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字外开的门墙内,冬日傍晚的凋残阳光正走完最后一段门槛。水泥门槛鼠啮般缺损,泥迹斑斑。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蜷缩着坐于其上,脑袋低垂,神情落寞,几根翘翘的发丝在切过头顶的稀薄、清冷的阳光里颤动。孩子机械地捣动着手中一根小树枝,一只可怜的蚂蚁在他的攻击下仓皇地左逃右窜、进退无路。
“康康,怎么坐这里呢?冷不冷啊?”孩子从恍惚中惊悚地抬头。一个老女人眨着白多黑少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阳光把她的脸分成阴阳分明的两边,使她的笑容显得怪异而陌生。“咦,怎么不说话?傻啦?”康康从惊异的注视中醒过神来,吸了一下鼻涕,喊:“姑婆。”姑婆向屋里探了探头,说:“聪哥哥呢?兄弟俩没晚饭吃了吧?走,到姑婆家去吃吧。”笑容在她往阴影里探脖子的瞬间变回到熟悉的样子,但很快又随着脖子缩回去而重新变得阴阳。康康说:“哥哥在烧呢。”“喔唷,麻利的,爸爸姆妈不在家,自己会料理自己了。”姑婆摸了一下康康的头,又向门里瞟了一眼,走过去了。
村西头的桑园地里,夕阳贫血的脸盘正被凌乱地冲天的枝条瓦解。砖场外的大片竹林已经先天光一步变黑了。风摇竹林沙沙地响。纷飞的鸟群在夕阳浮光的枝叶顶上喧嚣着飞起,盘旋,又落回去。康康定睛盯着竹林间被黑色淹没的小道。好半天了,爸爸姆妈也没有从那里走出来。康康的嘴瘪了瘪,似乎想哭。
“康康,康康。”哥哥在屋里喊。康康起身往屋里走。
哥哥坐在灶膛口烧火。灶膛里抖动着的火光把哥哥巨人般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把他的脸蛋映得通红。哥哥问:“谁啊?”康康说:“隔壁的姑婆。”哥哥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叛徒!”康康怔怔地看着哥哥,他不懂哥哥为什么要骂姑婆是叛徒,他知道在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叛徒是坏人。哥哥问:“她跟你说什么?”康康回答:“姑婆叫我们没晚饭吃就到她家去吃。”哥哥又是哼了一声,说:“谁要吃她的东西。”康康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问:“姑婆帮我们还是帮他们的?”哥哥抬头看康康,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了片刻,突然没好气地说:“不晓得,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康康受了打击,生气地转身。哥哥说:“别出去了,晚饭马上就好了。”锅盖上腾起滚滚的热气,和着新米粥的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哥哥从灶膛里站起来,腿上沾着草屑。映在墙壁上的灶膛口轮廓‘闪烁着渐渐暗下去。哥哥站在一张小板凳上够着灶龛里的煤油灯,点亮。热气蒸腾,吹着煤油灯摇曳明灭。
兄弟俩趴在齐胸高的灶台上吃夜饭的_时候,眼前突然大亮,电来了,灯光温暖而安全。
二
康康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门响和说话声,喊了声哥哥,没人应,伸手到外床去摸,没摸到哥哥,就惊醒了。康康张眼向房门的方向望去。窗口透进的微弱光线下,床前赫然坐着一个黑影!康康大惊;脱口而出:“谁啊?”黑影没有反应,只是死死盯着他。于是康康声嘶力竭地哭喊了起来:“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快来呀。”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个黑影,生怕它突然扑过来。
