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或许要从我家的搬迁说起。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决定买下生产队的房子,搬出老屋。没有任何征兆,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当父亲向家里人宣布这一决定时,我们都以为他在说一句属于别人的话。
父亲不得不重复一遍:“我跟二队的人说好了,本来1200的房子,卖给咱1000,那房子不用看你们也知道,又大又敞亮,门口还有晒谷场……”
爷爷用“简直是放屁”将父亲的话顶了回去。爷爷还说:“你给我闭嘴!你说什么?买那排牛栏住人?这房子住不下你啦?嗯?!”
听爷爷这么说,父亲底气有些不足了:“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牛栏刷上白灰,不比老屋漂亮?老屋闹鬼,多次了……”
父亲的话将爷爷激怒了,他放下碗筷,灰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呸!你个败家子!我看是你在闹鬼!你的心在闹鬼!竟然要去买牛栏住!休想!”
看着爷爷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和弟弟感到害怕,又不敢离开。这时妈妈说话了:“还有你这样愚蠢的人?也不看看二队的队屋被谁买走了!别人躲都躲不及!”
父亲阴沉着脸,一副沮丧的样子。很明显,家里人都在反对他。最后他哼了一声,兀自走了,像个被驱逐的幽灵消失在黑暗的街上。
偏执、怯懦、敏感,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当他遇到什么困难或者不满时,就会显得很古怪。好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为了买下紧靠在第二生产队队屋旁边的那排牛栏,父亲天天变着法儿跟家里人吵闹。那样子就好像他有一套完整的计划,一直逼到你们没有退路,直到悬崖。有一次他把家里的碗全砸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只好把一根毛竹锯了,用竹筒盛饭吃。
又一次,他竟然拿出了刀,站在天井里挡住了母亲的去路,说:“你们到底买还是不买?!买还是不买?!”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儿端平了假枪,逼迫同伴从口袋里掏出糖果。
母亲虽不怕他,但被他纠缠得很无奈。再说,我们居住的老屋确实是可怕的。阁楼上黑糊糊的,就是在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上楼。据说那口棺材自爷爷60岁那年就造好了,它被家里人放在阁楼靠墙的地方,等着爷爷死。每次经过爷爷的棺材,我的心就会怦怦地跳起来,总害怕会从里面爬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而父母总有那么多事情让我去做,一会儿让我上楼去取米(楼下潮湿,米缸放在楼上),一会儿又让我上楼去抱柴火……我只好喊上年幼的弟弟,让他跟我一块儿去,可是每当经过爷爷的棺材,弟弟就会怪叫一声,跑了,吓得我比一个人上楼还要怕。
事实上,到了最后,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在顽固地反对父亲买牛栏了。母亲虽然没有说过她支持父亲买牛栏,但默默地妥协了。
钱,当然是向亲戚们借的。只要能想到的,能张口的,都去借了。最后还差二百来块钱的样子,无论如何凑不全了。如果凑不全这最后的二百块钱,房屋买卖契约是写不成的。但是第二生产队的人一想到卖了牛栏,每户人家都能分到一小笔钱,多数同意我家把房契先签下,剩下的钱来年补上。这就加速了我们一家搬到牛栏里去住的进程。
我仍记得父亲带着我去第二生产队的人家摁“指头印”的情形。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父亲必须让第二生产队的所有户主在一张白纸上摁下“指头印”。摁了,就表示他们同意我家欠钱,也表示同意将他们的“集体财产”——牛栏——永久性地卖给我们家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父亲特意到代销店赊了几包“金丝猴”牌的烟,让我用书包装上。父亲说:“每到一户人家,你都得在门口站着。如果我不咳嗽,你就不要进来。”我知道父亲是想省下几包烟,因为不是每户人家都要用“糖衣炮弹”才能攻克的,有些人家说不定很好讲话呢。
数天之后,经过父亲的不懈努力,房屋买卖契约的附页上终于摁满了第二生产队二十四户户主鲜红的“指头印”。有竖着摁的,有斜着摁的,有带指甲的。有圆滚滚的……密密麻麻,就像父亲头上的瘌痢斑,不忍心多看。任务刚刚完成,父亲就嘀咕着“搬家了,要搬家了”回到家。他把那些横七竖八的“指头印”往母亲怀里一搁,就拉起我和弟弟跑到村下头去看我们的“新家”——那排沾满牛屎、坑坑洼洼的牛栏。
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儿似的,已经提早沉浸在要搬“新家”的喜悦之中了。他用手这里摸摸,用脚那里量量,说:“多好的房子呀,只要把里面的栅栏拆了,稍微平整平整,然后把墙上的那些洞眼用泥巴堵上……我们就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了。”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们全家真的忙起来了。虽然在这之前,家里人曾极力反对父亲买牛栏住人,但现在大家都有点盼着搬家似的。特别是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带领我们拆栅栏、挑牛粪、打扫卫生、平整泥地、扩建窗户、粉刷墙壁、添置新瓦……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牛栏,经过我们一家人夜以继日的忙碌,越来越像一个“家”的模样了。
但牛栏毕竟是牛栏,再怎么整,还是牛栏。比如,牛栏里的那股牛粪味就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完全可以想象,曾经被关在牛栏里的许多牛,它们除了日复一日地用犄角去戳墙壁,一边戳一边哞哞乱叫,还把它们的尿和屎,永久地渗进了它们脚下的土地。父亲埋头苦干,掘地三尺,那挖上来的泥还是臭的。父亲试了不少除臭的办法,但它始终在。最后,他只好对母亲说:“看来我们只能闻上一段时间了,等人气旺了后,这股子牲畜味自然就下去了。”
沉默了一些时候,一脸愁苦的母亲终于开了口:“哼,我一闻牛粪味就想吐!要住你一个人住!债也你一个人还去!现在,家里可是把所有的钱都砸进去了,我想想都后怕……我现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好像看见,一家人跳进了深渊。”
听母亲这么说,父亲把头扭到了一边,我看见他同样心绪不宁。这时,坐在一旁的爷爷干脆发起火来,气咻咻的,好像今天我们还在商量该不该买牛栏似的,他真是老糊涂了,他说:“牛栏,牛栏,牛栏是人住的吗?除非你愿意去做畜生!”说完,爷爷气呼呼地上楼睡觉去了。
父亲很尴尬,脸刷地红了,我甚至都能听到父亲脸色嬗变的声音。他又与母亲吵起了架。于是吵着吵着,搬家的日子到了……
我仍记得这个日子——农历四月十六,天未亮,我和弟弟就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了。“阿逮、阿龙,起床了,今天搬新家!”母亲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拉了起来,“时辰快到了,快起床,不要躺下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堂屋。发现堂屋里一片通红,原来是两边的柱子上各插着一个火把。就在这时,我似乎看见了什么,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只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红脸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紫红脸庞大如锅盖!……还好,母亲很快从里屋出来了,她说:“别怕,阿逮、阿龙,这是关公爷爷显圣,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个怪物也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原来,他是一个人,一个戴关公面具的人,是父亲从井下村请来的“阴阳道士”。搬家的日期及时辰,也是他老人家根据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及房屋的朝向测定出来的。
匆匆忙忙,一家人洗漱完毕,并且换上了过年过节时才穿的衣服。父亲点了一炷香,给八
仙桌上的“关老爷”鞠了躬,然后,在老屋门口燃放了爆竹——再然后,我们一家人依次跟在那个“关老爷”后面,“过五关,斩六将”,浩浩荡荡地向我们的新家走去了。
街上静得出奇,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到了新家,我们又燃放了鞭炮和爆竹。这一回可是真正地燃放鞭炮和爆竹,足足一箩筐呢!鞭炮是挂在竹竿上放的,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爆竹则从父亲手中“嘭”的一声飞上了天,然后“啪”的一声炸开,火星四射……我和弟弟在新家的晒谷场上奔跑,追着一个接一个的高空爆炸,然后等着爆竹的残骸掉落在我们的跟前。以前,我们可从来没有捡到过这么多鞭炮和爆竹!我们的衣兜里、口袋里、裤腰里……塞得满满的!
接着,就有许多本家人来到我们的新家,说他们是听到第一次爆竹响就起床了的。许多人喊我爷爷叫“三叔”,并且带来了家族祭祀时才拿出来用的祭祀器皿。一阵寒暄之后,有人问“磨刀六”起来了吗?有人说他起床了,有人说他还没有起床,于是就派了一个人去喊——“磨刀六”是村里的屠夫。
此刻,那个道士已经摘下了关公的面具,穿上了戏袍似的道士服,在新屋的地上燃起了一堆堆冥火,柱子上也插满了香。他先是摇了一阵铃铛,而后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剑,开始念念有词,所有来我家帮忙的人都被道士的“表演”吸引了。据说,他这是在“驱魔除鬼”,目的是要让新屋变得“干净”。大家虽然觉得好看,心里也挺害怕的,特别是道士先生一阵猛追直赶之后,双手往额头上一点,一束大火突然从手指尖直冲向屋顶瓦片(牛栏没有阁楼)。这是我们在当时的电影里也没有看到过的。
过了一会儿,杀猪的“磨刀六”来了,大人们杀猪的杀猪,挑水的挑水,搬家具的搬家具,磨豆腐的磨豆腐……一派繁忙的景象。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道士完成本次搬家的最后一个仪式“祭灶神”后不久,我的外公、大舅、小姑、姨娘等居住在外村的一大帮亲戚,也陆陆续续到了。值得一说的是,他们除各自带了米糕、粽子、染了颜色的鸡蛋、花生、用红头绳系着的万年青之外,还凑钱买了一只“以前只有慈禧太后见过”的“自鸣钟”,即闹钟。
可以这么说,这只神奇的自鸣钟刚一出现,就成了我家的焦点。它的体积是那么大,跟一只风箱似的;它的外表是这么漂亮,满身金闪闪的;特别是那钟摆特别长,像谁的一只胳膊……滴答,滴答,滴答,当!当!当!……真没想到它竟然能报数!声音轰鸣,老远都能听到!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它能毫无差错地敲十一下!……
一句话,那一天我家像赶集似的,这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似乎都在说我父亲有脑子,有魄力,从今天起我家就是村长家的邻居了,“双喜临门”。我父亲呢,面对这盛大的场面似乎有点儿怯场,他的脸一直红红的,不停地给来者敬烟,又吩咐我和弟弟给他们提供茶水。这样闹闹哄哄的气氛,直到村长来了,坐在一个显耀的座位上,才安静下来。
那一天,或许是我家历史上最值得骄傲、最值得纪念的一天了。
二
然而,新的生活并不是快乐、美好的。自从住进牛栏,我就病了一场。母亲说我是被牛栏里刺鼻的牛粪味熏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吃那些剩食吃的。因为热热闹闹的“乔迁酒席”之后,母亲舍不得将大伙儿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倒掉,将它们一一收集在脸盆里、陶钵里、钢精锅里,苍蝇们在我家的厨房里狂欢,在有油渍的地方盘旋,加上天气又热,那些名义上的“大鱼大肉”很快就馊了,泛着白沫。我恨不得把肠子也拉到茅坑里去。总之,等到我的肠胃稍稍好受一些时,已经是我们住进牛栏的第二个月了。
这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和弟弟在门口的晒谷场上玩耍起来。因为弟弟比我小六岁的缘故,我总爱带着“欺负人”的性质逗他玩儿,比如打他一下,拧他一把,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怎么气急败坏地来追我……这一天也不例外,我根本就不会去兑现游戏前讲好的某些承诺。于是他就急了,哇哇大叫,追着我跑,他怎么可能追得上我呢?于是被激怒的弟弟手拿一根木棍,恶言恶语地骂起来了:“臭小子!兔崽子!快让我刮你鼻子!刮20下!你这个无赖!我非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腿走路!让你讨不上老婆!让你断子绝孙!……”
弟弟从小就是一个很会骂人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弟弟的这一番叫骂埋下了祸根。假如那一天,我不去惹弟弟发火该有多好……但是也很难说……你知道,我家的牛栏与邻居村长家的房子是呈“V”形对角的,“V”形中矮的一端即我家,长的一端是村长家。事实上,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因为村长家住的正是第二生产队的队屋,而我家住的则是队屋一侧的牛栏,我们两家的房屋朝向是不一样的。只不过生产队解散后,村长先买下队屋住进来了,他一住进来,牛自然就养不成了。
“你们赶快把我家屋后的牛栏卖掉,不准养牛了,不然我叫人拆了!苍蝇蚊子满天飞,熏死个人!”
