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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忧郁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4725
老 藤

  老皮总觉得日子像一杯温吐吐的白开水,没个咸淡。

  在公司里无处可去,下了班他倒是有个散心的地方,那就是离家不远的清净庵。他之所以往清净庵走顺了腿,除了这个地处偏僻街巷的小庵雅致幽静以外,还因为庵里的慧云师父和他私交甚笃。慧云师父是个比他大五岁的尼姑,五年前从峨眉山来到这个小小的清净庵做住持,刚来的时候,清净庵一正两厢的房子破败不堪,土黄色的围墙墙头长满了稗草,看上去像一条撂荒的谷垄,铺着青砖的院子则给人一种恍若进了少林寺练功房的感觉,时时要小心脚下的不平。老皮还清晰地记着与慧云师父相识的情景。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来化缘的慧云师父肩挎一个土黄色的布袋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当时他是辽南化工厂财大气粗的法人,捐点碎银维修个小小的尼姑庵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说家属区旁有一座破庙太影响厂子形象,这善事我早就想做,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慧云师父很感动,对他拜了三拜,并把自己抄写的一册小楷《金刚经》赠给了他,老皮对慧云娟秀可人的蝇头小楷赞赏不已。多少年来,他除了写自己的名字稍稍满意外,写其他字自己都看不顺眼,慧云的这册《金刚经》使他如获至宝,他将这小楷当成字帖,闲暇时就描上几笔。老皮的捐赠是人生地不熟的慧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得到的第一笔善款,但就这一笔也足够维修清净庵用了。慧云师父说老皮有佛缘,便常常约老皮来庵里吃禅茶,有时下下围棋,有时探讨些唐诗宋词什么的,交往多了,老皮发现这个慧云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与她交流,就好像步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有一种眼界洞开的感觉。

  在去往清净庵的路两旁,正是老皮当过厂长的辽南化工厂的家属区,只不过老皮运气不好,在当厂长的第六个年头,厂子被出售了,一个叫和田的日本人买了这厂子,辽南化工厂被更名为和田精细化工公司。和田这个小个子日本老头老皮并不陌生,早在几年前这个人就以合资办厂的名义把辽南化工厂的家底摸了个仔细,和田成了厂子的主人后辞退了所有的厂级干部,却单单留下了老皮做公司的工会主席。老皮不理解,和田却诡秘地说:皮桑,和田精细化工不能没有你。

  老皮在经过家属区的路上总能遇到些厂子里的人,大家都认识老皮,走到碰头难免打个招呼,有称他是皮主席的,他就草草地应一声,像是急着赶路一样匆匆而过;遇到有称他皮厂长的,他会下意识地缓了步子,甚至驻足搭讪一番。这时,对方就会说一些企业有了变化之类的恭维话,而老皮则会鼻子里哼一声,道:变化个六儿,不就是厂房刷了些蓝道道,大门口竖了面太阳旗吗?没卖的时候年年都交几百万的税,现在可好,还不够个零头。他这么一说,对方就明白了这是老皮对政府出售化工厂一事耿耿于怀,也难怪,老皮是化工厂的末代厂长,一个几十年的大厂,在他手里被改头换面,他要背多少职工的唾沫。

  在清净庵长满紫藤的院子里,有一株巨伞一样的核桃树,树下有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只有在这石桌前坐下来,端起一杯慧云沏好的禅茶时,老皮空落落的心才会安静下来。慧云的茶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喝在嘴上,似乎能流进心里,啜一口禅茶,琢磨一番慧云摆出的棋式,老皮的脑子里便什么也不去想,仿佛自己和这石桌石礅连成了一体,直到星汉灿烂,清净庵院子里的青灯点亮时,他才会一口饮尽了残茶,道一声谢,然后打道回府。

  一个无风的黄昏,老皮踱着步来到了清净庵,见紫藤架下慧云和几个徒弟正围在一起研究什么,他走近一看,原来是几只毛色黑白的小猫。慧云师父见了他,叹口气道:多可怜的猫,不知能不能活下来。老皮蹲下身,问:老猫哪里去了,总不会不管自己的猫崽吧?慧云告诉他,这几只小猫已经在紫藤架下叫了两天了,估计是被老猫抛弃了。老皮一听,心便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小猫的脑袋,没想到这只被摸的小猫很乖地把头昂了起来,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老皮,很可怜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把老皮的心叫酥了,他一下子喜欢上这只小猫了。老皮没有多想就对慧云师父说:我抱养一只吧,反正庵里也不能养这么多猫。

