盼,他把所有的苦痛都埋藏在心底,他暗自给了祖母一个许诺——绝不辜负她!1953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天津大学。祖母一直独自承担着家的重担,直到父亲大学毕业被发配到北大荒,与爱他的母亲结婚,有了我们三个姐妹,祖母,又开始了照顾这个家庭的重任。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祖母目为儿孙满堂而恢复了久违的笑脸,她每天做饭、洗衣、带孩子,还给我们做冬天的棉衣、棉鞋,小时候东北的寒冷无法忍耐,但是祖母做的棉鞋好看又暖和,许多同学都羡慕。我比姐姐小两岁,小的时候都争抢着让祖母抱,她就只好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这个情景成了我们家那个街区的一道风景,许多我们父辈的人至今记忆犹新。
祖母在邻居们的口碑里,永远都是观音般善良的奶奶。人家的小孩没有家长管,祖母就领回家来;一个阿姨做了手术,没人照料,她就做好饭一次次送去;家里做了好吃的,她总是要给邻居们一家分一点……
祖母生怕辱没了程氏书香世家的门风,一直以孩子们学习好为骄傲,女孩子长得漂亮她不夸,爱美爱打扮她看不起,唯有学习好的孩子,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为我们做饭,看着我们吃完快乐地上学。而无数个昏黄的夜晚,我们在灯下做功课,偶然回头,发现她悄然站在我们身后,笑吟吟地,满脸的喜悦和欣赏。更多的时候,她则默默地陪坐在我们身边,安静地做针线活,不时地抬头看看我们,有时候还拿起我们的书本假装看看,然后就摇摇头,笑自己是“睁眼瞎”。
小时候在东北的艰苦日子,这样的时光给了她莫大的幸福和满足,也令我们感到无比的温暖。
到了东北以后的祖母时常牵挂家乡的亲人,她用父母给她的零花钱寄往老家,其实我们家也不富裕,但是我们还是被她的真情所感动,她说我们至少能吃饱穿暖,而家乡的人更穷,所以我们经常替祖母写信,而且还寄去贴好邮票写好地址的回程信封,以便他们能够节省一些——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温柔、我的善良、我的对于苦难的理解,却原来,都是幼小时祖母无意中
滋养起来的。
最让我吃惊和不能理解的是:祖母居然对于逼死她丈夫的人,也就是我祖父的长兄的态度,她的宽宏大度,哪里是一个女人家可以亲历的?一个不识字的女人!
小时候听到过妈妈的委屈,原因是奶奶给我祖父的长兄寄钱。那时候我们父母亲除了我们三姐妹和奶奶,还要赡养远在江苏老家的外祖父母,所以奶奶再给别人钱已经不是我们家能够承担得了的了,最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个人是我祖父去世的“罪魁祸首”,而奶奶竟然以德报怨,当然是年轻的妈妈所不能理解的。
但是奶奶仍然故我地汇钱给他,我和姐姐是当然的同谋。那时我们小,不明白这些,而那个老人也一直用精致的蝇头小楷回信给我们,都是自右向左的竖式笔迹,我看不懂,就由姐姐念给奶奶听,大意是感谢奶奶,还有对我们的期盼,不像想象中的“坏人”。
这样的信持续了许多年,钱也寄了十几年。他的落款永远是“百岁老人:程卿耀”。“耀卿”是他的字,我至今都不记得他的名,甚至我祖父的名字,之所以对这个人耳熟能详,除了不停地给他写信,其实,我好像把他当成了祖父的化身。
许多年后我长大了,而这位老人也于百岁高寿辞世。我曾经问我的奶奶,为什么可以原谅他?为什么还会照护他?奶奶说:唉,他也心苦,后来他一直很照顾我们娘俩……
我还是不懂,即便是照顾了,也是他的本分,因为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得到什么样的报应,都是应当。而祖母,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的胸怀?这已经不仅仅是善良可以承载的品德了。
我不想追究太多,一切的渊源,永远在历史的烟云中远去,留下我们的幻影,若隐若现于亲人的记忆中。而记忆,是有感情的,这样的因缘际会,想忘却,都难。
通过祖母,我只是明白,一个女人的聪明,不在于她的为人处世以及学问,而是在于她的远见,她的胆识,这是大洞明。
我们终于来到祖父的坟前。
想起祖母在世时常说的话:“他在那世,我在这世,隔山隔水地过这么多年,这叫什么道理?”
我无话可说。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倒要问问我的祖父:你有何德何能让我的祖母为你空守70年的孤单?不离不弃地维护着你的灵魂,忠贞坚韧、百年不变?而来生的你,用什么来偿还呢?
而眼前的墓地,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无奈,而情境里的主人公,该是怎样的苍冷呢?