于是大家应该能明白,像大会堂一般巍峨矗立的村长家一侧,出现一排自惭形秽的牛栏是合情合理的,而我和弟弟相互追赶的那块晒谷场,也不是村长家的那块晒谷场,它们之间是有阻隔的,所以也就明白当村长突然从他家院子里冲出来骂我们“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午觉”时。我们当然感到很委屈,也害怕得要命。
那是非常凶恶的声音。
虽然搬到新家之后,我对村长是产生过一丝好感的,每当在路上碰到,总要提早站住,红着脸,在他走近时喊他一声:“村长伯伯。”他总要“哎”上一声,有时还会问:“干什么去呢?”我于是如实相告。然而,那天他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是的,我们宁愿他是一个村长,因为村长身上的权力只会让大人感到害怕,但是我的邻居穿着“三节头”皮鞋“咔嚓咔嚓”地跑到我们跟前来时,又分明是那个“吓唬”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的赤脚医生!
他有一张瘦长的脸,宽嘴巴、高鼻梁、额头窄而平,终日穿一身旧军装。他从我记事起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了。单从字面上看,你一定会以为“赤脚医生”是“赤着脚的医生”。《现代汉语词典》是这么解释这个词汇的:[赤脚医生]chijiaoyisheng,指农村里亦农亦医的医务工作人员。这就不难理解我们的赤脚医生为什么是穿着皮鞋的,许多像我父亲这样的农民倒是赤着脚。
要知道,在当时能穿得上皮鞋的人是很少的,简直比瘸着腿走路的人还少。在吴村,最早拥有皮鞋的人是一个从城里退休回村的老工人,他拥有一双“翻毛”的皮鞋,也就是那种离帮的、表面粗糙、样子像雨靴的皮鞋。据说城里的工人每天都要穿着这样的皮鞋去上班的,所以他们都是很幸福的人。直到几年以后,吴村才出现了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的主人就是赤脚医生。他拥有一双黑色的、矮帮的、三节头的皮鞋,据说是他退伍那年从部队里带回来的。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记忆中,我和我的小伙伴从小就害怕听见村中央的石板路上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只要听见这个声音一响起,我们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一双黑色、矮
帮、三节头的皮鞋。从这双皮鞋出发,又会条件反射般地想到赤脚医生来了,想到他手中拿着针筒,想到他怎样强行剥掉我们的裤子,掰开我们的嘴,给我们打针、灌我们吃药……于是我们吓得号哭着四散跑回父母身边。
对幼年时期的我们而言打针是最可怕的,或许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被赤脚医生制伏,光着屁股趴在父母的膝盖上满怀恐惧地等待疼痛从天而降的那个过程,仿佛等待枪声响起的死刑犯所经历的也不过如此。
唉!这是我在当初那些哇哇大哭着逃避打针的日子里绝没有想到的,若干年以后,赤脚医生会成为吴村的村长,继而,又与我们家做了邻居!他骂了我们一通还不够,还一再追问我们:“刚才是谁骂我‘断子绝孙?嗯?是谁骂的?”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诬赖我们骂了他“断子绝孙”,刚才弟弟明明是骂我的……他却不听我们的,非要我们说出刚才是谁骂了他“断子绝孙”。他见我们不肯承认,就一手拽住一个,硬把我们拽到他家院子里去,然后让我们脱掉裤衩站在墙根儿。
他恶狠狠地说:“你们不说出来,就一直这么站着!”
我和弟弟怕他会用针筒惩罚我们,扎我们的屁股,吓得半死,不敢把屁股露出来,乖乖地靠墙而站,并且用手捂住还没有发育成熟的生殖器。
“不说?哼!那么是谁骂我‘瘸着腿走路?嗯?”
弟弟已经吓得发抖,不敢哭出声音。我只好替弟弟承认说:“刚才是我骂的……但是没有骂你,都是骂我们自己的……”
“骂你们自己的?你竟敢撒谎!”村长说着,跳到我的跟前,只听“呲——滋”一声,他的裤管被他撕到了大腿根,一条生锈的假腿突然从裤管里暴露,像一根圆规,他指着它:“你们给我睁大眼睛瞧瞧!他妈的!竟敢在背后骂我瘸腿!人民解放军保卫了你们这么一群败类!我真该把你们的腿锯了喂狗!……”
说着,也不知道村长要干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推开了我和弟弟捂住生殖器的手,那架势仿佛要一口咬住它,撕碎它,吃掉它似的……我感到很害怕、很害羞,然而,村长却没有要伤害我们的意思,看到我们瑟瑟发抖的生殖器,他就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清流。
他摆了摆手,说:“你们……走吧……回去吧……”
见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说:“我已经不生你们的气了,你们回去吧,用不着怕我。”
说着,他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反而像被我们欺负了似的。
我和弟弟趁机跑回了家。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不敢出门,不敢大声说话,呆呆地等着父母回家。偶尔,我们也为刚才的“受辱”相互抱怨,弟弟怨我不该“耍赖”,我则怨弟弟不该骂人。最后,我们把矛头对准了村长,发誓等我们长大了,要好好儿“收拾”他。尤其是弟弟激动得挥舞拳头,一再发誓:“到那时,我一定要把他摁在地上,让他吃狗屎!”
我第一次在弟弟面前感到无能了。因为我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使等我长大了,我也不敢去报复村长的,我发现我是那么怕他。
天黑时,忙碌了一天的父母回来了。他们回到家时有气无力的,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三个人中只有爷爷相反,他一回到家就兴致勃勃地凑到闹钟跟前去看时间,说:“哎哟,迟了迟了,迟到20分钟了。听不到了。”他说的是今天回来迟了,没有赶上听闹钟敲响傍晚七点钟时的那七下轰鸣,他只能等闹钟敲响八点钟的时候再听了。
吃晚饭时,母亲才看出了我和弟弟的情绪与往日有所不同,就问我们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告诉家里人,下午村长突然跑来骂了我们一通,还让我们脱下裤子站在他家的墙根儿。弟弟则帮我补充了村长撕掉他的裤管让我们看他的假肢的情景。
母亲听了,用筷子使劲地搅拌碗中的米饭,对父亲说:“你去问问,咱家的孩子在自家的晒谷场上玩儿,碍着他什么了?”
父亲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吞饭。母亲一把夺下父亲手中的碗,又要让父亲去问。父亲失去了手中的碗,只好抬起头来看母亲,一脸为难地说:“是村长治好了阿逮的痢疾……小孩子的事儿,问个啥?”
母亲说:“他为阿逮治痢疾没有收钱吗?他的腿是为阿逮废掉的吗?你不敢去,你就说出来!村长又怎么啦?村长就有权不让孩子玩耍了?”
父亲嗫嚅着,身体微微发抖:“哎,哎,你别让人家听到了!”
母亲“哐啷”一声,把碗摔碎在地上:“我一不偷二不抢,我怕他个屁!我要让他知道我们陈家不是好惹的!”
父亲见母亲动了真格的,再也不敢吱声了,只好冲我们吼:“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快去拿扫帚扫了!以后给我记住,不该你们骂的话就别骂!听到了吗?”
我和弟弟低着头,放下筷子,赶忙向屋角的扫帚跑了去。我们都没想到母亲会发这么大的火。
三
一转眼,搬到新家住又一个月过去了。我家与村长家的关系虽然谈不上亲密,但也相安无事。平时大家碰到,还是比较热情的。尤其是两家的妇女,交往多了起来,比如相互串门儿,结伴拔猪草,等等。
渐渐地,关于我和弟弟被村长骂了一通这件事,很快被大人遗忘了,或者说虽然记着,但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谁对谁错了,就连弟弟也不再跟我提起这件事了。有时候村长家农活忙(村长从不干农活),母亲还会叫父亲帮忙去做,父亲总是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去做。唯有我,还记恨着村长。每次在路上遇到他,总要迅速地躲开。
然而这时候,村长却跟我家套起了近乎。似乎他也知道对不住我和弟弟似的,每次往我家跑。都要问父亲:“二癞头,你家的阿逮、阿龙呢?这两天好像没有看见了呢。”父亲就会东看西看。喊起我们的名字。
我们当然听见了父亲的叫唤,因为我们就躲在卧房的门后头,但是我绝不会去见村长的,我也不允许弟弟去见他。村长很狡猾,扑了几次空后,就带了糖果来。这下子,弟弟就再也不听我的使唤了。弟弟就像饿狼似的去抢村长放在八仙桌上的糖果,剥了糖纸就往嘴里塞,还朝村长做鬼脸。于是村长看着我的弟弟,眼里冒出光来,又跟父亲讲起了他在部队的光荣史,简直是不厌其烦的光荣史……说他的腿是怎样被炸药炸到什么地方的天上去的……并且每一次来,都要让它再发生一次。而我的父亲竟然有这样的耐心,毕恭毕敬地准备将村长的光荣史听上一千遍。
值得一提的是,村长一般是在下午或者晚上的时候抽空来我家坐坐的,间隔是三至五天。可是有一次,村长竟然在一个大清早就大驾光临了。村长说:“二癞头!今天我买了一条狗,待一会儿你来我家帮忙一下!”
父亲满口答应着,又是擦凳子,又是泡茶,递烟(父亲的口袋里永远藏有一包专门给别人准备的烟),但村长说:“我不坐了,我不坐了,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呢。”就走了。
父亲不敢怠慢,走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就慌里慌张地往村长家跑。不一会儿,村长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狗叫声,很骇人。
我叫来弟弟,爬上村长家的院墙往里看。只见一条倒霉的狗龇牙咧嘴的,已经吓得发疯。院子里虽然站着一圈人,但手拿铁棍打狗的,只
有屠夫“磨刀六”和我的父亲。他们两个一会儿追着狗跑,一会儿狗又追着他们跑,狗叫声与惊恐声混成一片。
父亲原本是一个怕狗的人,可今天他却拿着铁棍去打狗!刚开始的时候他是躲躲闪闪的。跟在“磨刀六”的后面。可是几棍子打下来。他就不再怕狗了,那样子甚至比杀猪的磨刀六还凶狠。那条被打瘸的狗呢,终于被他俩逼到了一个死角,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喘着气。
我知道,父亲此刻一定也很害怕。这一点我能从他头皮的颜色变化上看出来。每当他感到害怕,头上的瘌痢斑就会变得这样苍白。但是他为什么还要往前靠?狗已经多次向他发出警告,满嘴的牙齿全露到外面来了,它会咬死你的!爸爸!……
然而我的父亲却还在向前靠。战战兢兢的,直到那狗突然跃了起来,就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一场殊死搏斗就这样开始了。那血雨腥风的场面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是很难想象的。我们根本看不清父亲是不是被狗咬了,也弄不懂那狗是不是被父亲揍趴下了,就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相互撕咬的野兽……我们只听见混战之中那狗在没命地吠,父亲在没命地叫……
担心让我们忘掉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从狗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快要把整个院子染红了。而我的父亲,此刻还在墙角往死里揍那条狗,直到逃得老远的“磨刀六”跑过去告诉他那狗已经死了,他才丢开手中那根血淋淋的铁棍,两眼发直地看着大家。此时,躲在屋里看热闹的乡干部们从村长家里走出来了,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认识那个最胖的乡干部——杜富,他以前就经常来我们村颁布各种新政策。他是一个又粗又矮又黑又胖的人。记得早几年,杜富每次来我们村,都要背一支步枪,一路上看见鸟就打鸟,看见野兔就打野兔,实在没什么可打的话,就卷起裤管打鱼。枪响过后,鱼儿们翻着白色的肚皮从被震碎的石头底下浮上来,就像秋天里被风吹下来的树叶那么多。可如今,再也没见他用步枪打过鱼了,据说原公社的枪支弹药早已收缴上去了。
我看见他一扭一扭地走到我父亲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呵呵——这位同志,你是打狗的英雄!——吴村的英雄啊!”
只可惜面对这样的赞誉,我可怜的父亲竟好久没有缓过神儿来,就像他第一次做贼就被抓住了似的,脸色苍白如纸:“杜、杜、杜乡长……我我我……不怕狗了……”
晚上,父亲从村长家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母亲关切地问:“二癞头,狗打死了?你的伤势怎么样?打过针了吗?”
父亲一瘸一瘸地坐到长条凳上,理直气壮地说:“喝了!跟杜乡长一块儿喝的!咯——还吃了狗肉——咯——”
“憔瞧你,高兴成这个样子!”母亲笑了,“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父亲突然梗起了脖子,他大概以为母亲这是在讥笑他,骂了起来:“好你个臭婆娘!啊呸!我是谁要你管吗?杜乡长说我、我——咯——是吴村的英雄呢!”
母亲开怀大笑:“瞧瞧你,能打死一条狗就是英雄,那世界上都是英雄喽?”