大门响了一下,被打开或被关上了。康康停了哭泣,屏住呼吸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啪的一声,眼前一亮,亮得刺眼,灯被打开了。哥哥穿戴齐整地出现在房门口,责问:“哭什么哭!你个哭嘶胚!”康康腾地坐起来,定睛看去,刚刚黑影坐着的地方摆着一把靠背椅,椅背上披着爸爸那件藏青色的大衣。康康一下子明白过来,惊魂已定之后倍感委屈,哭骂:“死哥哥,臭哥哥,你到哪里去了?”哥哥说:“你管我干什么?你睡你的觉好了。”康康说:“你也睡觉,姆妈说晚上不准出去的。”哥哥说:“你盯着我干吗,我还不想睡。”康康再次委屈地哭了起来,说:“你故意这么早就骗我睡觉,自己好偷偷地跑出去玩,我告诉姆妈。”哥哥一副鞭长莫及的蛮横架势,说:“你告诉好了。”这时窗外突然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喊哥哥:“聪聪,聪聪。”哥哥走过去贴近了窗户,回答:“马上,马上来。”然后转过身来打量康康,换用商量的语气试探:“你先睡吧,明天我就把红领章五角星给你,好不好?”康康哪里肯答应,决绝地说:“不好,我要跟你去。”哥哥说:“红领章五角星不要了?”康康把声音拔得更高,几乎是在尖叫,以显示自己的决心:“红领章五角星我要,我也要跟你去。”哥哥火了,呵斥:“放你的粪吧,睡觉!”作势要走。康康腾地从床上踉跄着跃了下来,扑上去拽着哥哥的衣服,哭喊:“不许你走,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三
黑暗中,康康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跟在哥哥后面,穿过竹林间铺满落叶、嚓嚓作响的小道。冰冷的空气激着他的脑门,把他的脖子、手冻得又痛又麻。寒冷,或者终于还是跟出来了的兴奋使他的全身处于难以自制的颤抖中。康康问:“哥哥,我们去哪里?”哥哥显然正在生气,生硬地说:“你跟着就是了。”
出了竹林,视力已经克服了刚出门时从灯光下一下子走入黑暗中的不适应。康康看到,小刚等在竹林外边。小刚看到哥哥带着康康出来,不屑地骂:“哭嘶胚!跟屁虫!”
到村口,一群人已经在桑园地边等着了。离得远远的,就有人在催促、抱怨:“怎么这么慢,跟慢脚猪似的,快点噻,要开始咧。”跑近了,康康看到,这—伙人一共六七个,都是村上和哥哥一般大、十二三岁的孩子,除了小武。小武比哥哥他们又要大出两三岁,站在这群人里夺目地高出一截来,就像齐刷刷的稻田里长出的一棵突兀的稗草。小武摸了一下康康的头,说:“咦,哭嘶胚也来了。哭嘶胚。”康康长长地嗯一声,拖着哭腔喊了起来:“我告诉姆妈。”大伙一起哄笑。康康窘迫难当,却不敢吱声。他是这帮孩子的领头鬼,随时都有权决定不带康康一起玩,把他赶回去。这帮大孩子们是肯定会附和他的,就算对哥哥,康康此时也没有把握。于是康康只好在心里恨恨地骂:“留级胚!大笨蛋!卵毛!”全村人都知道,小武长卵毛了。夏天游泳的时候,小武被大人们摁在地上扒了短裤数卵毛。
人群里有小新。康康凑过去,低声地喊:“小新哥哥。”可是,小新哥哥像没听见一样,没有理他。康康有些失望。小新和哥哥两人一定是闹别扭了,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在一起玩了,这次在人群里发现小新,康康以为这是哥哥和小新重归于好的迹象。可是,小新哥哥理都不理他。
小武喊了一声:“出发,要开始咧。”大伙就轰一下往前跑,杂乱地嚷着:“冲啊,杀啊,滴滴答答……”
跑过桑园地,前面就是机耕路。两边是蓬乱的野草,中间一步宽的一条因为人走而寸草不生、坚硬而白亮,即便是在当下这样被薄云遮挡的朦胧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却在十几步之外就隐没。机耕路的两边是村里的麦田,南起大沟河北至小沟河,河对岸就分别是赵家塘和吴王庄的田了。康康家的田有一区就在这里,另一区在他们现在去的方向,和大小沟河远远地并行,沿着机耕路一直往西走,走上植满杨树的大水渠,经过公坟,走到顶西头,隔着一条十字河就是新庄里的田了。因为分田到户时抽签抽到这么远的田,一到农忙,爸爸姆妈就变得暴
躁,但倒霉的大多数时候是哥哥,康康很少挨打,因为康康成绩好,成绩好了,将来就可以离开紫竹园,做城里人,子子孙孙不用再种田挑担。