  老皮把那只小猫抱回家时,去健身中心跳舞的妻子正好回家,见他抱了只小猫回来,很不高兴地说,人家都养条狗,你却养只猫,养狗还能出去遛遛,养只猫能牵出去吗?老皮不服气地道:干吗非要牵呢?领着出去不是一样吗?妻子病退前在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工作,每天都过得甜蜜蜜,总有吃不完的喜糖,可这喜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来吃去,处里的三个人有两个竞吃出了糖尿病,这两个人就有一个是老皮倒霉的妻子。不得不病退的妻子从此畏糖如虎,家中只要有一点甜味的东西都被她扫地出门,这让健康的老皮一日三餐充满了醋和苦瓜的味道。老皮平时总让着她,对妻子不顾年龄的局限去热衷跳那些动作夸张的舞蹈也就听之任之,但对这只小猫,这只叫了一声就把自己征服了的小猫,他却坚持在妻子面前捍卫自己的爱好。

  于是,老皮很精心地照顾这只小猫,在书房里为它布置了一个睡觉吃食的地方,又在卫生间里安排了一个方便它便溺的木盒,并在里面铺上了锯末。令老皮惊奇的是,这只小猫特通人性,简直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精灵,乖巧得令老皮极善挑剔的妻子几乎寻不到呵斥它的理由。老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老皮吃饭时,它就静静地趴在老皮的膝头,老皮睡觉时,它也跟着在老皮的枕边睡觉,它细小均匀的呼噜声像催眠曲一样能催人入睡。老皮吃过饭要出去散步时,它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每次一下楼,它就找一处固定的楼角,解决自己的便溺问题,解决后还不忘做些扒土遮盖的动作。老皮见它这样卫生,心里就想,小傻瓜,这沥青的地面哪里还有土可用呀,便上去抱了猫,先是和它对视一番,等到小猫黑而圆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来,再低头看看它的小爪,然后放下它,领着它穿过熙熙攘攘的家属区,到清净庵里去消磨时间。

  路上,好奇的人不住地议论这遛猫的风景,说老皮这是怎么了?给外商打工怎么打出这么个毛病?再说了,老皮这只花猫也奇怪,像老皮的跟屁虫似的,和老皮寸步不离。老皮不管人们怎么议论,自己的宠物自己养,也不碍街坊什么事,时间一久,大伙自然就见怪不怪了。

  让老皮觉得有知音的是慧云师父,慧云师父十分喜爱这只小猫,她喜欢抚摸小猫的两只竖起的耳朵,喜欢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在小猫的额头上画王字。慧云师父对老皮说:猫颇具君子之风,它威风、优雅、识趣,总是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奉献给主人。民间关于狗猫忠奸之说其实是误读了猫,与狗相比,猫的目光从来没有丝毫的卑琐,狗可以摇尾乞怜,而猫只能依偎亲近,这是因为猫有原则、有尊严,如果你深深地伤害了猫,猫就会与你永远保持距离,绝不会像狗那样转眼间就与你重归于好。听慧云这么一说,老皮开始仔细地观察这只小猫,越是观察,越是发现小猫有许多可爱之处,让他称奇的是猫走路的姿势,难怪名模要学猫走台,猫优雅的步子简直无可挑剔。

  在家里有猫可伴,在公司里老皮就觉得无聊了。老皮的主要工作是替公司应付市里、区里、

  街道三级各种会议,会议虽多,但也不是天天开,无会可开的时候,老皮就待在这个偌大的办公室里消磨时间。和田老板关照过:皮主席的办公室要和总经理清水的办公室一样大,坐的车要和清水同样的牌子,省市区领导到公司考察,和田必然会把一干人领到老皮的办公室视察一番。老皮曾经被和田的这个决定所感动,都说小日本不讲感情,起码在自己的待遇上还过得去嘛。

