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遥

　　1

　　天空像一床沤烂了的棉被，风一挤，就下雨。物资交流会开始的时候，天晴了些。往日破旧而缺乏规划的街道塞满人群，好像一个姿色较差的女人因怀上孩子而变得雍容华贵起来。王四和他的媳妇一早切好肉，备好菜，揉好面，推着小车出去摆夜市。多日不见的阳光给一切罩上一层金色，坑坑洼洼的路上到处是水坑，暗灰色的水在阳光下也变得金灿灿。

　　遇到几个常去他们小摊上吃饭的人。

　　问王四：“出来了?”

　　王四说：“这天，保不准还下。”

　　王四和媳妇到了同心路十字街拐弯处，发现他们摆了多半年夜市的地方被两个外地人占了。

　　王四当时并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现在的人真会瞅便宜。王四和媳妇把小车推上路牙子。王四擦了一把汗，对那两个外地人说：“老朋友，我来了，你们腾一下地方吧。”外地人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王四只好又说：“这地方是我占下的，我每天都来这儿摆夜市，不信你们问他们。”王四用手比画了一下周围的人。外地人还是不说话。王四觉得这两个外地人好奇怪，怎么老不说话?一个雨点掉在他的后脖子上，王四哆嗦了一下，看看天空。太阳不清楚什么时候又不见了，大片大片黑色的云还没有连在一起，露出灰蒙蒙的网状的天空。王四又说：“这地方是我花钱租下的，你们另外找一个地方吧?”那个高个子外地人忽然说话了，声音很生硬，“你的话，我们听不懂。”王四十分生气，他想你们常年做生意还能听不懂我的话?“你们等着，”王四说着进了路边的水果店，对老板说：“我的地方让两个外地人占了，你去给说一下。”水果店的老板早知道外地人占了王四的地方了，前两天天气不好，王四没有出来，外地人就找准了这个地方。当时他觉得王四也没有出来，占就占了吧。现在王四出来了，外地人就该给人家腾了。王四一年出了二百块钱呢!再说，人家已经摆了多半年了。水果店老板走过去对外地人说：“你们腾一下这地方吧，占这地方的人来了。”外地人说：“你们不要老是和我们说这些话了，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水果店老板感到十分惊诧，心里想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占了别人的地方还装傻。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他不想多惹麻烦。

　　王四跟在水果店老板后面，听见外地人这样说，火气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说：“你们腾不腾?这是我的地方!”说完这句话，又有一个雨点落在他后脖子上，他的心里凉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有点空，可是水果店老板不再吭声，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都不吭声。他媳妇倒是跟过来了，而且也帮着说。但媳妇显然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什么都听不清。

　　王四此时希望雨一下子下大，谁也干不成了，都回去。

　　可是，云还是一块儿一块儿的，好像又有些分散了。王四对外地人说：“你们到底腾不腾?”外地人不说话，用扇子猛扇烤肉串的炉子。炉子里的木炭冒出一股股青烟，涩涩地聚一团。上面本来趴着一只苍蝇，被扇子一扇飞了起来，那个高个子外地人用扇子猛的一抽，蝇子掉在地上不动了。王四伸出一只脚，可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踹去，对准外地人的炉子踢出一半，又收了回去。他的媳妇拉他，说：“咱们今天不卖了，倒掉，白辛苦一天，明天早早出来。”王四用劲挣着，可是他的劲并不真正用上，所以被他媳妇拉得离外地人越来越远。旁边炸油条的人说：“别和他们闹了，这些人打架不要命。”王四嘴里还很凶，可是不再用力挣了。

　　但王四不甘心走，他从车上拿下一条凳子，坐下，点了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对准外地人的背用劲吐了出去。他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这地方，是我花二百元钱租下的。你们说说。”旁边的人们小声议论：“要是咱们这地方的人去了外地，就是自己花了钱占的地方，人家本地人让走，也不敢在。”还有人说：“为了几个钱，闹出点儿事不值得，看人家多凶，忍忍吧。”王四不希望昕到这些话，他的媳妇也不想听到这些话，他们希望周围的人给他们出气。他媳妇说：“给城建局打电话呀。给王局长打电话呀。”王四掏出一个很破的手机，开始拨号。每一次他向对方讲述现在发生的事情时，声音都很大，很理直气壮，可是不清楚对方怎样回话，他挂了电话的时候神情越来越沮丧，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针刺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瘪。