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地上了机耕路。大伙的情绪在村口时小武的那一声“出发”之后就已经被点燃,此时,更随着杂沓的奔跑而迅速升到顶点。大家开始互相推搡、拉扯,竭力要把对方推出机耕路,推到田里去。“下去吧!”失势的一方就向田里跌去,嬉笑着,骂着,棉鞋咔嚓咔嚓地踩着田里干酥的泥块和未及腐烂的稻草根,左右腾挪着,躲开胜利者的封堵,跃上机耕路,“你也下去吧!”又把对方掀下田去。
哥哥拉着康康的手跑在队伍里面。康康还没能融入到这样热烈的气氛中去,但情绪已经从刚刚的恼怒与压抑中复原过来,开始变得兴奋。显然在欢乐的气氛中哥哥对他的态度也已经缓和了下来,否则他不会愿意牵着康康的手,于是他有了勇气再问一遍:“哥哥,我们到哪里去?”哥哥说:“到新庄里看电视。”“真的!”康康欢呼一声,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起来。
康康早听说新庄里新买了电视机,还听说每天晚上四邻八村的人都赶去看,热闹得就像赶集一样。村上的大多数孩子都去看过,大概只有康康和哥哥没看过了。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姆妈始终不肯带他们去看,只说:“等你们长大了考上大学,做了城里人,每个月就能领工资,就自己买一台看。”班上的同学说,电视就是小电影,小得只有书包那么大,每天都可以看。书包这么大的小电影是什么样的呢,康康很想知道。长大了自己买一台,这个在爸爸姆妈的描绘中给康康无限向往的将来,毕竟有些太遥远了,遥远得无法对康康现时的渴望有任何实质的舒缓。现在好了,康康不用等到遥不可及的将来就可以看到电视了。
“嘿,嘿,看,看噻!”野猢狲小朋的脸闪现在一根火柴的光芒中,火柴被塞进嘴里,合上的嘴巴立刻变得通红。大伙一起嘿嘿地傻笑。小朋又点着一根,往嘴巴里塞,但这次没有成功,火哧的一声在他的嘴巴里灭了,小朋哇的一声惨叫起来。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和声嘶力竭的怪叫。
“我们放野火吧。”小武说。“好哦好哦。”康康立马附和。康康想融入这种热烈气氛的企图现在已变得非常迫切,但同时又因为担心受到排斥而踌躇难发,这样的建议无疑给了他见缝插针地迎合与试探的机会。他的声音怯怯的,夹杂在大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欢呼声中,几乎听不到。
但事态的发展显然比他的担心要乐观得多,当他在怯怯的一声之后更进一步地鼓起勇气凑上前去时,小武甚至还让他帮忙挡住风聚拢草,这让康康受宠若惊,以至于他那双唯恐有所怠慢而急促、冒失地伸出去的手一下把小武正作势划擦的火柴盒碰落了。“细赤佬。”小武宽容的咒骂很好地缓解了康康一瞬间紧张起来的情绪,纵容了它的热烈。
在柴草丰沛之后,免遭反复刈割的茅草放肆地茂盛,草叶干脆得簌簌地响。草叶上结了霜,在康康经奔跑而暖起来的手心里迅速地融化。火被点了起来,借助风势,沿着机耕路的两侧飞快地向前游去。
“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啊。咣咣咣……”小朋尖叫着。大伙一起冲上去,在熊熊的烈火之上腾跃、抡腿、踩踏。
四
走到大水渠了。夜晚的大水渠是陌生而可怕的。月亮周围聚集了更多的浮云,天光白蒙蒙地像稠浊的粥汤。两边的田野和脚下隐隐白亮的路面掉落在这粥汤中,十几步之外就消融不见了。失去了视野的保护,危险就可以无限接近并无处不在。左边身旁那一排黑黝黝的杨树,在它们树冠更浓重的黑色中,以及右边黑黝黝的看不到底的水渠里,说不定就潜伏着什么鬼怪,正伺机扑过来。那西北风下树枝的沙沙声,多像是它们动弹一下蹲伏已久而酥麻的手脚而不小心弄出的声音!康康的恐惧被唤醒了。他紧紧攥住哥哥的手,一边走一边前顾后盼,就怕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会从黑夜深处突然伸出来,把他从队伍中间抓走,尖利的指甲直掐进他的肉里去。
