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二年八月的一个早晨,干事小娄的房门被人粗大的巴掌擂得山响,小娄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尖扁的脑袋便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来,他的解放鞋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小娄认得是石门的王大方。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小雨。小娄皱着眉头说,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王大方咧着嘴,吐着粗气说,娄于事,郑时通今早死了!
小娄披了件外套,八月早晨的天气微微有些凉,乡政府的那株老槐树上几片叶子正在往下滴水。
小娄往嘴里塞进一根烟,问,咋个死的?王大方便开始叽里呱啦说出一大堆话来,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知道,郑时通今早和A一块儿去猫耳朵茶山打猎时,枪走火被击穿了下巴,脑浆都被冲到了空中。
小娄走到石门,用竹椅抬着的郑时通正被四个男子从猫耳朵抬了回来,竹椅上的郑时通歪着脑袋,半个下巴没了,猎枪从下巴往上击穿了脑门儿,脑浆流在郑时通的胸襟上,像朵绚丽的梅花。他的脚软绵绵地垂在竹椅下,像—个古怪的符号。小娄皱了皱眉,大清早的去猫耳朵打猎,真是见鬼。
猫耳朵在茶山里,四周荒无人烟,稻子收割已经有段日子了,那边更是少有人去。茶山里埋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后生,还有一些难产而死的妇人,怨气重得很。小娄小时听奶奶说,她年轻时有回傍晚走猫耳朵时,遇到了一个倒路鬼,你走到哪儿,一转眼便又回到了原点,她走了老半天还是在一条田埂上没迈出一步来。
A站在郑时通的身边,肩上还扛着两杆猎枪,小娄识得,那杆短的是郑时通的。郑时通每年冬天都要背着那杆短猎枪去打几只野兔子来乡政府找老郑下酒,老郑是他老朋友。小娄见到他,郑时通便会远远地朝他喊道,娄干事,来来来,喝碗酒去哇,刚打的兔子!
郑时通有好几杆猎枪,都是他自己制的。他爱摆弄这个名堂,杂货店的角落里经常竖着几杆长短不一的猎枪。郑时通最爱使那杆最短的。
郑时通的女人唐爱荷正扑在竹椅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女人曾经是石门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在农村信用合作社做出纳。因为不用下田做活,所以她的皮肤是石门所有妇女中最白皙的。眼下这个女人跪在地上,扎的发辫散了,哭声把河边马路上的一群鸭子惊得嘎嘎嘎叫,它们扑打着翅膀一只只跳入了河中。很多人都在替这个家惋惜,这个家曾经是石门堪称典范的。
看到小娄来了,这个女人便一把抱着小娄的裤脚哭起来。小娄最怕见这样的场面了,似乎死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一样。小娄被她一抱,感觉大腿根在一股股地发麻。他弯下腰,说有什么话好说嘛,先站起来,站起来。
A将肩上的枪解了下来,正打算往郑时通的杂货店走,小娄一把叫住了他。
A愣了下,但他还是站住了。
小娄就说,等一下你和我去一下乡政府,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A叽咕了句,我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还没吃饭,今早四五点就被他叫起来去猫耳朵了,他说那里有野猪打。他指着躺在竹椅上的郑时通说道。
小娄板着脸说,少吃一顿饿不死你。
A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没敢回家吃早饭。小娄被人围着,动不了身,他看到A挪了几步,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抽烟,脸色铁青。
周围都是一片叹息声,石门的大半人都围了过来,马路有些窄,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马路上,像条巨大的响尾蛇。
郑时通的父母佝偻着身子望着儿子的尸体,双目呆滞,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倒是郑时通读高中的儿子,举着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
中午天气阴晦得厉害,收割后的田野呈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黄褐色草垛,有的倒在水田里,像尸体。
A被小娄用根麻绳反绑在一只椅子上。小娄吃完午饭,便开始和老郑一起审他。老郑不停地用眼瞥A,说,今早是咋回事——郑时通好好儿的咋个死的?
A明显有些紧张,他说,老郑……郑干事、娄干事,他枪走火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呀。
小娄就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说说看。
A说,今早四五点郑时通像发神经般到我家把我叫醒去打猎,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最近太累了,刚收割稻子。
老郑盯了A一眼说,累,怕不是收割稻子累的吧……
A的脸有些发黄,对老郑说,怎么不是……
老郑不耐烦挥挥手说,你继续吧!
今早他非得要去猫耳朵,说那里有野猪,我也是被迷魂汤灌晕了,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就和他去了——我老婆是不让我去的,他非得拉我去我就去了。我们来到猫耳朵时,天还没亮起来,模模糊糊的让我有些害怕。郑时通就说,怕什么怕,又没有鬼。我说咋个没有鬼,猫耳朵专闹鬼,埋的净是些年轻死去的。听我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怕,但是他很快骂了我,要我别提这方面。我们后来边抽烟边走路,说着说着就去了茶山,这时天慢慢地有些光线了,在快要爬茶山的时候,我们刚好看到水田里有只鸟飞起来,那只鸟很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于是我们便跑去打,我们跑到田里时那鸟就不见了。真是见鬼了啊!