父亲恶狠狠地看了母亲几秒钟,就好像母亲的这句玩笑话像一把匕首刺痛了他——父亲真的是一个不懂得调情的人,要知道,当母亲从我嘴里得知杜干部夸他是“英雄”时,内心是多么激动,她是唱着歌儿等父亲回家的,因为她一直希望父亲是一个“正常”的人,受人尊敬的人——可父亲却无缘无故地骂开了:说什么小时候生了头癣被人骂,长大后不会打架被人欺,因为不听广播说错了话,结果是挨斗!说什么他受够了,他买下这个牛栏就是要跟村长做邻居,看村里人再怎么来欺负他,来斗他……
母亲哭着跑进了卧房。
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以为父母还要吵架,因为按照惯例往往是要连着吵上几次的,我却有些奇怪地发现他俩奇迹般地和好了。这一点从我母亲坐在门槛儿上清洗父亲昨日的那套“血衣”就能看出来。
“阿逮,你爸爸昨天被狗咬伤了,你看,裤子都破了。”母亲看我观察她,这样说。
那段时间,的确是父母相处最融洽的日子。当然,也是我家与村长家相处最融洽的日子。我的父母争吵渐少了,他们与村长家的交往更深了。那段时间,有空没空父亲总是帮村长家干活儿,村长家呢,一旦来了上面的干部,总要叫父亲去帮忙准备食物。
现在,村里的“磨刀六”和我的父亲基本上成了村长家随叫随到的厨师和猎手……父亲终于融入了他所想要的那种生活当中……
众所周知,“磨刀六”的本行是杀猪的,但由杀猪这行当延伸出来的是他会炒猪肝、猪肚、猪耳朵、猪腰等跟猪相关的菜肴,又由于掌握了跟猪相关的菜肴之火候,他又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所有跟肉类相关的多样性烹饪。事实上,我家那顿热闹非凡的“乔迁酒席”就是由“磨刀六”帮我家杀完猪后烹制的。
我的父亲呢,虽然不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但由于他从小生活在吴村,从三岁那年就爱追在野兽后面跑呀跑的,看见野兽就想把它打死,所以作为一个猎手的基本训练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完成了的。当然,父亲作为一个猎手的狩猎生涯,应该从他打死村长家的第一条狗算起,从此一发不可收,又打死过许许多多条狗。打狗成了父亲最初的特长。
或许你会问:“能打死一条狗就是猎手,那世界上都是猎手喽?”我在这里告诉你:是的,因为打死一条狗并不比打死一只野兽来得轻松!
并且我还想告诉你:那一段时间,我们可崇拜我们的父亲了。
父亲简直成了吴村最有名的人!在路上,有村里人迎面走来,总是要提早站到一边,让路给父亲,态度很恭敬:“二癞头,又去捉什么呀?”人们总是这样问。而我的父亲一直是理直气壮的:捉蛇,或者掏鸟蛋,或者逮野兔,或者看看哪儿有穿山甲……
父亲是一个越来越精于捕猎的高手,虽然他没能像井下村那些职业的猎人一样捕获过野猪、黑麂、豺狼等大型野生动物,但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没有猎枪的,完全是靠自己的智慧和灵巧的双手,来捕获上面来的干部爱吃的野味的。能做到每次出去不空手而归,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仍记得父亲为了捕到一只野鸡,怎样废寝忘食地设置“绳套”。可以说,这种绳套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在他认为有野鸡出没的地方压弯一棵灌木,在灌木顶端绑上一根绳子,将绳子的另一头做成一个活套,然后用非常复杂的技巧将这个活套埋在灌木丛下,周围撒上米。一旦有野鸡因为想吃米而踩进活套,只听“呼哧”一声,被压弯的灌木弹起,野鸡被活活勒死。
除此之外,父亲最惯用的是他根据“捕鼠夹”原理制造的“捕兔夹”,那玩意儿除了没有捕到过兔,已经捕到过十几种小动物(兔子吃草,不吃夹子上的食饵)。有嘴馋的人看见父亲老有所获,就想模仿父亲的捕兔夹制造自己的捕兔夹,可是他们试了一下父亲的捕兔夹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了。因为这玩意儿一旦失灵或者不慎碰到,那么你就等着缺手指、断胳膊吧。
有时候,特别是上面来的干部来得过于突然,而时间又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父亲还会急匆匆地跑回家让我和弟弟跟他一块儿去小河里捉
螃蟹、小鱼、小虾什么的。这时候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可爱了,仿佛又回到了他的童年。
那时候的金塘河河水清澈,鱼类繁多,有一种叫“石板鱼”的鱼,如筷子般长,身上有黑色的花纹,一见人就往岩石底下躲。以前村干部最爱吃这种鱼。不过,他是用步枪将它们“震”死的。我们为了捉到这种鱼,不得不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潜到小溪的深潭里去摸那些岩石底下的缝隙。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呀!我们掌握了什么样的石缝里鱼最多并且容易逮住后,总能从石缝里摸到很多的鱼。每次去村长家之前,父亲都会偷偷地从这些鱼当中挑一些个头儿比较小的,让我们带回家。
当然,在父亲的狩猎生涯中也有完成不了“任务”的时候。比如他受了伤,或者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有一次,上面来了一群搞计划生育的,十来个人,来抓大肚子妇女的,他们跟村长开起了玩笑,说今天你能不能给我们弄一点儿以前来的时候没有吃到过的东西呀?村长笑着问他们,那没有吃到过的东西是什么呀?他们却说不上来。这可把村长愁坏了,更把父亲愁坏了。倒是我的爷爷脑子灵。虽然他自农忙结束后,被家里的自鸣钟折腾得木木愣愣神思恍惚的,但在那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摇晃不停的钟摆,冒出了一句:“他们没有吃过的东西——我看是茅坑里的屎!”
只可惜爷爷的这句话,是在村长和父亲都离开了以后说的。否则,我的父亲也用不着去冒那么大的险,爬到“高布山”上去捕捉那条“比碗口还粗”的蛇。
据说那一天父亲爬到高布山上去,本来是想去摘野果的,因为他把所有能捉到的动物都想了一遍之后,实在想不出一种他们没有吃到过的东西。终于想到了的,自己又没有能力将它捉到。后来,他就想到了野果,比如猕猴桃、野葡萄、野山楂、山茱萸什么的,父亲心想,这些高山上的野果他们肯定没有吃到过。但由于那一年天气有点儿反常(鬼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野果青涩,难以入口。
父亲在山林里转了一圈儿,不敢空手而归,就到护林员的窝棚里休息。护林员听了父亲的心事,告诉他在高布山的劳动坞有几个蛇洞,里面住着“眼镜蛇王”,上次把他养的几只鸡吃掉了,希望父亲去碰碰运气。
“它现在肯定在洞里,一般等到太阳下山才出来活动。不光吃我的鸡,连野猪崽都吃。这样下去它都要成精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消除祸害!”护林员如是说。
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已经顾不上那些上面来的干部是否吃过眼镜蛇了,他跟护林员去了劳动坞,果真在山坡向阳处发现了蛇洞……只可惜那时候我已升学到井下村读书了,所以未能亲眼目睹父亲活捉“眼镜蛇王”的经历。以下描述是我根据护林员的讲述整理的:
我和二癞头用手电筒往里一照,没把我吓死,只见里面横陈着一团蛇的肚皮,比碗口还粗!吓得我直劝二癞头回去得了,二癞头二话没说,就用锄头刨起蛇洞来。这样刨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想到那截蛇肚皮不见了。很显然,蛇洞底下是一条横向的通道。这条通道有可能连接着别的出口,二癞头找到附近的两个洞口,用石头堵上。渐渐地,二癞头刨到了底,挖上来的泥滑溜溜的,一股腥臭味儿。可是,那蛇要么往左走了,要么往右去了。总之,你要捉到它,得往右刨,或往左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通道造得太深了。
“这时候,二癞头做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决定,他要我帮他提着脚,他要沿刚才刨开的土坑探下身去,看看那蛇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二癞头说,如果蛇游得不太远,说不定还可以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拖出洞来!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当二癞头像一只偷吃盐巴的山羊那样探身到坑内去以后,他突然蹬起了腿,一副要拱上来的样子。我赶紧将他往上拖,心想他肯定抓住蛇的尾巴了……”
每当护林员讲到这儿,总要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向周围的人形容他是怎样将我的父亲像“拔”一棵萝卜一样“拔”到坑外来的。这拔的姿势非常重要,因为只有这样往外“拔”,才能看到我父亲的双手死死掐着那条蛇的头。
“我吓得腿都软了,那蛇头——离二癞头的头就三四十厘米远!如果我稍一松手,那蛇就会咬到他额头!我喊了一声,二癞头!不要动!让我想想办法!——实际情况却非常急,我看见那蛇拼命地想从洞中蹿出来,好几次差一点儿咬到了二癞头……这时,我脚下的一块石头偏偏松动了,我哎哟一声,拽着二癞头滚下了山坡,一直滚到一块平地上,我才发现二癞头并没有滚下来,而是一动不动趴在斜坡上,我赶紧跑过去看,才知道他的两手还掐住那蛇头,蛇的身子则缠在二癞头的身上……我立刻抽出刀鞘里的砍刀,用刀背猛拍蛇的身子,过了一会儿,蛇松开了二癞头,死了……”
尽管在这传奇的背后,也有个别人嘲笑我父亲“被蛇咬死了也是活该”,但这样说的人是不负责任的,不为别的,只为父亲敢赤手空拳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勇气。试问,吴村还有第二个人敢像我父亲一样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吗?没有,至今也没有。
五
不久,天气凉起来,秋天到了。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天气闷热,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落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门前的晒谷场被雨水泡软了,一些生草的地方钻出了蚯蚓,几只鸡叼着蚯蚓相互追逐着,将蚯蚓拉得很长,很长……
早饭后,弟弟跟母亲去河边洗衣服,我无事可干,坐在门口做起作业来。这时,我突然听见在晒谷场的另一边响起了一只鸡的叫唤,是鸡挨了踢后的叫唤。我循着声音望去,感到心头一惊,又是赤脚医生朝我家走来了!我只要一见到他,心里就发憷,赶紧往家里走。
“阿逮,你爸爸呢?”他远远地问。
我没有理他,继续往家里走。父亲的耳朵真灵,我刚迈进门去,他已经从有线广播的下头蹦到了门口。批评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理人!”然后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接村长,大声说:“啊,村长,你来了。”
村长嗯了一声。
父亲谨慎地问:“上面来人啦?”
村长一脚迈进屋来,黏糊的泥巴从“三截头”皮鞋的鞋跟掉落,屋子里一下子暗了许多,他说:“还真来了哩。”
父亲拍了拍衣袖,并且喊了我一声,就准备往外走。父亲说:“今天阿逮也在家,我就下河摸几条鱼吧!还有古泡桐上的蘑菇也该长出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村长却毫无离开的意思,站在屋中央东张西望,看我爷爷像个瘟神似的守在闹钟旁。“你在干什么呢?阿逮爷。”村长终于问。
爷爷有些害羞似的,望了望钟,又望了望村长,说:“我呀,嘿嘿,看、看着钟哩。”
村长说:“看着它?它又没有脚,跑不了!还没看够呢!”
一有空闲就爱守在闹钟旁边,看闹钟“滴答滴答”响的爷爷,就像被人揭了短似的,红着脸说:“钟坏了,我想多听几次报时,就把时针快速地往前转。结果你看,乱了套了……为这事,昨天还吵了架……”
“这个呀,”村长走上前,看了一会儿钟面,又看了一会儿钟摆,说,“时针指的方向是对的,
钟摆也没有问题,你瞧,跟我手表上的时间一样哩。”
“可它的报时总是报错,”爷爷激动地说,“是不是它跟我一样老糊涂了?”
村长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就像他脚下的那块地会扭来扭去似的,然后,他将鞋底的泥巴全部磕在我家的门槛儿上,试图回去了,但又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纸。
父亲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见村长看他,就问:“村长,还去捉鱼吗?”
村长把那张纸递给父亲,严肃地说:“河里涨水了,不要去了。这是一张申请表,你先填好了,到时会有用处的!还有,那面墙上的画像也该换一幅新的了,都什么时候了。”
说完,村长就走了。
父亲旺了好长一会儿,手中捏着那张纸,像个木偶人似的。渐渐地,我看见他的秃顶上有了雾气,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突然将村长递给他的那张纸死命地摁在瘪瘪的胸脯上,弓着的身子一鼓一鼓的。我怀疑他是不是心脏不太好,只见他突然将头一仰,皮包骨的脸缩成了一团,就像颗饱经风霜的山核桃似的,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上的沟壑滚到了肩膀上,他的肩膀就哆嗦起来了。
他终于蹲了下去,两条胳膊捂住自己的脸,手中的纸片瑟瑟发抖:“娘……娘!……你的儿子也有今天,也有今天!可怜你看不到……娘!……”
父亲抽泣着,压抑的哭声吸引了鸡的注意。它们停止了奔跑,好奇地看着父亲蹲在门槛儿上,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我感到害怕极了。
父亲哭了一阵,接着就跑到里屋去,到处找酒喝。他的记性真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瓶酒,被他从碗柜中找到了。他喝了起来,一副要跟谁去打架的样子。爷爷当然也注意到了他儿子的异常举止,站在闹钟旁边看着他。
爷爷说:“你怎么又喝酒啦?”
