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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男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4979
杨 帆

  1

  白丁改名字是在她小学毕业的前夕,她决定要改名,就改了。此后无数学期的报名册上她的位置一致写着白丁。当然,在报纸上发表小诗有可能是丁香、丁子、丁当。白丁的母亲姓丁,所以白丁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姓。而她父亲的姓并不跟任何颜色沾边。白丁只是喜欢姓白。

  现在,白丁还是跟父母住,在巷子里的她的大部分同学都生了一到两个小孩。也曾有段日子,白丁要搬出去,战鼓敲响了,却不见出兵。一次是因为某个男人的手机泄露了他已婚的信息而夭折,一次是因为父亲的骗降——他躺在床上装了一周的病而作罢。父亲就是这样,自以为聪明,而把别人当傻瓜。现在他胡子斑白,老态毕露,可还是嚣张,白丁每周都要跟他拌嘴、动粗(主要是粗口)两到三次,跟她与男人约会的频率相仿。

  母亲是淡漠、秀丽的女人,几十年来从未回过上海,似乎早已忘记了那里。白丁只在一次夜起喝水时听过母亲打电话时哭的声气,她在跟她的姐姐,白丁从未见过面的姨娘说话,声音低低的,软软的,气息缥缈,说不尽的眷恋和哀伤。从此,在白丁的印象里上海话就是一大罐白开水,绵绵不绝地汇入耳膜,让你心里说不出的寡淡的凉。白丁忘不了那个夜晚,十二岁的她灌了一肚子水的感觉,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身子,肚子的轮廓还没完全消失,这时更是突出,她就那样鼓着肚子站在靠近厅堂的过道里,穿一条裤衩,背心耷拉下一边,挂在她的左胳膊那里,任由初秋的穿堂风从身上碾过。

  白丁过了嫁人的最佳年龄,着急的只有父亲,他想把这个跟他一样坏脾气的女儿嫁出去。但一次又一次被他撵出家门的是那些开始嫌不成熟、后来是成熟过头儿的男人们。后来没人轻易敢登他家门,巷子里都在传,老家伙的目的就是想留下女儿。父亲受到如此关注的原因之一是,他其貌不扬的一个锅炉工,却娶到了他们厂的厂花,上海知青五朵金花里的头号金花。原因之二当然是他在某个漆黑的夜里使用了非常手段,在“非常”后面他的情敌们为他加上一些词,如下流、禽兽、毒辣之类。在白丁母亲嫁给他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并没有人对他袒露过敬意,他们的艳羡、不甘、轻蔑和愤怒被巨大的惊讶遮盖了。与那个夜晚同样漆黑的一个夜里,在厂子外的林荫小道上,他终于被打折了一条腿。

  白丁的人生就是在前一个漆黑的夜晚萌芽的。母亲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她和父亲之间的往事以及婚姻的来龙去脉,全是白丁靠着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推断出来的。她断定自己是他们婚姻的主要背景之一。她是父亲暴行下的一张王牌,刮起凌厉的风,扎进母亲无辜的体内。她的降生于是显出了罪恶和无聊来,从小到大她在母亲面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头,说不完一句话,原来源于此。母亲跟她说过的话极少,她总是微笑,无论白丁或父亲跟她说什么,征询什么或是气急败坏地责备她。母亲心不在焉地微笑,比父亲的种种劣迹更能刺痛白丁。她试着靠近她,宽慰她,原谅她,都是一相情愿。母亲像是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投进一颗石子才知道无路可循。是一个身体冰凉滑腻的海狮,总是调皮地扎进水里,踪影全无。

  事实上,母亲一直呆在她身边,辛勤而尽职。她只有她一个孩子,她的情意不给她,又给谁呢。白丁没看到她给任何人,多年来父亲跑到这里那里修锅炉。常常一去几个月,母亲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她没有业余爱好,顶多绣绣花,很少走神,也没有扎到手指愣愣地吮血。她有没有血都值得怀疑。白丁坐在房间远远地张望她,脑子里会想到田里的稻草人,清明的纸人,图画书里的机器人,总之白丁从未见过母亲有过破皮流血的时候。而在白丁的想象里,在她看不到的生活的背面,母亲每天会被暴打一顿,皮开肉绽。被父亲捆绑了手脚,锁进房里,每日不吃不喝,光是从红肿、青紫的眼眶里淌下苦涩的泪水。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该出门跟别人看电影,吃夜宵,一身光彩地回家。或者卷起背包逃回上海,一个人或同别的男人。如果是这样,白丁打算马上原谅母亲,拥抱她,宽慰她,呼唤她。白丁也希望自己就此原谅了父亲,离开他,和母亲开始新的生活。

  二三十年过去,母亲没给她任何机会。她的情绪天衣无缝。如一张陈年的宣纸,渐渐舍去了洁白的底色,呈现出一种安详、泰然的赭黄色。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收藏于此,蒸成一块黄金糕,那香气,欲说还休。而父亲,一粒理直气壮的老鼠屎,倒堂而皇之充当了宣纸上一块经久不散的墨迹。

  2

  白丁沮丧地度过了若干年。在母亲对小陈流露嘉许之意的那年,白丁嫁给了他。母亲不轻易道人长短,要听她对一个人表达清晰的意见很不容易,白丁是欢欢喜喜地嫁给小陈的。似乎赎了罪。小陈风雅,画一笔好画,用握笔的手偶尔为她家劈柴担水,累得青筋毕露。白丁没有讨厌他的道理。而且,她发现母亲时常盯着小陈的背影发呆。结婚前夕,母亲坚持买了一套白西服给小陈,母亲在身后为他理了好久,小陈转回身时,一额头汗。在那年冬天来临前,她给小陈赶织了一件毛衣,驼色的羊毛,柔软谦卑。在白丁给小陈试穿时,她坐在过道里远远地张望。

  每当小陈回家吃饭,饭桌上总摆着好饭菜,他要是晚回来。多晚也得等他。不过小陈还是越来越晚回家。一次比一次晚。回忆起来,总是这样的雷雨欲来的傍晚,天低沉灰败,闷雷隐隐,白丁被母亲督促着去巷口探望,来回几次被催得步履踉跄。父亲则被打发去打电话。母亲在小陈面前是矜持的。她只端坐在桌前,看一桌的菜慢慢凉掉,偶尔拂去父亲探来的筷子。她怔怔而又悠闲地端坐着。心里唯恐小陈不来,但又似乎享受等待的时光。窗外漆黑一片,风抡圆了窗帘,扑打天际。雷声隆隆,雨迟迟不下来。闪电转瞬即逝。

  离婚是在白丁赖了几年之后,被那个女人穷追猛打、几天一闹,再也拖不下去才办的。小陈在外有了人,白丁早就发现了。晚上,她目送他出门,然后抱起电话把事情给家里汇报。父亲暴跳如雷,母亲那边是无声无息。母亲依然不说小陈坏话。她不说,白丁就咬着不离。

  白丁搬回了家。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让白丁心中隐隐愧疚。是她没有拴好小陈,害母亲伤神。天知道她是可以拴住小陈的,只要她手紧一点点。心软一点点。等她意识到自己是巴望看到这个结局的,她吓了一跳。搬回家后,她时常在梦里发现自己一觉醒来。母亲消失不见了。没过多久,母亲果真生了一场大病。