小娄便说,简洁点说。
我们见到鸟没了,就从田埂往上爬,上面是通往茶山的山路,昨晚下了小雨路有些滑,我走在他后面,看他爬田埂时一连打了好几个滑,差点摔倒,结果我就向前扶了他一把,他爬了上去,我还在下面,结果就……就听到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发现他靠在土壁上,枪管还冒着烟,他的下巴差点都打飞了,我喊了他一句。已经死了,把我吓得……他是枪走火了,我敢保证,我看他的扳机上还沾着一些泥巴,他肯定是打了一个趔趄,不小心用脚把扳机踩响了!
老郑冷笑道,真就是这样的吗?
A躲避着老郑的目光,说就这样,要是我说的假话,让我天天撞鬼!
小娄就说,他临死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A瞧着小娄说,他一下就死了,哪还有时间说话。
老郑站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说,他真的就没有和你说过话吗?!
A有些害怕老郑,就说,在路上我们俩倒是说过的。
小娄就说,那你把你们说的话说说吧。
也没有什么话,我们主要是抽烟。他平时话就不多,郑干事应该知道……老郑咳了一句,你放屁!A就不敢说了。停了会儿,小娄便说,你继续说。
我们也没谈什么……男人嘛,肯定会谈起女人的事,我们谈了些……哎,其实也没说什么……就那样的,主要谈唐爱荷和我妻子……娄干事,我们真的没谈什么……
2
下午的时候,小娄又去了趟石门。A的婆娘见到小娄一把拉着他的裤脚,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把鼻涕大把地揩在路边的青草上,小娄皱着眉头,这个女人原本就有些邋遢,鼻子右侧长了颗黄豆大的痣,小娄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个女人弄得一愣一愣的,他说,哭什么哭,晚上去给你男人送饭去吧!
郑时通的尸体已经从竹椅上抬下来了,被一张竹席卷着,放在他马路边上的杂货店门口。悲伤似乎已经将唐爱荷脸部的表情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坐在店子门口的水泥地上,脚上的胶鞋一只跑到了远远的白杨树下去了。下午,请来了道士罗师父带着一班人马扎好了灵堂。
小娄拨开人群,他想再看看郑时通最后一面。被枪击开了花的头部此刻明显有些变形
了,小娄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郑时通的脸部,这张依旧年轻的脸表情有些僵硬。上月他还见到过郑时通一次,是在赶场的时候。郑时通平时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见到小娄总是微微低着头,然后将目光斜斜地投过来。
小娄蹲得更近点,他看到枪是从下巴垂直往脑门打的,下巴有个窟窿,小娄想起脑袋里肯定被枪打得稀巴烂,心里有些恶心,又有些难过。他不知道究竟是否如A所说郑时通是枪走火死的,还是其他原因。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从马路的前方抬来,郑时通的娘踉踉跄跄地走在棺材的前面。这具棺材肯定是他娘的寿料,郑时通不到四十,不可能有寿料的,小娄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看到四周的人都在叹息着。
小娄的婶娘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她远远地朝小娄打着招呼。小娄回头便看到娘也在里头。他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小娄在乡政府工作,一直是石门娄家的骄傲。小娄走向前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娘不经意地拉扯了下小娄的衣角,小娄看到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这是蹚浑水,看着就行了,别得罪人。知道吗!
小娄没有点头,他转过身又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朝唐爱荷说道,尸体现在先别入殓,等一天吧。
唐爱荷抬起头来,红着眼睛揩了把鼻涕在门槛上说,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能入殓?
小娄就说,先调查一下吧。
唐爱荷就说,调查也没有用的,我知道的……接着又哭了起来。
小娄站在那里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这个女人。他想起上次郑时通与他和老郑一起吃野鸡肉的情景,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小娄想不通郑时通好端端的人咋个一下子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
郑时通常常来乡政府找老郑喝酒,他们话不多,但是投机,老郑得意之时,便爱站起来说话,拍着郑时通的肩膀,说你还未开口,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想要说什么了!老子是最了解你这狗日的!郑时通就斜斜地瞥着老郑对小娄说,你看这人,你看这人……想要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却端起碗酒咕咕地喝了,眼睛倒是透出一股悲凉来。
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乡政府,老郑不知去哪里了,张干事正在看守着A,A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反绑在一条长凳上。A的女人用篮子送饭来了,一只大搪瓷碗里面装得满满的一碗饭,上面堆着尖椒炒腊肉,碗用一块大毛巾罩着。小娄揭开毛巾用手拈起一块腊肉放入了口中,他感觉到肚里饿了。
张干事说,刚才他女人才走,你路上没碰着?
