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山色千万状 潮声朝暮时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5058
陈仲义

  饮水

  西川

  我在凉爽的秋天夜晚饮水

  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可能

  一杯清凉的水

  流遍我的全身,整个的我

  像水一样流遍大地

  一杯清凉的水犹如一种召唤

  多么遥远,远过

  太阳系里最晦暗的星辰

  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

  一杯清凉的水使我口渴

  多年以来我习惯于接受

  生活的赐予太丰富了

  有时像海水一样,不能喝

  但是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

  我可以饮下泥沙、钻石和星辰

  探向水槽的马头

  在水面停住,沉入水池的小鸟

  被水所吸收

  我像它们一样饮水

  我重复的是一个古老的行为

  回溯上亿年的时光

  没有一场风暴经久不息

  宁静远为深刻

  像这水;我饮下的是永恒——

  水是生命,也是智慧

  高蹈精神回归本源

  “我在凉爽的秋天夜晚饮水/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可能。”水是生命的基础,水参与人体的新陈代谢,参与食物消化、吸收和输送营养。但是一开始,诗人就断然否认水的生理需求,显然是透示——“饮水”在这里。已然不再是日常生活层面上的一次身体消费,而是别有意味。接着是诗思陡然升起:

  一杯清凉的水

  流遍我的全身,整个的我

  像水一样流遍大地

  它让我们想起早年江河的名句:我身体垒满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两者都自觉地、一致地将主体的“小我”与客体的“大我”,紧密铆接在一起,略有不同的是,后者是与意识形态上的祖国相依为命,前者是与自然范畴的“大地”发生关联的。小小的一次饮水,打开了身体与大地的通道,它的清凉、它的流遍,隐含着作者某种追求意愿:至少有着——让我像水溶解在大地的阔大襟怀吧?这样的襟怀,总是与高蹈的情怀为邻的。

  没错,“一杯清凉的水犹如一种召唤”。水继续上升为一种信号、一种感召,一种仰望。它的遥远,好比太阳系里最晦暗的星辰。因清凉反让我“口渴”,因晦暗反让我强烈。多年来,生活赐予我们太丰富了,泥沙俱下。有时候,是不能喝的,就是说,“饮水”也是必须有所选择的,正像浩淼的海水,是无法豪饮的。但是,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在这特定的时机里(而不是一切时间),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在精神和伦理的层面上,甚至:

  我可以饮下泥沙、钻石和星辰

  泥沙、钻石和星辰是永恒的物质,它所代表的精神含量,已成为水一样的流体,所以能够被饮用、被吸收、被营养。这就好比“探向水槽的马头”“沉入水池的小鸟”,如此自然地亲和大地,又如此和谐地完成生命循环。我像它们一样饮水,同时我又被水所吸引,我所做的正是在“重复一个古老的行为”。注意,什么是古老的行为呢?就是《击壤歌》所吟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泥沙、清水,大地、星辰,这些自然原始的元素,一一像水,进入体内了。它是作者基本的营养、根基,作者以这样从容的气度,笃定的神情,给予阅读者一种回归源头的牵引。

  非常有意思,大诗人希尼也有一首《饮水》诗,它的主题鲜明指向饮水动作中的大地伦理:又一次/我低下头伸嘴去喝水,/忠实于杯上镌刻的忠告/嘴唇上掠过;“毋忘赐予者”。“饮水思源”——人类与动物每一次低头饮水动作,无不反复确认水与大地的源头性真谛,及其隐含着俯首感恩的意思。

  回溯人类生命的发生史,纵然那些经久不息的风暴,终归也要化为心灵的宁静。水为生命,水为智慧,水为永恒,水为基础,那就让我们继续酌饮吧,在明净的回归里,在心灵的洗涤中……