  这段婚姻历时两年三个月。自此。白丁的恋爱才得以开场。这世界上大概仅此一个小陈,此后四五年来,白丁再没有遇到近似小陈的男人。她继续顶替父亲在造纸厂做事,偶尔跳出日常生活,用车间里纸张的边角料涂几行小诗,辗转贴到本县的小报上。白丁写诗大概遗传自母亲,当然这也来自她主观的推理。写诗的氛围和绣花很接近,有了不可说、无人可说、无法说清的情绪,换一个渠道流淌出来。一个用笔,一个用针,在洁白的底子上,描绘几朵颤抖的小浪花。

  这浪花大概也是引人心动的,不久白丁结识了轩骁。白丁和他几年前在类似的场合照过面,没有讲过话,仅仅记住了对方的名字。轩骁谈起诗来还是那么

  滔滔不绝,这时候你看不出来他官员的身份。他也是让白丁不讨厌的少数官员之一,看上去他更像一个学者或牧师。当然这是表象。如果可以,白丁情愿不认识他。事实上在各种诗歌活动场合她总是假装没认出他。在费丽家里除外。

  费丽家常去,如果没有轩骁,白丁可能早住进来了。念寄宿中学时,白丁和费丽经常挤在一个被窝,冬天暖脚,夏天聊天。费丽那时候的皮肤真好,冬暖夏凉,而现在,长满了褶皱和清除不掉的皮屑,和一片连一片莫名的红斑点。经常发烧,她残存的青春大概就此被烧成灰烬,如一床烂棉絮,铺盏在她了无生气的身体上。费丽在床上躺了整整九个春秋,并未如医生预言和某些人期望的那样死去。她总是喘口气,一不留神又活了过来。她对此是意外的,并没有多少侥幸和欣喜的成分;相反,常常表现出一点困惑和担忧。有几次,她看向轩骁的眼神隐隐闪烁着羞愧的泪光。一在雷雨的天气,她就流露出难以遮掩的焦虑,如森林里的小动物般躁动不安。费丽十个尖尖的指头神经质般互相掐着,她身上某些部位上的深红的重重叠加的月牙状痕迹,在太阳跳出地平线的时候,都不肯消失。白天,费丽的目光更多地在忙碌的轩骁身上缠绕、流连,笑意腼腆,即使白丁也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白丁不得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映衬和呼应费丽的表现,“有这么好的老公,你可要挺下去。”“不能把这么好的男人留给别人”等等。费丽片刻间就会春意盎然,流光溢彩,那是白丁喜欢看到的。这也是白丁说着这些话时能抑制羞愧的主要原因。生命在费丽身上发光的时候越来越少,随时,它都可能淡出她平线。而费丽转过头,总是把湿漉漉的目光镶嵌在她脸上,动情地说,我情愿留给你,兰霞。

  白丁喜欢费丽的地方是她动情的样子,美得像童话故事。她动不动就动情,一直改不了口,老叫她以前的名字,让人尴尬。读书的时候,经常把同龄的白丁的脑袋揉在怀里,给她缝过书包带,穿耳洞,洗球鞋,编辫子,为她说过几次谎话。费丽没有道理地喜欢她,保护她,纵容她。在整个巷里的孩子都不跟白丁玩,骂她“强奸犯的崽子”时,费丽转过背,为她抵挡香蕉皮和石子儿的攻击,为此,她右边脑壳上至今有一小块地方不长头发,光滑发亮如一枚银圆。成年后的费丽头发浓密,茁壮妩媚,是个美人,她在巷里的地位与日俱增的时期,开始为白丁编织广阔良好的各种关系。她其实是少年时代的白丁躲避流言的防空洞,疗伤的桃花源。在白丁看来,她应该有一大群孩子,围在她身边,嗷嗷待哺。费丽是这样一个奶牛般的女人。可她来不及有一男半女竟身染绝症。

  3

  白丁第一次到派出所时。并不知道会遇到轩骁。两个人都意外了一下,上面的轩骁马上走下来,和白丁站到同一层楼梯上,说,来这里有事?轩骁很高,白丁穿高跟鞋才到他耳垂那里,望着他就很累。白丁没停脚步,还往上走。轩骁犹豫了一下,跟上来。他的步子重,不紧不慢跟她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两男一女看到白丁,马上站起身,笑容满面。他们此起彼伏地喊着顾局,飞快地把白丁要找的户籍资料一股脑儿地堆在办公桌上、椅子上、地下。三人在资料之间狭窄的空地上灵敏地跳来跳去,眼睛则在资料上蜗牛般爬行。临近中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白丁要找的男人。为此他们满头是汗地盯着轩骁的鞋尖。

  年代太久远了,没有输入电脑,存档也不够完备……女的抬起头说,对不起顾局。轩骁没说什么,拂了拂额前的长发,带头走出了办公室。白丁抱有希望地盯着他们,问,别的地方能不能找到?

  要找的是您的……女的恢复了一些生机,好奇地问,亲戚吗?

  不是,谢谢。白丁生硬地答。本来她不想作答,但他们辛苦了那么久,好像不太好。

  是谁呀。这么重要。在车里,轩骁也这么问。这使得白丁非常后悔。为什么不先走掉。在他说送她的时候,她竟然犹豫了。这时候也可以走掉,这似乎也符合她对他一向的无礼态度。但她那一刻忽然有些软弱,很难指挥得动自己,好几分钟后,她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现在,他提到她要找的男人,语气自然得好像面对自己的妻子发问。好在车子开得飞快,车外市声嘈杂,沉默可以理解为多种解释。又好在很快到了家,无须选择其中一种解释。

  是男朋友吧。看她头也不回地下车,轩骁悻悻地送了一句。白丁转回身注视他,一辆疾驰而过的车灯刚好打在他脸上,将他画成阴暗地带的一株仙人掌。白丁忍不住想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留一个这样的发型,特别不像为官之道。这当然也是他把自己从普通官员里区分开来的标志之一。他似乎不经意地暗示别人,他还是一个读得懂并经得起属于七八十年代生人的时尚的人。比如诗。他曾对白丁说过,他的头发是没写完的标点混乱的现代诗,他的脸是一首对仗工整的旧诗词。私下回味,白丁认为他的比喻用得挺逼真,是不可多见的坦率的人,自恋的人,也是贪婪荒诞的人。这样新旧并存、矛盾重重的人并不给人突兀的印象,反而在新与旧的搏杀中传达出一种和谐而锋利的魅力。

  不邀我上去坐坐?他微笑着问。大概从她眼里察觉到柔软的东西。他脸上闪过一丝胜利的惬意。

  改日去看费丽。白丁开口就是结束语,总是这样。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是不是比我好?他居然撒娇了,白丁诧异但是不动声色地看他,鼻腔里滚过许多答词:我说过你好吗?你有什么权利知道?有什么资格提问?在我刚刚提到费丽的情况下。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白丁忍着巨大的反感。没有说出来。她向巷里走去。他一直在车里,目送她被巷子一点点缩小,擦去,吞没。

  她没有听到马达声;他一定生气了。她太冷淡了,以致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心底的热情。白丁的脸烧了起来。她脆脆地拍着自己的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上楼,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他为什么要是费丽的丈夫,而不仅仅是诗友会上惊鸿一瞥的男人。