小娄说我没有碰着。
张干事就说,他娘的在这里闹了半天才走,烦死人了。
小娄就问老郑去哪儿了?
张干事说,刚还在呢,和那女人一起出去的,天都快黑了,应该不是回石门了吧。
小娄就掏出“老司门”来,丢了根给张干事,掏出火柴给自个儿点着了,把余火递给张干事,吐了个烟圈儿朝A说道,一天没吃饭了吧,把今早的情况再说说,是咋回事,说清楚给你吃饭;说不清楚,我们就这样继续耗吧!
A便有些慌神了,他朝小娄说道,娄干事,你不会认为郑时通的死与我有关吧?
小娄说,有没有关先不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老实交代清楚再说!
A说,娄干事,今早的事我早就跟你和老郑说得清清楚楚了,郑时通是碰到鬼了,自个儿走火把自个儿崩了的!
小娄就说,你敢保证他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干事就说,哎呀都是熟人有啥就说吧,省得耽误时间。
小娄想起张干事他家里老母病了,他晚上都不住乡政府,骑车回石门家,就说,张干事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张干事摁掉烟屁股朝A说,还是老实交代清楚好了,省得大家都麻烦,是吧?
A望了望张干事没有说话,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单车的链子声,张干事咳嗽一声骑车走了。
晚上九点多了,小娄扒完了A的老婆送来的饭,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院子里的秋虫在桂花树上唧唧嘶嘶地叫个不停。小娄伸了个懒腰,长凳上的A开始呻吟起来,他—脸哀求地望着小娄,小娄避开了他的目光径直走出了房门。
惨白的月光倾泻了下来,树影婆娑,四处都影影绰绰的,像张牙舞爪的影子朝这边袭来,小娄想起白天看到的尸体,心里倒是有些怕起来。他快步走入房中,望了望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老郑还没有回来。小娄有些纳闷,他想老郑究竟去哪儿了,老郑家在石门但是晚上都是住乡政府的。
他心里略微有些担心。郑时通是老郑的好朋友,老郑却并没大郑时通多少,他们平时经常在一起喝酒。小娄想,会不会是郑时通的死让老郑一时无法接受,一个人去喝闷酒去了?
快到十一点老郑才回来。小娄并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也就是说,老郑晚上并没有去喝酒。
老郑走到房中,脸色阴郁,小娄问他晚上去哪儿了,他一声也没吭,径直走到A面前,啪啪地抽了A两记耳光。小娄赶紧朝前一把抱住了老郑。
老郑呼呼地出着粗气,朝A骂道,狗东西!狗东西!
A被他抽了耳光,也不敢喊疼。
小娄移了条板凳,按着老郑坐下,问他吃晚饭了没有。
老郑说不饿。接着马上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出去,转过头指着A道,老子和你还没完!
小娄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平时他是个很少发火的人。他看到老郑的衬衣扣子搭错了,刚走出门时他还仿佛闻到一股气味。一股很独特的气味,小娄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气味。
3
第二天早上,小娄大清早就爬了起来。老郑的门还没有开,平时老郑都是大清早第一个起来的。小娄喊了句老郑,等他洗漱完了老郑才懒洋洋地起来。小娄就说,我们今早去猫耳朵看看去吧。
老郑神色疲倦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死了,他妈的。
小娄就说,还是去看看吧。看看现场也是好的。
老郑就说,随你吧。
小娄从灶膛里扒出三个早已冷了的煨红薯来,递一个给老郑。A昨晚一宿没睡,饿得不行。朝小娄说,娄干事,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也给我一个吧。小娄便把手中一个小的扔到他脚下。老郑说,这狗东西也配吃!上前一脚将红薯踩扁了。
小娄发现A的眼睛红了,似乎想哭,但是最终没有哭出来。
中午,小娄和老郑才走到猫耳朵。连绵不绝的阴雨一直将天笼罩着,四周收割后的田野荒凉一片,被雨水浸霉了的稻草垛软绵绵地立在田里,像患了软骨病的病人。
一路上都是黄色的泥巴,打滑得很。老郑和小娄都摔得衣裤上黄一团黑一团。猫耳朵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地方平时就少有人来,收割后的雨天里更是没有人迹。
老郑一路上都少说话。小娄想他是不是因为郑时通的死而想报复A?他想要是老郑要报复现在的A,那A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到了猫耳朵昨天早上郑时通出事的地方。果然和A说的一样,他们当时是从田埂上往上面的小路爬的,田埂上有个大大的脚印,是打滑留下来的。小娄有些紧张和隐隐的害怕,他想昨早郑时通就是在这里丧命的。
他们看到了那个脚印从田埂上一直往路上延续,——如果真如A所说,郑时通走在前头,
娄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回到了房间后,小娄犹豫了一下,去厨房替A端了碗冷饭菜来。
他想,郑时通的死可能还真与A无关。但是又想,A为什么一直不肯吐露早上的具体情形呢?莫非他有难言之隐?
