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暑热。夜静以后,宅院中围墙过高,天空中虽有点微风,梳理着院中槐树杨柳的枝梢,院中依然有白日余热未尽褪去。廊下玉簪花香而闷人。院北小客厅窗帷是绿色,灯光也是绿色。客厅角有个白色冰箱,上面放一小方白纱巾,绣了三朵小绿花。有一个绿色罐头。(一把崭新的启罐头用白钢器具,把子也是绿的。)近临窗前一个小小桌子,米色桌布上有个小小银色绿漆盘,画有金漆彩画,颜色华丽悦目。桌旁有四把小小靠椅,单纯的靠背,轻俏而美观。椅上米色绢绸垫子绣绿花,一串绿色长管形花,配置得非常雅致。房中绿色,显出主人对于这个颜色的特殊爱好,犹如一个欧洲人对东方黄和紫色的爱好。主人是个长眉弱肩的女子,年龄从灯光下看来,似乎在二十五六岁左右,因为在窗内的风度,显得轻盈快乐中还有一分沉静,出于成熟女子习惯上的矜持。若从野外阳光下看来,便像是只有二十三四岁了。这时节正若有所等待,心不大安定,在这个小客室中小椅上坐下来复站起来,拉拉窗帘,又看看屋角隅那个冰箱,整理一下椅垫。又用一方小小白手巾抹抹那个金漆盘子。熄了一个浅绿灯光,又开了一个带米色罩子的小灯。一切仿佛业已安排就绪后,才忽然记起一件事情,即自己得整理整理,赶忙从客厅左侧走进里间套房去。对墙边长镜把脸上敷了一点黄粉,颊辅间匀了薄薄一点朱。且从一个小小银盒中取出一朵小小银梗翠花钿,斜簪在耳后卷发间。对镜子照了一会,觉得镜中人影秀雅而温柔,艳美而媚,眉毛长,眼睛光,一切都天生布置得那么合适,那么妥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用手指对自己影子指着像是轻轻地说:“你今天生日?”又把手指拨着下唇,如一个顽皮女孩子神气。复觉得手指长了点,还需要戴个什么方能调和,又从另外一个较大银盒里许多戒指中挑选出一个翡翠绿戒指,戴在中手指上。手白而柔,骨节长,伸齐时关节处便显出有若干微妙之小小窝漩,轻盈而流动。指甲上不涂油,却淡红而有珍珠光泽,如一列小小贝壳。腕白略瘦,青筋潜伏于皮下,隐约可见。天气热,房中窗口背风,空气不大流畅觉微有汗湿。因此将纱衣掀扣解去,将颈部所系的小小白金练缀有一个小小翠玉坠子轻轻拉出,再将贴胸纱背心小扣子解去,用小毛巾拭擦着胸部,轻轻的拭擦,好像在某种憧憬中,开了一串百合花,她想笑笑。瞻顾镜中身影,颈白而长,肩部微凹,两个乳房坟起,如削玉刻脂而成,上面两粒小红点子,如两粒香美果子。记起圣经中所说的葡萄园,不禁失笑。又复侧身望着自己肩背,用大粉扑轻轻扑上一点粉。正对镜恋爱着自己身影,作着一些不大端重的痴想,闻前院侧门边铃子响,知道有人来了,匆忙将玉坠子放入。扣好衣扣,理了理发边那个倭堕(此处是两个生僻字,其一字形作上髟下委,另一字形上髟下隋——或许是“倭堕”两字的别体,因原字无法输入,此处暂以“倭堕”代替——辑校者按)点翠花钿,在嘴上轻微涂了一点红,便匆匆走出去。拉开小客厅帘子时,客人原来已进到前院侧门海棠树下。心中微怯,一切好像不大自然。客人似乎也有相同情形。为的是这种约会前,一时各有一个信,信中多使用了抒情句子,天气或者又太热了点,因此大家都不免有点矜持,在不甚自然中笑笑,微笑中主人和客人轻轻握了一下手,表示欢迎。主人看看手表,去约定时候相差约四分钟。想起昨天客人来信上写的一些话语,脸重新觉得稍稍有点发热。且似乎预感到今天空气不大相同,在这种接待下,一定还有些新鲜事情发生。但主人很自信,以为自己十分镇静,礼貌原是使人安全的东西。她一切完全如平时,以礼自持。与客人互相保持在一种不可言说的敬畏之忱中。这点尊敬处即可使她处境十分平安,不至于有何意外。她觉得这么接待这个客人,正如同把客人和自己放在诗歌和音乐中,温柔而高尚。不过,事实上她还是有点怯场,有点慌张。行为中见得比平时矜持得多。
让客人进到客厅后,不请客人坐下,就去取冰箱中的饮料。客人在灯光下微笑着。互相都说了一句“天气真热”,用作自解。因为两人都感觉在信中话说多了一点,对面时,反而有点忸怩。客人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在经验中只是读了许多书,知道许多恋爱故事,可并不曾如此受一个女人款待过。
