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照进客厅的太阳望过去,一个男人懒散地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支烟。一个穿着一套松软花睡衣的女人,在客厅和阳台间走来走去。她一会儿走到阳台上晾衣服,一会儿拿着大大小小的鞋子去阳台上晒,一会儿又开始在男人和电视机中间擦地。擦地显然影响了男人看电视,那个男人只得在沙发上左摇右摆,眼睛还一直盯着电视里正在播出的一场拳击赛。电视里两个塔一样的黑人戴着黑色的拳击手套对打。那个男人也许是晃得有点烦了,他想着要是有一只黑拳从电视机里突然伸出来,打在女人正翘起擦地的屁股上那就有味了。这时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显然是被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想象出来的场景逗笑了。接下来他继续猜想女人会有什么反应,她肯定会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脸茫然和惊讶。
“哪个打我?”
“不是我。”
“不是你是哪个?这屋里又没别人。”
“我们中间隔着茶几,我的手有那么长吗?”
想到这,男人笑出了声。
女人瞟了他一下:“发么子神经?一个人傻笑。”
男人笑得更欢了,笑得手都去擦眼睛了。
女人说:“么子事让你这样好笑?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男人肯定不能讲出来为什么笑,越不能讲他就觉得越好笑。他笑得更欢了,“哈,哈,哈……”他干脆躺到了沙发上,双手捂着肚子笑。女人这下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了,懒得理他,继续擦地说:“你笑个够吧。我也好久没听过你这样开心地大笑了。”
听到这话,男人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是呀,我上次这样大笑是什么时候呢?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呢?他转念一想,别说是自己没有这样大笑过了,好久都没听到别人这样大声地笑了。
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一眼号码,不熟,又放下了。
这个男人就是我。女人是我堂客。孩子呢,星期天去爷爷家了,只有我俩在家。
电话又响了。我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佑爹。
“哦是不接电话啰?晓得我是哪个不啰?兵弟哩。把我忘记了吧?我已经回来了。哈哈…一你等一下。我要佑爹和你讲。”
佑爹其实和我一年出生的,只是因为长相显老,再加上脸上有一些阴麻子,我们几个从小就这样叫他。
“卫哥,兵弟从美国回来了。今天晚上都到他开的饭店里吃饭。其余的几个都通知了,都会来。你是最后—个通知的。你一定要来啊。”
突然接到这样的电话,我有点不知所措。兵弟去美国好多年了?我有多久没听到佑爹的声音了?他刚讲的其余的几个人是哪几个?
“兵弟他什么时候回的?”
“回来两三个月了。他要我先莫告诉你们。现在他住的房子搞好了,饭店也搞好了。才让我告诉你们几个,今天他请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弟兄聚一下。没别的事。”
我还是没回过神来,思想一下子没法集中。
我说:“还有哪几个人?”