A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着,小娄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走到院子中央抽了一支闷烟。
小娄听到了房间里的呵斥声,是老郑发出的。他不知道老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悄悄地走到房间外面,听老郑略带嘶哑的声音在里面低低地回荡。
……你他娘的和唐爱荷究竟是什么关系……郑时通的死是不是你的预谋?!
小娄就知道事要坏,于是他推开门,看到A还未吃完的半碗饭已经被倒在地上了,A的手被老郑反剪在背后,疼得满头大汗,老郑神色有些狰狞。
小娄就说,老郑你冷静点!
老郑就说,对付这样的流氓,有什么好冷静的!
A痛得龇牙咧嘴,说唐爱荷……她……她是……自愿的……
老郑听到这话更来气,将他的关节扭得更紧,说她自愿你就乱来?!你他娘的!
小娄便渐渐开始明白了,老郑是在替郑时通出气,心里倒是渐渐放了下来。石门似乎早时便有类似的一些流言,但是具体的谁也没有说出来。大家都是点到为止,而且谁也不敢乱和别人讲,所以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小娄偶尔不经意间听到婶婶们聊天说过,说是石门某一个女人守不住自己,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唐爱荷。
小娄想这个A真的不像话,就说,郑时通知不知道你们私通的事情呢?
A喃喃地说,我……我也不大……晓得……昨早……昨早……
小娄就说老郑你先让他说。老郑于是把手放掉了。
A松了口气说,是唐爱荷主动来找我的。
老郑扬手就给A来了一个耳光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潘金莲勾引武松为甚人家就不像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嘛,事事都推在女人身上!
A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巴,脸红了起来说,唐爱荷说他不像个男人,对什么事都没有责任心……
小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A就说,唐爱荷经常在我面前哭,说是和郑时通过让她有些怕,对什么事都表现得异常的冷漠,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一样,他不与她做那事也不关心他的父母亲,上个月他父亲哮喘病厉害得下不了床,他问都没有去问一声。
老郑就说,那你倒是做了好事,同情唐爱荷来了?
A就说,我也纳闷着,唐爱荷似乎并不怕郑时通知道这事,起先她是有些顾虑的,后来就没有了。
老郑就问,你们两个在一起多久了?
A咕哝道,怕是有一年多了。
老郑脸便拉下来了,他说,你他娘的已经让郑时通戴了一年多的绿帽子了!伸手想去打A,小娄把他拉下来了。小娄知道,老郑是个为朋友很仗义的人。
老郑朝A冷笑着说,你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不来给你送饭吗?
A愣愣地望着老郑。老郑冷笑着眼里瞬间冒出了一丝寒光。他继续指着A说,你老实交代,昨早是不是郑时通发现了你与唐爱荷的奸情,你把他……把他……
A扑通一声从板凳上跪倒在地上,脸都青了说,郑时通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5
三天三夜的道场打得轰轰烈烈,这是石门这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场道场。河岸上撒满了纸钱,河滩的水庙口插了几炷香,一只白色的搪瓷碗盛满了米饭倒扣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撒落在地上,触目惊心般的白。
小娄一宿没睡,听了半夜的蛙声,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起猫耳朵的那个几个脚印。
如果真如A所说,他走在郑时通的背后,郑时通在爬上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一个滑,然后造成枪走火的——这似乎无懈可击。可是晚上的审问让小娄越来越有些动摇起来。他隐隐觉得A有些东西在瞒着他和老郑。他仿佛看到被发现了奸情的A用枪抵住郑时通的下巴……这个念头像团迷雾在小娄眼前挥之不去。同样出现的谜团是,老郑为什么知道A的女人也偷人?小娄觉得熟悉的老郑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中午小娄来到石门的时候,午饭刚结束。马路边上摆了长长的一排饭桌。河流在灰蒙蒙的阴天中像条长长的带子。小娄看到郑时通的父亲挑着担白菜远远地从桥对面走来,白浪滔滔的河水不断地从他脚底下流去。他佝偻的身子像张弓一样,郑时通是他的独子,小娄就想,要是哪天自己也死了,娘会怎样?
几个小孩正捡路边的鞭炮放,空气中有股硝的味道。郑时通的父亲慢慢走过小娄的身边,扁担的声音嘎嘎作响。他并没有和小娄打招呼,微微低着头便走过去了。
小娄心里微微有些堵,他不知道为什么。灰蒙蒙的天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他发现郑时通的父亲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朝他走了过来。
娄干事……
他的声音让人微微有些发憷。他说,郑时通的死你们调查得怎样了?