客人微笑着,瞅着灯光下绿纱裹定的风度幽雅的身子,秀弱的颈肩,略略收束的腰身,线极柔和清雅的双腿,以及一双白足,穿着草鞋式露趾鞋子,只觉得入目无不异常妥帖,恰到好处。头上一望即知为新近收拾过的,发际那朵小翠花,还是特意在今晚上为欢迎客人而戴上的。想起信中所写的话语,转觉文字粗俗,不免有点唐突西子。想找一句话救救自己,苦无聪明得体话可说,因此说:
“不要费事,我口不渴的。”
主人回身时,恰恰如明白客人的意思,也是在自救。因此嫣然一笑。正是客人所期待的一笑。大家都似乎轻松得多了。
主人说:“天气真热,白天这房子简直受不了。一大片冰都融化了!”
“北方的七月,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渴,不要忙。我喝点白水就行了。不加什么好一加点葡萄汁也好一”客人同时却又自言自语的说,“花开了。”什么花?他不大知道,也不追问下去,反而问主人。
“你不出门?”
“天气太热,出门也受罪。害你远远的从东城跑来,夜里路上会有点风吧。”
“天安门马缨花开得很好。很香。”
“马缨花叫夜合,夜间开吗?”
“我说白天开得好。”客人似乎有点窘,怕主人知道他等不及天夜就已经过西城,等来等去天夜了,才敢来见她。因此额上略有一点汗。
主人注意到时便说,“要擦擦手罢,天太热了。”
“不要不要,这时好多了。你这里院子真静,好得很。”话说到这里时,其时正听到□□街口的电车声和□□一带市声。声音远远的,虽挟有强烈的街市灯光和热气,和这个院子竞究离得很远。
客人心上拘束得到解除时,游目四瞩,小小房子中无一不绿。主人体会到客人的目光正注意到自己身上,由上而下,停顿在胸部一会儿,以为是自己忘了将衣扣扣好,急忙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客人目光向下一点,又停顿到另一处时,主人稍稍有点不大自然,把腿并拢去一点,拉了一下衣角。“喝杯水吧,天气热,这两天我就一天只想喝水!”于是为客人倒了一玻璃杯水,自己也倒了半杯。客人不即喝,自己倒很快的把水喝完了。喝过水后,用小手绢拭拭嘴唇,端端正正坐在客人对面,意思像是说,“准备好了,我们谈天罢。”两人当真就开始谈天起来。
房中闷热而香。可不是花香。客人以为是百合花。“你这里花真香,淡淡的,使我想到海边一种小蓝花,不知名称,长在崖石上。”又说:“周先生他们一家到北戴河去,什么时候才回来?有信来吗?你不欢喜到海边,怎么不上山去住?西山好;——其实海边也好。黄昏时,到海边听细浪咬着沙滩,带咸味的风吹到脸上头发上,使人发生幻想。若有座小小白木房子,孤单单的在海边岩石上,一个人日子过下去,一定可以受到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一个人也许
比两个人好。”本来意思是说两个人,话有了矛盾,说的不是所要说的,因此举起杯子来也喝了一口水,“好得很。”称赞的是水还是人?主人心里明白。
一切素朴而清雅,在灯光下令客人想起一些故事,又荒唐又美丽,只有一个故事或一个神话才会有的情节。可是这不比写信,可以大胆的写去,谨慎的修辞。客人要说的还是海,以及海边那个白木房子,房中简单而清洁,毫无装饰。只近窗口一个扁扁瓶子,插了一把蓝色勿忘我草或是一把淡红色剪秋罗,床上白被单子上却撒满了野花,为的是好给一个美丽的肉体躺在上面,一树果子,一片青草,一个梦;一种荒唐到不可想像艳丽温柔的梦!客人有点乱起来了,话说不下去,又喝了一点水,转口来赞美当前事实上的客厅中布置。“你这里收拾得太雅了,人到了这里,会觉得自己的俗气。你看这个窗子就恰到好处,——切都恰到好处。颜色那么单纯,那么调和,华贵中见出素朴,如一首诗,一首陶诗。然而所咏的倒是春天,草木荣长,水流潺谖,很容易想起阳春二三月,草与花同色……”这诗末了是‘攀条折香花,言是欢气息,说下去怕唐突主人,所以不再称引。却说:“怎么,你这里花真香,是什么花?”希望主人不懂,主人却清清楚楚,因为房中并没有什么花,香的是粉和发上香水被热气所蒸发时味道。主人笑了。
“你倒像在作诗。有什么美?东西都不值钱,一切将就。都是我自己做的,为省钱,不是天生爱朴素!我倒喜欢那个窗纱,是去年故宫买来的。还是乾隆年织造姓曹的进贡的,说不定就是做《红楼梦》那个曹雪芹的父亲,——书上的贾政。真的倒有意思!”