  办公室虽然大,但难得有人来,老皮实在闲不住就找了些花盆在办公室里养起了花。老皮养花只养一种叫龙爪的花,这龙爪说是花,其实是一种很像芦荟的植物,难得开一次,就是开了也不好看,一根细长的茎上长了些高粱粒似的小红花,老皮养这花主要是为了给那些青年员工擦脸用。搞化工工作有毒有害物质多,许多年轻人的脸上身上的红疙瘩总是此起彼伏,一般的护肤品奈何不了这些顽固的小东西,老皮听说龙爪的汁有这种功效,就托人弄了些小苗栽上了。由于侍弄上心,这些龙爪在他采光极好的办公室里茁壮成长,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办公室俨然一个龙爪的温室了。

  龙爪是长成了,但很少有员工来用,尽管他和每个车间都打过招呼,可是他的龙爪温室依然无人问津。一次,他在走廊里遇到了三车间的小郭,不想被小郭的脸吓了一跳,小郭曾在原厂篮球队当过中锋,打球特棒,人长得也很阳光,一年不见,小郭的脸上竞被疙疙瘩瘩的粉刺弄得一塌糊涂。他不由分说,把小郭拉进自己的办公室,掰了几块龙爪用报纸包了塞给小郭,说用这个擦擦,保准有效。小郭却不领情,他把龙爪还给老皮,扫了一眼满屋的龙爪和只有一部电话、一个台历的办公桌,冷冷地说:这皮肤病不是龙爪能解决的,这是防护上的问题,皮主席要是能过问一下公司的劳动保护问题,您当年的职工们将不胜感激。说完小郭走了,老皮拿着那包龙爪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感觉有截儿龙爪卡在胸腔里,下不去上不来,生生刺得胸口疼。

  当天,回到家里,这种胸腔卡着龙爪的感觉在小猫的一番耳鬓厮磨下,方有所缓解。晚饭后,他带着猫到清净庵去遛弯,慧云师父正在院子里清理正门前那个香炉,原来的香炉是个铁皮焊的,早已锈蚀得不能再用,现在已经换了个不大不小的铸铁香炉,香炉的样子很别致,像个古董,与这庵里的格调也般配。老皮问:这是谁做的善事呀?慧云没有说话,向香炉的一侧努努嘴,脸上闪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老皮凑过去,仔细一看,头不禁“嗡”的一下,香炉上的铭文很清楚:和田精细化工公司捐赠。

  老皮没有和慧云下棋,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就领着猫回家了,去老年中心跳舞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他洗了把脸倒头睡了。猫在他的枕边卧着,两只大眼睛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老皮的尴尬不在这个香炉上,他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这一天,老皮正在给龙爪浇水,一向难得来人的办公室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老皮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梅。王梅是当年他任厂长时招进厂的大学生,在技术科工作,人长得水葱一样挺秀,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可以拍电视广告,她是公认的厂花,王梅细瓷一样的皮肤肯定用不着龙爪,老皮搞不清她有什么事来找自己,便一边让座一边忙着倒水。王梅刚坐下,两行泪就下来了,她说皮主席你要给我做主呀,我六神无主了。老皮一问,原来是清水总经理老是去技术部骚扰王梅。清水这个家伙是个出了名的色鬼,他一双外凸的小眼睛加上弧形的鼻子酷似澳洲的考拉,只不过澳洲的考拉大部分时间都在树上睡觉,而这个清水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女人,他的车里总是搭乘些衣着暴露的女子,哪怕在厂区里他也无所顾忌。公司里只要有几分姿色的女职员,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但因其总经理的有利身份,使他得手的机会还是不少的。王梅告诉老皮,清水已经几次在办公室里对她动手动脚,她气不过,曾扇了这个色鬼一个耳光,为此清水威胁说要把她调到三车间去。她对老皮说要是去三车间她就辞职。三车间那是有毒有害气体弥漫的车间,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该擦龙爪汁,她一个未婚的姑娘要是到那里去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事。她说想过去告发清水,可上哪里去告呢?找和田董事长,那也是个日本人,又能把清水怎么样?她说自己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老皮,老皮毕竟是原来的厂长,又是公司的工会主席,是个中国人。美人的眼泪总是能格外激发一个男人的责任感,老皮听了王梅的哭诉,就有一股丹田之气直冲脑门,他啪的一声拍案而起,睁圆了一双豹眼道:简直无法无天了,这里是中国,不是你清水的北九州!老皮背着手在满是龙爪的屋子转了几个圈,然后泥塑一样戳在窗台前,他不忍心再看王梅的那一双泪眼,他让王梅先回去工作,此事他自有主张。