  塑料袋

  于坚

  一只塑料袋从天空里降下来

  像是末日的先兆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光明的街区

  一向住的是老鹰月亮星星

  云朵仙女喷泉和诗歌的水晶鞋

  它的出生地是一家化工单位

  流水线上没有命的卵子父亲

  是一支玻璃试管高温下成型

  并不要求有多少能耐不指望

  攀什么高枝售价两毛钱提拎

  一公斤左右的物品不会通洞

  就够了不是拽着谁的手鼓囊囊地

  垂向超级市场的出口而是轻飘飘的

  像是避孕成功从春色无边的天空

  淫荡地落下来世事难料工厂

  一直按照最优秀的方案生产它

  质量监督车间层层把关却没有

  统统成为性能合格的袋子

  至少有一个孽种成功地

  越狱变成了工程师做梦也

  想不到的那种轻它不是天使

  我也不能叫它羽毛但它确实有

  轻若鸿毛的功夫瞧

  还没有落到地面透明耀眼的

  小妖精又装满了好风飞起来了

  比那些被孩子们渴望着天天向上的心

  牢牢拴住的风筝还要高些

  甚至比自己会飞的生灵们

  还待得长久因为被设计成

  不会死的只要风力一合适

  它就直上青云

  物象,何以起死回生

  一只塑料袋从天而降,对于正常的生活秩序来说,只是一道细小的擦痕。在一般人心中,也不过如一阵风吹过而已。然而,在诗人敏锐的视野里,这一“起因”,则“小题大做”到“末日”的程度,塑料袋对“光明街区”的侵扰,“光明”所代表的势力、文明和高贵(那里住着老鹰月亮星星云朵仙女喷泉和水晶鞋),两者形成一种小与大、丑与美的对峙。由于对比的突兀和悬殊,构成了奇特的阅读张力。而“光明”一词所暗含的讥刺,和“末日”来临的有意夸大,使一只轻飘的塑料袋俨然成为一个严重事件。诗,就此展开它的戏剧化过程。

  从第6句到第12句,是写这个“明白飞行物”的身世与功能:塑料袋诞生于流水线、低廉的工业化制品;在实用的层面上,它负载一公斤左右的物品。不过,在想象力的层面上,诗人倒形象地将它比做避孕套,“从春色无边的天空淫荡地落下来”。相当的准确生动,以此冲淡前面几句近乎产品说明书。

  接下来道出事件原因:在优秀工艺操作和层层监督之下,有塑料袋这么一个“孽种”,成功越狱出逃,“变成工程师做梦也/想不到的那种轻”。罪孽而放荡的聚氯乙烯,此时,脱离前面的道德评判,在诗人审美眼光青睐下,竟变得有些异样起来。当然,“不是天使”“也不能叫它羽毛”,但它却拥有“轻若鸿毛的”轻功呀。好一个“透明耀眼的小妖精”!

  快落地的小妖精,不甘身亡,“又装满了好风飞起来了”,比风筝还要高些。在此,要特别提醒读者注意,诗人的价值判断第二次来了个90度转向。原来是出逃的囚犯、末日的先兆、淫荡的信使、污染的症侯,低贱的制品,现在,经过“好风”的鼓动,不仅没有呜呼哀哉,反而越发升腾。塑料袋的败坏功能得到了“纠偏”:那些“渴望着天天向上”的幼小心灵们,受到它“高飞”的鼓舞。呵呵,多么绝妙的废物利用啊。

  戏剧性的巧妙周旋,于坚的确把死物给写活了。

  然而还不够。诗人顺势再悄悄来个90度转向,这是最致命的:“因为被设计成/不会死的只要风力一合适/它就直上青云。”“不会死的”,断

  然的判词。这一来,问题就显得特别严重。虽然表面上,塑料袋只是一只轻若鸿毛的废物,但它的内部结构(超稳定的化学链条)是能够“待得长久”的、是有生命力的极其顽强的“老不死”。塑料袋,它代表着工业污染、环境污染的信号弹——它的顽强、难以处置和生生不患,意味着技术主义的强大和独裁、对人类生态造成严重威胁,只要一有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它将造成真正的灾难,而不仅仅是开头所预示的“先兆”。