小娄就说,还正在调查之中。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就说下葬的时候,娄干事要是有空,来喝酒吧。
小娄就说,我一定来。
他微微仰起头说,我那仔啊……哎……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娄望了望他,他就接着道,这一年多来就没见他笑过,啥事也不做,就像被鬼迷住了,我早就预感到了,他要走这遭的。他逐渐哽咽起来。小娄就说,老伯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
他就说,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过来的。他是入了魔障,哎!
小娄就说,我问一个不该问的话……唐爱荷平时和郑时通关系还融洽吗?
老伯疑惑地望了望小娄,说你要问什么呢,这个……这个……你去问唐爱荷吧,哎……也实话告诉你吧,这事,这事估计也瞒不过你的,他们平时也不见怎么说过话……
小娄就说,他们好像是分开睡的。
老伯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他说这个我怎么知道!
小娄倒是脸红起来了。他就说,我也只想了解一下,没别的意思,我不会和别人讲的。老伯喃喃地说,讲不讲也没有关系了,郑时通他自己守不住老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啊。
小娄就有些疑惑了,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冷淡唐爱荷,唐爱荷在石门也是颇具几分姿色的女人。但是他没敢把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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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小娄心里揪得紧紧的。他想不到外表风光得意的唐爱荷也有这般遭遇。
平时你们两个关系如何?小娄问。
唐爱荷显然没睡好,她有些疲倦地说,这个让我怎么说……
小娄就说,那你和A是什么关系?
唐爱荷脸刷地红了起来,双手掩住面抽泣起来,顿了顿说,我就是这八字了,外人都以为我过得潇洒,我有个好老公,谁也不晓得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说着说着眼泪便如谷雨般滚落下来。
……他那人哪像个男人啊,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上回他老子快要咳死了,要不是A帮忙送去卫生所,早就死掉了。他就爱拨弄着几杆破猎枪,他做了许许多多的猎枪,一到夜里就到天台上去打空枪……我要是稍微骂他几句,他就用猎枪抵住我的脑壳,要不是我命大,死一百次都够了!
……你也看到了卧房墙壁上的那个洞了,要不是我闪得快,我早被他的猎枪崩得脑浆四
溅了……他也不和我说话,整天就愁眉苦脸,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问他也不吭声,连他父母都有些怕他……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和谁也不说话,店里的事要不是我在打理,早就垮了……呜呜……他就爱找乡政府的老郑喝酒,每次都醉得半死……他死了倒好……
小娄就说,是不是因为你去找A了呢?
唐爱荷便渐渐止住了哭泣,脸有些发红,说,他肯定知道的,有一回都差点被他撞上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出来……
小娄就说,敢情他是知道你和A的事?
唐爱荷点点头说,他们一家都知道的,他老子都气坏了,也不敢张扬出来,但是郑时通似乎并不介意我与A之间的事,要是他介意,我早就打掉这个念头了,我就想气气他的,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哪是个男人啊……
小娄就有些纳闷了,他想哪有一个男人不介意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唐爱荷就说,娄干事说来你还不信,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却不肯和我做那事,他……他宁愿自己拨弄也……也不肯与我……说着又掩面哭起来。
……我和A刚开始,还怕他发觉,心惊胆战的,但是他有回竟然对我说,你与他过吧,我不介意……他竟然还朝我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但是后来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也没去教训A,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娄就说,那卧房的那个枪眼是因为这个吗?
唐爱荷说,我也不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着,有一回我半夜醒来,拉亮灯去上厕所,发现他还没有睡,双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我叫他,他一句话也没说,把我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们之间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他和他父母也同样如此,甚至连孩子,放假回家,他也懒得和他说话……他从来都不关心孩子的成绩和身体,孩子都有些怕他,也不敢叫他爸爸。有一回孩子叫爸爸,被他无缘无故地暴揍了一顿,我们几个人拉他都拉不住,呜呜,他什么事情统统不管,他人魔障了,哪有不死的哇……
……他就爱去找老郑喝酒,天底下似乎只有老郑是他的亲人,其他人他都不管了。他给老郑做猎枪,两人一起打猎,醉酒后夜里常常不回家,有时回家又垂头丧气的……
小娄越听心越乱,就问,郑时通是不是有病?
唐爱荷仰起头说,他哪有病啊,好好儿的,就是神经不对劲……卧房里的那个枪眼就是他用猎枪抵住我的头打的,他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早点解脱就早幸福一天,要不是我躲得快,娄干事……我……我早就……没命了……我和他在一起,没一天不是担惊受怕的……
小娄就问,那他平时还干些什么事呢?