“绿色调子强,本来难配合。你会调度,绿上加点黑,就软多了。”
“周家老太笑我是个蛤蟆投胎,她大小姐是蒸螃蟹投胎,因为我欢喜绿。她欢喜红,螃蟹要蒸熟才红。可惜这里得不到芭蕉,有芭蕉我要在窗下种十棵,荫得房中更绿。过一过蛤蟆精的瘾。”
“那当然好。”
“好就不像陶诗了!”
“管他桃子李子,总之是诗。这个色调使人联想起青梅如豆,绿肥红瘦。……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你倒真像个诗人!联想生著翅膀,到处可飞去。”
“你外边院子是不是有一树梅花?我记得到一个地方,看过一大树绿萼梅,总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记忆力真糟。”
“法源寺庙里有大树梅花,你一定看过,不然就是做梦了。”
“不是梦,不是梦。我记得很清楚,又似乎很远,又像很近。”
主人嗤地笑了。怎么想不起来?因为半年前在这个客厅里就看到了一盆绿萼梅,还将花比人说了两旬不大得体的话。事情远在天边,也就近在眼前,何尝会善忘到这种样子?
主人起身去屋角小楠木柜子里取点糖果。客人于是依然用目光抚着那个优美的后身,只觉得异常舒适。然而同时也有点不安。纱衣极薄,极贴身。糖果到桌上时,是绿银色纸包裹的。各自吃了一粒糖,很好吃,各自喝了点水,水冰凉,各自看了对方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读书吗?看什么书?”客人见椅旁长条子花梨琴桌上有两本书,顺手取来一看,温飞卿集子。另外有两本银红色封面杂志,拿来顺手一翻,一九三口年摄影年选,一个意大利人摄的一个女子的全身相,光明洁净,如星如虹,肩腰以下柔和如春云,双乳如花,手足如大自然巧匠用玉粉和奶酥所捏塑而成。客人有点惊讶样子。情不自禁自言自语:
“真美丽,美到这种样子,不愧杰作。看起来令人引起崇高感觉。”所赞美的对象是摄影者还是造物主?是那个图像还是另外一种东西?客人自己也像是不大明白。
主人却懂得那个意思,有点存心不良。然而这是男孩子的好处,虽近于冒失,并不十分讨厌。
她觉得不便回答客人,又不便离开,因此拿着那个玻璃杯喝水,用杯子遮掩着自己的脸,好像如此一来就不用理会当前问题。
客人说:“你看看,多美!”
不得已装作在艺术家面前凡事毫不在乎神气,来同看那摄影。且装作毫无所谓的说:“外国人实在会照相,照人照风景都美得很。这女孩子长得好看,年纪像是很青,不会过二十岁。”玻璃杯又上了口。
“中国人也好看!”
客人望着主人的脸侧面,知道脸有点发烧。望着胸部,知道气紧了一点。话似乎不曾听到,因此客人又赞美那个影子,“太美了,”又说,“你看也觉得美吗?”
“怎么不觉得美?”
客人放下了那个,“我还以为自己很美的人,照例不大知道自己的美,且再也不会觉得另外的美。因为‘美对于她已不必外求,便无意义可言。”
“那些自命为美人的,也许是这个样子。”
“你呢?”