  在一个(而不是上次)污染的“先兆”来临之前,诗人已经尖锐地敲响生态警钟,没有僵硬的训诫,而是架设艺术的布局。在赋予枯燥物象以“起死回生”的三度转换中,全诗充满着讥诮。

  于坚有一种叙说能力——将死物说活。

  红灯亮了

  杨黎

  红灯亮了

  远方的小丽

  红灯亮了之后

  又熄了

  红灯熄了之后

  又重新亮了

  一盏普通的红灯

  高悬在空中

  那远方的小丽

  红灯熄了以后

  又重新亮了

  红灯亮了

  动询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声音,也可以充当意义的“领唱”

  读者一定十分纳闷,为何挑选这么一首对眼球不构成刺激,对心智也不形成挑战,寥寥几行的“口水诗”呢?全诗读下来,像是小学阶段的“童声”,或者变相顺口溜?

  全诗只有13行,62个字,出奇的短和少,且重复的地方不少(占50%),这需要作者很大的冒险精神。围绕着灯亮6句与灯熄4句。形成听觉大干视觉,至少是相互等同的一种声音循环吧——灯亮了、灯熄了、灯亮了、灯熄了。如果你要从灯的闪烁中,去寻找其间的微言大义,我劝大家还是暂时先打消这种“动利”念头,仅仅把它当做一股语流——语言的流体来看待好了。

  应该说,这首诗与其他语感诗写作的最大区别是,这首诗在本质上是声音的运动、声音的漂流。反复几遍以后,你会感觉口唇有一种快感,作为该诗的推动力,极单纯的复沓形式,将声音的层面彻底突显。亮与熄的交替转换,是语调、语气、语势的自然体现,也是音质、音响在美感上的一次检阅。诗歌如若获得这样的声音效果,一种形式上的感染也就够了。为何必须具备重大意义呢?有足够的形式乐感,也就有不可小觑的意义了。

  而如果按照老的阅读方式强行索解。人们会注意到,先后两处镶嵌在灯亮、灯熄之间有一句“远方的小丽”——其符号的象征意义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以大约可定的女性或目标来讲,于明灭、亮熄的关系中,可不可以理解为希望与绝望、浮现与消逝、亲近与疏离的意义指向?如果能够成立,那么,声音与意义就取得双手联奏的效果了。

  杨黎是第三代语感的倡导与推动者之一,他的代表作《冷风景》《怪客》,有对法国新感觉派罗伯·格里耶的模仿,它最初“发动”的语感写作所带来的口语大潮不可低估。然而,人们只注意到语感与生命本真、语感与言说几近同步的关系,却忽略语感的另一重要功能,即语感完全可以代表诗的声音,换句话说,它完全可以外化为一种以音质音响为主导特征的“语流”。这种“形式声音”完全可以成为诗的内涵。确切地说,声音完全可以“领衔”于内容。

  笔者很早注意到杨黎青睐声音在诗歌中的作用,比起《高处》、比起《A或B》,《红灯亮了》在这方面特别精干,尤其在声音与意义的互动上更为辩证。艾略特在谈到有关诗歌的音乐性时说:有时我们读到一些诗,会先为它们的音乐性所打动,然后想当然地领会它们的意义。他举爱德华·李尔无意义的诗作为例子,比如《锣声有一个发亮的鼻子》是忧伤的民歌,我们欣赏它极强的音乐性,也欣赏它对意义不负责任的情感。实际上,无意义并不是没有意义,它是对意义的戏拟,而这就是它的意义。