“就是我们街上的那几个。我、你、汤司令、正宝、铁皮子。没有别个了。”
都是小名。汤司令是因为他长得像《地道战》中的那个汤司令,自从那部电影上映后,我们就这样叫他了。铁皮子家是开冷作店的,专门修理铝水桶铁水桶,做壁炉的烟筒等铁制品。他父亲整天敲敲打打,屋子里一天到晚是叮当叮当的声音。铁皮子也学会了这门手艺,只可惜现在都用塑料提桶了,自来水都进屋了,没人再用水桶挑水喝,他转行开了的士。正宝呢,是个律师,也是我们这一帮人中长得最好的,小时候家里管得严,胆子小,但成绩好,他父母都是干部。佑爹呢,是个打死都不读书的,胆子大,鬼点子多,什么事都敢搞,而且冲在最前面。我们最佩服的就是他挨打从不哭,拖把棍子、扫把棍子打断了他都不哭,他和兵弟的关系最好。他和汤司令现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俩都没正式工作。兵弟呢,出国前是混得最好的,做什么机械进出口生意,后来听说好像是被别人骗了货款,怕惹官司才去了美国。
“你今天没事吧?一定要来。他们几个讲好了都会来。兵弟去美国八年了。他蛮想见见你们。”
我们这几个年龄都差不多大,只有一两岁的差距。在一条街上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玩,一起调皮,一起挨打。现在长大了,就像一棵长大的树,枝叶间离得越来越远,收不拢了。
“兵弟的饭店就开在原来铁皮子那个老屋的隔壁,叫喜归饭店。你一来就晓得了。”
肯定得去。我当即就决定了。兵弟出去八年,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这几年在美国过得怎样?别的几个这些年总还会碰见几次,而兵弟却是整整八年没见了。他肯定在美国发财了,回来又买房子又开饭铺的。再说不出去待在家里也没味。和堂客两个人吃完饭后,就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的,没意思。
饭店蛮气派,崭新的。他们几个都先到了。
我一推门就高喊了一声:“兵弟哎。”俩人就拥抱在一起。
兵弟老了,脸上的皱纹笑起来后显得多,但神态依旧,笑声依旧。他穿一件格子衬衣、一条牛仔裤。
我一个个和他们打招呼,递烟。
佑爹掏出打火机问我:“卫哥,好不啰?生意好不啰?”
“还不是混饭吃。佑爹。你在搞么子路啰?崽伢子好不啰?”
铁皮子用手做出八字说:“佑爹开了一间麻将馆。有八台自动麻将机,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大的麻将馆,生意蛮好哩。”
佑爹笑着说:“老子那个崽,跟老子一样的,打死都读不进书,成绩差得要死。”
我看佑爹的气色也确实蛮好的。
“汤司令,在搞么子啰?你堂客好不啰?”
铁皮子站起来用两只手比画说:“汤司令现在不得了。带领一帮堂客们炒股。那帮堂客们好相信他的,他喊买就买,喊抛就抛。赚了钱还分红给他,还请他喝酒跳舞,还跳到床上去了。汤司令现在好潇洒哩,每天后面跟一串的堂客们。他自己的堂客现在都吵着要和他离婚哩。”
我说:“哪天也带我们去跳跳舞,介绍几个堂客们给弟兄噻。”
汤司令笑着说:“你莫听铁皮子乱讲。老子堂客根本没闹离婚。”
我在正宝的旁边坐下。他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说:“卫哥,好久不见了。建材生意好做吗?”
我说:“不好做,没钱赚。还是你正哥好,不要本钱,场场官司都是收现金。不像我,要到处去收账,讲好话,像个叫花子一样。”
这时我才注意到兵弟的堂客在招呼上菜。我赶忙打招呼:“哎哟,到底是从美国回来的,不一样了啊,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呀。”兵弟的堂客叫唐玲,我们叫她玲妹砣。以前是个老师,兵弟出去五年后把她也弄过去了。这次夫妻俩一起回来了。她笑容满面地说:“你们这帮人,我晓得,没什么好话讲。快吃,快吃。”当年兵弟追她追得好苦。她家里嫌兵弟没文凭。兵弟对她采取死缠烂打的政策:经得饿,经得坐,霸得蛮,耐得烦。玲妹砣和她家里人是拿兵弟没办法才同意他俩结婚的。
第一杯酒兵弟端起就干了。我们几个互相碰了一下也跟着干了。大家开始喝酒吃菜聊天,气氛很好,毕竟好久没聚在一起了,说话也随便。都是讲我们小时候的顽皮事,你宣我的丑事,我抖你的笑话。大家好开心,笑声一片。但我发现兵弟自己一杯一杯地喝,不太吃菜,只夹他面前的那盘花生米。也不大说话,只是笑眯
眯地看着我们吃,一副悠闲心安理得的样子。我们轮着敬他,他也是来者不拒,端起就干。虽然喝的是啤酒,我估计一会儿他也是三五瓶下肚了,而且脸上看不出喝酒后的表情。他以前不喝酒的,现在这么能喝了?在美国锻炼出来的?