  就在王梅找过老皮的当天下午,和田召集管理层开会。每次开会老皮都被通知参加,可是老皮却十分头疼参加这样的高层会议,因为参加会议的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叽里哇啦讲日语,而他因为不懂日语,只能在那里鸭子听雷一样傻坐着。这次会议,老皮没有呆坐,他从会议开始就一双怒目直逼坐在和田身边的清水。清水却不看他,除了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再就是眼睛不离董事长的脸。老皮的目光寻不到对手,时间一久也就觉得疲惫了,便琢磨着散会后找和田告清水一状。他对和田印象还不错,这个彬彬有礼的日本老头,见了中国官员总是鞠躬行礼,给人谦逊恭敬的感觉,老皮想,那么多南方客商想买这个厂子都没有买成,唯有这个秃顶日商独占鳌头,这大概是他频频鞠躬行礼的原因吧。

  会议结束时,老皮刚刚站起来,和田却先招呼了他:皮桑,你留一下。

  老皮感到奇怪,这个和田难道知道自己要告状?会不会是清水做贼心虚,先到和田这里解释了什么,开会时,他觉得清水总是躲着自己的目光,他就知道这个鬼东西心虚,心想,一头老牲口了,还想吃王梅的嫩草,真他妈胆肥了!

  但和田没有说清水的事,他让老皮马上去市政府一趟,把在那里上访的几个公司员工领回来。老皮一听有员工到市政府上访,头皮立马紧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工会主席怎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上访肯定是劳资纠纷了,闹到市政府,第二天就会上报纸,那样对企业形象影响可就大了。他顾不得说清水的事了,急急忙忙往市政府赶,身后和田嘱咐了一句:皮桑,要态度和善,礼貌劝说,切切不可动粗。老皮心里颤了一下,市政府是个动粗的地方吗?我去把人领回来就是了。

  老皮赶到市政府大门口的接待室,七八个穿着蓝色和田化工制服的工人正围着一个满头汗水的中年人争论什么,领头的是满脸粉刺的小郭。见老皮来了,那个一头汗水的干部擦了把脸上的汗,哑着嗓子对老皮说:皮厂长你可来了,你们厂的工人对加班不加薪和劳保不达标问题有意见,你快给个答复吧。老皮向接待的干部点点头,然后对工人们说,咱们回去吧,在这里解决不了,咱们是日商独资企业,市政府不会管的。他这一说,小郭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道:日商独资怎么了?日商独资就可以不遵守中国的法律吗?老皮被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那截儿龙爪又卡在了胸腔。小郭又说,我们不

  想难为你皮厂长,政府说改制,应该是越改越好的理儿,怎么改来改去连起码的劳保都缩水了?他指着一脸的粉刺道:皮厂长你看看,过去我的脸可是有模有样,现在都没法见人了。小郭这么一说,老皮沉积已久的一种责任感油然复活,他拍了拍胸脯道: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去,你们反映的问题我负责向和田交涉。小郭听老皮这么讲,话锋顿时软了下来,他摇摇头道:你皮厂长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我们不想连累你,你混个白领职位不容易,不像我们当工人的反正也无所谓。小郭的一番话,像一口啤酒,一下子把老皮胸腔里的那截儿龙爪送到了胃里,他握住小郭的手,很诚恳地劝道,在这里请愿是没有用的,自己的痒痒还得自己挠,你看哪个上政府请愿的达到了目的?问题还要回厂子解决,相信我,跟我回去。

  毕竟是老厂长,话又说得这么诚恳,几个工人不再说什么,跟着老皮坐上面包车,回到和田精细化工公司。下车时,清水和人事部的主任在公司门口迎候,一个工作人员还像接待凯旋的英雄一样拍照录影忙活了半天。

  老皮整理了一下小郭他们提出的要求,准备好好同和田谈谈,他觉得小郭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这些事,他当厂长时都算不得问题,国家的规定像停车场上划的线一样再清楚不过了,你的车为什么还要压线停放,这样说不过去嘛。他想,通情达理的和田会支持自己的,日本不是个法治国家吗?总不能在自己家里讲卫生,到了别人家里就可以随地大小便。

