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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夜的帷幕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5009
杨 帆

  “犹如误上了一节晚点的火车,廊灯昏黄,窗口漆黑,来路被摇晃着模糊了本来面目,而前程正被一格子一格子碾碎。丢在黑凉的风中。在所有事物中,只有这个人是色泽鲜明,情绪亢奋的,也许因为鲜明才愈发孤独,因为亢奋才有了痛苦。在火车巨大的欢唱中她正竭力保持着心底的安静。”

  这段发表在《星火》上的文字是我在那些深夜写作时的一个剪影。奇妙的夜行。滚烫的激情,乌黑的眼圈。我有些抑郁的心情由此而更加抑郁,抑郁得接近甜蜜。

  去年父亲去世了,留给我整整一面墙的书和无数黑夜。书桌上台灯还亮,唯不见父亲身影。每当写出一篇小说,我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捧给父亲。他总是坐在这桌前,边喝茶边读它们。除第一篇外,其他的都得不到他的赞许。由此我得出结论,我再也写不出比第一篇更好的小说。

  呆在书的蜡黄的含有灰尘的气息里,我看到年幼的自己,站在父亲身后的门边,怯怯仰望灯影里的他。灯光下,伏案写作的父亲因为咳嗽而益发嶙峋的背影,他的长头发,以及他那根不时敲落在我和弟弟脑袋上的笔杆,是我童年里的一道难以解答的算术题。父亲是农民的儿子,身体里流着泥土般固执的血液,做派却很有点魏晋遗风,画画,写字,写剧本,自导自演样板戏,喝酒,娶厂花为妻。买肉的钱用来买书,常年瘦削得像一头狼。相对于他的勤奋,父亲运气不算特别好。20世纪80年代初,他的两个剧本分别被湖北电视台和《萌芽》看中,后都不了了之。我七八岁时,方方曾来我们家。同父亲商谈拍摄剧本一事,剧本叫《爱,和炭相同……》。家里保留着方方同我父母的一张合影,年轻的方方坐在父母工作的造船厂的栏杆上,卷发,脸上洋溢着笑容,望着太阳升起的鄱阳湖面。

  接着,我看到稍大的自己躲在门后,偷听父亲和常登门的一些叔叔谈话。他们捧着茶杯高谈阔论,把茶喝得波波响,似乎茶水竟是那么有味。有时他们不说话,光用一蓬蓬蓝色的烟雾把客厅涂满。我常常在这类传播里若有所悟,激动,震颤,恍惚,会心地微笑。我正在念小学,什么也不大明白。父亲常说“命里只有八斗米,就莫想有一升”,但他还在写。我觉得我明白了父亲的话。

  偷看小说,写言情剧,画美女插图,这些有时在课堂进行,有时在父亲眼皮底下。在父亲布置的每日必临的颜宾卿字帖下,总有机关。父亲规定的一切我都不喜欢,因为怕他,学会了阳奉阴违。父亲不许我带同学到家里来,我只好利用放学路上的十几分钟(他规定好到家时间),给我结拜的姐妹讲随口乱编的故事。她们为此每天要绕上不少冤枉路,把我送回家。那些天空瑰丽的傍晚,有些静谧,甚至神秘的气氛,在狭长的巷子里我被簇拥着,时而慢慢走,时而加快脚步,但永远在几条胳膊的裹挟中。她们有点紧张,似乎自己的命运就在某个故事里。回想起来,那是我在父亲君主制管辖下最为闹腾、欢畅的时光。有一次我们四个(琼瑶书里就有四姐妹)突然决定逃学(三毛就不曾把逃学当回事),跑到二姐父亲的单位宿舍里。演一出死去活来的爱情剧。我导演,兼饰二姐的男友,虽无台词,非常考验演技。我主要躺床上装死,二姐扑在我身上长哭当歌,“凯凯,你让巧巧怎么活啊——”

  “她要去哪里,怎么去,为什么去,是她一路想弄明白的问题。但显然来不及想,头脑中是潮水般的碎片,激荡,含混,明亮,跳跃,混乱,它们迅速堆砌成一个多棱镜,一个个不规则的面射出众多细小的光,要把她的腹部射穿。”