父亲说:“我高兴!”
爷爷再没说话。
我知道,父亲是不喝酒的,如果要喝酒,就说明他要在自己家的范畴内闹事了。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像一颗子弹一样飞了出去。我想去河埠头寻找母亲,告诉她,今天父亲又要闹事了。
然而父亲喊住了我:“站住!干什么去!”
我不得不在湿软的晒谷场上站住了,因为“急刹车”的缘故,我的一只鞋子陷进了泥里。那是一只已经残破的解放鞋,去年在井下村供销社买的。
“你给我回来!你又要疯到哪里去?嗯?”父亲已经站起来,双手叉腰,刚刚哭过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暴的焰火。这焰火,只有他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拿铁棍打狗的时候出现过。
我害怕了:“我我……去找……弟弟回家。”我扯了一个谎。
“没有像你这样的!你是不是又想跑到你妈那里去说我的坏话?嗯?”父亲说着,将手中那张纸高高地扬了起来,“我要警告你们!警告全吴村的人!这荣誉不是我拍马屁拍来的!而是用堂堂正正的奋斗得来的!你们永远没有权利耻笑我!”
爷爷终于看不下去,嗓门儿高了起来:“他妈的,狗东西!给那小子打了几天狗就想造反了不是?!我真想一巴掌扇死你!”
父亲说:“老不死的,你还想压制我是不是?半辈子了,还想压制我到死是不是?!”
爷爷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儿子有一天会这么跟他讲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凳子就向父亲砸去。凳子砸空了。爷爷又拿起茶柜上的两只香炉,掷过去。这次掷中了。父亲“哎哟”一声,眼睛都睁不开了。
然而爷爷毕竟年纪大了,手中的香炉虽然掷中了父亲,但还不至于将他掷得倒下去。所以父亲把眼睛里的香灰抠出来后,就冲了过来,将爷爷按倒了……父亲的拳头就像雨点似的落在爷爷的后脑勺上。
六
父亲变了。这个变化仿佛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也就是当他怀揣那张纸片,蹲在门槛儿上哭了一通之后,就变得这样乖张暴虐,蛮横无理。
对于这样的变化,最不能容忍的仍是我的母亲。她是听了我的报信之后匆匆赶回来的。当她拨开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看见她的丈夫将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撕了,茶柜上的闹钟砸了,还站在八仙桌上像京剧里的杨子荣那样手舞足蹈时,她的眼前黑了一下。
“二癞头,二癞头,你真的疯了吗?!”
母亲的这一声号啕,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心头一紧。只见母亲就像扑上去撞墙而死似的,在门口号啕了一声之后,急速地冲向八仙桌上的父亲,将父亲又蹦又跳的两只脚腕死死地抓在手里了。她使出了吓人的力气,将父亲摇晃得随时要翻下八仙桌。很危险。
“我的命好苦呀,二癞头!我以为你从此变正常人了,就像村里人一样,通情达理,受人尊敬……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你就疯了!早上我出门时你还好好儿的,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好心的村里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
我的父亲被母亲使劲地摇晃着,就像一套晾晒在空中的衣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猛烈吹动。终于,父亲被这一阵大风刮到了地上,又被风刮到了墙脚。一些人跑上前去,将那狂风抱住了,让她吹不到他。
“要冷静!冷静!冬妹!二癞头没有疯!还没疯呢!”他们试图让母亲冷静下来。但母亲挥舞着手臂,继续着她的悲伤。因为她担心自己的丈夫会发疯,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们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过一天正常的日子,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他会发疯……跟这样的人做夫妻,全吴村也只有我能坚持到现在,我事事忍让他,以为他会转好的,他要住牛栏,我就帮他去借钱,为了那些债,我的头发都愁白了呀……你们这些好心的村里人,你们不要管我,我只有把他杀了,一家人才会得到安宁!……你们都回去吧!把我家的阿逮、阿龙也带走!等我坐了牢,还要请你们多多照顾他们……晚上的时候,你们再来帮我收尸吧!呜呜!……”
母亲的哭声感染了所有的人,许多妇女泪流满面,许多男人默默地背转身去。而我,早已哭得嗓子沙哑,脑子里嗡嗡的,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唯有我的父亲是最威风的。他挣脱了众人的阻挠,冲到母亲跟前来,骂的却是全村人:“只许你们高兴吗?你们这些王八蛋!只许你们扬眉吐气吗?我偏要站到桌子上去唱一段戏给你们听!……我高兴,我乐意!……”
父亲这样骂的时候,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的纸,就好像拿着皇上的圣旨一样……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再不敢吱声。
是的,那一天之后,父亲变了,变成了一个让我说不出滋味的人。他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动不动就打人,就跟电影里的假洋鬼子动不动就打自己人一个样。我们开始有点儿惧怕他。在以前,这种情况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牛栏,终于把一根原本干燥燥的海参迅速地泡胀了,胀得它浑身的刺儿直扎向同住在牛栏里的我们。
现在,自家田地里的活儿,父亲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去碰的了,所有农活不得不由母亲一个人去做……好在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那高大的身躯仿佛是特意为抵抗命运中的这许多不幸而降生的。自从父亲“脱产”之后,她默默地承担起家庭中的所有变故,好使这个原本就不稳固的家不至于在瞬间坍塌。她就像一个男人一样挑粪、干活、上山拉树、砍柴。为了贴
补家用,母亲还做起了豆腐买卖,就跟外婆年轻时一样,每天一早就挑着豆腐出去卖,大概要到十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有时候更迟。
而我的爷爷自从被父亲揍了一顿之后,近半个月卧床不起。后来虽然能下地,但老感觉头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脑浆被父亲打“汪”了,就像被人搅出了水的豆腐脑,每动一下,脑浆就会跟着晃荡一下,声音很响,就像随时会从耳朵里漫溢出来一样。爷爷不敢掉以轻心,睡觉时不敢侧睡,走路时格外小心,当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被父亲砸得完全失去控制的闹钟跟前——坐在矮凳上不动,形同泥塑。他已经不能给家里干活了。
每天,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只有鬼才知道他又在村里人面前出了什么洋相……反正,母亲将豆腐卖到哪里,关于父亲怎么怎么了的窃窃私语就进行到哪里。母亲总是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有关父亲怎么怎么了的话题。但是有很多次,她迎面遇见了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找事闹的父亲,他俩就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各走各的路。
母亲无疑是痛苦的。现在父亲虽然在村里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地位”,但这“地位”却让我们更加抬不起头来,也让村里人更瞧不起他。仍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暑威尽退的好天气,村子沉浸在午后的静谧中。突然,街上有声音响了起来:“快去看偷树贼!快去看偷树贼!‘树干部抓到了一个偷树贼!”
“在哪儿?”
“在大会堂里,已经吊起来了!”
“是吗,是村里的,还是外村的?”
“是外村的。”
“太好了,太好了,该揍他!”
“对,是该揍他!”
于是,静谧的村庄就像被棒槌敲响的铜锣浑身战栗起来,不一会儿,村里人就把大会堂挤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偷树贼并没有吊起来,而是被父亲捆在了一张椅子上,埋着头,像打冷嗝儿似的,在哭。
他长得极瘦,蓝色的卡叽布在绳子之间像一团揉皱的纸,里面似乎没有很多肉。他的头发很黑、很脏,他的脸是瘦长的,泪水将脸上的灰尘打湿了,看上去非常可怜。
此时,我的父亲坐在一张办公桌后头,一条腿抬了起来,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已经喝了许多酒,耳朵都红了。他说:“我是在七园尖抓住他的,他想逃,我就用刀背砸烂了他的脚指头。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我下跪,求我放了他,可我偏偏让他背着树走。他背着树还想跪下来,我就随手砍了一根刺,抽着他走。这个贱种!”
于是村里人哎呀哎呀地退了好几步,离椅子上的偷树贼远了一些。从高高的窗户上投射下来的阳光,刚好照射到了偷树贼的脚。只见偷树贼穿着草鞋,草鞋上都是血,有两根脚指头血肉模糊,就像被人嚼烂了一样。但“树干部”却意犹未尽,提醒大家:“你们再看看他的小腿肚,被我抽得肿起来了。”
于是村里人又看起偷树贼的小腿肚来。因为小腿肚是朝向里边的,所以他们之中的好几个人不得不埋下头去,看得偷树贼忸怩不安了。父亲就从桌子后头跳了出来,赏了偷树贼一个耳光。命令道:“快把腿抽出来!贱种!”
偷树贼只好老老实实地将两条腿从椅子下面抽出来,父亲就“刺——嗞”一声,撕开了偷树贼的裤管,村里人就像看见了蛇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他们惊恐不安地说:“都看不见肉了,都看不见肉了……”
我感到很惶恐,急匆匆地跑回家去喊母亲,可是母亲还没有回来。最后,我在桥头遇到了还没有卖完豆腐的母亲——我一见到母亲就哭了,因为我很害怕,说不出的害怕,即便那个被捆绑在椅子上挨打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也不会这么害怕的!……
可怜的母亲听了我的讲述,脸都紫了,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已经当上了吴村的“树干部”。
母亲将担子放在一个鸡鸭啄不到豆腐的地方,只带了一根扁担,然后,就跑起来了。可是当她冲进大会堂之后,母亲傻眼了,她“哎呀”了一声,似乎想逃。但那个被捆绑着的偷树贼已经看见了她,他叫了一声:“冬妹!——”
我的母亲被动地“哎”了一声,脸色就跟死人一样了。
然后,那个偷树贼就哭起来了。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母亲,他来七园尖偷树是迫不得已。因为一家人穷得填不饱肚子,孩子们上不起学,父母看不起病。他哀求母亲,看在都是井下村人的分上,一定要帮他去求求情,一定要劝劝“姐夫”(我想是指我父亲)手下留情……他说他家里人还等着他卖了树回去买米呢……
母亲早已听得泪流满面,这时就走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中解开了捆绑着偷树贼的绳子,说:“你走吧……回去后不要跟井下村人说……是我瞎了眼,嫁了这么个畜生……”
那个偷树贼却不敢站起来,疑惑地看着母亲:“姐夫,他……等一下回来……”
母亲说:“你就放心地走吧!谅他不敢再抓你……还有,这10块钱,就算是我借给你的……”
那个偷树贼一下子站起来,跳开去,躲得老远:“冬妹,这可不行,使不得……”
这时候,围观的村里人纷纷劝那个偷树贼把钱先收下,赶紧回家买米,让家里人饿着肚子,简直就是罪过……偷树贼收下了我母亲不知要卖多少豆腐才能攒够的10元钱,在众人的目送下,沿着通往井下村的黄泥路,一瘸一拐地走了……看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孤单、无助的身影,竟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曾经同样可怜巴巴的父亲!
七
“树干部”,是我们村创造的一个新词,是指抓赌博、抓小偷,尤其是抓偷树贼为主的“村委会临时执勤人员”的戏称。它跟“村干部”的区别仅仅多了一个“又”字,仿佛这称谓包含着许多敬畏似的,而实际上,村里人却暗暗地憎恨他们,诅咒他们,称他们为“狗腿子”。
我的父亲担任“树干部”的时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家里人最难以容忍他的时候。他现在已经完全像地主家的长工一样,揽下了村长家的所有农活儿,他每天起早贪黑,连村长家水缸里的水都是他挑的。他在村长面前是那么谦卑,在上面来的干部面前甚至学会了假笑,可是在村里人面前,他更凶狠了。
经常,在我家的晒谷场上,有村里人又是哭又是闹的,叫我害怕又羞耻。尽管有一些事父亲或许是无辜的,可是,这些人不敢到村长家去闹,他们就死死咬住父亲不放。再说,他们站在我家门口叫骂,村长那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于是父亲一面沦为这些人的出气筒,一面又充当了某些事情的替罪羊。以至于没过多少时间,母亲再也没有脸面挑着豆腐挑子去卖豆腐了。她也懒得去管农活儿,对生活绝望了。
每次去井下村上学,路过我家那块杂草丛生的田地时,我的心就会产生一丝不祥的忧虑。那杂草,仿佛生长在我的心头,生长在我的家里……
最不能容忍的是,父亲居然带着阿龙一起去抓偷树贼。以前放学回家,我还没走到村口,就会看见羡慕我上学的弟弟站在枫树湾等我回家。我们将开开心心玩儿到天黑。即使晚上睡觉了,他也要我讲一讲学校里的事。现在再也看不见弟弟站在枫树湾等我回家的身影了。他再也不会来等我了。只有村口的那棵老枫树,五百年如一日地等着村里人回家……
可是有那么一天,弟弟竟然跑到了凉亭那
儿等我回家。我老远就看见他孤单单地站在那里。我跑过去,将书包扔给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你今天怎么跑这么远?以后还站在枫树湾等我就行了!”