　　现在王四就盼下雨，雨一下，他就回。可雨一时三刻仿佛下不来，周围的人倒是越来越多。王四希望在周围的人群中发现几个认识的人。

　　这时街对面走过一个穿红背心的人，胖乎乎的，大老远就喊姐。王四的眼睛一下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对媳妇说：“你别拉我，我今天一定要把我的地方要回来。”红背心过来之后，王四的媳妇边和他说刚才发生的事，边狠狠地指着两个外地人，说：“就是他们!”红背心听了她的话，说：“姐，走。”他从王四的车上搬下一张桌子，放在外地人后面，领着王四和他媳妇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两个外地人说：“一百元的羊肉串，辣椒大点儿。”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两个外地人也愣住了。王四以为他疯了，想钱就是让风刮了也不能让他们挣呀?红背心说：“你不是想出气吗?咱们让他们给咱们受，累死他们。”王四便笑了，大大咧咧地对媳妇说：“给我开两瓶啤酒，要好的。”两个外地人低声嘟哝了几句，高个子推着小车走了，小车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剩下那个矮个子，又瘦又小，头上戴着一顶小帽，眼窝深陷，满脸络腮胡子，慢腾腾地烤着肉串。穿红背心的人对王四说：“你再去问他，看他腾不腾?”王四愣了一下，笑了。周围的人们一下紧张了，说，那个高个子是去叫人了。

　　王四过去对这个烤肉串的外地人说：“你腾地方吧。”外地人不动神色地继续烤着肉串。王四推了这个外地人一下。外地人扔下肉串也重重推了王四一下。王四冲进旁边的五金店，拿了一把铁锹冲过来。外地人看到王四拿着铁锹过来，从身旁的篮子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王四问：“你腾不腾?”外地人用刀子狠狠剁了一下桌子。王四的媳妇又去抱他，他一把甩开媳妇，用锹劈了下去，铁锹落下，离外地人还有一尺远时，外地人用刀迎上去，刀和铁锹撞出一个火花，又有一个雨点落下来，落在红红的木炭上，“嗤”响了一下。王四媳妇又抱住他，把锹夺下，说：“算了吧，咱们顶多把今天准备好的饭菜都倒掉，喂了猪。”外地人见这样，把刀扔在炉子架上，用劲扇火。王四又把媳妇甩脱，冲到外地人面前，把外地人的刀子拿在手里。他挥舞着刀子，大声对外地人说：“你离不离开?”那把刀子拿在王四手里，好像一个小孩玩着一件与他不相称的大玩具，好多人都看出了危险，往后边闪。外地人用手指着王四说：“你别动我的东西。”王四扔下刀子，用手抓住外地人的领口。两个人很快扭成一团，滚在地上。红背心和王四媳妇都冲上去，外地人被他们压在身下，拳头和脚在外地人身上落下，王四媳妇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把铁铲，朝外地人身上狠狠拍。旁边的人都喊，别打了，小心出人命。外地人被放开的时候，抓起地上扔的铁锹就朝王四头上劈去，王四赶忙转身跑，外地人追上去，王四的媳妇也

　　跑着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那个外地人独自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锹，显然没有追上王四。他把头上的小帽狠狠拽下来，团成一团塞在口袋里，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扔在一边，背上露出一片青紫色的淤伤。他面对看热闹的人狼一样嚎了几声，拾起他的刀子，在桌子上猛砍。此时，那个穿红背心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高个子外地人回来了。矮个子“哇哇”说了几句。高个子抓起铁锹和拿刀子的矮个子背对背站在一起，嘴里大声说着脏话，用铁锹比画着看热闹的人们，大声喊：“滚开。”高个子还用刀子指了一下水果店的老板，周围的人对他说：“你小心点儿。”水果店老板说：“关我什么事?”说完却溜回水果店去了。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王四一直没有再回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两个外地人又烤起羊肉串来。

　　那天晚上天一直阴着，始终没有下雨。因为是交流会，街上的人很多，新过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刚才这儿发生的打架事件，看到外地人烤羊肉串，爱吃的人都围过来买，那天晚上，两个外地人的生意一直不错。那天晚上，王四和他媳妇一直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街角拐弯处留下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穿羊肉的竹签，又尖又锋利，上面泛着一层油光，而前几天王四摆夜市留下的痕迹被几日来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就是卖羊肉串的。上午时分，下雨了，傍晚时也没有停。王四和卖羊肉串的外地人都没有出来。