我估计两箱啤酒是喝完了,大家似乎都没尽兴。正宝满脸笑容地说:“晚上我请你们去唱歌。兵弟你要看店子不啰?”
汤司令、铁皮子、佑爹三人连声附和。兵弟说:“晚上没事。我请你们去唱歌。”
我说:“铁皮子,你今晚不跑车了?”
“休息一天。交给副班司机去跑。今晚上难得痛痛快快地玩一回。”
正宝说:“那快点吃。我们去卡拉0K再接着喝,喊几个小姐陪着喝,有味些。”
我知道他们三个附和的肯定很想去。他们平时也就是在一些便宜的地方吼几下。高档的有小姐陪的地方他们是不会去消费的。
三人连声催走,只问正宝去哪一家。正宝说:“你们三个色鬼。我会安排好的。放心啰。”
三人同时指向正宝说:“未必你正律师就不好色?!不喜欢漂亮妹子?!莫在我们跟前装正经啰。”
出门后,三人就围着兵弟问,搞过美国妹砣没有?搞过黑人妹砣没有?外国妹子是么子味?他们在饭店里不敢问,怕挨玲妹砣的骂。
我把佑爹拉到一边问他:“兵弟为什么现在酒量这么大?”我刚才知道了兵弟一回来就一直和佑爹在一起。
佑爹说:“一箱啤酒都喝不醉他。他在美国混得累哩。头几年当搬运工开货车洗碗什么都干过。又不懂英语,没朋友,只有喝酒解闷。又没钱。天天吃便宜的方便面、肯德基、汉堡包。要是我天天吃这些东西,只怕早就吃死了。”
汤司令过来问:“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讲么子啰?”
佑爹说:“你走开点啰。”他接着说:“你莫和别个讲,兵弟嘱咐我不要和你们讲。”“他不喝酒晚上睡不着。每天都是花生米下酒。痛苦哩。”
汤司令又过来问:“你们到底在讲么子啰?是不是在讲老子的坏话?”
我说了句:“你有点宝。”汤司令不吭声了。
我想兵弟这些年在美国肯定吃了不少的苦。挣的也是辛苦钱。靠喝酒来打发孤独的时光。不过也值,现在回来了,什么都有了,店子房子都买下了。刚才吃饭时还在向我打听车子的价格和考驾照的手续。
正宝显然经常来这家卡拉OK,笔直带我们进包厢后,就招呼服务员上茶上酒上小姐。
那三个人迫不及待地一人搂了一个小姐。兵弟坚决不要。正宝问我,我也挑了一个。正宝自已挑了一个。
一会儿包厢里就热闹了。
汤司令和佑爹在玩骰子划拳。铁皮子跑音跑调地唱歌。灯光关暗后正宝搂着小姐跳舞。我也喝,还一杯杯灌小姐的酒,我们大家都在喝。我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我们笑声不断。兵弟一直笑着看我们闹,很安静满足的样子。
我凑到兵弟的耳边说:“你在美国发了财呀。”
他说:“卫哥。今天不讲这些。喝酒。”
铁皮子搂着一个小姐过来说:“兵弟。看样子你是喜欢美国妹砣,看不起我们中国妹砣。你也挑一个小姐噻。”然后转头对身边的小姐说:“这是我兄弟。刚从美国回来的。你去帮他选一个最漂亮的来。”
兵弟说:“莫听他的,我不要。铁皮子,来,我们来喝酒。”
我看到那边汤司令、佑爹、正宝三个人凑在一起讲话。我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正宝出去一会儿手里拿着几张房卡回来了。我连忙抢了一张说:“我先去。我不睡在这里。等我下来你们再去。莫让兵弟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下来后打发小姐走了。他们一窝蜂地上客房去了。他们一人一间房,看来今晚都不会回家了。只剩下我和兵弟坐在包厢里了。
我把音量关小些说:“我们来喝酒。你为什么不挑个小姐啰?”