但小武却还要故意吓人。快到公坟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小武突然呀的一声,叫道:“鬼火!快看,公坟上有鬼火。”队伍立刻停住了,前面的人大呼小叫地往后退。康康在惊恐之下脚步错乱,被前面的人一挤,呀的一声差点跌倒,幸好哥哥一把将他拉住。哥哥护着康康,使劲推住前面往后退的人,骂:“狗日的,慢点慢点。”然而小武突然又大喊一声:“快跑啊。”甩开了大伙往前跑。大伙惊叫着跟着小武跑。后面的人快步赶了上来,推搡着往前跑。康康“呀”一声惊呼,两脚踩空,沿着水渠壁滑了下去。哥哥更惨,因为使劲拉着康康没松手,被他一带,几乎是横着摔了下去。康康惊恐万丈,叫道:“哥哥,哥哥!”但哥哥显然并无大碍,迅捷地爬了起来,一纵身攀上去,却没转身伸手来拉康康,而是扑向人团,和谁扭打了起来。这一连串变故突然得使康康忘记了原本的恐惧,来不及哭泣。
“为什么打我?”那个人推开哥哥,叫道。听声音,是小新。哥哥一声不吭,又扑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别打别打”,把他们分开。一个高大的黑影抱住哥哥,说:“算了算了,他又不是故意的。”是小武。哥哥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往前冲,说:“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害我呢。”小武死死抱紧哥哥不松手,说:“怎么会?你们原来不是最要好的吗?”哥哥气喘吁吁地骂:“要好个屁,叛徒!全家都是叛徒!老叛徒大叛徒小叛徒!”相比之下,小新比哥哥要从容得多,他的声音既响到足以使所有人听见,也没大到显出气急败坏来:“气吧?就是不帮你们家,气死你!”康康突然明白了他们俩人之间的矛盾,明白了为什么小新家爸爸那么久都没来找爸爸聊天了。他感到气愤。哥哥说:“谁稀奇你帮?”小新说:“那你打我干吗?”哥哥说:“你为什么把我们撞下去?!”小新说:“我是被他们推的,我也差点掉下去。”小刚轻言相劝:“聪聪,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哥哥不再往前冲。小武松开哥哥,说:“好了啊,不准再打了,谁再动手,谁就滚回家去!”哥哥跳下水渠里来,卡着康康的腰,将他往上托。哥哥仍在吁吁地喘着粗气,贴在康康后背上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小武在上边伸手抓住康康的手,使劲一拉,把他拎了上去。细小的土粒在康康脚掌胡乱的踩踏之下从水渠干燥而坚硬的壁上簌簌地往下滑落。
小武说:“好了,赶紧走吧,好好的打什么架。”小朋说:“走吧走吧,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可是,小新并不肯就此作罢,叫道:“慢着。先别走。”小武的口气因权威受到冒犯而变得严厉,呵斥:“干什么!我说的话不算数吗?”小新并不示弱,说:“我不要他们兄弟俩去!”小武说:“你凭什么?”小新说:“那是我姑姑家村上的电视。”小武反唇相讥:“噢,你姑姑家村上的电视,我还以为是你姑姑家的呢。”小新说:“没有我姑父领着大家办厂加工螺丝,他们村上就买不起电视。”小武停顿了一会儿,说:“那又怎么样?”语气已经丧失了一贯的强硬。小新说:“电视是我姑姑家保管的,我可以叫我姑姑不放,大家都
没得看。”小武沉默着。哥哥接茬儿:“没得看就没得看,有什么稀奇,大家一起回去,让他一个人去看好了。”可是,哥哥的鼓动并没有效果,没人响应他的号召。大家一起沉默着,显然不愿意因为这个事不关已的冲突而使这次兴冲冲的夜行就此结束。
在大家的沉默中哥哥懊丧地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小武会像一贯所做的那样站出来强硬地声张自己的权威,或者至少小刚和小朋会坚定地站到他这边来,但事实却令他颜面尽失,令他失望、泄气。哥哥说:“康康,走,我们回去。”康康犹豫着,哀声说:“哥哥,我不想回去,我想看电视。”哥哥抓住康康的衣领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又在他脑门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喝道:“看个屁,你也想做叛徒吗?”