  那次会上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致现在看到他经常会觉得他不及当年,感觉渐趋平淡,他当然会一年比一年老。而她,难道不在老吗?当年她待字闺中,娇嫩得像朵百合,心绪常年飘摇不定。他四平八稳,脸上呈现和年龄不符的守旧、刻板、慈祥,但他的头发泄露了他的内心,或者说不甘于被拘囿在固定的一种印象里,他有底线地狂乱、撒野,狡猾地游移于两种形象带来的实惠里。那个底线是费丽,谁也不能突破她,借此突破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人的城墙。

  想明白这一点,白丁在他火热的凝视中渐感寒冷。这感受一点一点冰冻了她,把她变成在他面前呈现的线条僵硬的木头人。而在她自己这方面,难道不也是倚靠费丽的城墙,才没有倒在他狂乱的怀抱吗?她自身的力量有多小,多少次在他面前,她必须一再克制。

  费丽经常要花一些时间为他辩护,他人是这样,不太拘小节,你对他反感主要是了解太少,接触太少,瞧,他对你多小心,他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白丁冷冷地看他熬汤、剁肉,戴着费丽的围裙来回地小跑,送水果拼盘,把苹果丁或药片喂入费丽的嘴里。他是这么镇定。擅长表演,哪怕在她尖锐雪亮的目光下,他

  还是纹丝不动,照常热闹地进行一切。

  今天他不在。阳光晴好,费丽的家像一个幽静的微型植物园,让白丁觉得放松。费丽坐在明亮的光线里,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她放下织了一截的毛衣,打着喷嚏,那种属于春天的娇嫩而新鲜、喜悦的喷嚏。像是生命擦过咽喉的一个小小笑靥或亲吻,给人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羊毛是高华的藏青色,费丽说这种颜色最适合轩骁。然后费丽吃了药,要休息了,她躺下来,把针线交给白丁,看着白丁有一针没一针地织。

  你要多练练手,手多生呀。费丽说,以后嫁人了还用得上,手织的,暖和。

  恐怕没这必要。白丁说。

  谁说的?费丽说,现在交了谁没有,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白丁马上明白了。费丽不可能听轩骁之外的人说到这事,她这是受人之托。多么毒辣的人,费丽在他那里只是一件道具吗?

  嗯,是在找个男人。

  费丽望着她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似乎不完全相信,目光里有微弱的怀疑。什么样的男人?

  好男人。白丁眼波闪烁,嘴角露出笑意。

  费丽问起了年龄职业籍贯,是否党员,结婚与否等等。费丽解释说,你嘴里的好男人,一般都不可靠。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结婚了,就算结了我也不在乎。其他的更不在话下。白丁说。

  你是说,长得好是吗?

  不知道。

  费丽吃惊了,你好糊涂啊。以前你还图个长相,现在你连人家面也没见过,就把事定下了?

  我可一次也没有图到谁。白丁反唇相讥,那一拨拨儿跟在屁股后头的,不都是你费丽招惹的。我只管给你当挡箭牌,当保镖,当枪手,见一个毙一个。都这么多年了,手还酸,那是那几年落下的后遗症。

  你别讲我,别讲我啊。费丽连连摇手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网恋啊?

  什么网恋乱七八糟的。白丁说,就那么回事。你睡觉吧。

  费丽慢吞吞地摸着头顶,皱着眉头。

  再摸,再摸也不长。白丁说。

  白丁放下毛农,软声说,费丽你睡觉吧。找到这个男人我就好了,真的会好。

  4

  白丁踏进门,院子上空响起一个雷,她返身把绳上的衣服收下来,抱进里屋。母亲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颈后垫有厚实的枕头。白丁背对她坐下,折衣服。

  母亲生过一场大病。几年前的一天。秋风漫起,母亲在一阵风沙中突然眼泪长流,很快目不能视。她发起高烧,昏迷了两天,等醒来时,她就很少说话。她眼中长满了云雾状的白色息肉,也不再到院门口张望。

  其实,白丁离婚是母亲一锤定音的。那天,母亲终于开口说。你和小陈分开吧。母亲说得平静,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说完她就到院子里晒豆秸。留白丁站在房间,心里发起愣来。好长一段时间,白丁离婚之后,她还是怀疑母亲并未说过这话。那一天完全不真实,太阳白花花地照得所有的事物都失真了,白丁回想起来,只记得满院子的软塌塌的灰白豆秸,像无数条蠕动的长虫子。紧接着母亲就生起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让她没有时间去推敲事情的真伪。

  白丁就坐在她脚边,母亲望了半天才知道她回来了。母亲更加心不在焉,都说眼睛不行,鼻子耳朵和心眼儿会特别灵,她什么都不灵。只要醒来,她的面孔一直面对院门的方向,张着混浊的眼睛,侧着耳朵,似乎在捕捉什么声音。院门被哪个小孩子拉动一下,被行人碰一下,哪怕被风抚摸一下,最细微的响动都能把她惊动,迅速地坐直身子。眼睛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忽闪。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总是特别傻,可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如果白丁告诉她,她也会不好意思的。只要想想,一个60岁的老太婆做出少女的表情,会不会让人感到滑稽。如果没有任何响动,母亲就会恢复到五官混沌的状态。

  母亲摸到一件她自己的上衣,哆哆嗦嗦地翻起袖子。慢吞吞地叠起来。雨很快打下来了,很细密的丝线,跳着整齐划一的集体舞。

  父亲没有回来的迹象。他很可能又到邻居家修锅修灶或水管去了,别人家的菜香都撵不走他。

  妈,白丁说,下雨了。母亲抬头看,又侧耳听。

  上海也在下雨呢,白丁说。母亲眨着眼不说话。白丁无法判断母亲在想什么,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她只能从母亲的体温感知她的情况,而她也逐渐感觉到母亲的热度越来越稀薄,似乎随时会退出她的身体。但母亲明明在等着什么,张望着什么,生命的热度就在她身上退退涨涨,涨涨停停,犹豫不决。

  白丁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白丁问她饿不饿,母亲点头。

  白丁淘米煮饭,桌上有中午的剩菜,只要打个蛋花汤。吃过饭,父亲一拐一拐地进门了。他的汗衫胸口那块湿了一大饼,背上那饼更大。他兴冲冲地当厅坐下,那样子像个功臣。白丁把饭盛来,他一把接过,就着汤哗啦哗啦地滑进喉咙,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人家没留你吃饭?白丁说。

  留了。他说,我愿意吃我女儿做的饭。

  以后你早点回家。

  我忙得很。

  你在家多陪陪她。白丁轻声说,别老是他们一叫就出去。

  他们叫你,是瞧得起你。父亲也放低嗓音,张望一下已躺下的母亲,说,怎么没见他们叫别人?他们叫我能修师傅,讲我什么都能修。过两天他们全来,在咱家打个平伙儿。

  白丁把碗往桌上一搁,说,那天我休息,谁也不许来。

  好,好,我们改上馆子。行了吧?