他说:“不想搞,没味,没意思。只要是跟你们在一起我就高兴了。”
我俩干了几杯后,兵弟对我讲:“我出去是想赚钱回来还债的。这次回来才清楚,原来是我们公司的经理和对方打伙搞公司的钱。拿老子做替罪羊,害得老子躲了八年。”他竖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字。
我说:“也好。你因祸得福,发了财回来了。”
“你不晓得,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哩。整整八年,我都搞不清楚我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唉——我如果晓得出去是过那种日子,老子宁愿在国内当叫花子,讨米。”他仰起头靠在沙发上,我看不清楚他的眼里是否有泪水,这个话题不能再讲下去了。是啊,他孤身一人,没技术,没特长,没绿卡,语言又不通,他能干什么呢?而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八年。虽然后面三年玲妹砣去了,有个伴了,可生活上也加重了他的压力,这些我都可以想象得到。
我醉了,吐了,兵弟没事。他结完账把我扶上了的士。
从这以后,我经常接到他们几个的电话。有时三个有时四个,聚在一起就是喝酒唱歌开房。有几次是我邀的我请客,不过大多数是兵弟埋单。兵弟每次吃饭都只喝酒吃花生米,唱歌也不叫小姐开房,但每次都很高兴。我们这一帮儿时的朋友,因兵弟回国又聚到了一起,大家都开心。大家讲起小时候的事时,也会笑得眼泪水出来,我也是。
佑爹跟我讲兵弟现在不得了,玩卡拉OK上瘾了,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玩。喊不到人的时候,一个人也要坐到卡拉OK的包厢里,每次都是搬一箱啤酒,开着音乐找人喝酒。连服务员也被他拉进包厢陪他喝。他要人多,要有人陪,就舒坦,他害怕一个人待。一个人在国外孤独怕了。他要热闹,要喝得东倒西歪地回家倒头就睡。佑爹讲前些日子,兵弟也喜欢上了一个小姐,天天拉着人家在包厢里喝酒,也不唱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人家小姐都坐怕了,拿了兵弟不少钱跑了。现在他去卡拉OK小姐们都躲着他,都说坐他的台受罪,喝酒喝死人。
我跟佑爹讲,要他劝劝兵弟少喝点酒,少去点卡拉OK,那些地方的小姐都靠不住,别把兵弟骗了。佑爹说他劝不住。我说那你去找玲妹砣,要她管紧点兵弟。佑爹说他跟玲妹砣讲了要让兵弟少喝些酒,兵弟根本不听。还说一提起兵弟玲妹砣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说她很担心兵弟的身体,快回国的时候,他有次头晕还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回来后她逼着兵弟去医院做过一次检查,医生警告他不能喝酒。他有高血压和严重的心脏病,如果再这样喝酒还怕脑溢血。可兵弟根本不听,他说要把在美国失去的快乐弥补回来。他晚上回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美国因为怕影响别人,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有两次晚上喝醉了回家,进门就倒在地上,睡在客厅地板上。还有一次走错了楼层,开不开门,放肆地捶,把一栋的人都吵醒了。他白天还要买菜开门做生意,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每天没时间和他讲上几句话。他说要买车,我死活都不同意,他这样喝酒总有一天会出事。你们劝劝他,要他别这样喝了。他回来后不跟别的人交往,只找你们几个小时候的朋友玩。