  依此来看,《红灯亮了》,亮在它的声音,诗中的声音完全可以脱离意义层面,成为独立的“部门”,同时,又在统一的语境下,与意义构成若即若离的关联,成为会思考的声音。

  多年来,由于现代诗漠视诗的外在音乐性,不断放逐诗的声音,使意义“独断专行”,因而重温伯克兹在《指定继承人》中所说的是有意义的:“好的诗歌是对声音和意义的一种复合性认可……声音是意义的一种,意义也是声音的一种。意义对应于心智慧,声音对应于心境。”强调声音,有时让它领衔主演,是为了某种纠偏和形式需要。当然,声音与意义能互为辩证,则美满多了。

  在意义的殿堂里坐久了,不妨换一换位置,来到露天吧。

  这一生

  张子选

  这一生等过一个朋友

  这朋友我没见过面

  这朋友死了不少年了

  不少年以后

  想要不再等下去

  已不能够

  这一生骑在马上四处走了走

  经过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

  最终还是回到了赛什腾山的

  一块块石头上

  这一生就醉过一次

  又漂亮又听话又伟大过一次

  那一次爱我的女人已不再年轻

  这一生马们都那么难以驯服

  后来又都一匹匹地被骑垮了

  这一生只从马上摔下来过一次

  爬起来半天又想了想

  牙齿一颗颗地掉光了又接着想

  动词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一个人的一生如何呈现?好写又不好写。形象概括者如臧克家用泥土写“三代”;抓住细节者如张小静用“碗”,盛《一辈子》。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张子选独独选用5个动词——等、骑、醉、摔、想,描绘自己的一生。5个动词,分别率领五个人生时段。

  “这一生等过一个朋友”,“等”和“等过”的过程,蕴涵作者对友谊、友情的深刻理解,朋友是精神上的,纵使从未谋面,但能达到“一直等到死”的程度,可见其分量之深之重。毕淑敏说:“朋友像瓷器,越老越珍贵”。况且还是唯一一个呢。物以稀为贵。人的一生,如能等到、得到一知己,真是足矣!当然,这一等,也可以扩张为对人生“目标”的孜孜以求。

  “这一生骑在马上四处走了走”,“骑”字带着几许漂泊、几许沧桑感,“走了走”带着随意和散漫,但都不失为一种自由潇洒的风度。诗人不断地行走、行走,最终还是要回到赛什腾山,一块块石头上。永远的家园意识,永远的游子情结,在宽厚的宿命论笼罩下显得相当平和。

  “这一生就醉过一次”,一个醉字,虽然短暂,却浸泡多少甜蜜幸福,因为只收获一次真正的爱情,所以动用了“漂亮、听话、伟大”的修辞,且是在年纪不轻的时候,它的唯一和难能可贵,只有性情中人才能道出。

  “这一生马们都那么难以驯服”,诗人把马当做伙伴。马们陪他度过困苦时期。与“马”相依为命。“马”既是他的精神寄托,又是他的写照。这一段,再次出现“骑”字。与第二段相呼应。不同的是“后来又都一匹匹地被骑垮了”,骑与骑垮、难以驯服与被驯服双向互动,暗示了人生路上的艰难拼搏。或许可以这么说,5个动词中最重的一个“骑”字,是这一生的起重与天平。

  “这一生只从马上摔下来过一次”,“摔”道出挫折,但紧跟着一个“想”字,表示了对人生的思考、反省。人生是一种可食用的东西,诗人希望他

  的人生通过岁月积累,慢慢咀嚼,将“这一生”变成精神食粮。哪怕牙齿一颗颗地掉光了,还要“接着想”。“掉光”突出岁月无情,又体现了现实情景。人会一天天地变老,直到用牙床来品味人生仍不停止。这种“咀嚼”的精神,是接近大彻大悟的前提。

  诗人孤独地总结着自己内心的酸甜苦辣。最后用一个精当细节——掉牙“咀嚼”,来启迪人们,要顽强而韧性地面对生活。感谢张子选,他用5个动词为我们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

  如果再对照宋晓贤同题材的《一生》,那也是蛮有意思的:

  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被重视/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排队买米饭,看见打人/排队上完厕所,然后/按次序就寝,唉/学生时代我就经/了多少事情/那一年我病重,医院不让进/我睡在走廊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泪水排着队走过/夜//后来恋爱了,恋人们/在江边站成一溜儿/排队等住房、排队领结婚证//在墙角久久地等啊等/日子排着队溜过去/就像你穿旧的一条条小花衣裙/我的一生啊,我这样/迷失在队伍的烟尘里//还有所有的侮辱/排着队去受骗/被歹徒排队强奸/还没等明白过来/头发排着队了/皱纹像波浪追赶着,喃喃着/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排着队去远方

  宋晓贤用非常具体的、且具典型特征的“排队”,来表现一生,带着强烈的时代色彩及微讽语调,宋的串联铺张和张的动词“点击”,各得其所、各有千秋。

  在古代

  翟永明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它们都是五笔字型

  它们站起来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穿过墙

  穿过空气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现在你正拔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数字化时代的回眸

  数字化时代,人们真是享不尽它的“荣华富贵”、高效便捷。不是吗?那一丝丝细长线,接通万里外的心跳,省却了多少失眠之夜;那键盘上即兴跳动的激情,虚拟中几番折腾,竟然结成正果;小小屏幕,一闪一闪地链接,取代千古以来山重水阻、长亭短亭;甚至一次绝望的拖动,瞬间便完成七彩人生。

  浸淫于这样快速便捷的时空,多数人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只有少数清醒者看到它的负面。他们心目中依然葆有一隅“蛮荒”时代,或古典时期的记忆。那是撵一把油纸伞在幽巷中寻寻觅觅;那是逃出玻璃幕墙后,照一泓碧水时的出神。

  信息爆炸时代,高频率时空情感传递,一个重要的日常手段,就是依赖QQ、“幽香”、聊天室、短信,再高雅一点,就是写写诗。对于内心敏感的诗人来说,他不会像一般时尚,停留于受用的满足和快感里,他还要本能地“退回去”,退回到遥远的原始想象,为我们记存那挥之不去的乡愁。

  这是一次从长长的乡愁里,发出来的“波特”,充满时代的变迁和回眸中的挽留。

  是的,在古代,每写一次信,却不知道下一次约见的地点,虽然巨大的时空阻隔,制造诸多麻烦,不过反过来,倒增加情感的复杂系数和考验难度,那不是愈发弥足珍贵吗?而现在,因特网的传输,几秒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实在太小菜一碟了,以至于会产生像诗中所断定的“并不关心”——这样无所谓的后果,孰喜孰忧?

  在古代,只需“抱一抱拳”作揖告别,一个熟悉的动作,便会眉目传情、传递心照不宣的“后会有期”,这是以少胜多、含而不露的友谊和爱情古笈。而现在,漫天飞舞的信息,像无数补丁围追堵截你,不管是歇斯底里,还是心平气和,咋都不起作用了?对比乏下,方显出古典方武是多么言简意赅,而又意味深长啊。

  在古代,人们要成为诗人,需要多少艰难困苦的努力(穿过墙、穿过空气、穿过酒),诗仙是那么好当的吗?!最后都碰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而现在,随便涂鸦发送,只要带着肢体味道,灌注器官体香,让某个部位颤抖,便会引起全世界惊悚。这么个一蹴而就的写法,比起前贤们,是不是显得过于轻巧?女诗人的针砭,在温婉中闪烁寒光。

  是的,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注意,人称改换了,作者以“我们”的姿态,坚定树起古典主义)。她精心选择了一个细节——并肩策马,我们走了几十里,低头微微一笑我们又走了几十里。于此做出了充满感性形象的含蓄诠释和引领。在速配的生活与日益便捷的写作面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倡一点古典时期——邪种“慢”、“长久”、“积淀”、“散淡”,诸如此类的修身养性?这些古人的美德、品位,在数字化的淹没中,难道就这样全面消逝?也许,正因为有太多数字“爵士”、数字“踢踏”、数字“光影”到处充塞,我们的女诗人才特别自己点播“渔舟唱晚”。