唐爱荷叹了声气说,他哪干什么事啊,自从把铺面盖好,我调去信用社后,他就变了,在外人看来我们最风光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变了,变得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起来,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马路边的那株大槐树上的喇叭正在播放《团结就是力量》,过后,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领导的讲话。这段时间,广播里频繁地出现着特区、经济、开放的字句。据说上游的马庄已经出现万元户了。
那几杆猎枪依旧挂在那里,有一两杆的枪管很短,那是郑时通的最爱——他总是喜欢用枪管很短的猎枪,可郑时通出事的那杆枪却不见了,小娄在他的铺面里转悠了很久也没有看见。唐爱荷说那杆枪昨天已经被老郑拿去了。
“这是件凶器,看着我就不舒服,老郑说要,我就给他了。”唐爱荷说。
小娄从墙壁上摘下一杆猎枪,端在手中沉沉的,他看到杉木做的枪托上刻上了这样的一行小字:无聊者造。
字刻得有些歪歪斜斜,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他就爱在夜里拨弄着这些名堂,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唐爱荷说,娄干事要是喜欢,这几杆你抱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了!
小娄放下猎枪,说,你留着吧,我胆小放不了枪。他仿佛看到郑时通在某个角落里朝他不时地冷笑。
回去的路上,小娄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前行着,天下着蒙蒙的细雨,灰蒙蒙的前方就是马庄、枫树,然后便到乡政府了。小娄就想,郑时通恐怕也是万元户了吧!他那么多钱,为什么还不快乐呢?他回想起唐爱荷说话的情景。心里倒是毛了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在每杆猎枪上都刻上那行字。他想,要是自己有一万元,他就去特区做大生意,每天会快活得像神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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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乡政府,小娄才知道老郑喝醉了。张干事正拧干毛巾给老郑擦身上的污秽,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老郑喝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都是。谁也不知道老郑下午去哪儿了,喝了那么多。张干事就对小娄抱怨,你才来,我都要被他折腾死了,他说要吃烤麻雀,这么晚了我去哪儿找麻雀。
老郑咕噜着说,你去找郑时通去……郑时通那有的……
小娄就说,你先睡吧,我待会儿让郑时通给你打去。
老郑就不耐烦了,小娄呀……想不到你……你也这样骗我……你难道也不晓得郑时通已经……死了?
小娄用毛巾覆住老郑的额头说,你先睡,明天我就给你打去!
老郑翻了个身,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小娄向张干事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便一起把老郑架住放到宿舍的床上。老郑呼噜着躺在床上,折腾会儿就睡着了。
张干事走到院里,吸了口烟说,郑时通他妈的是不是把阴魂附在老郑身上了!我看老郑这两天就是不对劲!
小娄说,A呢?
张干事朝房间指了下,还捆在那儿呢。他媳妇傍晚来了,两人在房间里哭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哭得他娘的好像A要上刑场似的。
小娄就说,你先回吧,我去看看。
张干事就说,那家伙今天被老郑折磨得够戗。
小娄推开房门,大吃了一惊。A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用绳索悬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站在板凳上脖子正在往里面套。小娄“呀”了一声疾步走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双脚,凶道,你他妈的寻死也不要在这儿死呀!
A双脚一软,满脸泪痕,沮丧地说,娄干事你救我做甚,我还有什么脸皮活在世界上呀!
张干事正推着单车刚走到院子门口,感觉不对劲,也跑来了。就说,你他娘的死在这里,要我们乡政府以后怎么见人啊,说是我们把你逼死的?!
A蹲在地上,双手掩住面哼哼地哭了起来,声音就像木匠在刨木花。过了半晌,谁也不说话,张干事靠着门抽闷烟,小娄也要了一支,两个人皱着眉,心里堵得慌。
A这时把手放了下来,小娄才发觉他的右眼肿了起来,红红的像个大桃子。张干事就骂,狗娘养的!小娄不知他在骂A还是骂老郑。
老郑正在东厢的单身宿舍里睡了,要是A真的吊死在这里,不知老郑会咋个想?
小娄看到桌子上摆的那只大海碗正用一块大毛巾罩着,不用猜,这就是他媳妇带来的晚饭。但是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A连毛巾都没有揭开。
小娄想不通A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动了死的念头。张干事抽完两支烟,有些焦躁,就对A说,你先吃饭,有我和娄干事在这里,老郑他不敢对你怎样的!
A心事重重地枯坐在那里,他一滴眼泪都
流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哭嗝。
张干事走后,小娄就对A说,你这是怎么了?
A依旧坐在地上,小娄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过了半晌,A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娄干事我真后悔呀……
小娄就说,你慢慢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A就说,他娘的我上了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当初他和我打猎时说,他那方面不行了,要我去帮帮他老婆,我当时还以为他开玩笑,哪知道那狗日的是来真的!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和他老婆困觉了,要我去帮他。我哪知道这是那狗日的耍我,他行得很,撞鬼了突然就不想做了。
……这狗娘养的从此就让我去替他父母干活,什么农活都是我包揽了,还有他丈母娘家的,他抱着杆破枪整天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他儿子开家长会,这狗娘养的也让我去冒充参加!这狗娘养的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他又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他常常用那杆破枪抵住我的脑壳,我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生怕这狗娘养的没准儿哪天不开心了一枪把我崩掉!娄干事你不知道,这狗娘养的真是神经不对劲了,天底下哪有人把自己婆娘送给别人睡的?