五
弟兄俩被弃留在寂静的旷野中。队伍已经走远,影影绰绰地消失在夜色中,现在连脚步声和偶尔的一两句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康康仍然心有不甘,试探着:“哥哥……”哥哥默不作声。康康迟疑着,说:“要不……我们偷偷地跟上去吧。”哥哥突然又在康康的脑门上打了一下,呵斥:“你说什么?你个丢脸的货!小叛徒!”康康不敢再作声,但心里那个欲念痒痒地挠着,挠到刺痛,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外涌,终于嗬嗬地哭了出来。僵持片刻,哥哥搀他的手,柔声说:“别哭了,下回我们到姑姑家去看。”康康抽泣着,说:“姑姑家又没有电视。”哥哥说:“姑姑家隔壁村上陶冶里,有个台湾人回来了,带了一台电视,还是彩色的呢,下回我们去姑姑家,让姑姑带我们去看。”康康说:“真的?”哥哥说:“真的,骗你干吗?”康康满心狐疑,问:“姑姑怎么从来没说过呢?”哥哥说:“就是最近两天的事,姑姑又没回来过。”康康说:“那你听谁说的?”哥哥说:“我们班有陶冶里的同学呀,他们说的。”康康相信了,抽噎一声,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哥哥笑笑,说:“傻子,这么远,现在怎么去啊?”康康想想也是,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呢?”哥哥说:“星期天吧,这个星期六我们就去,住在姑姑家。”康康心里巨大的空洞终于被弥补了些,无奈地答道:“好的。”哥哥说:“可以走了吧?”康康嗯了一声,跟着哥哥往前走。可是,几步之后另一个担忧又在康康心头生起,他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哥哥说:“不知道。快了吧。”康康说:“要是他们回来了,会不会又不让我们去看?”哥哥说:“不会的。”康康表示怀疑:“他们不是不让我们去新庄里看电视嘛。”哥哥说:“那不一样。”康康问:“为什么不一样?”哥哥说:“小新家在陶冶里又没有亲戚。”康康明白了,却仍然不能放心。他想,别的什么人呢,有没有亲戚在陶冶里?他从一张一张已知敌对的脸想过去,没有结果,于是他说:“要是这个星期天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就好了。”话音未落,自己就开始后悔了。果然哥哥又一次猛地甩开康康的手,厉声责备他:“你说什么?你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回来是不是?”康康连声否认着:“不是,不是的……”急得又要哭了,内疚使他如芒在背般焦躁。幸好,哥哥并没有深究下去,说:“走吧,回家吧,月亮出来了。”语气已经放平了,却没主动来搀康康的手。
月亮已经突破了云层的遮蔽,残缺地悬在当空。视野稍具了穿透力和层次感,原本隐匿在粥汤般稠浊的夜色中的景物虚弱地浮现出来,杨树后面麦田那明显低于水渠的黑色平面,水渠底部清晰分明的渠岸投影,目力下延伸得更远的白硬的路面,以及不远处从麦田的黑平面上突兀地隆起的一片黑影,那是公坟,公坟上连片的冬青和松柏。意识到这一点,康康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恐惧在短暂的忽略之后以更暴烈、更压迫的方式扑向他,把他的心脏撞出来,在身体外面抽搐似的剧跳。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落单了,况且他们竟然离公坟这么近!