我家对面的旧仓库拆了后,太阳就可以直接照进客厅了。我呢,还是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呢,照样在我和电视之间穿来穿去。每周日上午电视里照样有两个拳手在对打。这一
切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变化。但今天我没去想象点什么让自己笑起来。兵弟回来后,我们几个就像一串成辣同味的牛肉串,紧紧地挨在了一起。我们聚在一起讲小时候的事,我们的笑声似乎都来自过去。我知道,我们回家后都在挖空心思回忆,拼命去想几十年前的一些事。我们曾干过的丑事、坏事、害人的事、无聊透顶的事,都成了我们快乐的源泉。下次再聚在一起时我们就会讲出来。我们其实都想回到那间名叫过去的澡堂子里去,大家都是光溜溜,没有今天的将军和士兵之分。
兵弟出事的电话又是佑爹打给我的,因为他们两个住得近。
佑爹在电话里说:“兵弟走了。脑溢血。昨天晚上发作的,送进医院没抢救得过来。今天上午去的。人已经回家了。”
我在外地出差。
佑爹接着说:“这里的事我和汤司令他们几个来搞。明晚上开追悼会,追悼会后我们几个给兵弟守夜。陪他最后一晚。”
我立马往回赶。我真的不相信这个世界扼杀笑声的速度有这么快。在我的感觉中,兵弟是佑爹一个电话就回来了,现在又一个电话兵弟就走了。
灵堂是临时搭起的一个棚子。兵弟睡的铁盒子只占了一小半。灵堂里挂满了祭幛和花圈,中间的桌子上摆满了祭品,兵弟的相片挂在桌子的上方。他微笑地看着在他面前忙碌的人们。这张相片还是我陪他一起去照的,准备考驾照用的。
追悼会上哭成了一团。玲妹砣哭得站都站不稳了。我们几个也哭了。唱夜歌子的开口唱道:
人活得世上没得搞
顶不得路边一根草
草死逢春又发嫩生
人死一去哟影无踪
我们就把他家人和玲妹砣也劝去休息了。
夜很深了。只剩下了我们几个。走出亮堂的灵堂,外面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灯。我们谁都不往外走,似乎有点害怕。我们眼睛闪亮,毫无睡意。静静地听着录音机播放的哀乐,我们谁都不讲话,可是心里都清楚想干什么,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等兵弟带头开口讲话。
佑爹走到隔着布兵弟睡觉的后面,拿出两瓶白酒往桌上一蹾。
我、佑爹、汤司令、铁皮子、正宝就都围坐了过去。留下一个空座,倒了一杯酒对着兵弟的相片。
两瓶完了。还没有谁开口讲话。佑爹起身又拿来两瓶。
我说我先讲吧,那时候,我们没钱买烟抽了,佑爹、我还有兵弟,三个人晚上就去供销社的院子里偷单车的气门芯子。因为气门芯子是铜的,可以卖钱。一个人偷一口袋,比谁的多。害得第二天全院子的单车都骑不了。
佑爹指着我说,你有回爬围墙去招待所看《加里森敢死队》,摔到粪坑里。记得不啰?害得我站在井边扯井水放肆帮你冲。还是冬天哩,你站在井边冷得要死。
我对佑爹说,刚才那个唱夜歌子的唱得蛮有韵味哩,佑爹给我们丢一段啰。正宝和铁皮子也说,佑爹丢一段啰。
佑爹用手在桌子上敲起节奏唱了起来:
一条板凳就二尺五
条条坐满了歌师傅
两条板凳就五尺长
敬请歌师傅进孝堂
佑爹唱完就笑着说,不记得了,好久没唱过了。大家的脸上似乎打开了一些。
汤司令站起来递着烟说,那时候,菜店里进的菜放不下就堆在外面。卫哥、兵弟、佑爹你们三个是最积极的,半晚上去搬那些黄芽白往井里丢,不怕累哩。菜都烂在井里了,那口井几年都用不得。害得那周围的人挑水要跑好远。我有个亲戚就住在井边,每天一挑水就骂娘。
大家脸上已经轻松了,像相片上的兵弟一样露出了微笑。