  老皮晚饭后没有去清净庵,他带着猫到楼下转了一圈就回到家里,他要准备一个谈话提纲,明天同和田正式谈谈,这毕竟是他当公司工会主席以来第一次和董事长进行关于维护职工权益的谈话,要准备依据,要梳理问题,做到有理有据。他还想说说清水骚扰王梅的事,不管管这个清水,他就真要强男霸女了。他仿佛看到了王梅的一双泪眼,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孩子,怎么去抗争一个总经理?自己不替她说话,谁还能为她做主?他的笔在稿纸上刷刷地写着,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书写的快感了,《金刚经》的字帖对他的笔力提升不小,有几处因为太用力,笔尖竟划破了稿纸。猫,静静地趴在他的肘边,一双略带恐慌的眼睛随着主人的笔尖快速地移动,一条黑白相间的尾巴从后面绕过来,像绳索一样缠着并拢的前爪。

  跳舞的妻子回来,看到人猫共著一文的奇观,忍不住就揶揄了一句:这是人教猫还是猫教人呀。老皮和猫同时扭头看着沙发边正在换鞋的妻子,不想,书桌上一直安分守己的猫突然警醒起来,缩了一下身子,猛地蹿了过去,死死地咬住了妻子放到沙发上的钥匙。妻子被猫吓了一跳,扬起手要打,猫却抽身又蹿回了书桌。老皮一看,猫嘴里叼来一个老鼠形的饰物,妻子不知何时搞了个十分逼真的小老鼠做钥匙链的饰物,猫不知是假,当成了真老鼠。老皮把钥匙扔给妻子,妻子气哼哼地道:抓不到真的,对个假的耍什么威风。老皮反驳说,它是没遇到真的,遇到了也会一样抓。妻子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她的血糖如同小池塘里的鱼漂,总是上上下下地波动,就是不能一个猛子扎下去,这让她很心烦,她开始怀疑跳舞降糖的说法,在跳舞的时候,嘴里的牢骚不亚于背上的汗水,让和她一起跳舞的人不胜其烦。

  次日上班,老皮没有来得及给龙爪浇水,就径直去找和田。和田不在,女秘书说董事长回了日本。老皮一听心凉了半截,董事长回国的事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样一来,自己怎么答复小郭他们呢?他回到办公室,把昨夜写好的材料放进抽屉,望着满屋子的龙爪发呆。这龙爪上长着吓人的刺,却十分柔软,掰开叶子,里面是一汪凉凉的水,老皮用它擦过脸,有一种蛋清的滑腻,很可惜,还没有一个职工来试过它的疗效。老皮又去打了水,一株一株浇水,并把花盆中寄生的小草连根拔掉,露出黑油油的花土来。

  当天夜里,他和猫穿过家属区前往清净庵时,遇到的熟人都有意避开了他,不但没有打招呼,有几个还故意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没有招惹谁,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都是怎么了?在清净庵的院子里,慧云师父沏了茶,陪他坐在石桌旁,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说,一个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让心境云山雾罩。老皮说,我就纳闷了,佛讲因果,我没造孽,何故街坊都啐我?慧云伸手抚摸了一下猫的后背,或许是啐这只小猫吧,你一个心慈目善的好人,如果不是误会谁会啐你?

  误会?慧云一句话,让老皮马上想到了昨天上访的事,该不是上访的职工对他有误会吧,可是,和田回国了呀,自己还没有与和田碰头,问题解决哪能这么快?

  喝了几杯茶,下了一盘围棋,老皮输了,老皮很佩服慧云在这黑白博弈上总能把握主动的技艺,慧云师父出家前做过导游,见识非一般人可比,老皮认为他所见过的女人,还没有谁可以替代慧云。老皮眼看着石桌上的棋子说,说不准哪天我会赢你。慧云师父笑笑道:正是你老想着赢我,才心躁技难精啊。老皮抱着猫要走,慧云站起来抚摸了一下猫的头,喃喃自语道:好可怜的猫。

  你说这猫可怜?我抱养它难道比它无家可归还可怜?老皮疑惑不解。

  慧云师父回答了一句偈语:生灵生灵,自在为生,率性为灵,豢养有时候是另—种摧残。说完,慧云竖起单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回禅房去了。