弟弟却将嘴一抿,掉起了眼泪,说:“爸爸出事了。”
“什么?”
“爸爸出事了,好几天没回家了。”
“你不是说他住在护林员那里抓偷树贼吗?”
“那是爸爸走的时候要我跟你们这么说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今天护林员下山了,跟妈妈说,爸爸没有到他那里去过……呜呜……”
“哭什么!我问你,爸爸是不是被偷树贼砍死啦?!你说,你说呀!”
“呜呜,呜呜……我不知道……”
“妈妈呢?”
“妈妈生病了。”
我拽起弟弟就往家里跑,那心啊,七上八下的……
当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问遍了整个村子,连一个哑巴家都去了,没有人知道父亲的下落。我们全家出动了,还包括几个一直爱帮助我们的本家。可是面对莽莽林海,我们又该如何寻找生死不明的父亲?特别是一些高山上的树,都是龙游县的人翻山过岭来偷的,如果父亲死在他们手里,他们将尸体背到龙游的地界去掩埋也说不定……看来只能报案了……
最后,生病的母亲决定带我和弟弟先回村子再打听打听,至于那些赶来帮忙的好心人,他们都愿意在山上再喊上一阵才回去。
回村的路上,母亲以为父亲死了,她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直到有一个村里人跑过来告诉母亲,他在几天前曾亲眼看见父亲打开我家老屋的门,走进去了,一直没见他出来。他劝我们再去老屋找找。于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急匆匆地往老屋跑去……
没想到,我们果真在老屋里找到了父亲。我们找到他时,他就像一只中了毒的野兽蜷缩在阁楼上一堆臭烘烘的破棉被里。此时,也只有母亲自己清楚,她有多么痛苦……
母亲说:“你这条千刀万剐的狗!你这条十恶不赦的虫子!你就死在这儿吧!你就死在这儿吧!怎么就没有偷树贼把你剁了!怎么就没有老虎把你叼了!今天我告诉你,牛栏我们住着,老屋归你,咱夫妻一场,今天就算走到了头儿……”
母亲说完,拉起我和弟弟的手,紧紧地拉着,往阁楼下走。我感觉到母亲的手冰凉,枯瘦,不停地颤抖。楼梯很窄,越往下走越是黑暗,仿佛我们不是从阁楼走向地面,而是从地面走向地底。地底有一个地狱……
此时,我们听到了阁楼上的哭声,那是父亲的哭声:“冬妹……我对不起你……冬妹……”
母亲停了下来,我和弟弟也停了下来,但母亲又拉起我们,向阁楼下面走去。
这时,阁楼上响起了父亲急速奔跑的声音。因为阁楼是木头做的,父亲的奔跑使整座楼房摇晃起来:“冬妹——你为什么就不问一问我——为什么不敢回家——冬妹——你别走……”
我们已经走下了楼梯,自下向上望去,父亲好像一只受到侵扰的人猿站立在高高的树梢上。他在绝望地咆哮。母亲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眼泪迸射到了我们的脸上,她吼了一句:“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就松开了我们的手,哭泣着,跑离了黑暗的老屋。
我拉着弟弟,向老屋的门口跑去。这老屋是我熟悉的,现在却让我感到恐惧……
可是,我和弟弟刚跑到天井的时候,就被从楼上滚下来的父亲追上了。他拉不住我们,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用力地撞击他,每次都被他推了回来。眼看着挡不住我们了,他就耸了一下身子,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和弟弟被他的举动吓呆了)。
他哭泣着哀求我们:“阿逮、阿龙,不要走,不要走……爸知道对不起你们,爸也是没有办法……你们一定要帮帮爸爸啊!”
凭借着从天而降的几缕微光,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秃顶上仅剩的几根头发白了,仿佛是一块龟裂的土地上稀疏的枯草……父亲当“树干部”时的威风全没了……就像一个俘虏……
“阿逮、阿龙,你们是爸爸的好儿子,阿逮才12岁,打柴、割稻、挑水,样样会……阿龙你今年才6岁,还没有读书,就跟哥哥学会了算术,你也是爸爸的好儿子,从小跟爸爸最亲……可是那个狗东西,他不是人,你们知道吗?他不是人……”
父亲就这样跪在我们跟前,一会儿抱抱我,一会儿又亲亲弟弟,哭哭啼啼地说了许多类似的话。末了,他随手扯来一根稻草,将它截成一长一短,握在手心,让我们抽。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时候玩儿这样的游戏?我很惶惑,又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我是第一个抽的,没想到我一抽就抽到了长稻草……我拿着它……
“不公平!不公平!我还没抽呢!长稻草就被哥哥抽走了!”弟弟咋呼起来。
这时候,正如母亲认为的那样,父亲或许真的疯了,就算没有疯,也极不正常了。他看见我抽到了长稻草,从嘴里发出一个中了枪似的声音,夺过我手中的长稻草,抱着我哭了起来:“阿逮、阿逮,我……舍不得你呀……”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伤心的一天。
八
父亲要把他的一个儿子送给村长,认村长做亲爹,还是村里人先说开的。
有一天,和我一起去井下村读书的“星星囡”说起这件事,我不相信。可是过了没几天,父亲居然在饭桌上公开征询大家的意见。他说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盯住自己的碗筷的。那碗筷摆放得很整齐。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死一样的寂静。盐,也突然从咀嚼在嘴里的食物中消失了。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件事情不是一个玩笑,而是从父亲的嘴里非常严肃地说出来的。
父亲等着我们发表意见,等了一会儿,见我们都不吱声,他就学着村干部的腔调说起来:“那个那个……同意的,举手……”见我们都不举手,又说:“既然你们都不表态,那就那个那个……通过了……”
这时,一直坐着不敢乱动的爷爷开口了,他用筷子狠狠地敲打桌面,气咻咻地骂父亲是一只毒蝎子,一条蛇,衣冠禽兽!是家族的败类!命令父亲滚出去!但爷爷几次想举起手中的白瓷碗砸向父亲,都未能如愿。我怀疑爷爷如此激动一定非常痛苦,因为爷爷的脑浆自从被父亲打“汪”了以后,每次过于激动都会导致耳鸣目眩,头痛欲裂。果真,爷爷骂了没几句,就扶住桌子呼哧呼哧直喘气。那声音就像在吹一支麦笛。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冷清。父亲等了一会儿,就问起母亲来:“冬妹,你的意见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在这件事上母亲是怎么想的。我真奇怪她为什么始终埋着头,不紧不慢地吃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有耐心。父亲见母亲不理他,就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好像被赶出了人群。我听见父亲在问我:“阿逮,你是老大,我先问问你,你是喜欢吃咸菜还是喜欢吃大鱼大肉?”
父亲的话是一截一截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我感到放在桌角的煤油灯突然跳了一下,从玻璃罩中蹦出了几颗暗淡的火花。接着,灯罩里的火焰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了。我想起了父亲在老屋的天井里让我和弟弟抽稻草签的情景……
果然,坐在对面的父亲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提醒我:“阿逮,不要忘了,那天是你抽到了长
稻草!”
我沉默着。
父亲就继续说下去:“你倒是说话呀,阿逮!喜欢吃咸菜还是喜欢吃大鱼大肉?嗯?你难道真的不喜欢吃肉吗?……猪肉、鱼肉、牛肉、鸡肉、鸭肉,还有狗肉、兔子肉……这么多的肉,吃也吃不完!吃得你胖胖的,像杜乡长一样满嘴流油……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炒一锅菜……”
我不想理他,父亲说的那些肉,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恶心。比吃了一肚子残羹剩饭还恶心。
父亲急了:“你个兔崽子,我白白养了你十二年!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父亲豁地站起来,那股子“树干部”的威风在他身上又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他想扑过来打我,但由于隔着八仙桌,那拳头始终没有打出来,他就“呸”了一声,一团黏糊糊的唾液飞到了我的脸上。
“我告诉你,你不去也得去!给村长做儿子,这是你——的——命!”
“不是我的命!不是我的命!……”我哭着吼。
父亲就像要吃了我似的瞪着我:“奶奶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答应?我宰了你!”
说着,父亲离开了八仙桌,在屋里找起东西来,最后,他在墙角找到了一根绳子,是一根牛鼻绳。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涌上了一种要被人强迫穿牛鼻绳的、作为牛的恐惧,一种欲逃不能的无力感,就像一盆刺骨的冷水泼中了我,我感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幸好,我的爷爷跌跌撞撞地拦住了试图绕过来捆绑我的父亲,有气无力地骂着父亲。父亲一副欲罢不休的样子,拿着绳子重新坐下。
这时候,屋子里再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冷清。只不过这时候的冷清,只会使人感到更加压抑。此刻的我,多么希望得到妈妈的帮助啊!可是她还在吃。就好像父亲说的那许多肉,一一盛进了脸盆里、陶钵里、钢精锅里,全被端上了八仙桌。母亲正代替我在吃它们,在拼命地吃它们!
就是一个刚刚放出牢笼的囚犯,也吃不了这么多的呀!看着母亲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一时傻了眼。她已经吃完了钢精锅里的剩余米饭,此时毫不犹豫地端起了弟弟的碗,那里面有拳头大的一团米饭,她把那团米饭往嘴里一塞,嚼了起来,只嚼了三五下,将脖子一伸,“咕噜”一下,将胀鼓鼓的两腮吃瘪下去了。
吃完了弟弟的米饭,两眼发直的母亲又想来端我的饭碗,但她的手被父亲抓住了,父亲吼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疯啦?!”
母亲却不答话,使劲地扭动手臂,试图挣脱父亲的阻挠。四只曲里拐弯的手,就在八仙桌的上空纠结在一起,谁都不让谁。最后,母亲渐渐吃不消了,呼吸重了起来。我听见她的喉管里都是食物翻涌的声音。那声音“呜——哇”作响,好几次要吐出来的样子,但又没有吐出来……
一股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我也想呕吐,我怕自己吐到桌子上,慌忙离开了桌子,走到门口去,我想抑制一下汹涌不止的恶心……可是我发现我家的晒谷场上白花花的,全是父亲所说的那些肉,那些肉冒着血腥的气泡……我终于“哇——啦——”一声,将那些强迫自己吞下去的、失去了盐味的食物吐了出来……
我蹲在地上,吐了很久,仿佛把身体里所有的流质都吐出来了。最后,就像刚刚从晕死中醒过来似的,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挂着一些发苦的口水,腥辣辣的。到这时我才发现母亲待在我的身旁,拍着我瘦削的肩膀,安慰我:“阿逮,不用怕,你不要听那个畜生胡说,妈妈不会答应的……”
我坐在了地上,机械地喝了一口母亲喂到我嘴边的糖水,那是用糖精泡的,顺着我苦涩的咽喉滋润了我的眼眶,我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眼泪流过我的嘴角,那么甜。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世界上有一种眼泪是甜的!