正宝自己干了一杯讲,铁皮子最无聊。那时候,要是白天看见谁家做了藕煤,他保证晚上就会来召集我们,人齐后,他带头,保证踩得一坨好的都不剩。最可耻的是他自己晓得穿双套靴出来踩,也不告诉我们也要穿。踩完水一冲干干净净的,我们几个踩一脚的煤回去被骂得要死。他第二天还要去看别个是怎样气得骂娘的,还要来学给我看。
铁皮子端起杯子和大家碰了碰说,别个辛辛苦苦做了一天,几百上千坨藕煤,被我们几个几分钟就踩光了。现在想,确实蛮无聊。不过每次踩完后,兵弟是最高兴的。正宝,你莫讲我。我们冬天晚上去偷别个晾在外面的腊鱼腊肉,每次都是你个子最高的偷得最多。
听到这,大家已笑得忘记是在什么地方了,哀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站起激动地说,那时候,冬天打雪仗。正宝把石头包在雪坨坨里和别的街上的打,打得附近几条街都投降。然后,我们就排队游行,还一路喊口号“长沙市,潮府街,吃通委员会”。
佑爹把烟竖起比做弹弓说,汤司令的弹弓打得最好。打弹弓仗只要他在我们就没输过。不过他有时候晚上躲起来,打那些过路的人,打得别个哇啦哇啦地叫。我们不敢笑出声,有回汤司令打了—个晚上出来倒马桶的女的,马桶掉在地上,那个女的溅一身的屎尿。汤司令自己忍不住笑出声了,被那个女的追着打,后来还找到他屋里去了,汤司令被他爸爸打了一顿饱的。
汤司令起身把桌子上的祭菜端过来下酒,坐稳后说,每次打弹弓仗,兵弟最狡猾。只有他一个人有个笑面罗汉戴在头上,我们都没有。纸弹打在我们脸上,一打就是一个红坨,只有他没事。
也许是汤司令讲到了兵弟,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望向了他的相片,似乎在等他也来讲一段,或是得意地哈哈笑上几声。可他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们,像是在鼓励我们往下讲。他知道这些事我们几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正宝又给我们的杯子里加满了酒。他说,有次兵弟和玲妹砣约会,兵弟穿了一条最时髦的紧身裤,在等玲妹砣的时候,他往地上一蹲。裤裆刷地一下全部裂开了。他急得要死,回家换裤子吧,约会的时间又要到了,怕失约,好不容易才把玲妹砣约出来一回。不换吧,短裤子都露在外面了,实在不好意思。兵弟汗都急出来了。后来玲妹砣来了,看到兵弟这样子,笑得要死。她只讲了兵弟一句:你看你这一副宝里宝气的样子。然后捂着脸笑着转身就回去了。
这个我们都没听过,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端起酒杯互相碰了一下。
佑爹双手挥舞,示意我们听他讲,我讲个兵弟最近的事哕。他前一段,有天晚上喝了酒回去睡在床上。半夜被尿胀醒了,他围着床走了一圈,拉开挂衣柜门就架场。玲妹砣醒来了,看到他这样,连忙喊他,摇他,打他。兵弟却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屙完了继续睡觉。你们莫不信,这是玲妹砣亲口对我讲的。玲妹砣都被他急臾了。
我们几个哈哈大笑起来。
酒精让我们少了顾忌。像往常一样,我们笑得自然、真实,没有目的,没有假面,我们笑自内心。
我们忘记了兵弟已经被挂在灵堂上面,感觉他还和我们坐在一起。
我去看兵弟摆的杯子,发现里面的酒已经没有了,我端起一闻,里面有酒气。我拿着杯子问他们几个:“你们谁喝了兵弟的酒?谁喝了兵弟的酒?”
他们都怔了,傻望着我,都没讲话。几秒钟后,我们一起站了起来,又哈哈大笑起来,有捂着肚子的,有笑出了眼泪的,有东倒西歪撞翻了椅子的。我笑得最大最响,像号啕大哭一样号啕大笑。
责任编辑陈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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