  这个慧云师父今天真是莫名其妙,老皮想。

  老皮抱着猫回家的路上,似乎感到怀里的猫有点反常,身子不时扭动一下,喉咙里发出的喘息也粗重了许多,女子像中了慧云偈语的魔咒一样。

  这一夜,小猫破天荒没有在老皮的枕边睡,它回到了书房自己的住处,而缺少了小猫呼噜催眠的老皮,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夜间几次起来到书房看望小猫。而每次,小猫都抬头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它,并惨兮兮地低叫一声。老皮想,这猫或许是病了,明天该到宠物医院看看才好。

  尽管公司里无事可做,但每天早晨老皮都会早早地让司机接他上班,年轻的司机为此颇有微词,私下说皮主席上班比日商还早。但这一天,公司人事部长抢先于老皮先到了公司。老皮下车时,人事部长正在公司大门的公示栏贴一张通知,老皮过去一看,原来是开除小郭等七名职工的通知。他气呼呼质问人事部长,这解除小郭等七人劳务合同的决定是谁做的?这是严重侵害职工权益的行为知道不知道。人事部长是个瘦瘦的年轻人,平时和老皮并没有交流,见老皮这么说,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就回了老皮一句:你皮主席多操什么心,这决定昨天就和七名员工谈过了,他们三个月的补偿金都领了,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你这侵害一说是哪跟哪呀?

  老皮一听明白了,为什么昨天傍晚散步时有那么多人对他的态度反常,一定是这开除小郭等职工的事情引起的,街坊们把这笔账记在了他老皮的头上,因为到市政府接小郭他们的毕竟是他老皮。

  老皮没有去办公室,他让司机又拉他回了家,他想带小猫去看医生。可是,进了家门,却不见小猫像往日一样迎上来蹭他的裤腿,猫不见了,他每个房间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猫的影子。他家住三楼,尽管阳台的窗开着,但小猫决

  不会从三楼跳到楼下的草坪上去。他真的着急了,他甚至怀疑是嫉妒这猫的妻子偷偷把猫送人了,可是给妻子打电话一问,妻子先火了,说我没事撑的?你的猫死活和我不搭边。他又一想,妻子的确也不会做这种没道理的事,妻子在婚姻登记处工作时,只负责结婚证的办理,而离婚证她从来都不过手,她认为那样做有点于心不忍,老皮知道,要不是糖尿病坏了妻子的脾气,他们夫妻还是很和谐的。

  家里找过了,又到楼下找,楼前楼后也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他找到了家属区,又去了清净庵,慧云师父听说猫丢了,却神情平静,说你晚上看看吧,说不准自己会回来的。老皮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小郭,他想小郭一定会啐他,他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小郭真的啐他,他也不做任何解释,因为事情的结果毕竟是小郭等七个弟兄丢了饭碗。但迎面走来的小郭并没有不礼貌的举动,而是很友善地和他打招呼,说皮厂长怎么没有去公司?我们的事情难道影响你了吗?老皮说哪里哪里,我家的猫丢了,我舍不得这猫,你知道养的时间长了,和猫有感情的。小郭说怕是猫有病了吧,猫是家畜里最有尊严的动物,从来不让人看到它脆弱病态的一面,一旦感到自己不行了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了此余生。小郭的话他觉得在哪里听过,但他来不及细想,他认为小郭说得对,这猫一定是躲到某个角落里了。

  午饭和晚饭老皮都没有吃,只是闷头在厨房里喝了两瓶啤酒,妻子临去跳舞前对他说,要是实在难过,就去清净庵再抱一个好了,他白了妻子一眼,起身进了书房。

  傍晚了,每天这个时候,是他和猫去清净庵的时间,现在,猫没有了,他感到一种心无所属的孤独。他看着自己精心为小猫布置的住处,那是一个浅浅的白色柳条果篮,他在里面铺了毯子,小猫白天都是在这里睡的,毯子上小猫的卧痕还在,睹物思猫,老皮的心里酸酸的。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老皮三步两步跑到阳台上往下一看,自己的猫竟然在草坪上正抬头望着他。老皮穿着拖鞋就跑下楼去,到草坪上抱起猫,左看右看,他发现猫身上满是尘土,似乎经历了不少磨难一样,鼻子不禁酸酸的。