我喊了一声:“妈——”
我真不知道以前特别难过的时候,为什么不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哭泣,痛痛快快地哭泣……可妈妈也蹲到一边,吐开了。现在,终于轮到她吐了。我端着还剩下一点点糖水的碗,耐心地等着妈妈吐完。
九
听大人说,妈妈是被外婆逼迫嫁给我父亲的。那一年她才16岁。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假如那一年的端午节,我的外婆待在家里包粽子,而不是挑着豆腐挑子卖豆腐,假如她挑着豆腐挑子卖豆腐,不挑到吴村来卖,假如她挑着豆腐来吴村卖,假如没有那一场雨,外婆的豆腐绝不会掺有沙子的!假如豆腐没有掺沙子,那么外婆将顺利地卖完豆腐匆忙回家。是那一场可恶的大雨将山路上的沙子溅到了外婆的豆腐挑子上。外婆又冷又饿,她已不指望有人买她的豆腐,只希望能借一户人家换一身干净衣服,喝一碗热姜汤……
而我的奶奶偏偏是一个善良的人。即使在那个年代,她也信佛。她在那个雨天出去倒马桶,是因为路上碰不到人。可是当她提着空马桶往回走的时候,偏偏遇到了我那落汤鸡似的外婆,她就主动走上前去,邀请对方到家里去避避雨,暖暖身子。没有人知道这个井下村的中年妇女有一个16岁的女儿,也没有人知道我那长瘌痢头的父亲桃花运已经降临,就好像那些沙子降落在外婆的豆腐上。
我的外婆还没有开口,奶奶已经为她拿出了自己穿的衣裳,熬上了姜汤。并且,我的外婆还被奶奶挽留,吃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午饭。后来,我的外婆每次来吴村卖豆腐,都要在我家的老屋里歇歇脚,与奶奶推心置腹地谈谈。再后来,外婆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户人家的公公、婆婆真正好,这户人家的房屋真正大,这户人家的儿子真正老实巴交,快30了,一根独苗不用与兄弟分家……就这样,母亲被她的母亲许配给了我的父亲。
没有人知道,母亲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时,是不是像我见到赤脚医生似的感到恐惧?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洞房花烛夜,发现她所嫁的男人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瘌痢头时(相亲时父亲戴一顶军帽),她是不是也像我看见晒谷场上那些白花花的肉似的感到恶心?……总之,在父亲宣布要送我或弟弟给村长做儿子的那个晚上,破碎的往事和杂乱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而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命运,还有父母的婚姻……
夜,渐渐深了,不安在折磨着我。有一阵子,我听见屋里的闹钟仿佛也感觉到了我内心的痛苦似的,当我忘了它的存在时,它就像故意吓你一跳似的,突然从钟体内发出了可怕的咝咝声,然后,整个闹钟就像要爆炸了似的,伴随着哐当哐当的轰鸣在茶柜上剧烈地战栗,你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发条发出咔、咔咔、咔的不和谐音。
这只“金碧辉煌”的自鸣钟,曾经花掉了我家亲戚48块血汗钱,也曾为我家赢得过短暂的荣誉,可自从爷爷将时间旋过了头儿,就没有停止这样那样的毛病,特别是父亲将它从茶柜上摔下来后,它就彻底告别了它的清醒时期。它最终蜕变成了一个大而无当的摆设。
夜,多么的静,静得能听见睡在另一头儿的弟弟的呼吸。他时而“嘎吱嘎吱”地磨牙,时而含含糊糊地说胡话:肉,肉,牛肉,猪肉,鱼肉,鸭肉,兔子肉……自从住进牛栏。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肉吃了,家里没有什么钱,钱都拿去还债了。我们吃得最多的是母亲做豆腐残留的
“豆腐渣”。我真希望弟弟在梦里能吃到那些肉,只要他在梦里吃过了,第二天醒来就不会想肉吃了。只要他不想肉吃,父亲就打不了他的主意。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正当我迷迷糊糊要睡去时,突然,我听见父母的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轻微,但还是听到了。我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听见尿桶上有尿尿的声音响起。是谁在深更半夜起床了却不尿尿?难道是在梦游吗?——我很想知道是父亲“梦游”了,还是母亲“梦游”了?
只听“吱嘎”一声,父母房间的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门似乎没有合上,那个奇怪的窸窣声好像向厨房那边响去了。我不敢怠慢,赶忙下了床。我拿不准这个溜出父母房间的人是不是事先躲在衣橱里的贼。如果是贼,偷了东西后会从窗户上逃走。不过,父亲口渴了爱到厨房去喝水的。可是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
好奇心驱使我将房门开了一条缝儿,轻轻地走了出去,但是走了没几步我就害怕了。我突然想到了鬼。或许鬼就是这样在深更半夜四处游荡的。这么一想,我就更害怕了,慌忙跑了回来。因为害怕,还差一点儿跑错了房间,因为父母的房间也是敞着门的。不过。我终于知道了,那个跑到厨房去的人有可能是我的母亲。因为我发现母亲睡的那个地铺是空的,父亲则照样躺在跟我们房间一样摆放的木床上,似乎睡得很香。
这下,我就不再害怕了,再次向厨房走了去。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了灶台、碗柜、水桶什么的,它们的轮廓很模糊,只有水缸,很亮。水缸里的水荡漾着一圈圈波光。我不禁被这暗夜里的一圈圈波光吸引了。可是就在我盯着水缸看的片刻,突然从水缸下面伸出了一只手!那手就像蜻蜓点水似的撩了一下水面,又迅速不见了。我看见水缸里的水就像我的心一样剧烈地波荡。
我强忍恐惧,终于看见是妈妈蹲在水缸下面,在磨一把刀!……是一把菜刀!当她举起它对着月光矫正刀锋时,刀锋的反光就像一支利箭射穿了我,我感到我的神经在瞬间收缩,箍住了我,使我不能动弹。
她要杀谁?
这时候,我虽然很恐惧,但我的神智却是清醒的。我知道,她肯定是要去杀死我的父亲!不知为什么,我在此刻竟然再次同情起了我的父亲,我能想到的,竟然仍是他那孤单而又无助的背影!我就像受了鬼的驱使似的,竟然偷偷地溜到了父亲的房间,并将房门死死地闩上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怦地跳……
没一会儿,母亲的脚步出现了!透过很小很小的门缝,我看见母亲就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当她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走来时,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发抖。可是我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母亲的推门。母亲的脚步似乎响到我和弟弟的房间里去了……
不好!她一定是走错了房间!我赶忙打开房门追出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我的呼喊响起来的同时,母亲已经冲到弟弟睡觉的床榻边,一道寒光,照亮了弟弟甜美的小脸!……
十
多少年来,这样一些念头总是折磨着我:是我救了父亲一命,还是我害了弟弟?是我成全了弟弟,还是父亲本不该继续活下去?或许,母亲是对的……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遥远!一个要将亲生儿子拿去做交易的父亲,是该杀的,但,一个拿起菜刀企图亲手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又是可怕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情感危机,家,变得像一座地狱!我简直不敢回想母亲蹲在水缸下面,举起菜刀矫正刀锋时的情景,当她举着菜刀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时,她笑得多么怪诞、狰狞,母亲,她还是那个喂我糖水喝的母亲吗?!……
从那时候起,我不想回家,逃避回家,说不清是因为害怕母亲,还是憎恨父亲。可是在学校,我又要受到同学们的嘲讽,人们指着我的鼻尖儿用一些我不愿复述的词汇讥笑我。他们知道我家的所有底细。我是孤独的。我常常在外公的窝栅里睡觉。外公那时候在一座瓦窑做工,我就背着书包去瓦窑找他。瓦窑里只有一个叫“老四头”的光棍和外公守夜。我爱看瓦窑中熊熊的炉火,烧到最后,瓦坯子就像黄金一样亮澄澄的。很远很远,都能闻到瓦坯子烧“化”了的气味。这种泥土挥发的气味在夜里闻起来尤其浓郁。
“老四头”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每晚都要练拳。天冷了也赤着膊,在瓦窑的辉映中伸胳膊蹬腿,蹦来跳去,像一只蚂蚱。那时候的我对打拳的人是崇拜的,我总是安静地看他打拳。但我不喜欢听他的下流话。大概所有的光棍都是那种不能安静下来的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想到女人,一旦想到女人,就会满嘴下流的念头。于是外公不停地安排他干活儿,安排他练拳给我看,希望他把身体内所有的力气都发泄掉。那样子,他就没有力气想女人了。可是“老四头”却永远想着女人,想得难受的时候,会在万籁俱寂的山谷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或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四头”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妈妈就托村里的同学捎来口信,要我务必回家一趟。事实上,家虽不和睦,我还是想家了。更何况我每天都担心家里还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果然一回到家,母亲就哭着说,弟弟在村长家治好了额头上的刀伤后,不愿意回家了。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他不认母亲了,喊他也不应,亲他也不理。阴差阳错,这倒正中了父亲的意。
原来,这段时间弟弟在村长家疗伤的过程中,居然被村长夫妇用那“吃也吃不完的肉”收买了,这对陈家而言——至少对我和母亲而言——是一种侮辱。
我安慰母亲说:“妈,别哭了,我会把阿龙要回来的!别哭了!”
母亲却还哭,说阿龙待在村长家,是他自己愿意的……
此刻,看着母亲那六神无主、无所依靠的样子,我的内心不知有多么复杂……
我陪着母亲向村长家走去。
天还没有黑,村长家的屋里已经亮起了电气灯,亮得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弟弟演变成村长家“儿子”后的样子: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大圆桌一侧,两只袖筒撸得老高,微仰着头,在刺眼的灯光中“暴晒”他额头上的伤疤,足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粉嘟嘟的,就像老屋上新筑的屋檐。他没有看见我,正认真地吃着半只鸡。那半只鸡的一条腿挣扎在弟弟油乎乎的手掌和牙齿之间,油水滴在他的领口上,湿了一片。他的衣服是新的。
而后,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因为双手都未摆到桌面上来的缘故,就像一只刚刚探出水面的乌龟。看见我们来,他的头又矮下去许多。村长夫妇纡尊降贵地看着我们——来自他家隔壁的不速之客——微笑。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四个人,竟不知道是先发火,还是不发火,因为道理是没有什么可讲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我终于骂了一句:“去偷别人家儿子的贼!不要脸!”
我看见刚才还笑眯眯的村长夫妇笑不起来了。他们离开凳子站了起来,有些词不达意地说:“阿逮,阿逮娘,来来来,吃过饭了吗?我们等着你们吃……呢。”
我刚想说,我才不要吃你们家的狗食!母亲那边却先哭开了。母亲是个没有出息的人,没有战胜敌人,就先想着战利品了。她是跳着跑到她的儿子那边去的,从背后抱住了儿子的
脸,母亲说:“阿龙,跟妈妈回家吧!妈妈等你回家天天等到天亮,你就可怜可怜妈妈吧!”
我看见阿龙被妈妈捂得很难受,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他“刺溜”一声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声说:“妈妈会杀人!妈妈会杀人!妈妈是个杀人犯!”
听到弟弟这样叫唤,母亲就像被人狠狠掴了两个耳光,差一点儿瘫倒了,她扶着村长家的墙壁,哭着说:“阿龙,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求你原谅我……如果你愿意,你也在妈妈身上砍上两刀吧……那样子,妈妈的心……妈妈的心不会这么难受……”
弟弟却始终躲在桌底下,不出来。
短暂的沉默中,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母亲哭了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地俯身去拉弟弟,但由于弟弟离我近,弟弟的手倒是被我先抓到了。我叫了起来:“妈妈!弟弟在这儿呢,被我抓到了!”
我可没想到弟弟已经彻底变了,这个兔崽子!他抱住了桌子的腿,死活不出来,还死命地咬了我一口。我“哎哟”一声,火气腾地冒上来了,我蹲着去踢他,真想踹死他!踹死这个王八羔子!
弟弟终于被我踹中了一脚,滚到一边,他痛苦得叫了起来:“爸爸!——爸爸!——救我啊!”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我和母亲没有想到的:当弟弟躲在桌子底下呼唤他的“爸爸”时,第一个应了他一声“哎”的人,竟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村长——那个曾经让我们胆战心惊的赤脚医生!而他的亲生父亲却嗫嚅着嘴唇,不敢答应!
我的母亲不是一个聋子、瞎子,她跟我一样,在同一时间亲眼目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她冲了上去,狠狠地掴了父亲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我的父亲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母亲打……
母亲哭着问他:“你这个畜生!畜生!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为什么呀?”
父亲低着头,鼻血流到了他的嘴角,浑身颤抖……我的弟弟则躲在村长老婆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十一
之后,母亲又到村长家要过几回弟弟。每一回,母亲都要跟村长老婆吵得昏天黑地,吵得全村人都跑来看一其实是听,因为他们不敢走到村长家的院子里去,只敢背地里骂村长是一个“废物”——奇怪的是,村长从来不说什么,任她们吵。
到这时,母亲才意识到,弟弟有可能永远要不回来了。她哭得很伤心,时刻都在责备自己。我想不出话来安慰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天憔悴下去。
是的,那个晚上,母亲的确伤害了弟弟,但她不是故意的。当她刚把菜刀砍下去,就发现床榻上躺着的是我的弟弟,于是她立刻将菜刀往上提,但由于惯性的作用,弟弟的额头还是被锋利的菜刀“碰”破了一块皮。当然,这是我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说的。弟弟一定不这么想,他一定恨透了母亲。
其实,我也很想念弟弟。我想着弟弟以前是怎样跟我坐在一起看电影的,我想着我们以前在一起是怎样做游戏的,我一次次爬到村长家的院墙往里看,但始终没有看见弟弟。村长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水泥地上还残留着狗的血迹。我就往村长家的院子里扔石头,砸他们家的门,却始终没有人敢到外面来骂。仿佛村长一家突然变成了虫子,飞走了。
我有一种担心,我再也见不到弟弟了。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盼望遇见他,回到家,我总盼着村长家的灯亮了。
可是有一天,几乎在我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弟弟却突然出现了。我记得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家,弟弟偷偷摸摸地跑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掩掩藏藏的,似乎还怕我会揍他。看上去,他的确比以前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见不到他的时候我是那么想他,当我一见到他,又是这么恨他,就像有时候恨自己一样。我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
“哥。”弟弟的声音轻得像一只蚊子叫。
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去看他。
弟弟说:“爸爸带我到双龙洞去玩了,汤溪、金华很热闹……”
我恶狠狠地打断了他:“是那个王八蛋带你去的吗?”
弟弟顿了一下,说:“是我们的爸爸,还有村长带我去的。”
我一听“我们的爸爸”这几个字,肺都要气炸了,冲他吼道:“滚出去!卖国贼!汉奸!走狗!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弟弟!”