　　2

　　第三天，太阳出来了，是几日不见的好天气。人像雨后的菌类一样从各种地方冒出来，连小巷里也都是人。王四和媳妇那天跑了之后到处讲那两个外地人的事，并给他们村里的亲戚打电话，说这儿正在开交流会，让他们来城里。王四和媳妇商量好了，今天去他们夜市摊上的熟人，一律不收钱。

　　下午，王四和媳妇却为什么时候去犯了点踌躇。应该说是越早越对，可是去得早了就暴露在明处了，毕竟前天打了人家了，人家要是报复?但去得迟了，让外地人先占上地方，又怎样往走赶他们?打算了半天，时间也不早了。王四和媳妇又叮嘱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和亲戚一定要早点儿去，等他们都答应了，他们才出去。快到摆摊地方的时候，王四让媳妇先过去看看情况。没几分钟，媳妇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地方又让外地人占了，人家已经卖开了。”王四后悔自己出来得迟了。他对媳妇说：“咱们等一等吧?”媳妇说：“我看咱们别做这生意了，钱挣不多，净惹气。”王四说：“地方我一定得要回来。你去附近看看，看到咱们的人就叫住他。等人多了咱们一起过去。”王四找了一个熟识的门市在那儿等着，媳妇去看人。大约半个多小时，那些说好的人大部分来了，光男的就有十几个。王四说：“让女人孩子也去，咱们不是去打架，咱们是去和他们讲理。”

　　王四领着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向他以前摆夜市的地方走去，他的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要收复失地的将军。

　　到了街角拐弯处，王四果然看见那两个外地人在烤羊肉串，旁边围的人还不少。王四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花钱租下的地方，别人占了挣钱，他想一定要把这块地方要回来。

　　这次，王四并没有直接过去和外地人吵，而是领着一群人从马路牙子上上去，在水果店和羊肉串摊子中间放下他的东西。他说：“咱们今天先摆在这儿，看他们识不识趣?”媳妇昕他的，和他把东西摆下。外地人看见他领着一大群人过来，而且在他们背后摆下摊子。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高个子还在不动声色地烤着，矮个子冲进水果店，拿起电话用维语大叫。水果店老板不敢拦他，只好看他白打电话。

　　王四把摊子摆开，招呼他的人坐下。很大声地说：“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王四的两个灶，一个架上锅煮水下面，一个锅油“吱吱”响着炒菜。

　　一些顾客过来，买了羊肉串见后面有炒菜和面食，便到王四摊子上坐下。王四见有顾客，心里有些意外，这些顾客又是先买了羊肉串的，他心里疙疙瘩瘩。他想，再等等，外地人要是还不给他腾位置，他就动手把他们的东西搬走。

　　时间不长，炒菜的王四听到耳边到处都是外地话的声音，他一抬头，发现烤羊肉串的两个外地人旁边足足又来了十个外地人。王四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水果店的老板也看到了这么多外地人，忙打110报警。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城有这么多外地人，平时街上见一个，都是脸膛黝黑、高鼻子、深眼睛、络腮胡，不在一起比较，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这些外地人手里都拿着肉串，自己很随意地在炉子上烤着，很大声地说话，并不看王四，而是看街上过来的漂亮姑娘。

　　王四不再抬头，只是很用劲地炒菜，炒瓢里油火翻滚，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起冒。王四觉得自己的菜真香，香得他直流口水，王四这时真想吃自己炒的菜，叫上媳妇一起吃。王四不清楚人们为啥爱吃羊肉串，那东西一股膻气，又容易致癌。

　　客人们吃饱了饭，男人们退到一个桌子上，围着打牌。女人们被孩子吵得跟着过来的一个耍猴的去看了。王四真的给自己炒了一盘过油肉，打了个碗托，开了两瓶啤酒，招呼媳妇坐过来吃。王四边吃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赶交流会的人流。觉得自己为什么不去赶交流会呢?一年才一次，今年听说请来了赵本山。还有杂技、飞车、碰碰车、跳脱衣舞的。赵本山是多有意思的一个小品演员，每年只是在春节联欢晚会上才能看到，他真人就是那个傻样子吗?还有那些跳脱衣舞的女孩子，她们就不害羞吗?当着那么多的人一直跳，多累啊!她们肯定是被人骗出来的，有人还说是买来的，公安局就不管吗?王四觉得自己应该亲自看看去。以后别人再来他这儿吃饭的时候，他可以讲给别人听，肯定能多招徕些顾客。