  从今天起,你就在家呆着。多跟她说说话,兴许她一高兴,又讲上话了。

  父亲悻悻地说,你是我的谁,是我妈呀?什么都要听你的。她就算是好的,也不讲话,我习惯了她不讲话。

  白丁蹙起眉头,没说话。

  记不记得一个叫刘红宾的?白丁问。

  不记得。父亲没精打采地说。

  你什么都不记得。白丁转身去厨房了。

  叫刘红宾的男人到底在网上联系上了。那天白丁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内容很简单:听说你在找我,我无法满足你的心愿。请删除那些寻人启事的帖子,谢谢。落款江水。江水当然是网名,刘红宾反倒不如江水更符合白丁的想象。白丁飞快地给他回了信。在她再三恳求和保证下,男人加了她的QQ。那一夜,白丁整晚都没有睡。她反复回想和他那短短几个回合的对话,虽然情况毫无进展,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算是把他掘出来了。

  男人很少在线,他总是灰扑扑地戳在她的好友群里,那是一只兔子的头像。白丁记起,母亲就是属兔的,这很可能是一种纪念。于是,这个阴沉沉的兔子脸被看出了一点哀伤的意味来,几个晚上守下来,白丁越来越有耐心,仿佛有股什么力量在支撑一样。即使他出现了,也很少搭腔,大多时候他在沉思,或根本不在场。他只是挂了一个号,人离座而去。他孤独地喝着茶水(而不是酒),接听一个电话(男女不限)。他膝头盘着一个小孩子(儿孙皆可)。他戴着老花眼镜在书架上翻阅资料,忽然,一片发黄的信纸(或花瓣)扑向胸口。袭击这个男人的有很多事物,它们有着一致的破败外表和柔软质地,它们让他精密的脑电图变得模糊嘈杂,带他开一个个小差。它们让他没有勇气从她的好友群里消失。他唯有沉默,沉默地注视着她那边的生活,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一开始,白丁企图用叙述淹没他的屏幕,淹没他的防线。她铺天盖地地讲述,滥用修辞和词汇,语气

  煽情,故事凄惨。但母亲自始至终不从中出现。白丁还保留了一分警觉,与母亲尊严相关的某种戒备。而他并不问。后来,白丁放弃了讲述。她开始埋怨,追问他,敲打他,用小辈的口气。她写一首诗骂他,送他无数鬼脸和哭脸。

  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白丁感到自己已经像一张纸那么脆弱了,脆弱得只要他开口,她就会哭出来。

  5

  这期间,轩骁更频繁地制造跟她的见面机会。他提供众多跟刘红宾有关的资料,陈年的逸事,或是刘红宾某个远房亲戚的近况,甚至一张他的黑白照片。白丁把这照片暗暗扣在手心,手心立刻涌出了对轩骁的汹涌的感激。轩骁做这些似乎漫不经心,他放心地看着她凝视照片上的男人,常识告诉他。这个男人与他相比毫无优势。他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黑白标本,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怀念和寻找他,轩骁并没有强烈的兴趣,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她感激的眼眸里辉映出的他的形象,以及她待他的态度悄然变化的揣摩中。当然,在她注视这个老男人的一切时,他轩骁是不在她视线中的,或者,他在她视网膜上却被挡在另一层膜外。她变得有点古怪,时而激动,气焰艳丽举止慌张。时而淡漠,人一下子好远。成了一幅镶了画框的风景画。

  我要丢下她了。轩骁用充满罪恶感的痛快语气说。如果你不顺从我,我要一脚踢开她。如果你老是这样推开我。

  也许是在某个茶楼的包厢里,灯光迷离,照片或资料撒了一地。他正在逼近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慢速度。这正是他预期的场面。

  是的,对他来说,进展意外地慢。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他飞快地含住了她的耳垂。她含糊地喊了一声,摆脱了。他用力按住她,加重语气说,我不开玩笑。

  她觉得她该扇他耳光。他居然用费丽来要挟她。但许久过去,他重新衔住了她的耳朵。并把牙印一个一个地镶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的手,自始至终无力地垂放在体侧。

  我要让她在现场,看着我们。他开始胡言乱语。让她看看你的身体,她会臊得一头撞死。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不轻也不重。为什么不是我们臊,倒是她?她喝道。她用力推开他。他更悠长地摸索,不理会她的问题。

  他终于停手,低声问,不想做?

  讨厌这个字。她皱起眉头说,让我想到动物。

  你不是动物。他哼了一声,那等你变成动物。

  我不变。她说,等你变成人吧。

  我们造人吧。他嬉皮笑脸。

  没有爱,怎么造。

  爱要做。

  她不想再说,谈话进行到这里,索然无味。这就是诗人的所谓意境吗?难道她看不出这露骨而潦草的性引诱。他是这么坦率,他并不骗她——说爱她。也许,这正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他比起父亲还是讲究策略的,他没有强来。但,不强来并不代表别的,只表示他更有头脑。她慢慢起身,整理衣襟和头发。

  难道你在怀疑我?他说。

  她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向他。他眼神空洞,但她把这看做失落和伤神的表现,心尖开始柔软地动。

  我可能没法给你太多,他说。但我会努力,知道我做了多少准备吗?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呀。你怀疑我。只能让我更加紧张了。

  什、什么?她结巴地问。

  也许你想尝试两个人以外的做法。他慢吞吞地说,同时把忧伤的目光停留在她上衣的一粒纽扣上。我比你大十岁是不错……

  她心里一阵踏实,一切都不颤动了。她倚在门边,用一种无比世故的眼光平和地迎向他。这种姿态,就是她与他之间固定的,也是再正确不过的姿势和距离了。预见到这一点,她开始心无芥蒂地对他微笑。

  到此为止,她有点怀疑那些署了他名字的诗是不是他写的,如果那些丰沛、灵异的文字细胞的确来自他的心灵,那么刚才那些露骨的话,究竟是他的真相,还是他掩盖真相的手段?她分辨不出他缺乏的是耐心还是真心,但她清楚,他不爱她。

  幸而他不爱她。

  父亲给她开的门,看到她喝酒了。他屈起手指,使劲拔着胡子茬儿。

  白丁喝了不少酒。她进门后发现了一桌子菜。杯盏齐全而整洁,似乎没有动过筷子。白丁环顾四周,笑着喊,小陈来了?是不是小陈回来了?父亲赶紧拉她到藤椅坐下,说,快别胡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白丁还在叫,什么好日子,什么狗屁好日子呀?父亲说,你生日。你妈肚子一定饿瘪了,她非要等你一起吃。白丁受了感动,猛地起身,摸进房里,大声叫,妈,妈,你手吗要等我呀?我要不出生那不是更好吗?你多傻呀,妈。

  白丁把滚烫的额头、双颊贴在母亲的手掌里。母亲并没有推开她。母亲目光柔和而沉静。白丁去装了一满碗菜,要母亲吃。

  她想起了什么,抓过自己的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干脆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了,她在钥匙、纸巾、口红堆里翻找着。终于,她把照片放到母亲手里,带着邀功的紧张。母亲把玩了一会儿,横着看。竖着看,最后把照片揉成了一枚小子弹。白丁傻乎乎地看着母亲,脑子清醒了些。

  照片上这个剃着锅盖头的男子,瘦削脸,带着一股孤傲之气,朝母亲望着。母亲脸上渐渐凝聚了一种要哭的表情,这说明,她认出他了。她重新把它展开。贴到眼睛上看,持久地盯着男人皱巴巴的脸,她不能忍受地张大嘴呼吸着。