  写完这篇短文后,顺便上网。偶然间,见着一个叫liu2的人对《在古代》进行解构,他用戏拟手法模仿该诗的基调和句势,不妨下载。聊作参照:“在古代我们只能这样见面才能做爱现在我装上摄像头就能把我的裸体灌满你的屏幕……”类似这样的东东,正潮水般冲击着传统和与传统保持联系的事物。看来,有关文化征战的缅怀与遗忘,正演与戏耍、维护与剔除,还要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很容易被大众文化裹卷进去,那么在时尚的流行风云里,我们还能保佑心中那一隅缓慢与宁静吗?

  黑色睡裙

  唐亚平

  我在深不可测的瓶子里灌满洗脚水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约一个男人来吹牛

  他到来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

  我放下紫色的窗帘开一盏发红的壁灯

  黑裙子在屋里荡了一圈

  门已被敲响三次

  他进门的时候带着一把黑伞

  撑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

  我们开始喝浓茶

  高贵的阿谀自来水一样哗哗流淌

  甜蜜的谎言星星一样的动人

  我渐渐地随意地靠着沙发

  以学者的冷漠讲述老处女的故事

  在我们之间上帝开始潜逃

  捂着耳朵掉了一只拖鞋

  在夜晚吹牛有种浑然的效果

  在讲故事的时候

  夜色越浓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

  抵得上一个“金短篇”容量

  黑色睡裙,有些神秘、性感,不可捉摸,容易撩逗人们追索的兴趣。读下去,不出所料,这是一首有关男女的“情事”。它写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在一次雨夜,主动邀请一个男人来“聊天”。短暂的情感经历,既微妙传达出成熟女人对自身魅力

  的测试。又隐晦着伦理底线上的徘徊。微讽中曲折含蓄,心理层次十分丰富、准确,且分寸感掌握得极好,真抵得上一个短篇小说的容量。

  “我在深不可测的瓶子里灌满洗脚水”起句有点难受——瓶子与洗脚水的不和谐搭配,反常的“盥洗”行为,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反讽基调和放浪的、恶作剧味道:今晚,潜意识里(瓶子)有暗暗的欲望在膨胀,压也压不住,那么就让它释放吧,或许有些肮脏、有些污浊,像洗脚水一样;没关系、无所谓,来点逢场作戏,就往自己深不见底,其实也是空荡的心里(瓶子)倒吧。

  洗脚水——雨水,瓶子——心境,在那个夜晚,自然而“古怪”地结合在一起了。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带出来的第二句,其实本身也很有意味,它所暗示的种种,是潜在意识的明朗化:“约一个男人来吹牛”,开始付诸行动了。而“他到来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一种坦荡、明白的“狡辩”,其实在佯装的烟雾弹后,主人翁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放下紫窗帘,打开红壁灯,“黑裙子在屋里荡了一圈”,放、开、荡,三个动词,完全是一副抑制不住迎候的喜悦,以及不怎么自信的事先演练。这时,门敲响了,直到第三次才去开门,那是主人翁故作的矜持,多深的心机呀。

  潜意识欲望、豁然出击、随意、精心、佯装,真个把“这一个”黑女人的复杂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方带了一把黑伞。和黑色睡裙无意形成一次小小对应,可是伞“撑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有意不安排放在屋角或挂在门后),便成了一条披露戒备心理的三八线。接着他们开始喝茶谈话了,男人说得很动听,女人却一眼看穿,是“阿谀的自来水”“甜蜜的谎言星星”,真不愧久经沙场。接着“我渐渐地随意地靠着沙发”,说明之前还是一本正经挺坐着。带着警戒,现在是慢慢松弛了。虽然“以学者的冷漠讲述老处女的故事”,佯装平淡如常。但渐渐地,随着“我们之间”关系进一步亲昵,这时上帝开始潜逃甚至溃退——“捂着耳朵掉了一只拖鞋”——这就意味着,“第三眼”不再监视了,道德、舆论约束不复存在了。现在,男女之间最可能发生的事,完全可以突破“吹牛”的界限,达到“浑然的效果”。