　　王四为自己可惜完，又为那些外地人可惜。你们大老远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赵本山是东北的，也不是你们外地的，你们肯定也没有见过。再说，这座小城可是一座有历史的小城，那么多景点你们不看走了会后悔的。

　　王四两瓶啤酒喝完了，那些外地人也没有过来找他麻烦。王四想，我前天打你了，谁叫你不讲理，你叫来人怎么不过来呢?王四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喝一瓶啤酒，等等这些外地人，看看他们有什么戏法。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走南闯北，卖个羊肉串，挣不了大钱，也被人瞧不起。自己摆夜市是和媳妇在一起，他们一帮子男人出来，有什么意思?大街上的那些漂亮姑娘只能看看，谁吓唬谁呢?王四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觉得肚子里一片燥热，他希望那些外地人早点过来，砸了他的摊子，他好领着他的媳妇看赵本山去。那些外地人却没有一个看王四，他们把手中的肉串烤完吃完，摸摸油光的嘴三三两两走了。王四的那些亲戚朋友们打完一局牌，看看王四没有动手的意思。也三三两两散了。

　　又有顾客过来吃饭，王四炒菜，媳妇开酒。

　　王四本来今天抱着一定要把地方占住的打算，东西准备得不少。亲戚朋友们吃了半天，大概只吃去三分之一。现在有顾客吃，他就想卖完。而且王四发现，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摆在后

　　边就没有人吃，交流会的人真是多，村里来得更多，是人就要吃饭。不愿回家吃，就只好在外面吃。尤其是村里来的，图便宜省钱，更喜欢在夜市的小摊上吃。好多人买了羊肉串直接就坐到他桌子边，吃菜，吃面。也有些人坐他这儿喝啤酒，要羊肉串。

　　那天晚上，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王四把准备下的东西都卖完了。他很后悔前天和外地人打了一架，又碰上第二天下雨，准备的东西坏了。那天要是不打架，可能也把东西卖完了。

　　王四去回的时候，外地人还在卖他们的羊肉串，今天他们的生意真好，两个外地人的兴致特别高。王四想，这么晚了，他们还不回家，还没有吃饭，自己吃过肚子还隐隐约约有点饿，他们就这样一直站着，有六个多小时了吧?王四看前天和他打架的那个小伙子，虽然满脸胡子，顶多也就是十八九，在家里，还是个孩子呢!衣服也穿得不好，衬衫裤子都是那种十几块钱一件的地摊货，脚上穿着一双蓝塑料拖鞋，前天和他打架的时候大概也是穿着拖鞋，要不怎么一下就摔倒了呢?王四觉得有些难为情，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一个有五岁孩子的父亲了，怎么和一个小孩子打架呢?这个外地人的脚，黑不说，上面还粘了些白色的泥巴，像那些人们随处大小便又被小孩和卖假证件胡乱涂写的墙壁。王四想，做生意呢，又是卖吃的，怎么不弄得干净些?他又看那个高个子的脚，也是这样。王四还想，他们晚上去哪里住呢?旅店肯定是有，因为他们白天还要穿肉串，但一定是那种价钱很便宜的鸡毛小店。

　　王四觉得这些外地人尽管凶，但是他们出来也确实不容易。听说他们一出来就是一年，过春节时才回去一次。他觉得和他们打架真没意思，不就是二百元?再说，他们开完会就可能走，要是打出点儿事来就更不值得了。

　　3

　　第四天，王四出来的时候，争地方的念头不强了。他想世界上的钱多呢，哪能一人挣完，凑合着挣点能过去就行了，他打算把摊子就摆在外地人的后面，反正他们烤肉串也占不了多大地方，自己多辛苦一会儿，也能把东西卖完。

　　当王四到了街角拐弯处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外地人不在，他们烤肉串的东西也不在。王四又在他原来的位置摆上了他的摊子，他长长出了口气，但他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占了外地人的地方。

　　开始有人过来吃饭，王四炒菜。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昨天这儿不是有一个卖羊肉串的，怎么今天没有出来?”王四心里觉得有些不安。而且随着炒瓢的翻动，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安。等一轮菜炒完了，他对媳妇说：“你看一下，我上厕所。”王四去了厕所，解开裤子却尿不出来。他抽了支烟，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安。