  父亲从旁边抢下母亲手里的照片。他更加急促地拔自己的下巴,那里刚刮过,青白一片。他脸色也是青白青白的,冲白丁挥舞手臂,指着门外说,过你的日子去。你心思都花在这里,难怪嫁不出去!这里没金没银,鬼都不上门,你赖在这里干什么?你走,我们就当你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白丁出来了,望着满桌菜发呆。桌上有一碗她最喜欢吃的木耳汤,已经凉了,木耳润泽的身体毫无生气地浮在水面,像一个溺水的穿黑裙的女人。她喜欢吃的菜大多含有沙砾,木耳、苋菜、海带,这类东西在这些年一定程度上粗糙过父亲的手掌。是不是她在做的事情,也像这沙砾一样,可能伤到父亲别的部位。奇怪的是,这些她从没有考虑过。父亲似乎还在骂,旁边不时佐以母亲发出的几个象声词。母亲在恐惧或难受时。经常发出咿呀的惊讶之声。

  回到房里,父亲已经哭了。他佝偻着坐在那里,两腿吊在床沿儿,那样子似乎在打盹儿。而母亲睡了。

  6

  刘红宾在QQ里留言说,他某天出差路过江洲,会停留一下。白丁看到这个留言已经是数天后,一看日期,过了一天。白丁照着留言上的手机号拨通了电话,心里七上八下。接电话的是一个内敛而醇厚的男声,听不出有多苍老,普通话并不带上海口音。他说他是刘红宾。并告诉白丁,他现在正在距离江洲两百公里的市里开会,昨天他的确在江洲逗留了一会儿。白丁问他开几天会?他说多则一周,少则三两天。白丁说,我去找你,下午能到市里。刘红宾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你来。

  母亲曾喊他刘老师,这称呼是在一张未曾寄出的信纸上看来的。懵懂的年纪,白丁就勘探出这个称呼后面蕴藏的怅然若失般的情意。后来在轩骁那里,知道了他和母亲是校友,比她小3岁。会画画,还写一笔好字,因此他先一步返回了上海,仅仅缘于一位县领导对他大加褒扬之余的一句承诺,以及他的下级们

  对此承诺的积极落实。在他走后不久,父亲出现了。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跟母亲取得任何形式的联系。他从未出现过,他的形体、嗓音和消息。但他的气息无处不在,他的影子叠满了白丁家里的每扇窗户,以及院门外的那角天空。甚至母亲这场蹊跷的病,她眼里那些云雾状的障碍物,都有可能是他的影子幻化出来的。

  白丁这样深信不疑,以致终于坐在他的对面,她的眼神显得颇为严厉。眼前这个果真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发是黑的,额头的两道褶皱是灰色的,皮肤几乎和牙齿一样白。他穿着短袖黑衬衫,思维似乎还留在夏天里。从他的面相举止看不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可能是个教授、医生,或高智商杀人犯,因为他们都有着这样纤细的目光和手指。他看上去还有些孱弱、无辜。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仿佛置身一种月光般蓬松而清凉的气氛中。这使得她更加严肃。

  你很像她,他说。

  她问,谁?

  他两指托着下巴,探究地打量她。她让你找我的?

  谁?我妈吗?她早忘了你。

  白丁说,是我忘不了你,你伤害了我们。

  你们?他茫然地重复。

  你就是伤害了。白丁低下头,盯着桌上的一摊水渍说。别以为你能一走了之。

  ……他望着她。

  白丁把头撇到一边,看来来去去的侍者手持的盘中,玻璃杯发出的一闪而逝的亮光。

  每个侍者脸上都有着呆滞的油光,在灯光下像是一张张蜡像。窗外,雨条如白练,延绵无声。

  她转过头,目光粼粼地在他脸盘上滚过。这个男人同小陈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有,顶多是他的侧影。下巴到喉结那段的弧度勉强算得。而在白丁的经验里,下巴凹陷、喉结突出的男人既讨人喜欢,也是花心和暴戾的典范。当他离座而去,母亲当年看小陈的种种滋味,竟然在他的背部一一放映。那的确是同一个版本的背影。怪不得小陈出门母亲总要送,好天送,雨天也送。

  刘老师。她念着这三个字,问,你是老师?

  不是。

  为什么她叫你老师。

  瞎叫。

  白丁突然说,你敢见她吗?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白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敢,是吗?

  可能我都不该见你。

  你不来,我也会找你。

  白丁说完,感到眼里潮湿了一下。她站起来。

  刘红宾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白丁摇手说,明天我来找你。

  透明的雨水如油布,漫天扯着。刘红宾跑出过道,拦了几辆车都没有停。白丁在屋檐下,安静地望着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她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恍觉站在这里的就是母亲。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在她旁观的生涯里,奇怪的是,每当比较重要的场合,天总在下雨,要么打雷。

  雨小了些,白丁带头走进雨中,说,我还是跟你走吧。

  当白丁做出这个决定,并跟在他身后拐进一条狭长的胡同时,她其实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夜晚,她和这个老男人同居一室的情形,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切。

  拐过一个街角,他落脚的宾馆到了。两人进了房间,用毛巾擦着头发,互相看看对方。

  你还是开个房间,在对面或隔壁。他有点儿犯愁地瞅她。

  不。她拒绝,并走进卫生间。

  拿我的包来,她喊。

  门缝里伸出一只小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包,似乎长了眼睛一样,让他微微一愕。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样亲密了?她越是凶巴巴。心里越是紧张和虚弱,他分析,她很可能是作为一个复仇天使来布这场局的。

  我们的白丁披着湿头发出来了,穿戴整齐,风姿绰约。她盘踞在窗边的那张床上,垂下头,让风吹于头发。这个过程漫长无比,期间刘红宾洗好了,并平安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关灯吗?他问她。这时她转过了脸。长发猛然往脑后一甩。她没做声,所以他只能盯着她的脸蛋,辨别那是摇头还是点头,或别的意思。

  可以。

  灯灭了。

  你爱过她吗?黑暗中,她问。

  谁?他问。

  爱过吗?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睡觉吧。

  半夜,他迟迟睡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这个夜晚如此安静,女孩也许早睡着了,也许在黑暗中潜伏。但是,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早该睡着了。

  睡梦中。有风一直在柔柔地吹拂。他感觉得到面部那层细腻的接触,清凉,光滑,轻柔。如她的小手。她偶尔会来到他梦中,在那片绿叶婆娑的树林里,他枕在她腿上,面部荡漾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的碎片,和她安静的眼波。

  然而。她咄咄逼人的女儿还要来凑热闹。她把他拉回到灯光下。她两道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如北风刮过他的五官。当他躲避,她依然直视他的眼睛。

  她俯视他,吐出两个字:爱吗?

  你……他猛地坐起身,透过一口气。他是如此慌乱,两臂挥出。把自己的眼镜扔出老远。

  当他终于摸到眼镜,抬起头时,白丁看到他枣红色的双颊和灰白的松弛人中。他的苍老让她感到放松,无趣,又惆怅。她很想扑入他的怀里哭一场。红色渐渐退去,他又变成灰白的一个人。相比茶楼那些侍者,他脸上少了一层暖黄的光。

  你要恨我,用别的方式。刘红宾离开床,拉开窗帘。

  比如?