  次日清早,老皮特意关了家中所有的窗,在猫碗里放了些煮熟的小鱼,然后才去上班。他到了楼内,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清水的办公室,小郭的事给他提了醒,对清水还是早敲警钟好,省得王梅重蹈小郭的覆辙。

  清水上班也不晚,这家伙不管头天晚上怎么疯狂,第二天上班总是精力充沛,公司里有人说他嗑药,有人说他天天不离海参海狗鞭,这些都不能考证,大家能看到的是,清水考拉一样的脸总是充满一种永不疲倦的占有欲。

  清水把老皮让进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坐到班台后,问老皮有什么事。老皮想说的话已经默诵多遍了,清水一问,他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希望清水总经理自重,有职工反映总经理对技术部的王梅不礼貌。我很希望这是传言而不是事实,假如是事实的话,我们工会不会坐视不管。老皮的话根本没给清水留面子,他想过了,对这种没脸没皮的人也没有留面子的必要。他等待着清水的反应,他估计清水会恼羞成怒的,如果真的发火,他就与这个家伙吵一架,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闹到和田那里去,他猜想如果两个人是为了清水欺负王梅的事吵起来,和田说不准会训斥清水的。

  出乎老皮意料的是,清水听完老皮的话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用一根指头点划着老皮,笑着说:皮桑,你操错了心,是王梅要和我好,不是我要和王梅好,谁都知道王梅是个^才,难道你吃醋了吗?

  清水如此一说,老皮顿时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王梅来哭诉,怎么在清水的嘴里这事情却由黑变白了?清水见老皮站在那里发愣,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不信,皮桑可以去问王梅嘛,她现在已经是技术部的主任了。

  老皮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清水办公室的,他没有去技术部找王梅,他知道,就是找了王梅,王梅又能怎样说?他怎么去指责王梅呢?王梅是弱者是受害人呀!这件事受指责的应该是我老皮,为什么当初要把这么标致的女孩子招进厂里来,而在王梅向自己哭着求助之后,自己为她做了什么呢?事情不还是按照清水的计划在一步步向纵深发展吗?在清水和王梅之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卑鄙龌龊的皮条客。恍惚间他看到了迎面的自己,自己是公司大门上的一张画,像小时候农村过年时家门上贴的画,画中人朱面飞须,披坚执锐,一群幼时的伙伴正在画前指指点点。

  这天傍晚,老皮抱着猫来到清净庵的时候,猫似乎反常得更厉害了,老皮把它放到地上的时候,猫不住地在老皮的两腿上蹭来蹭去,并发出一种沉闷叫声。慧云师父端着棋子过来,老皮最近输棋太快,棋艺大不如从前,慧云说能把棋盘上的黑白分个清楚,凡尘中的黑白就昭然若揭了。老皮明白慧云这是想通过下棋让他放下诸多心事,他想,自己身在是非之中,哪比你们这些出家人,一杯禅茶一本经,无牵无挂守青灯。

  刚刚布上几个棋子,石桌下的猫又声音怪怪地低吼了一声,把老皮叫得好心烦。老皮问慧云师父,你学问大,能不能看看这猫是怎么了?不会生什么病吧?这几天特别反常。慧云师父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优雅地夹着一枚白子,正待往棋盘上放,老皮一问,她的手抖了一下,放错了位置,被老皮紧跟一个黑子挡住了出路。老皮得意地抬头望了慧云一眼,却发现慧云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祥云,他心里颤了一下,他还没有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过慧云,原来天天对弈的慧云竞如此动人。

  让猫自己去后院玩吧,那里也许有它的伙伴。慧云师父恢复了平静,又全神贯注地下棋。

  老皮做了赶猫的手势,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石桌,在房屋拐角处,它再次回过头来,朝老皮长长地叫了一声。老皮扬了扬手,示意它自己去玩,而对面的慧云师父一直在盯着棋盘,安定得像—尊汉白玉石雕。这是定力啊,老皮心中慨叹。

  在这个夜晚,老皮的猫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问慧云师父,慧云师父说:猫是都市忧郁诗人,诗人的灵魂总是在流浪,你能拴住一个流浪的灵魂吗?让它去吧,它终归有去的理由。

  三天以后,在和田从日本返回公司的当天,老皮把一份辞呈交给了和田。和田把一份不到一百字的辞呈读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粗粗地叹了口气。

  责任编辑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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