　　等他到了摊子前，那两个外地人就站在他媳妇对面，他们的小车戳在他摊子前面。媳妇脸色苍白，一个劲地说着什么。王四一紧张，又觉得尿紧了。他跑过去，一把拉开媳妇，对那两个外地人说：“你们要干什么?”高个子外地人对矮个子外地人说：“就是他打的你?”矮个子外地人点了点头。王四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挨了一下。他感觉不到疼，只听见自己媳妇的尖叫。然后他看见高个子外地人推起他们的小车，朝他的摊子上撞去。他往旁边一闪，他搭好的摊子散了，那些切好的凉菜撒了一地。外地人推着小车碾过他的凉菜。那些刚才还焕发着诱人光泽的菜刹那失去了生命的颜色。紧接着他的汤锅倒了，满满的一锅开水洒了出来，在地上冒起一大片白气。吃客们像香港警匪片中那样，四散逃离。王四的媳妇喊：“你们还没有给钱呢?”

　　眼前的这一切王四都不相信是真的，直到开水溅上了他的脚，他也像那些吃客们那样逃到一边。他看见外地人砸了他的锅，砸了他的桌子和凳子。他的媳妇站在中间跺着脚大哭大叫，然后滑倒，坐在一摊稀泥一样的烂菜上，像一只护窝的老母鸡。

　　直到值勤的警察过来，才制止了这两个疯狂的外地人。但警察并没有像王四媳妇希望的那样抓走这两个外地人。他们说：“你们砸了人家的摊子；得赔钱。”外地人说：“他们前些天还打了我们呢”警察说：“你们是警察还是我们是警察?”外地人没有回答，推起他们的车子，临走的时候还说：“明天我们还来。”奇怪的是警察并没有制止和阻拦他们的离开。他们一走，警察也就走了。周围的人群围上来，帮助王四他们收拾那些已经破破烂烂的东西。这时，王四的腿才抖了起来。他说：“这些人这么凶!”他把媳妇抱上小车，对那些收拾的人说：“那些破东西我们不要了!”

　　王四和媳妇回了家，两个人想起刚才的事都很害怕。媳妇说：“咱们明天不出去了吧?”王四说：“东西都没了。”媳妇说：“那就这样了?”王四说：“我头疼。”

　　这天晚上，王四和媳妇都没有睡着。他们想起自己自从摆开夜市摊，辛苦是辛苦了，但手中的钱多了，本来两人想摆上几年，手头攒些钱，开一个门市。现在地方却被外地人占了，二百元钱的地盘费白出了，东西也让外地人砸了，两人越想越气。王四说：“我豁出去了，明天我找他们去。”媳妇马上抱住他说：“那些人命都不要，你也不要命了?要不咱们雇个打手，去给咱们出口气。”王四说：“亏你想得出来，万一出点事，咱们还不是跟着受牵连。”媳妇说：“那咱们也得吓唬吓唬他们。要不，咱们打印些传单张贴散发出去，谁能把这两个外地人赶走，咱们出一千元钱。”王四说：“你疯了，谁会帮你干这种事去呢?再说，这种传单能随便发吗?”媳妇说：“那你说怎么办?”王四说：“咱们明天想办法。”

　　天亮之后，因为今天不出去摆摊，用不着准备东西，王四和媳妇都没有事儿干。王四说：“咱们去看赵本山的小品吧?”媳妇说：“贵了吧?”王四说：“再贵咱们这辈子不也就看一回?”媳妇便去换衣服。

　　交流了几天，孩子第一次跟着他们出来，很兴奋。到了影院门口，一张票八十元钱。媳妇又心疼了，说：“两人一百六，能给孩子买身衣服呢，别去看了。”王四也觉得有些贵，两人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不看了。交流几天了，还没有去看看呢，两人打算随便转转。

　　可是，他们一看到街上那些摆摊的红火的生意，两人的气就又起来了。媳妇说：“那些城建大队的，对咱们那么凶，可是也不管管这两个外地人。”王四说：“人还不都是欺软怕硬。”他们走到超市门前面时，看到有一个孩子跪在地上，前面摆一个小盆子，里面有些硬币和毛票。他说：“我有办法了。”