  刀枪剑戟。唾沫,离开,都行。

  你以为是演电影吗,你在背台词?别酸了。妈妈怎会看上你,真是早就瞎了。

  你并不像她,她没有你这么要强。他擦拭着镜片。缓缓地说。

  你知道她不强,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这么放心她!你明知道她会遇上什么劫难,你明知道。就是因为她不强,你才更放心地把她踢了。

  他的额头出现了第三道褶皱,斜斜地插入另外两道中。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一道皱纹的生长只在一瞬间。与其说这道皱纹是痛苦的产物,不如说因思考的无力及困惑而生。他站在那里,双肩下塌,一副被注销了意志的模样,喃喃地说,为什么你不接受你妈的选择?她去了上海,就不会有你。

  我情愿没有我,她冷笑了。

  白丁低下头,捧住了脸。泪水从指头缝里溢出,一股股地滴到大腿上。

  良久,他的声音带着幽冷之气传来: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7

  父亲进入老年后,养成了拔胡茬儿的习惯,像有的小孩子喜欢咬指甲一样,他每当无聊、高兴、愤怒的时候都这么做。白丁往往把这看做他想留住青春的心理行为,她觉得这时候的父亲幼稚,可笑,可叹,这当然无济于事。只会更显出他的老。老得冒傻气了。但自从父亲那次哭过之后,白丁就很难这么轻松地看待他这个嗜好了。

  也许每个人程度不同地都有某种行为上的癖好,比如母亲喜欢按那种隆起的塑料气泡,一大条的包装收音机、洗衣机的塑料气泡,被她如获至宝地抓在手里,细细地一排排按下去。卟,喊,咝,当。这些不同的语言让母亲着迷,下手更为稳、准、狠。一小版气泡,足以让她度过一个快乐的下午。小陈离开的鄢半年,母亲就是靠白丁搜集来的几幅这种塑料包装上的气泡,才没有更猛烈地衰弱下去。

  费丽爱掐自己头上那块银圆,据说这样会长出新发。小陈喜欢听白丁用水搅拌那种敷脸的磨粉的声音,哗哗,哗哗哗,他说让他想起在老家时一次深夜离家出走,用船桨扳动湖水的那种响动。不知道离婚后

  楚。他只是怀疑,这些年来,究竟是他背负着她,还是她在支撑他。一旦背上的分量撤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如常地站立。

  好在一天又过去了,曙光中,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汲满了新鲜的力气,一跃而起,他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奔向厨房。

  8

  母亲在按一版塑料气泡,按从左到右的横向顺序,有条不紊地一路按去。看不出心情有多么忧虑。她只是指关节紧张,显得非常严肃。这个工作的确重要,她并没有过久地把眼光放在刘红宾身上,在他走进来的时候,她只把眼睛略微抬起,望了他一眼。她继续去按气泡,手指有时回过头来,在已经按过却不太瘪的气泡上重新一按,唯恐漏下一个。情形如同父亲从桌上捡起掉落的饭粒,重新扔进嘴里。

  时近傍晚,这是最好的时间。父亲还要一阵才能回来。白丁等着母亲,预备在她按完第六排。就开口。在车上,她犹豫了几次,是不是带刘红宾回家。本来她执意要找到他,目的就是带到母亲面前,而现在,她竟然在犹豫。面前的男人和照片上不同了,没留下多少那时候的痕迹,风骨还在,但毕竟过了三十多年,以母亲不济事的视力是难以认出的。上次的照片似乎已经引起母亲的反应,这次,她要是真认出来怎么办?

  丁玲。他坐下来,手在犹豫不决地颤抖。他探出的手,碰到了气泡的边缘,母亲一愣,手往后缩了缩。他是用上海话喊母亲的,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

  丁玲?他回头,问,她眼睛……

  白丁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说,望天望成这个样子。

  刘红宾握着母亲的手。低下头。他喃喃地说。我是刘老师啊。我总算看到你了。我总算来了。在白丁听来,他像是在唱一段戏文,有些别扭,她心头又泛上了那种寡淡的凉开水的味道。

  母亲一瞬间有了些变化,脸上滚过诧异或恐惧的神情,眼睛大张,尽管白丁在一旁柔声宽慰她,她还是奋力夺回双手,惊恐地流下眼泪。

  丁玲……

  母亲渐渐安静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朝窗外看了一阵。她低下头,摸过气泡,又有板有眼地按起来。刘红宾杵在床前,有些手足无措。他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想为母亲理理那缕散下的刘海,但母亲一点点恢复的淡漠,让那只手臂凝固在半空。

  算了,我妈是认不出你了。忘记了也好。天这么热,你也擦擦。白丁顺便给母亲擦擦汗,她感到来自身后的男人轻吁出的一口温热的水汽。

  其时已是深秋,没有热的道理。然而白丁感到屋里异常闷热。母亲额头一会儿又密密布满了细小汗珠,有一颗汇聚了小汗珠的大汗滴。正沿着她微瘦的脸颊滚下来。

  走出家门时,白丁还是狐疑了一下,念头闪过母亲看到照片时的动容和失态。可是刘红宾到底不比三十年前,难以在母亲混浊的眼里搅起波澜,不算意外。白丁到底心神不安,心中影影绰绰的尽是一些重叠的思维剪影。在路上,她又想折回去,总觉得有什么没有完成,有什么难以把握,总之很是沮丧。最后她只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潦草地吩咐他回家照看母亲。父亲似乎在菜场,叫卖声嘈杂。他吼叫着问她在家吃饭不?白丁说去火车站送个人,在外随便吃点儿。

  火车是晚上九点五十的,也就是说,还有三个多钟头的时间。白丁先带刘红宾吃了个火锅,然后穿过公园,回到宾馆。

  刘红宾呆呆地坐在窗前。白丁走近他的背,闻到了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温和的汗气,如某种植物在夜晚的气息,镇静而沉郁。

  让我抱你一下,好吗?

  他转过身。女孩的脸近在咫尺,他惊讶地发现。她的下嘴唇在微微颤抖。从家里出来后她一直沉默着,而现在,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是否应允呢?没有等他想出结果,她已经走到他身后,把自己温热的左颊贴上他的背部。刘红宾的背部一沉,心也一沉。念头就转到了过去,像是拐了个意料之外的弯,掉进了那些遥远的稀疏的瀑布般的镜头里。她也总从背后抱他,靠在他背上,有时就这样睡去。她用整副身心依赖他,热爱他,而他的目光一直注视前面,那里,树林里某条路正通向远方。他只感受她的拥抱,而看不见身后的她,他仅仅是感到了她怀抱的冬暖夏凉。终于有一天,他踏上大路,留下他的背影。

  你爱过她,是吗?

  刘红宾眨着眼睛,眼神清澈,孩童一样有点儿迷茫。

  他摘下眼镜,轻揉眼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多少年?白丁重复说,为什么没有你半点儿消息?

  消息?我知道她结了婚。这是她的选择。

  妈妈没有选择,只有顺从的权利。她有多想见到你……她从来没说过你一个字,我都看得出来。

  你爸对她好吗?