  可是,全诗仅到此为止,没有将“故事”进一步发展(如果这样写下去,肯定败笔),而是以女主人翁暧昧而诗意的感受作结:“夜色越浓越好,雨越下越大越好”,客观景象在主观强烈情感的干预与有机交融中,进入耐人寻味的境地。一个成熟女人一次雨夜的情感波动,得到如此淋漓而微妙地呵护。

  惊叹作者对人物心理揣摩这般透彻,而且让人物的欲望处于含苞欲放的临界点,且摇荡有致,我终于相信了,一首真正的好诗,是可以“打败”小说的。

  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像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

  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思辨在感性中游走

  古往今来写音乐诗的不计其数,有以形绘音,有以色赋音,有以物状声,各尽其染。女诗人陈鱼欣赏这首诗,是“用一行行的字句,像肖邦那样打开你身上所有的门,直到你浑身透明,与世界混融”。青年批评家苍耳则“感觉到那样一种力与气的融合所带来的轻”。而笔者透过这种轻盈、灵动的抒写,更愿意指出,固然它的出色是作者对肖邦深刻的颖悟,但具体的运作,实在不敢忽略潜藏在欧阳江河思维里,那种隐性的、应用得十分娴熟的内在思辨机巧。

  不难析出。其高明是写出了肖邦的“唯一性”。

  耳朵是音乐最重要的接收器,只为“这一支曲子”保留耳朵,“只”字,这一无可争辩的条件句和“一”所构成的关系,显示音乐家在诗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耳朵为“唯一性”做了最自然铺垫。“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再次把“唯一性”铆足。

  接下是:重弹时好像从未弹过;只要连续弹上一夜可终生不弹。前者直指肖邦亘古长新、百弹不厌的新鲜感,后者则表达出,纵使是一夜尽兴,这一生也完全足矣。其意义与价值体现在:尽管乐音可在短暂中消失(死于一夜),而复活他、欣赏他、咀嚼他却需要花费悠久的时间(长长的一生),在这里,又是肖邦的“唯一性”,在思辨的悖谬里得到强烈凸显。

  第三段是最丰富复杂的一段。可以错弹(亏得欧阳江河想象得出),可以达到错弹的境地,其实隐含着无所不弹的伟大包容——包括可以漫不经心地弹(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包括“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包括只弹“柔板”(像一片开阔地,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两组形象的吊诡组合,充满张力。那是一种怎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这一次,肖邦不羁的灵魂和独一无二的艺术,在“互否”中继续得到彰显。

  第四段则有点“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意味。本来乐音最能体现音乐家的人格精神,甚至音容笑貌,但是“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时,竟会出现“耳朵里空无一人”的奇观。一句“肖邦是听不见的”概括,岂不是达到“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至高境界?如此层层的艺术“狡辩”,充分展露了欧阳江河的思维机巧。

  最后结尾,作者继续强调“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在“无”的基础上突出一个“轻”: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欧阳江河在吊诡中道出肖邦唯一的“这一支”特色。

  已经有不少人从境界和效果评论过此诗,如果再拾人牙慧没有多大意思。笔者有意改换个角度,从作者一贯曲折隐蔽的内在思辨出发,从而来看他在“弹”的6个逻辑环节上,如何机灵地采用正、反、矛盾、吊诡、悖谬等运思技艺,确实做到伸展自如,藏露得当。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对肖邦音乐思想、音乐美学的感性理解之上的。