　　他们那天给孩子买了一身衣服，领着孩子坐了一次过山车，孩子喜欢那些用气吹起来的塑料玩具，他们给买了只老鹰。

　　傍晚，他们又要去那个摊位。走时，孩子要跟着他们。媳妇想领，王四说：“咱们这是和人去斗气，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别领孩子了。”媳妇想了想，也对。两个外地人在卖羊肉串，昨天晚上他们被砸烂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王四叫过三个乞丐，对他们指了指那个摊子说：“我给你们每人十元钱，你们一看到有人去那儿买羊肉串，你们就也过去买，肉串你们吃，最后，我再给你们每人十元钱，买肉串剩下的钱也归你们。”

　　三个乞丐都很高兴。

　　王四和媳妇躲在一边看。

　　一会儿，有两个很时髦的女孩子过去买羊肉串了。三个乞丐马上也过去买。女孩子看见这三个乞丐，捏着鼻子走了。她们一走，乞丐也不买了。王四和媳妇乐得直笑。又一会儿，一个小孩嚷着要羊肉串，这次只过去一个乞丐，小孩的妈妈领着小孩离开了。这样几次，外地人发现了蹊跷，大声呵斥这几个乞丐让他们离开。乞丐们理直气壮地举着手中的票子让他们给烤羊肉串。外地人问他们要多少。一个说：“五毛的。”一个说：“一块的。”还有一个说：“我也要一块的。”外地人给他们烤，烤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再来买。但是外地人很快把这几个肉串烤完了。乞丐们拿上羊肉串不走，就在他们摊子前边慢慢吃。外地人让他们走开，乞丐不走，大声嚷着说吃完要是好还要买。

　　但是外地人没有多大耐心，那个高个子胳膊一挥，大声说：“给我一边去，你们再买我也不卖了。”三个乞丐不走，他便下了马路牙子来推搡，边推边说：“跟我玩这个，滚一边去。”乞丐们见他厉害，乖乖到一边去了。王四正想下一步该怎样，乞丐们都不见了。王四的三十元钱白花了。媳妇说：“我看咱们还是算了，交流会也快完了，一完他们可能就要走了，别再惹什么事了。”王四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媳妇说：“走吧?”王四说：“再看看。”他看见不一会儿，买羊肉串的人多了。有几个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烤好的肉串，最少每人五元钱的。还有几个在那儿等。王四觉得这些钱本来应该都是自己挣的，可是都让该死的外地人挣了。最后，他走的时候，目光还粘在那个摊位上，恋恋不舍，恨恨不已。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看孩子的奶奶在门口慌慌张张地等着，见他们回来，问：“孩子呢?”王四说：“我们没有领呀!”奶奶拍着大腿哭着说：“糟了，孩子丢了。”王四媳妇一听身子就软了。王四还算镇静，问：“孩子什么时候走的?”奶奶说：“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去了，我还以为你们领上他了。”王四说：“哭什么哭，咱们找去呀!”他们一家人到了大街上，街上都是人，媳妇和奶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喊孩子的名字。他们先去以前摆摊的地方，没有孩子，那两个外地人在烤羊肉串。他们决定分头去找，这时，街上出现一股人流，往公园的方向走，嚷嚷着说一个小孩掉进公园的鱼池了。王四他们也随着人流往公园走，街上人太多，一下走不过去。王四急得直骂娘。

　　到了公园的时候，里面也都是人。王四他们急急往游泳池边赶，拨开围着的人群，王四的媳妇一眼看见游泳池的水泥栏杆边放着一个孩子，游泳池里漂着一只塑料充气老鹰……她尖叫着倒了下去。奶奶也晕了过去。王四觉得满世界都是人，都往他脑子里挤。他浑身燥热，身子涨得要炸开，他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

　　王四拨开人群，冲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好像拿着一颗避水珠，街上水一样的人流从他两边分开。他冲进一家肉店，拿起他们的刀子，肉店老板什么也没有说，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王四没有想到自己也可以这样。他冲到自己摆了半年多的夜市摊前，从正面把刀子直直刺进了那个高个子外地人肚子里，然后又拔出来，冲那个矮个子外地人头上砍去，矮个子外地人惊恐地尖叫。王四看到太阳在他眼前炸开了，雨大点大点落下来，终于下雨了。他看见这两个外地人的脚，还是又脏又黑，一样的塑料蓝拖鞋，都开帮了。王四大声地哭：“孩子!我的孩子!”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