想想80多年前纯洁如玉的祖母嫁给祖父,那样的欢欣和喜庆,又有谁会预知这个善良倔犟的年轻女子将要用70年漫长的岁月来守望?那一份绝望的孤寂,把她满头的青丝一根一根熬成了苍苍白发,想想,真是件让人心酸的事情。
这70年里,祖母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祖父,我想她一定不知道“爱情”这个词汇,她只是说他们的好日子还没有过够,他就走了。等她也到了来世,她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狠心抛下孤儿寡母,让他们过凄苦的生活?
“我一定要问问他。”她经常这样说,用手杖咚咚地杵着地,斩钉截铁的。
有时,也是咬着牙的。
我知道,这里面爱有多深厚,恨就有多长远。
晚年的祖母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很孤独,很寂寞。她耳朵聋了,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没法与人交流了。她整天说的,都是年轻人不懂的话。
我常常听到她在与人对话,但是屋子里其实一个人也没有。但我知道,她是在与我的祖父对话,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70多年。
她每天都在同祖父说话,说他们的知心话。很小的时候,年幼的我常常觉得祖母的周围鬼鬼魅魅,到处都是鬼的影子。我小时候心里祖父的形象,就是一个鬼,一个面目含混、白衣袂袂、夜晚在房里飞来飞去的鬼。每每听人讲鬼的故事,就觉得是这个祖父来了,浑身毛骨悚然,怕得要死,但又无处躲藏——因为祖母与他魂体相依。
晚年的祖母,每天晚上都要将自己双人床上的两床被子铺好,里面的那床是给我祖父留的,她说祖父每天夜里都来这里睡觉。不仅如此,她每次喝牛奶、蜂蜜水都要留一点在杯子里,放在床头柜上,说祖父夜里来喝……
30多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祖母的卧室里还有一个无身无形的人存在着,无时无刻,不仅仅不再害怕,相反倒有些亲切了。
——这是又一种传奇!
早年她谈到祖父时,常常泪流满面,而到了后来,她已经目光如炬,洞明的眼睛里竟然不再有一丝湿润。但是,你分明能够感觉到:大浪淘沙后的安详中,那份深情依然无法搁浅……
我实在无法描绘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绵长的70年,就算是钢铁也成绕指柔的岁月,难道是一段值得考古的爱情吗?
我曾经矫情地设想回到她的年代,让我来过一番她的日子:那样的田间劳作,那般的孤枕难眠,那样年轻的我将怎样承受这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苦痛?
一个不懂爱情的女人,却在忧郁、坚忍、博爱中勇敢地活着、爱着,直到爱得超凡脱俗,爱得形销骨立。祖母,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够知道你的忧伤与深情,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我。
你是在精神的深处,完成了你感情的自我救赎,像凤凰涅槃,用你100年的血肉之躯。
而我们,其实就是你灵魂的再生。
2月22日,这一天是祖母和她分离70年的爱人合葬的日子。
依然是阳光通明、天地寥廓。
家族的父老乡亲从十里八乡赶来,来为他们的最年长的老祖送行。我多年前就答应过奶奶:我们会为她戴孝——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我们身上雪白的孝衣,是世界上最美的衣衫。
洪涛——我的丈夫,奶奶一直视为自己亲孙子的人,长跪在祖母的灵柩前,以长孙的名义接受大家的祭奠。
奶奶,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你一直盼望有个孙子,洪涛就是上帝送给你意外的礼物,你们虽然没有血脉相连,但是你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超越了一般的祖孙,他愿意尽孙子的一切义务来补偿生活带给你的苦难,愿意为你填补这份孤单。包括为你披麻戴孝,不仅仅因为他善良,也不仅仅因为如你所愿他也姓程。重要的是:他懂得你的忧伤与哀愁,他一直视你为忘年的知己。
不仅如此,你还赢得了我那做医生的妹夫和德国姐夫的爱戴,那个德国年轻人永远都亲切地称你为“我奶”!每次从国外来,他总是第一个跑到你的房间,抱抱你,贴着你的脸,用中文说你们之间常说的话。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100岁的祖母终于回家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为她上香、叩首,以他们的景仰和肃然。
许多奶奶讲的故事里的人陆续出现了,原来他们都是真人啊——这让我们三姐妹惊讶,这么多年,奶奶给我们讲了无数故事,而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此时此刻他们的突然出现,仿佛电影里的人物走出来的感觉。有些不真实,如梦如幻。
而同样只在传说中见过奶奶的那些晚辈,也都带着好奇来看他们家族中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人。
对于晚辈,奶奶就是这个家族传说中的人物。那个年代,她是创造奇迹的奇女子。
奶奶与爷爷合葬的日子,真是个大好天。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喜庆的日子吧!故人魂归故
里,姐姐为奶奶买了100枝鲜红的玫瑰,撒在奶奶的棺木上,在我们心里,奶奶不是死的,她是活的。所以,我们依然,按100岁的寿辰祝福她!