弟弟就真的走出去了,接着我听见他又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哥。”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包东西,用报纸包着的,刚从衣服底下掏出来的,放在门槛儿上。我以为他会说一句话,至少说一句请求我原谅他的话,所以我只是看着他,等他说话……我没想到他一扭身子,就像受了很多委屈似的,哭哭啼啼地跑了。只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房屋的拐角了。
我愣愣的,仿佛弟弟的出现是我的幻觉,是我太想弟弟了,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急慌慌地跑到村长家门口去看,跑到他家的墙头上去看,却没有看见我的弟弟!我们虽然近在咫尺,我却无法接近他。我蹲在村长家的围墙下面,一声一声地喊着弟弟的名字,不停地喊着。
这时,村长家的院门突然开了,我以为是弟弟出来了,跑了过去,没想到是父亲。他有些紧张地探着头,对我说:“阿逮!村长睡午觉了,别嚷嚷了!”
我瞟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他于是像个贼似的走出来,擎着拳头威胁我:“你滚不滚回去,嗯?”
“我凭什么滚回去!这又不是你的家!”
“混账!你你——当心老子揍死你!”
“弟弟呢?!”我终于问。
“他也睡午觉了!奶奶的,他的事你少操心!”说着,父亲走进去,“砰”的一声把院门合上了。
父亲进去后,我又喊叫了好长一会儿,并且砸起了他家堆在院墙外的酒瓶来,“哐当”一只,“哐当”一只,很过瘾。但奇怪的是他们干脆不理我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这时我看见足足有20只鸡,有我家的,有别人家的,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抢食弟弟放在门槛儿上的那包东西。被油水浸得透明的旧报纸被鸡们啄破了,是肉。从报纸的漏洞里绽放出让人垂涎的香。
嘎嘎,嘎嘎,那些鸡在我的面前拍打翅膀,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它们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肉,有的直接把肉啄到食囊里去了;有的梗着脖子,把头仰到了天上,脖子胀得鼓出了包;有的叼着一块带筋的肉,四处奔跑,可是它刚把肉放下来,旁边就冒出了另外一只鸡,它只好叼起那块肉。继续跑……
我的心一阵酸楚。我不知道吞到肚子里去的,是被自己憋回去的眼泪,还是想吃那块肉的口水。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那些鸡:那些鸡,多么欢快,它们今天终于吃上了肉,是弟弟从村长家偷出来的,一定是他偷出来的!因为弟弟知道家里没有钱买肉吃,他知道我们想肉吃!……
十二
我开始天天磨一把刀。一把三角尖刀。就在母亲磨菜刀的那块磨刀石上磨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一部电影里的坏蛋就是用这样的三角尖刀将一个好人捅死的。捅的时候,他还不忘在好人的肚子上转动几下,这样子,当他把刀抽出来时,血就会滋滋滋地喷出来。一直喷到观众的脸上。
睡觉的时候,我把刀放在枕头底下。
以前弟弟在家的时候,我们总爱在睡觉前
打打闹闹的,直到妈妈敲响板壁三次,我们才会不情愿地睡去。现在我孤单单地睡在篾席底下铺着稻草的床铺上,所有的跳蚤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我无法入眠,杀死仇人的想象成了我睡觉前唯一的乐趣。只有在想象中,我的力量才会那么大,才敢去杀人!
有时候,特别是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泣,杀死仇人的想象就会更加汪洋恣意。它使我的身子变成了一只充胀的膀胱,我想再憋一会儿,但憋不住,总想起床。杀死仇人的欲望迫使我掏出了枕头底下的尖刀。在黑暗中,我学着“老四头”教会我的那几招功夫,一次次捅死了黑暗中的空气。我感到我很高兴,笑了起来,似乎已经看见村长捂住肚子。血像小便一样淋了一地。
哈哈,他完蛋了!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下!……
我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也想着杀人的事。我在书上找到了人体内脏分布图。我默默地记住了五脏六腑的分布。我想尖刀如果捅中心脏的话,一定是最容易死的。但是我按图上的分布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发现它奶奶的包着肋骨,而肋骨是坚硬的。当然,肠子不包着肋骨,并且是最容易刺穿的。可是,肠子里会涌出那么多血吗?我可不想抽出刀来的时候,喷出来的是屎……不过,假如这样也能死人的话,屎又算得了什么……
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次,我竟然看见村长带着我的弟弟去给病人看病。那样子就像当初我的父亲带着弟弟去山上抓偷树贼。我跑回家拿来了三角尖刀,悄悄地跟踪他们,一直跟到那个快要死的人跟前。那个快要死的人是“星星囡”的爷爷,村长要给他打针,“星星囡”爷爷就像孩子似的“嗷嗷”号叫。屋子里乱哄哄的。哭声震天,这样混乱的场面似乎是专门为我杀死村长作准备的。我终于靠近了他,将手偷偷地按在刀柄上……我能感觉到杀人的欲望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而我的四肢却是冰凉的……接着,简直莫名其妙,我在一片冒泡的血水中,大汗淋漓地醒了……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冬天已经降临。时间在我的磨刀声以及有关杀人的幻梦中悄悄流逝了。而我却始终没有勇气采取行动。
上学、放学的路上,天气阴沉沉的,寒风呼啸。生长在道路两旁的古树就像被雷劈焦了一样,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田野里空空荡荡的,枯草、稻茬儿、稻草垛、小溪、田埂、死去的玉米秸,还有任风吹打的油菜苗和小麦苗,它们在默默地忍受着。从井下村至吴村有五里路,距离之间飘浮着低矮的冷雾,我行走在这条路上,形同梦游。
我知道,再这样磨下去,三角尖刀会被我越磨越尖,也会越磨越细的,直到有一天被我磨断在磨刀石上!我开始感到有些惶恐了,不敢看到那把三角尖刀,我知道它在等我,等我去杀人!它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又不得不天天去磨它。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弟弟回家,又睡到了床的另一头儿。弟弟说:“哥,我才不愿意给村长当儿子呢!他想得美!我只是想到他家去享几天福,吃几天肉,等我吃腻了,我就跟着爸爸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刚搬来牛栏住不久,村长骂我们吵了他睡午觉,弟弟是怎样信誓旦旦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他摁在地上,让他吃狗屎!”想起这些,我心如刀绞。我甚至想,这一切,能全怪村长吗?弟弟真的是被逼的吗?或许弟弟跟父亲一样,也是一个贱骨头!或许我不该去杀村长……但是我这么一想完,就立刻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我是替我的三角尖刀扇的……懦夫懦夫懦夫,我是多么恨自己!
天,已经越来越黑得早了。放学的路上,有时候还没走到凉亭,便看不见前方的路了。因为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学校后面的茶园里,等同学们走光了以后才慢慢腾腾地回家,因为我害怕再去磨那把越来越细的三角尖刀,也害怕同学们的嘲笑……所以,每次回到家,爷爷早睡了,妈妈如果不是等着我回家,屋里的灯也早熄了。
关于弟弟的事,我们已经心灰意冷,就像夏天的绿叶到了冬天变成了枯叶,一阵风吹来就从树上掉下,腐烂在泥土里。事情似乎只能如此。然而,我还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这一天已放寒假,我又坐在门槛儿上磨刀。我的爷爷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他就像一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因为我磨刀的时候,我的脑子又被各种残忍的杀人幻想占据了。当我磨完刀,我只将它轻轻碰了一下手中的萝卜,那萝卜就掉了一半在地上,就好像那萝卜原本就是断开的一样!我一边扎着萝卜,一边嘿嘿傻笑,仿佛那个被我扎中的萝卜就是村长。他被我捅死了。
这时候,一直观察我的爷爷突然开口了:“阿逮,你过来!你整天拿着刀,你想干什么?嗯?!”
爷爷的声音来得这样突然,又这样严厉,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看见,他就像一个在黑暗当中乞讨光明的乞丐似的,蜷缩在破旧的棉袄里,冻得发抖。我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爷爷。”
爷爷应了我一声“哎”,然后又很凶地质问我,天天磨一把刀到底想干什么去?!我说我不想干什么去!他就瞪起眼珠子站起来,一副很激动的样子,叱喝道:“你不想干什么去,那你把刀交给我!刀是凶器,你听见了没?”
我抽了两下鼻子,不服气地说:“我不给!我要用这把刀杀死他!杀死抢走阿龙的强盗!”
爷爷拄着拐杖的手抖个不停,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头不由自主地抽动着。我知道,爷爷如此激动一定非常痛苦,因为爷爷自从那次被父亲揍了一顿之后,一直脑浆晃荡,头晕头疼。爷爷脸涨得通红,威胁我说:“你、你敢去……看我打断……你的腿!”说着。爷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三五步的样子,似乎要扑上来揍我,但是,他张着嘴,光是喘息着……
我不安地注意着爷爷,斩钉截铁地道:“村长是坏蛋!我要去报仇!爷爷!你走开!我会把弟弟要回来的……”
爷爷一只手扶住门框,一只手举着拐杖指着我,那拐杖就像寒风中的一根枯枝剧烈地颤抖着……爷爷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兔崽子……你想杀人,哼,你这想法很好……我观察你好多天了……你想报仇,我告诉你……还嫩了点儿……你听爷爷的……不、不要去闯——祸!”