……那天早上,我本来是不去猫耳朵打猎的,我早就预料到了不妙,那么早去那个鬼地方脑子肯定出问题了!我他妈的怎么就信他说的那里有什么野猪呢!这狗娘养的走着走着就在我背后嘿嘿地发着冷笑,我就马上转过身来,发现黑洞洞的猎枪管已经抵住我的后脑勺了,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就求他别这样,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要是真的被他打死了,那不是白打死?那么早肯定没人看得见的。这狗娘养的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他说,你他娘的偷我老婆!你当了我儿子的爹!
我就说,那不是你要我做的吗?
这狗娘养的就说,我让你偷你就当真去偷啊!我就说说嘛!我当时还真被这句话噎住了,心里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他老婆是杨贵妃我也不碰了。
这狗娘养的过了会儿见我不说话就说,他娘的放你算了,打死你就上你他娘的当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娄干事,说实话,这话我现在还未明白过来,他上我什么当呀?但是这狗娘养的硬是说不上我的当,他把枪从我后脑勺上放了下来,说杀你就没意思了,就中你圈套了!我转过头去,这狗娘养的竟然一脸得意的表情。娄干事你想想我设老么子圈套呀?!
小娄就说,你继续说。
A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真的感觉这人是撞鬼了,要不是撞鬼怎么会像这样子的!他放下枪,我心里还是惊魂未定的,我就说要他走我前面,这狗娘养的一脸得意的,他说我走你前面你也不敢把我怎么着,你要是把我怎么着了,你就中我圈套了你信不信?我说我能把你怎么着呀!我到现在他妈的都不敢割鸡脖子!
我们这时就看到那只不知道名字的大鸟了,他娘的那只鸟真是见鬼了,我们俩都明明看见它落在稻草垛上了的,落下来时足有簸箕那么大,黑黑的,还发出几声怪叫,枪响后它就落在那上面了的。可是等我们跑过去看时,却连根毛都没有捡到,他娘的真是见鬼了!肯定是鬼变的,猫耳朵这边经常出这样的鬼!郑时通就说,它肯定飞到上面的小路上的茶山去了,他说他看到了。可我明明看到它是落在稻草垛上的,这狗娘养的硬是不信,说他看到它落到上面的茶山去了。茶山上埋的都是些十七八和二十几的人,我有些怕,就说待会儿等天再亮些再上去,这狗娘养的硬是说要上去,说鸟就在小路上的第一个茶圈上。
他是走在我前面的,左手提着枪,刚才的枪是他开的,之后又装上了火药,我看到他有些踉跄地爬上了小路。我在他背后,还未爬上小路,就听见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看见他靠在土壁上,一动也没动,叫他也不吭声,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向前一看,他半个下巴都没了。枪托顶在地上,枪管刚好抵住了他的下巴,枪口还在冒烟……枪声很响,我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还真像他说的落在茶山上,并没有死去,扑打着翅膀起伏不定地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娄就说,你听到枪声的时候是在田埂上还是站在小路上了?
A就说,我当时并没有爬上来……
小娄皱了皱眉说,当真?
A的眼光有些游离地望了眼小娄说,怎么了?
小娄就说,我看到土壁上离郑时通死的不足两尺的地方又有一个枪眼。
A顿时脸就些有发青,嘴角在不停地嚅动着,说,娄干事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怎么可能呢?
小娄就说,我看花了眼,老郑总不会也看花眼吧?!
A脸全绿了,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做声。小娄静静地盯着他,看到A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一样在阳光下慢慢缩小融化掉。
小娄于是站起来,他对A说,你仔细想想吧,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叫我,绳索在那里,想死在这里也无妨!
小娄把门锁了,去厨房找东西吃。
他看到老郑的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昏暗的灯光隔着玻璃显得格外朦胧。
8
门是虚掩的,小娄才记起,他和张干事扶老郑上床出去时并没有关紧门。小娄咳嗽了声,老郑你醒了?里面并没有做声,小娄就进去了,老郑正失神地坐在床上抽烟,满屋子的烟味。
小娄向前拍了他一把说,酒醒了?老郑斜着瞥了小娄一眼说,那狗娘养的是不是要在这自杀?老郑把烟屁股扔得老远从床上差点跳起来,吼道,这狗娘养的,让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这狗娘养的拿我有什么办法!
小娄没想到老郑会醒得这么快,或许他并没有完全醉。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又在夜里,A的话他可能都听见了。小娄挥挥手说,他没事,你先睡觉吧,有事明天说。他知道老郑发火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从嘴里蹦出来的。
关门时他又想,是不是该把唐爱荷说的话告诉老郑。过了会儿,老郑倒下又像是睡了,于是他轻轻把灯拉熄,关上门。他看到郑时通出事的那杆猎枪和老郑的中山装外套一起挂在门的背后。他决定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老郑郑时通的事情。他觉得应该和老郑好好谈谈了,这几天因为郑时通的死,老郑有时变得诡异甚至有些古怪起来。
A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他已经没了勇气再往梁上抛绳索了。小娄就说,你怎么不上吊了?刚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A望了望小娄,沮丧地说,我上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缓了会儿神才想起刚才小娄说的话,说我干吗要畏罪自杀,我又没杀他,我干吗要为这个去死!