  好。

  白丁迷迷糊糊地说,不错。

  多亏了他。刘红宾开始擦拭起镜片,说。

  白丁闭上眼睛,感受他在那边有条不紊地做着的动作。这些动作连贯、有力,似乎只有把镜片擦净、擦亮,他才能感到笃定,心安理得,确信自己已经安全地回到正常的秩序中。一白丁想到了轩骁,这两个男人带给她某种荒诞感的情境惊人地相似。白丁依然闭着眼睛。不想醒来。

  在这个过程中,白丁昏暗的眼前闪过的是这些年父亲的一些事情。如密集的萤火虫般地游来游去。在小陈金屋藏娇的时期,他私下去寻过小陈。那次他关起门来教育小陈达三四个小时,门反锁了,手机关机,里面寂静无声。小陈的女人在外拍门咒骂都无济于事,后来害怕了,报了警。据说她骂得很难听,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一个有前科没坐牢接受改造的老来疯,是极有可能做出更加不堪的事情来的。白丁赶到派出所时,小陈的女人就是这么说的,“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人。还想把别人拴在他女儿裤腰带上啊?”她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既然没道理,父亲当然无法把小陈教育好,倒不得不领受民警同志的再教育。父亲为此暴跳如雷,与民警据理力争,指头戳到人家脸上,“你们不去抓那陈世美、潘金莲,我替你们管教,你们不感谢也算了,倒来抓我?”在派出所门口,围观的群众迟迟不肯散去,小陈女人的那句话翻出了一个传奇故事的雏形,他们忍受些日晒、脚麻、民警的呵斥,多捞些细节带回家,就可以和邻居亲友消磨掉整个夏天。这一场闹。倒是加速了婚姻瓦解的速度。这些让白丁蒙羞的经历从未让父亲气馁,父亲依然自我感觉良好。有一段时期他吃斋念佛起来,每天凌晨三点登山朝拜佛祖,希望修得善行,为白丁谋份好姻缘。他勤练手艺,为方圆一里的邻居的下水道排忧解难,身上头上弄得脏乱,却总英雄般凯旋而归。在口碑渐佳之际,又常露出狐狸尾巴,暴跳着驱赶在他看来不是好人的男人,甚至把白丁颇有感觉的一个人给赶得不再上门。白丁对父亲也是毫不留情,两人总是跳起来对骂,没有客气好讲。到后来父亲老了,也就很少跳得动,常闷闷地听白丁教训,框着腿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拔胡楂儿。

  在母亲眼睛坏掉的那年,父亲再次去找小陈。这次他是来恳求小陈的。父亲思考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想到小陈身上。他给小陈大腹便便的老婆,当年骂他管不住裤腰带的女人奉上一支人参,那支压箱底的人参拿出来本来要煎水给母亲喝的,可是空手求人是不行的。不仅不能空手,而且要拿出你最宝贵的东西。

  父亲在小陈家里痛哭流涕,姿态低到地底下去了,瘸腿一软,差点儿就给他们跪下了。可小陈的老婆依然把他搡出门去,坚决不许小陈跟他回去。小陈到底还是偷偷来过一趟。小陈把人参送回来了,还放下了一袋苹果。在母亲房门口,他很紧张了一会儿,搓手搓脚地几次进去又缩回,叫白丁想起结婚那天,母亲给他整理新郎装时,他一头的汗水。但那天母亲对小陈的到来很是淡漠,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做过乱七八糟的这一堆事情,没有一件不荒唐。父亲在家里没有一句好话,抛过一个笑脸,甚至不常在家,每次急匆匆地往外赶,都仿佛是中央领导等着接见一般。父亲的怀抱也很生疏,没有记忆。白丁用力靠向刘红宾,体味着他散发着微凉气息的柔软的背部,这就是母亲心念多年的地方。此背周然不是彼背,而人也换做了她,白丁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否在断章取义,是否显得滑稽、矫情和强暴。她是霸道的,在刘红宾茫然的背影里她毕竟读出了母亲必然的失意,虽然她不肯承认,母亲在视力和记忆上的模糊,反而是上天的睿智和慈悲。

  这个最熟悉的陌生男人的背部,分布着破碎的肌肉,和母亲青年时代的完美记忆。而父亲有什么呢。破碎的肢体,破碎的思维,破碎的给予,他是不能和刘红宾比的。他陪伴了母亲大半辈子,也抵不过刘红宾的一个回眸,一个短促、微凉却足以催人泪下的回眸。

  9

  白丁和一批同事被厂里派到邻县集训一周,刚回江洲,就听到费丽住院的消息。这是费丽的主治医生要求的。当天白丁和轩骁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坐到了傍晚。医院的楼道寂静无声,别的办公室都没人了,也没有听到食堂开饭的喧闹人声,只有医生平缓的话语从石涧上淌过的动静。有风拂过,白丁依稀分辨出强弱不同的话音,如阳光下照着的溪水,带着炫目的、闪烁不止的光斑。

  白丁光顾着回避光斑了,没有认真去听医生学术味极浓的分析报告。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没有听到身边的汽车的尖叫,音乐的轰鸣,人群的私语。这个时候她的听觉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抽离。她甩着包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几次被轩骁强有力的手拽住,才没有滑下人行道。有一次轩骁执意要把她塞入一辆车里,但她坚决反抗着。她这才意识到轩骁一直跟在身边。

  她于是站住。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在某条路的林荫道,灰黑色的树叶在暮色里落了厚厚一层,相互追逐着,爬上她的脚面。她避开了一批树叶的袭击,跳着站上人行道。

  她发现她还在甩着自己的包,就停下来,把包随随便便丢在脚下。她再次发现了轩骁。互相看不清眉眼,偶尔一辆车的灯光袭来,轩骁脸上平淡的表情一闪即逝。轩骁弯腰给她捡包,一直起身子就被卷进了她的温软里。她旋风般亲吻他,殉情般亲吻他,密不透风地亲吻他。他没有想到有这一幕,原以为事情在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冷笑中,早早落幕。而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去想什么。

  在他的反应更明显之后,她一掌推开他,并带过一记又一记鲜辣的耳光。她自己倒“噔噔”倒退两步,一手扶树,弯下身子咳嗽起来。她直滑到地上去,呕吐出许多水和话。不过他听不清楚,她一边吐,一边骂。他知道她在骂。到后来,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你现在高兴了,你现在高兴了,你现在高兴了。这女人疯了。

  她又一次扑来。他一把拽过,把她挥舞着拉上来。他挥舞着白丁。感到身心快意,他很想把白丁送到树顶上去,不过他没有那个力气。他的力气早在别的事情上弄得差不多了。在这个过程中,白丁也没闲着。虽然步履踉跄,还要兼顾嘴巴,她还是利用另外一只手和两只脚,轮番往他身上招呼。她喘息着笑,似乎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这样弄到两人筋疲力尽,他把她生拖了几百米,再也动不了了。她不吐了,不骂了。两人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月亮上来了。

  他哭了起来。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看不到他的脑袋。夜色中他像一块地震中的大石头。她满心惶恐,担心它向自己砸过来。

  我要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说,拍打着裤子。

  他伸给她一只手,她想了想接住了,站了起来。

  他把她轻轻拉进怀里。在幽冷的月色下。他们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几秒,她只感到他的体温透过毛衣外套淡淡地送过来,连同一些烟草味。有风吹过,吹下她眼里的几点湿。脚下是她的大挎包,和一股股潮水般的落叶,他们温情而感伤地相拥,看上去仿佛几米漫画里的一对即将分离的恋人。

  她一站稳,他转身就走了。

  白丁跟着他到了街口。她远远看见轩骁拦了一辆车子,不一会儿那车就淹没在车流中。

  白丁很晚到家,半路上她下了巴士,沿着街道走回来。才推开院门,父亲一脸喜气地迎出来,说母亲的眼睛好了。白丁一愣。她快步进屋,母亲果然亮着两只明澈的眼睛,远远地向她看过来。白丁叫她一声。母亲指指外面叫她去吃饭。父亲在旁絮絮叨叨,讲母亲好转的经过,白丁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有一次他步子过猛,差点儿撞翻她手里的饭碗。