奶奶和爷爷终于并排睡在故乡的土地上了,他们将永久相依、不再分离。表弟九红为奶奶竖了一块大理石墓碑,上面是爸爸亲自撰写的墓志铭:
这里合葬着我至爱的父母。
父亲正直敦厚,多才多艺。惜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母亲一生勤勉贤淑,懿德懿范,含苦茹辛七十余载,养我成人,教我成才;抚育三个孙女,成家立业,幸福美满。崇高德行,深为孙辈敬爱。晚年四世同堂,享年百岁,全福全寿。德仪永昭,百世流芳。
敬祝父母在天之灵,共享天福,以偿儿孙之愿。
我和姐姐妹妹在奶奶的老屋前面寻找,寻找她曾经说过的那一方水土,包括她住过的那个房子——尽管,那房子早已物非人异。但脚下的这块土地,是奶奶走了许多年的。包括她所说的“上沿”、“下沿”,连地上的黄土,我都觉得亲切无比,没有一丝陌生。我在心里轻声地说:奶奶,我来了啊!
遇到一个程姓的本家爷爷,谈起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竟然老泪纵横,他仍然记得祖父下葬时祖母难奈的忧伤,他颤抖着那双老手拉着我和姐姐妹妹,说:“你们的奶奶,唉,太不容易啊!”接着竖起大拇指,“那是个正派人!”
我不知道有那么多词汇,他独独选用了“正派人”这三个字。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孤独的寡母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该有多么的艰难?
我曾经问过奶奶:当年为什么不改嫁?也许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奶奶深情地看着我,幽幽地说:“我的乖儿,那样的话,你的爸爸还能读书吗?”
奶奶说:当年她坚持让爸爸读书,许多人嘲笑她:“读书有什么用?将来别人吃一顿你能吃三顿不成?”
但是,如果没有奶奶的坚守,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家呢?
我小的时候真的以为奶奶死去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但是现在,我依然活着,生活依然继续。奶奶不屈的生命,必将影响我的一生。这一世的祖孙缘,是我们彼此的幸运。奶奶,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活得如您所愿:健康、正常、幸福美满,那就是您以100岁对我的奖励了,为此我深深感谢上苍。
祖母和祖父终于团圆了,我突然感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下她。祖母奔波了100年的疲惫终于可以安息了,长眠于她魂牵梦萦的故土,依偎在爱人的身旁,这已是最美的结局,这个世界上,能够以百年的圆满,又有几人?
我们要走了,祖母!我装了您和祖父坟前的一抔黄土,分给姐姐妹妹,带回北京去,姐姐会带到德国。我们是、唇齿相依肝胆相照的亲人啊,我们永不分离!
我们一次又一次回望,望那越来越远的墓碑,把您留下了啊奶奶!纵有一千个不舍,我们仍要离去,但是您孤单了70年的生命,从此有了依靠,这又是我们无奈中的欣慰了。
我仿佛依稀看到,奶奶蹒跚的步履,飘飞的白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挥舞着瘦弱但异常坚硬的手,呼唤:“乖——儿,回来看奶奶啊!”
奶奶,我们会来看您,因为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又一个家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那安静的池塘,会常驻在我的梦里;您墓旁的桑园,是我无尽的牵挂。这份牵挂,永远都会追随着我,直到我死。
奶奶,您放心啊!
祖母走了两年多了,我的文字也断断续续写了近两年。无数次在泪水中难以继续,我不知道,我的语言是否有力量完成这个女人渺小而伟大的一生。我写下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读者,亦不单单是为了祖母,我是在追悼我曾经与这样一个坚毅而勇敢的女人共同走过的岁月,而她,给了我永远的怀念和力量。任何时候,祖母,你都是我取之不尽的源泉。
祖母,去年秋天,我的花园里开满了蔷薇和玫瑰,樱桃、石榴、柿子和葡萄都前所未有地丰收了,这丰收的年景献给你。这一切的收获、美满和幸福,都源于你当年的坚韧,一切皆有因缘。
这里面所记载的一切,不过是祖母生命中的一些片段,就仿佛她那经过淬火的肉体,永远消失了,只留下温暖而洁白的骨灰。我不过是拾取了那些残骸,捂在胸口,而她那鲜活的血肉之躯,任谁也找不回来了。
如果真的有来世,祖母,我一定做一个身体茁壮神经坚强的男子,为你耕田砍柴,为你洗衣做饭,朝朝暮暮陪伴着你,做你永远不死的爱人!
一生一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100年。
责任编辑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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