  诗思饱满,依靠内敛的思辨,充分的感性浸透;利用反常之道的灵动穿行,带给我们别一种深

  刻力度,而不单单是“轻”的享受。

  黑白键上,跳跃着诗人魔鬼般的指法。八分之七是先天禀赋,余下的来自不懈的练习曲。

  丙寅年十月二十二日对弈遇雪

  大仙

  三秋无鸟的空林

  庭前乱叶自风中而舞

  我披褐坐于斗室

  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

  对面那棋友之脸

  隐于长袖之后

  他于口中念念有词

  这声音被钟磬传于千里之外

  窗外林中有三声高喊

  普天之雪姗姗来临

  落于青铜色的枝条上

  一具黑石冷如美人

  这个下午有始无终

  桌上竟有一块空盘

  我们的影子闲置于纹枰之上

  空手而成一件摆设

  虚怀坐忘,吐气如兰

  中国古文论,一直以来推崇“文以气为主”: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从《周易·系辞上篇》“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到清代《诗品臆说》“文章之有气脉,一如天地之有气运”及“作诗第一要气静”(徐增《而庵诗话》)、“气要如天风海涛”(刘熙载《艺概》)……林林总总,不论写作主体还是文本鉴赏,无不涉及养气、理气、采气、运气、觉气等等。

  运用气韵说,不妨来感受一下大仙的“气场”。全诗总体感受是如品酽茶,津出舌跟,一股浓浓的韵致敖敖而来,但沉吟良久,吐纳几分,似乎又感到鼻息有点儿涩,是语隔似不隔,抑或境界有点空蒙虚渺?

  感性的沸水巡过二遍,理性的茶盖捂闷一会儿。何妨自作聪明,将流贯其问的文气有意再细分为阴气、真气、灵气、仙气、玄气?待在下一一道来。

  先说阴气。三秋、空林、乱叶、寒风。交织出一幅萧瑟图,加上后来铺天大雪,纷纷扬扬,青铜枝干,黧黑石块,全在阴骘里惨遭肃杀,煞是沁寒透骨。冷是冷,阴是阴,不堪言辞。所有阳刚均无藏匿之处,就这样,作者造就了“对弈”前奏的一片阴柔孤寂“氛围”。

  二看真气。如此肃杀之境,我乃“披褐坐于斗室”——坐怀不乱,胸有成竹。且“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虚静中的“坐忘”,坐出了如兰的吐气,其心性之幽之淡之雅之纯,溢于言表。倘若未经一番澡雪、几多涤荡,安能贮满如此真气脉?一个“吐”字,轻轻地,便可以正压“邪”了。

  三看灵气。对面棋友,却隐于长袖,有几分神秘、几分莫测,口中念念有词,一副道士风度。更不料其嘤嘤之音,竟像钟声那样传之千里,不可听清,又何以能听得清?对面棋友,该是出入灵界的高人,呼风唤雨,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充满灵视灵听灵感,那就是超人的通灵者了?与之对弈,该会发生何等奇迹?让人着实一阵眩惑。

  再看仙气。忽然窗外有人高呼三声,莫非真正的“天人感应”,鬼使神差般说来就来,普天大雪纷纷扬扬,全凭仙气“发功”使然?(“蝴蝶效应”,也得到生动应验?)大千世界,在神明的摆布中显得如此诡秘而又奇妙。

  终看玄气。虽说对弈,可棋盘上无一粒棋子,己然有几分玄机?继而双方影子都闲置于纹枰——变成影子与影子对捉。奇绝的“空手道”,玄妙之至,是指向存在的幽深莫测,抑或玩把“遭”的魔幻?最终把读者拐入玄想黑洞,百思不得其解。可谓“道之道非常道”?

  纯粹的道家精神、虚渺的道家风范。阴气、真气、仙气、灵气、玄气,是灌顶的、集束的又是发散忽悠的。它让人想起《贞一斋诗话》有一句:“夫神妙于不知,气入物于无间。”

  以气入诗,现代诗写作,何妨来一点。

  责任编辑宗永平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