  白丁前脚走,后脚母亲就拨云见日,眼里那些混浊的云雾散去了,能看清房里的角角落落。那一天,天气也真好得不行,天空蓝得像是画上去的。母亲还趴向窗口着了好久的天。再过两天,从窗口她就能看到父亲回来了。她眼睛一好就想往外走,看她心情不错,父亲陪她四处转悠了一趟。

  在父亲说的时候,白丁哦哦地应。吃过饭,她来到母亲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母亲被看得做了一个躲闪的眼风。白丁伸手摸她的脸,说,妈,你没事吧?母亲以前会躲闪的,这回却没有,反而很享受似的微微一笑。这使得白丁高兴起来。她就想到了刘红宾,一定是他来了,带来了好兆头。她这么高兴,刚才的难受也缓解了不少。

  她打开QQ,把事情汇报给刘红宾。刘红宾在线的时候还是不多,不过现在能和她自如地交谈了,不再隐藏起来。他打出了几个感叹号,表达他高涨的情绪。但是很快他就停止使用感叹号了,因为白丁接着提到了费丽。

  如果可以,我分给费丽20年寿命,让她活下去。她在最好的年龄段死去,还没有充分品尝到生活的乐趣,她也没有孩子。而她最好的朋友和她最爱的丈夫,差点儿背叛她,她真太不幸了。

  划红宾回复说,生命不以长短论的,她丈夫和朋友没有背叛她,她得到了及时的治疗,尽心的照顾,而她又在有生之年感到快乐,也算有幸了。还有你妈妈,有你爸爸和你在她身边。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结局。

  看到这些话白丁心里好受了一些。不过。她还是无法拔掉内心的悲戚,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下线前,回复说: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是对活着的人好一些,特别是我妈,没过过好日子,她应该活得更好一些。

  她锁院门时,母亲还没有睡。她走进来看。正好撞见母亲一双雪亮的眼睛。母亲怕她责问指指身边的父亲,(目夹)(目夹)眼睛,意指父亲打鼾害她睡不着。白丁沉吟说,不如今晚跟我睡。母亲眼里闪出一点亮来,头发丝一动,但她马上摇摇头,又用眼睛(目夹)(目夹)父亲,意思是她如果起身会弄醒他。白丁拿过梳子,替她梳了几

  下头顶,掖好被角,要她闭上眼睛。母亲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了。见白丁仍望着她。她又闭上。母亲精神好得睡不着,这显然不利于康复。这一晚母亲久久不肯睡,有些调皮的意思。像个小孩儿。她对白丁越来越依赖了。白丁甚至想,再调理一段日子,母亲就该康复了。

  母亲终于睡着了。白丁没有动弹。她的右手被母亲从被底伸出的手握着。她用左手拉灭了电灯,又坐了一阵,才慢慢把母亲的手拨开来。手抽出来已是一根酸麻的棒子。

  几天后,母亲过世了。

  10

  费丽提起时,总是肯定地说,阿姨走的时候是幸福的。

  她温柔地一笑。在我眼里,这是完美的死法。

  白丁正在望窗外的一只鸟。她说,我们出去玩两天吧。

  费丽摸摸白丁的腮帮子,你好好儿休息不好吗?你多瘦,以后要多吃点儿啊。

  你不是想去林海湖看看吗?

  费丽打了个哈欠,湖上冷死人了,要去等明年开春吧。我躺在这好好儿的,哪儿也不想去。

  白丁就没说什么。费丽从医院回家后,精神没有以前好了,经常手里织着毛衣,说着话就睡着了。她更加喜欢说话,成串成串地说。她越是拒绝睡觉,越是飞快地睡着了。她醒来就会一刻不停地说啊说。

  轩骁端碗过来,说,那就明年再去。白丁想去散散心。改天我找个壮丁陪你好不好?白丁看着他,看他吹着调羹里的汤,缓缓凑向费丽的嘴。

  我来。白丁接过碗,说,我是贪玩儿,趁机揩揩领导的油,搭个顺风车。谁稀罕什么壮丁?你那一伙儿个个爬梯子爬得瘦骨伶仃,能叫壮丁吗?

  费丽笑得把汤喷出来,说,好你个白丁,尽损国家官员形象。你是个怪人,偏偏稀罕我这个病歪歪的人。好吧,我去。不过要备轿夫哦。

  好,我就抓几个壮的来。封她的嘴。

  轩骁招呼白丁吃饭。两人都不看对方,默默吃饭。没有费丽在他们之间,似乎就找不出话说了。林荫道一别后。两人就没有单独见过面。他盛饭的时候,白丁装做平淡也确实平淡地看看他。他穿着家居服。神情泰然,周身有股淡淡油烟昧。他还是那样支棱着头发,不懂这种造型的,会以为是被抽油烟机弄的。他做的菜她不是第一次尝,却是第一次称赞。她盛了满满一碗汤,里面有三块胡萝卜,一截玉米,一块排骨。喝着这般艳丽鲜美的汤,让她觉得那天在医院得到的消息,不过是她自己吓自己的一个梦罢了。

  林海湖距离县城不过四五十公里,现在也算江洲的一个景区了。原貌保持得较好,清清爽爽的一个湖,除了一条石板路,沿路分布的几个石头座椅,就是湖那边一片安静的樟树林。湖本来叫处女湖,据说因收容过明清时期一名殉情的女子而得名。树林越来越茂密,不容忽视,政府就给重新命名了。那片林子里还有费丽和白丁读书时栽的一棵树,如今已经高大茂盛,必须仰视了。

  白丁和费丽携手前行,秋风吹来,两人全身浸泡其中,凉而不寒。阳光正如浇融了的黄蜡,缓缓地滴落下来。你看,这树上面这么多疙瘩头,虫蛀的洞洞,可人家结实着呢。白丁摸着说。那是我们的树呀。费丽笑着说。

  这树林是母亲经常提到的地方,几年来竟没有带她来过。总想着等她眼睛好了带她来。等自己不忙的时候带她来,甚至等刘红宾带她来。从没有想过,母亲这么不能等。母亲来这里并不一定要使用眼睛,这一点白丁却没想过。都说久病的人命长,如今这句话只能放在费丽身上,祈祷它的实现了。

  这时候刘红宾的电话打过来。白丁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又向他学会了几句意大利话。刘红宾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赶来送她,她肯定在怪我。白丁笑了笑,说,有一天,我带着她一起去找你。

  过了一阵,刘红宾清了清嘶哑的喉咙,说,你爸对她那么好,她未必希望回来。

  白丁嘴角一直挂着笑意。费丽奇怪地看着她。

  兰霞,他爱过你妈妈吗?

  他是妈妈的男人。良久,白丁说。

  费丽抚摩着树,而风抚摩着她。她喃喃地说,我想天天来这里。

  秋风长吟一声,让无数树冠作答:行的,行的。行的……风是那么多情,所有的落叶都跟着它,踉踉跄跄地缠绵地飞。直到落叶不见了踪影,风又长笑着回来,带走下一批崇拜者。地面被风打扫得光滑,青石的纹路里有着它卷不走的沙砾泥尘。

  费丽眯缝起眼睛看着远方。那里,一个怀揣骨灰盒的女人,正在踏上火车。在更远的地方。她会遇见什么,又将失去什么,已经不是费丽的视力所能触及的了。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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