  在最初,我充当了一样器具,类似打印机、吐货机之类,只管一吐为快。生产的乐趣是无与伦比的,它那么纯粹,热烈,兼带处子般的自恋和母爱的包容。我在大学读的是美术专业,然而胸口有了波动,总是通过文字喷薄出来。在《星火》、《萌芽》等刊物发表的诗歌和散文,父亲无不给过我修改意见。他给我写来长长的信,常让我泪盈眼眶。他一直在写,但已经不写剧本。1989年父亲由人民文学函授中心推荐,前往鲁迅文学院进修,数月后由于北京那场众所周知的运动而打道回府,但父亲的文字陡然有了变化,我读着长头发的父亲味道十足的小说、诗和散文,对远方的鲁院充满了憧憬。那个时期我很明确地向往着,做一个同父亲一样的,追求心爱事物永不止步的人。

  然而在我毕业后,去乡村中学教书的那几年,我几乎不写了。刚走上社会,我很困惑,迷茫,想回到大学校园去。来到九江的那年,没有合适的工作,却陡然有了汹涌的激情,构思一个故事,并在一周后结了尾。还记得那天凌晨四点,熄了台灯,听到一声鸟啼时那种喜悦至极的心情。大概以前从未熬夜写作,这三万字让我感觉不同,兴奋,犹如快速跑一个长跑。我赶快跑回家,给父亲看。父亲说写得不错,让我投稿试试。一年后,这个小说发表在改版前的《青年作家》。这年我发表了五个中篇,两个短篇。2005年对于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它把我推上了文字的风口浪尖。有人说我的运气特别好,刚学写小说就能发表,我真的感激帮助、鼓励和指导我的那些老师,汪寒洁、彀儒东、熊述隆、宋清海、晓枫、王继军、蒋子龙、邱华栋、徐则臣、谢鲁渤、陈世旭、刘华、熊正良、王晓莉、王一民、陈约红……他们在并不认识我的情况下,给我回信,对我的小说寄予希望,这对于一个小地方的作者是莫大的运气。

  一开始就是凭本能写,后来越写越艰难。比照发表的困难,写作的过程让我感到更多痛苦。众多观念和说法在我头脑里碰撞,摩擦,渗透,我在其间被左右,被揉捏,被引爆。当一切沉寂下来,我感到了某种虚无。父亲看到我的挣扎,从不同情。夜深,我又听到他共振音极强的低沉的声音,“这篇让我有生理上的不适感”,“有所为,面有所不为更难些”,“善意,不一定是好人好事”,“淡淡的忧伤,无奈……”声音清寒,却是我最大的支撑。一部三十万字的本土文化作品刚写了三分之一,时值壮年的父亲走了。世界漆黑一片。我一直想做他希望的那种人,“抱以希望,接着抱以希望”。但是一年来我一直失眠,写不出一个字。我睁着眼睛,看丝丝曙光穿过夜的帷幕。我把那些夜晚记录下来:

  “怕自己不再惊奇/面对小金鱼吹出的泡泡/一片新叶抽出的绿/把金鱼煮成浓汤/碎叶抛洒在上面

  怕自己不再感激/阳光空气狂风暴雨/陌生人的微笑/一只鸟的鸣唱/贯穿一生的艰难/和不是成功之母的失败

  怕自己/面对鸽子受伤的翅膀/别人的哭泣/无动于衷/把向前的脚步踏成一串战鼓/听不到一棵小草的呻吟

  怕自己/储蓄受到的致命、不致命的伤害/连本带息/一剑刺穿敌人的胸口/鲜血从我心里汩汩涌出”

  每个人眼里的,嗅到的,感触到的,是不同的世界。有时候,你的目光能决定很多,它自身的明暗、湿润程度、温度高低,新鲜与否以及伸展的角度,在你的调节下,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模样。生命的质地因此或醇厚或寡淡,或寒凉或肥美。并不总是美好,也有无奈,一点忧伤,失望,痛苦,嵌在生命的缝隙里,难以剔除。又何必剔除。也许正是有了这些荫凉的感受,才能领会春暖花开的时刻。唯有慢慢等待,生命自身的温暖和芬芳或会重返心问。

  在一列没有终点的火车上,我并不孤独。父亲从没有离开,我如此确信,在繁星满天的天空一定有他温情的注视,照我扑朔迷离的夜行。

  责任编辑晓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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