哥哥感觉到了康康身体的僵硬与颤抖,说:“别怕。”但康康此时无暇顾及哥哥的安慰,他在竖着耳朵听身后,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却看不见人。于是他更害怕了,颤着声音,说:“哥哥,后面有人。”哥哥的身子一抖,停步回头看,紧张地问:“哪里?”康康说:“我听到脚步声。”哥哥仔细辨听了一会儿,说:“没有嘛。你不要吓人噻!”康康也沉住气听,果然没有了,说:“刚刚明明有的。”哥哥大声问:“谁啊?谁在后面?”没有人回答。哥哥又喊:“小武。”仍然没有人回答。哥哥说:“没有人,你心里别瞎想,就不怕了。”康康一边嗯着,一边仍然惊慌地不时回头看。哥哥说:“走吧,你走前面,我走后面。”康康犹豫着,警觉地打量着前方。几十步之外,杨树黑黝黝的影子和白亮的路面一齐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前方的危险看起来一点也不比后面少。但哥哥却在催促他:“走啊,走。”康康只好硬起头皮抬腿往前跨,一面紧盯着前方,一面继续竖着耳朵监听着后面。才走几步,他就又低声惊呼:“哥哥,你听。”哥哥显然也在竖着耳朵听,而且显然也已经听到了,飞快地回头,大声问:“谁啊?谁在后面?”没有人回答。
六
当公坟方向出现一闪一闪的光亮时,因为站得太久和寒冷,康康的腿已经发麻了。在之前的奔跑中他的棉鞋被汗湿了,此时阴冰冰的,脚趾冻得生痛。身上比脚上尚好一些,哥哥环抱着他,湿透的衬衣被身体焐干,不那么冰冷了,但露在衣服之外的部分,脸和脖子,以及因为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对哥哥的环抱而从袖管里露出来的手腕和手,却被冻得麻木了。他焦躁地一遍一遍问着哥哥:“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可问了也是白问,哥哥也不知道,哥哥毫无办法。他的心里还存着一个指望,就是小武他们,因此,他的问题在一遍一遍的聒噪之后在他的心里逐渐转变为:“小武小刚他们怎么还没看完电视?”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他怕哥哥骂他叛徒,他很担心,假使小武他们看完电视回来,哥哥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
那亮光忽明忽灭,沿着大水渠向这边飘来。康康首先想到的是鬼火,小武说的鬼火,不敢再看,把头窝进哥哥的怀里。
“是电筒。”哥哥说。康康抬头看。亮光更近了,哥哥说得没错,是电筒的光,在晃,射向麦田,停留片刻,又迎面射来,很亮,很刺眼。哥哥说:“有人来了。”语气显出兴奋。然后,仿佛是为了验证哥哥的判断,就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打破窒息的沉静传来,模糊不清,偶尔能听出一两个字:“……台湾人……见人就发金戒指……利益……要的是……那块海域……”有人来了!这人声显然比光亮更实在、更可靠,终于使康康那被恐惧撑过了头而反应迟钝的神经松弛、继而迅速地兴奋起来。
“喂,谁啊?”哥哥喊。电筒光射了过来,亮得康康睁不开眼。声音已经听得清了,惊讶的语气:“谁呀?半夜三更的。”另一个声音同样地疑惑:“不知道,像小孩。”第一个声音说:“过去看看。”电筒光的移动速度明显加快了,时不时地抬起射过来,垂下时就照见两条急速迈动的腿。
“谁呀?”来人走到跟前,问。电筒照在脸上,刺得康康眼前发黑。哥哥回答:“聪聪和康