小娄就提高了声音说,那你是为什么要上吊?
A愣愣地望着地面说,我……我……
小娄等了半晌,A也没说出话来,脸色愈发阴暗下去。小娄就说,你他娘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就说,我上郑时通这狗日的当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这狗日的真不是好东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杀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样放下了枪,这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猫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个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我……哪知道这狗日的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我并没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他转过身来,朝我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这狗日的仿
佛很得意,我当时心就凉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脚滑动了一下,下过雨后的小路上的黄泥巴非常滑,他身体倾斜得厉害,像是要倒了,枪声这时就响了——他抬起左脚来,似乎朝我说了句什么,结果踩响了扳机,枪口朝着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个儿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临死之前向我说了句什么话……
突然,一阵细小的啜泣声在这个时候传来。哭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断断续续。A也听到了。小娄看到院子东厢的老郑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他推开门,看到老郑窝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神色悲戚,伤心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小娄自打进乡政府来,从未见过老郑哭过。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哭,并且哭得这么伤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郑皱着眉头,他的样子让小娄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老郑脸色苍白地望着小娄说,他娘的我太失败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也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错了,我从来都没感觉到我和他原来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天哪!他一把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娄劝慰了他一会儿,老郑像是大海狂潮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控制。点燃一根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还年轻,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会相信他娘的未来,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什么叫他娘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他朝小娄吼道,你懂我吗?你懂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老郑才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明天把A放了吧,这不关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了……
小娄没敢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过了半晌,他似乎也听到A在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他不知道老郑听到了没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寒月正挂在桂花树梢上,秋天清晨的凉气从脚底腾起,让小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很多事情把他都弄蒙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也必须经历的憧憬的未来?
他刚想进去看看A,八月清晨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小娄和A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跑进老郑的房间时,老郑正坐在床上,抱着那杆短猎枪,一只脚踩在扳机上,枪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烟。小娄失声地扑上前去摇了一下老郑,老郑顿时倒在床上,身体弯曲得像个巨大的疑问号。
清晨的唢呐声与鞭炮的巨响一起回荡在河岸边,在河滩烧完灵屋,八个汉子抬的山漆棺木从郑时通的店铺口抬了出来,披麻戴孝的唐爱荷与儿子在棺材前三步一弓五步一拜朝惜梦山移去。请风水先生看好的坟场,昨天就挖好了坑,下过雨的坑里微微地积了些水,当黑压压的棺木稳稳地放入坑里时,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幕,死者的家属跪在坑前抓着泥土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打完了这场道场,罗师父又带着一班人马赶到了老郑家中,下午时老郑的灵堂就搭建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老郑会死,石门人个个神秘兮兮地说,老郑是被郑时通的鬼魅附上身了,郑时通嫌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单,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郑也一块儿拉上去了。这个传闻在郑时通人葬后的中午酒席上达到了高潮:石门的神婆罗氏吃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满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脚上的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厉声地说起鬼话来(她的声音变得和郑时通一模一样)。“他”说,我在那边一切都很好,不用牵挂,只是河滩上的灵屋有一角还没有烧尽,下雨时这边会漏,还有纸鞋有些小码,穿着挤脚,他最后说,老郑现在也来陪我了!
现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纷纷作鸟兽散。几天后,老郑的新坟堆就在郑时通的左侧,这也算是了了石门所有人心中的愿,他们死后也做伴,倒也太平。
老郑死后,小娄害了场大病。走路都有些打战,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就病了,在梦中,他时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睁开眼睛仔细瞧个明白却总也开不了眼。他后来才知道,那杆猎枪被当做不吉的凶器烧掉了。石门有个放牛的老汉,在老郑死后的几天里才敢披露出来,他说,老郑死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去河滩寻牛的时候,看到老郑正在茅草地里和一个女鬼做那事。“他是被鬼缠住了,河滩那边一到傍晚就有鬼出来的!”老汉说。
小娄本是不怕鬼的,他听到这个传闻时,一股悲凉从心底渐渐腾起,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老郑对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对于这个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是夜,当苍白的月色掠过淡淡的乌云笼罩院子时,小娄想起小时候月夜赶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与人在赛跑一般,人却老了,月亮依旧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心底流过。
他看到桂花树上停落了只巨大的乌鸦,乌鸦在树上朝他凄厉地尖叫了几声。夜里,小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是那杆冒烟的猎枪,正静静地瞄准着他的眉心。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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