爷爷说完以上的话,他的身体晃动着,呼吸急促,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似乎是痛苦,似乎是哀号。而我,非但没有去扶他一下,反而看准时机推开他,向屋外冲了去。因为爷爷的话刺痛了我。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真想像一个大人那样去杀人!拿着我的三角尖刀,捅死一个算一个!……
可是,就在我冲过爷爷的身边要哭起来似的往前冲时,爷爷手中的拐杖落了下来。爷爷突然后仰,两手张了开来,摔倒在地上……此时,我已经往前跑起来了,听到爷爷倒在地上呻吟,我停住了脚步。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我的三角尖刀不慎戳中了爷爷……
爷爷大张着黑洞洞的嘴,拼命地想抬起头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紧一声打嗝儿一样的声音,看上去他就像误吞了一条蛇,痛苦得吐不出来……我俯身去扶他,他剧烈抖动的手很有力地拽住了我,手指鸟爪一样抠进我的肉里。
“阿逮,杀、杀、杀人……是、是要枪、枪、
枪……毙的……”
爷爷口眼歪斜,艰难发出的声音里夹带着哆嗦,完全失真了,后面的话,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我不停地喊着爷爷、爷爷,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抽搐着。可我既扶不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哭泣着,向村长家跑去——
我的腿发软了。
十三
那一天,害怕爷爷死去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教我忘却了对村长的仇恨,我疯了一般捶打村长家的院门,没命地哭喊着,救救我爷爷!我爷爷就要死了!我已经不管那么多了,只想教村长来救爷爷……
不一会儿,村长背着医药箱来到了我家。这时,爷爷昏迷了,喉咙里发出如雷的鼾声,我真以为他是睡着了,很后悔叫来了村长。村长却如临大敌,解开了爷爷的衣领、裤带,将他侧过身,教我将爷爷的嘴掰开,然后他伸手进去往外拉爷爷的舌头,爷爷的舌头拉出来以后,爷爷的嘴里流出来许多黏糊糊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爷爷睁开了眼睛。可是,他不能动,更说不出话,只有眼袋上的肉抖个不停。他的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淌着浊黄的液体。这时候,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赶回来了,母亲问村长要不要把爷爷送到汤溪镇医院去治疗。村长说,爷爷中风了,脑血管破裂,这病发病急变化快。去医院的话就怕路上颠簸震荡会加重出血,死在路上。
母亲六神无主,一味地央求村长一定要救爷爷。也不知道村长是真懂还是假懂,接下来他将爷爷的头部稍稍抬高,用冷毛巾敷在爷爷的头部,用一些针在爷爷的身上刺人又拔出,还用一只罐头瓶在针刺部位上拔罐,忙了半天,爷爷似乎睡着了。或许他没有刚才痛苦了。
村长说,我爷爷中风其实早有了征兆,如果今天不是我发现得早,爷爷的舌根再下坠一寸,堵住气管就死了。
爷爷就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太阳底下,直到天快黑了,爷爷才被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床上。这时,我家挤满了听到消息赶来看我爷爷的本家,村长除了将爷爷的四肢像打开一把生锈的戒尺一样扳来扳去,嘴巴一直没有闲着。他对我的本家说,其实自从阿龙住到他家,他就一直想带阿龙回家来看爷爷,又怕我们不欢迎他,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此时阿龙就坐在爷爷的床榻前)……以后啊,我们都是一家人了,阿龙的爷爷也就是他的干爹,他会天天过来照顾爷爷,为他做一些必要的康复治疗。
我的母亲不知出于感激,受了感动,还是村长的话触碰到了她的伤心处,她啜泣起来。村长逮住这个机会,又说了一些好听的话。
后来的日子,村长没有食言,他几乎每天到我家来给爷爷做护理与治疗。
爷爷中风后,左侧身体不能活动,语言功能丧失,村长除了给他做针灸、拍背、按摩,还对他进行必要的运动训练,以防止肌肉挛缩关节变形。一旦爷爷身上出现褥疮,他就用他家的电气灯烤干患部,涂抹紫药水。有时候,他还带一些补品喂给爷爷吃。奇怪的是,爷爷虽然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他却特别能吃,一小会儿就饿。一天能吃六七顿。又由于爷爷长期卧床肠道蠕动减慢,常有便秘,拉屎成了最大的难题。我父亲是没有耐心侍候他的,他恨不得用棍子把拉不出屎的爷爷揍一顿,母亲又是女性多有不便,于是情急之下母亲不得不叫村长来解决爷爷的排泄问题。
现在,因为爷爷的病,我们两家又像以前那样走到了一块儿,仿佛这中间不曾发生过矛盾与纠葛。至少村长的存在给我们家带来了实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逃跑的阿龙终于开始认母亲了,每次回来照旧喊她“妈”,这样的结果叫母亲很满足。
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尽管爷爷中风与我扬言杀人有关,尽管在这件事上村长帮了我家的忙,可是每次看到村长来我家为爷爷翻身、按摩、打针,我并没有感激他的意思。相反,我认为这是他欠我们的,我照旧不跟村长讲话,他一到我家,我就跑出去,或者他叫我名字我不答应。晚上,我仍把三角尖刀放在枕头底下睡觉。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杀人,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与刀为伴……我想总有一天,村长老了,我长成小伙子了,我会把弟弟要回来的。等到那一天,我也要剥掉他的裤子,叫他站在墙根,在刺骨寒风中,用带刺的荆棘条抽他……
然而,日子过得如此缓慢,仿佛我们是在一个怪圈之中打转,谁都不能从中解脱。最终,我的一次心血来潮的报复,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我记得那是在爷爷中风数月之后,有一天,我照常背着书包去井下村上学。正值谷雨时节,天气正在变得炎热,金塘河畔草木繁茂,谷类作物茁壮成长。可是,由于我的父亲一直不问家里的农活农事,母亲又不懂得预防水稻的病虫害,我看见我家插下不久的稻秧螟虫飞虱兴风作浪,叶子如同白癜风病人的皮肤惨不忍睹。而离我家稻田不远的地方,在村长家的稻田里,父亲帮他家插下去的秧苗绿油油一片,风吹过,绿波荡漾。我出于报复心理,随手从路边抱了一些乱糟糟的麦秸秆扔进村长家的稻田里。还把他家稻田的排水闸打开了。
那一天我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可是,临到黄昏,当我从井下村放学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我早上扔进去的那些麦秸秆已经被人清理出来了,村长家的稻田里重新蓄满了水。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这一切,心里异常地难受,比被人反击了一个巴掌还要难受许多。我咬住嘴唇,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又返了回去。我看看四周无人,就把他家稻田的排水闸重新打开,扔得老远。我觉得意犹未尽,又跳到他家稻田里把稻秧拔掉了许多,后来实在担心被人看见了,我才一路小跑,跳到小溪里洗净了手和脚,回了家。
此时,晚霞映照寂静的山林,当我鬼鬼祟祟地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村长坐在我家的八仙桌旁……那一刻,我的小腿肚一阵抽筋儿,吓得站都站不稳了。我有一种预感,我要完蛋了。我不知道该逃跑,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家。就在我犹豫之际,村长已经站起来往门外走来,我的父亲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我慌忙跳入一个柴垛匿藏其中……
我听见村长很响地咳嗽一声,说:“阿逮他还没有回来你就跟他说,这样的恶作剧小孩子不要做,如果他捣乱的恰恰是别人家的田,就麻烦了。”
我听见父亲低声地答:“村长,对不起,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会收拾他的!”
村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这事就算了吧,你也不要打他,阿逮还小不懂事,等他再大一些,就不会这样做了!”
说着,村长走了。父亲站在柴垛旁,大概是等我回家。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里急剧地活动着,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差不多绝望了。这时候,如果不是柴垛里有一只老鼠蹿到了我的身上,就算等着揍我的父亲发现不了我,我也会被内心的恐惧、矛盾、无助折磨而死的。这样的处境就像在经历一个不能醒来的梦,是那只老鼠的出现让我在梦里情不自禁地尖叫了。
于是,一切犹犹豫豫的逃跑的打算,跑回去把那些刚刚拔掉的稻秧重新种起来的打算,还有胡乱编造的恶作剧的理由,在这个瞬间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在我尖叫的时候,父亲已经警觉地转过身,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父亲发现
了我,我还没有作出反应,他就一个箭步,一伸手,抓住了我的头发。
“狗娘养的!你、你干的好事!你、你气死我了!”他恼怒地叫唤起来,声音响得像打雷一样。
就这样,我的父亲抓住了我。我被他拖着,拖出了柴垛,我感到头皮离开了我,痛得只想跪下来。我哀号着:“放开我!放开我!干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兔崽子!早上是不是你放了稻田里的水?嗯?!”
我趁机挣扎起来,想掰掉他的手,但是掰不动。父亲的手指甲仿佛抠进我的脑壳里了。我大喊大叫着:“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
父亲见我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把我的头摁在牛栏的墙上,然后恶狠狠地将它往前推了一下,头磕在墙上,墙上的每一颗沙砾,此刻就像一枚枚铁钉,痛得我直打哆嗦。
“你、你不承认……我揍死你!——”
最剧烈的一波儿痛苦过去后,我的额头上渗出了血,滚到了眼睛上,我扭身哭吼道:“你这个汉奸!走狗!你就是对自己家里人厉害……你是村长家里的一条狗,看门狗!你有本事……别拿自己家里人出气!……”
父亲的一只手摊开着,仿佛抡过来一把铁铲,掴在我的脸上……我听见父亲阴阳怪气地说:“孽障!你说什么?你竟敢讥笑我?我要你的命!”
父亲说着,又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我躲闪着,竟然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了。我朝他吐唾沫,还用比刚才更难听的话骂他,包括用“癞头皮”、“秃子”、“红灯笼”之类的称谓中伤他。父亲听了气得直翻白眼,他的头皮就像当初第一次打狗时那样变得苍白、苍白了。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你个不孝子……我养你……你给我添乱子……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计较……今天,就算我求你一件事!跟我到村长家认错去!”
“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向瘸子认错!”
“没大没小的畜生!你今天是哪根筋痒痒了?还想挨揍吗?!”
父亲说着,拧住了我的耳朵,直接将我往村长家的围墙那边拖,我赖在地上,他拖不动,他就踢我,我抱住头,任他死命地踢,一下,两下,三下……他每踢一下就问我你起来不起来?我说我不起来。他就转身去柴剁上拿棍子,我瞅准时机,想跑,可惜我没跑几步,就被父亲追上了。只一下,我的脊梁骨就像断了一样疼,我趴在了门口湿漉漉的泥土上。
“你个不孝子!你到底去不去认错?!”
“不去不去!就不去!”
父亲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他从地上提起来了,我的喉咙仿佛被一根猩红的绳子勒住了,我难受得要命……
我最终被父亲拖到了村长家。
只是,我到了村长家也没有认错。父亲拿我没办法,只好放我回来了。我回到家,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把已经快要被我磨断了的三角尖刀……泪水,无可遏止地流出了眼眶。我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走出房门,我的心一阵痉挛……我清楚自己,虽然13岁了,但我还从来没有杀死过一只鸡……
我拿着刀,一屁股坐在了门槛儿上。
十四
那是我生命中最绝望的夜晚。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坐在门槛儿上,一个人抽泣着。后来,我饿了,累了,感到全身痛了起来,我摸了摸额头和脸,一些血结了块,摸上去硬硬的。我很想站起来,一阵钻子钻在脊梁上的疼痛叫我又坐了下去,我使劲地揉着。疼痛叫我没有了丝毫的力气。我感到头晕晕的,有一些想呕吐的感觉,我真担心我的头也被父亲打“汪”了,好在这样的晕眩在我第二次站起来后减弱了。
我踉踉跄跄地向厨房那边走去。
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想先把米饭煮好,以前妈妈回家晚,饭都是我烧的。可是我走到厨房,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我从水缸里舀了一些水,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清洗额头上的血迹,水沾湿了伤口,疼得我又想哭起来。我突然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家的老屋,想到爷爷当初那么坚决地反对父亲买牛栏。我的心里压抑着无法排解的痛苦。
我走到爷爷睡觉的地方,我看见爷爷蜷曲在破烂的被单下面,像一具被人遗弃的尚且喘息的尸体,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我知道,我对不起爷爷,因为内疚,所以我总是害怕一个人面对爷爷。可是今天,我多么想向爷爷倾诉我所遭遇的这一切……当我点灯的时候,我听见从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了类似鸭子受到惊扰时的急促的嘘嘘声。
“爷爷!是我……”
爷爷的两只眼珠子翻动着,大概是爷爷脸上只剩下一张皮的缘故,爷爷的两只眼珠子几乎是悬浮在眼眶上的。他困难地翕动嘴唇,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我最终没有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我问他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饼干?爷爷直瞪瞪地看着我,突然从被单里伸出来一只手。那是爷爷唯一还能动的一只手。我看见这只手好似被大火烧过一样干瘦,唯有上面的血管又粗又多,好比攀爬在枯树枝上的藤蔓。
“爷爷,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吗?”
爷爷的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喉结上下滑动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到这时,我终于明白爷爷虽然中风了,说不了话,他的耳朵并没有失聪,刚才父亲打我的时候,爷爷一定也是听到了的……我读懂了他的眼泪的全部含义……我忍不住扑到爷爷身上,号啕大哭起来:“爷爷,爷爷!……我们重新搬回老屋去住,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呀?爷爷!”
爷爷那只哆哆嗦嗦的手,终于伸到了我的脸上,他帮我擦眼泪,擦得我感到疼,就像一只螃蟹在我脸上爬着。我捉住了爷爷的手,我使劲地摇晃着:“爷爷,爷爷!你就答应我吧!我们重新搬回去住!……我会把你背回老屋里去的!爷爷……”
爷爷摇摇头,将脸扭到了一边,他的半个身子颤抖着,好比刚刚被人毒打了一顿。他艰难而痛苦地弯拢起来,就像一只即将死掉的鸟雀,眼泪汩汩地往外流。看到他这样痛苦,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这时候,帮茶场摘茶叶的母亲回家了。
听到母亲回来的声音,我慌乱地丢下爷爷,跑到门口。
“妈妈!……”
“你怎么啦?”
母亲见我额头上的伤,脸色阴沉沉的。她问我是不是跟谁打架了?我说父亲打了我,并且说父亲是怎样打我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表现得很麻木,竟然没有问我父亲为什么要打我,就丢下手中的竹篮,一声不吭地走到厨房。母亲划了很多火柴才点着了灶火。
一时间,家里静穆得可怕。我的心被某种不安攫紧了。临到快吃饭的时候,母亲果真问我,她从茶场回来的时候看见村长家稻田里的秧苗被人拔掉了许多,是不是我拔的?我支支吾吾不肯说。母亲就像要落泪的样子,告诉我,她今天回来这么迟,是因为她把那些被我拔掉的秧苗重新补种上了。
我低着头。母亲语重心长地说:“阿逮,世上有些事是我们没有办法的,既然阿龙他愿意待在村长家,就让他在那边待着,只要他们对阿龙好,阿龙还叫我一声妈,叫你一声哥,跟待在自己家里又有什么区别?”
“妈,他们这是欺负人!欺负我们!”
“阿逮,我知道你恨你爸爸、恨村长,这两个老虎叼的你恨也应该,可我希望你和阿龙还能像亲兄弟一样,将来我和你爸还有村长都老了,我们总会死的,我希望你们还是亲兄弟,相互照顾……”
“我才不跟一个叛徒做兄弟!”
“阿逮,你怎么就不理解妈妈的苦……妈妈是为了你和阿龙好。这一次爷爷如果没有村长帮忙,不知要花多少钱……阿龙待在村长家,长大了可以跟他学治病,是一条出路。阿逮……你以后也要懂事一些,你已经不小了,不要给妈妈添心事……”
“妈妈,阿龙和爸爸为什么要背叛我们,村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妈妈!”
“阿逮!你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学得跟你爸爸一样不正常,好不好?!你就可怜可怜妈妈,忘掉这些事吧,妈妈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像你这样闹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妈妈说到这儿,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那男人一样的身子如同山顶的孤树摇晃着,窒息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溺水的孩子,我紧张而惶窘地在灯的暗影里站着,直到面孔浮肿的一轮月亮压上屋檐。
从那以后。我仿佛懂事了许多。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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