康。你们是谁?”那人说:“聪聪和康康?谁家的?这么晚了在这里干吗?”声音陌生而严肃。另一个声音说:“好像是建树家的那两个。”那人噢的一声,电筒光往下垂去,问:“这么晚了在水渠上干吗?”哥哥说:“想去新庄里看电视的……”那人哼的一声,说:“胆子倒不小,一点点大的年纪,乌漆抹黑地赶这么远的路去看电视,娘老子知道吗?”哥哥没有吱声。康康的心中隐隐地不悦,他努力想看清楚他们,但眼睛花得厉害,只能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矮个子的声音要和善得多:“这么晚了,电视都快结束了呀,还去看?”哥哥低声嘟哝:“不去了。”矮个子说:“那跟我们一道回去吧。”康康等着哥哥说好吧,可哥哥却没吱声。矮个子说:“干吗?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们的,我是尚村的呀,我们正好同路。”
弟兄俩跟在那两人后面往回走。康康竖起耳朵听,听到的是前面两个大人沉重的脚步声,原来的那个轻微而飘忽的脚步声终于听不到了。
高个子说:“你们两个是瞒着娘老子偷偷跑出来的吧?”哥哥沉默不语。高个子得意地哼哼一声,说:“当心我告诉你家娘老子。”矮个子说:“娘老子还不在家吧?聪聪,你爸爸妈妈从医院里回来没有?”哥哥沉默不语。高个子问:“怎么?谁生病了?建树还是他老婆?”矮个子说:“哎呀,你不知道吗?他们家弟兄俩又大打了一场。”高个子好奇地喔了一声,问:“打到住院吗?嗨,亲兄弟两个,何至于弄到这样一日!为什么呀?”矮个子说:“为什么呀?就像共产党和国民党,你说为什么呀。”高个子说:“哥们儿,总归是兄弟呀……”矮个子哎地叹息一声,说:“一天到晚窝里斗,只知道把眼睛盯着那一亩三分地,看看人家新庄里,人家国新,那才是狠人,领着大家办厂搞副业,听说到年底每户可以分得不少钱呢。”高个子叹口气,说:“兄弟做到这种地步,祖宗要在坟里哭呢。”这时候,哥哥突然开腔:“放你娘的屁!”声音不高,却咬牙切齿。高个子回头问:“你说什么?”哥哥停了步,不出声。高个子说:“你怎么骂人?”哥哥针锋相对,说:“你瞎说什么!”高个子说:“我瞎说什么了?一点点大的人,凶什么!”哥哥毫不示弱:“你凶什么!”高个子威胁:“小赤佬,拎起来掼死你的!”哥哥说:“你敢!”矮个子劝高个子,说:“别跟小孩计较,他们要告诉娘老子的。”高个子说:“告诉好了,谁还怕他李建树不成?他李建树还蝗虫吃过界,吃到我们尚村来?再说,他这棵大树也倒了,倒在他自己弟弟的手里。”矮个子说:“哎呀,无缘无故的何必跟他结这个怨?再说,你跟个小孩斗什么气,传出去让人笑话。”高个子恨恨地点着哥哥的脑门,说:“有种,你有种别跟着我们,自己回去。”哥哥哭着说:“谁要跟着你,是他叫我们一起走的。”高个子哼哼冷笑,说:“旁边就是坟,小心鬼吃了你。”
康康见那两人往前走了几步,扭头看看黑黝黝的四野,再也忍不住,拖着哭腔说:“哥哥,我怕。”矮个子听到了,停住,回头说:“来吧,一起走,我带你们回家。”康康犹豫地看着哥哥,哀求:“哥哥,走吧。”哥哥对着康康的脑门来了一下,骂:“没出息的东西,要走你走!”高个子说:“来,那个小的,我们带你走,让他这个倔头货一个人留下。”康康迟疑着。高个子说:“来吗?不来我们可走啦。”向前走去。康康猛地甩开哥哥的手,追了上去。高个子摸了一下康康的头,弯腰搀着他的手,说:“还是这个小的识相,好,别学你哥哥,长大和你爸爸一样,也是挨打的命。”康康默不作声,屈辱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然后,他就听到哥哥在后面声嘶力竭地骂:“叛徒!”
责任编辑宗永平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