“我又不是个美人,所以——不同一点。”
“你不是很美吗?有人称你是……”
“那倒是一种新闻,先前从不听谁说过。”
“不听人说的事情多着,你总以为是有意阿谀,带点防卫情感,不相信。不相信似乎人就安全一点。是不是?我不说你听也好。”
“不。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有一半是骂我骄傲和虚浮。”
“恰恰相反。”
“那一定就是说我像个傻子。因为骄傲相反常常是个傻子。”
客人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只是笑,等待主人自己接下去。
主人却觉得这么谈下去不成,赶快给倒了一点凉水到杯子里。“口不渴吗?我一天老想喝水,一个人可喝两大瓶。一连那么三个月,我会变成一只水獭!”
客人重新拿起那本摄影杂志,翻了一页,又是一个女子的照相,法国人摄的,身体比前一个略胖,眉目中微有羞怯意思,羞怯中见出妩媚和贞洁的混和。“你瞧,这个,简直……”
不得不装作大方样子再来瞧瞧,且装作一个大方男子的神气,对那人相加以批判,“好看,就是胖了一点,是不是?”
“南方春天的雪,很丰满,随时都可溶解到一种暖热中,或是在阳光中,或是在热情中。取光真巧妙,好像是灯光下照的。”
“你怎么知道是灯光下照的?我倒看不出。”
“你看,不但是灯光下照的,而且羞怯处还是第一回似的神气也照出来了。你看那神气。羞怯是同生疏有关系的。”
主人不知如何回答下去了,因此又起身取水,自己觉得有点轻微的扰乱。但依然很自信。想用话岔开,苦无话可说。一面倒水一面便问,“到公园去坐船吗?你不是欢喜游泳吗?欢喜水吗?”
“我欢喜到海边去,可怕到公园那个游泳池去游泳。上礼拜有一天我陪个朋友去看看,上百人挤在一处打架似的。可是倒看到一种奇迹,有个女人在那里,跳水游水姿势都极优美,像受过很好训练的。穿了件橘红浴衣,离水时,身材和你一个样子,好看得很,我还以为是你,想照个相,又不熟识。”
主人不便说什么好,为的是这种阿谀是在每一句话中都看得出所称赞的不是游泳池那个人。因此只是笑笑,不作声。心想:“熟识了也不成!”为掩饰自己弱点起见,却把那册摄影杂志拿在手上翻出另外一幅来。照的是一对小小白色山羊,神情柔驯而生机洋溢,并排站在草地上。“这一对小羊,才真有诗意!”
客人望望却转望着另外一对立在利巴嫩平冈上的小白羊,轻轻的说“的确,真是诗”。眼睛里柔和而忧郁。“多美丽!”且轻轻的叹息,大多数人在称赞某物某事,感觉语言被噤,无可形容时所惯用的叹息。
主人轻轻的说:“你欢喜它吗?”
“好得很。”
“这一个本子里我也顶欢喜这一幅。羊本身就讨人欢喜。”
“所以圣经上用羊来形容人身体最美部分。”
主人感觉到却装作不曾听清楚,把杂志合拢了。
轻轻松了一口气,如已经从一个不大安全境地中脱逃而出,“羊实在可爱,柔驯而乖觉,给人印象是稚弱,然而却又富有生命。沉默,然而什么都懂。”
客人笑了,点点头,“是的,因此东方诗人用羊比女子,西方诗人也用羊比女子,为的是世界上女人的好处,美德或美貌,风度都同羊差不多!”而且说到这个的,客人正把那意大利的杰作重新翻出,手指有心无意似的恰恰压在那人相的乳房上。“两只白羊,在草地上放牧——是诗,诗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不只像诗。”眼睛对主人望着,仿佛目光正爱抚着主人的目光。沉静中微感纷乱。
主人却避开了这种接触,转望着桌上漆盘中的糖果,思量如何脱出这种不大安全的空气,请客人吃颗糖,拈起那个盘子。
“吃颗糖,选那圆的好。味道不太甜,软一点,你不欢喜软一点吗?”
客人把糖衣除去后,糖作淡红色,客人轻轻的把那粒糖投到嘴里去,轻轻的吮着啮着,仿佛保存在口中的并不是一粒糖,只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一切感觉中最纤细处,象征与意义,主人似乎都明白,心中有点不大自在。
预备把杯中剩余的水倒去时,手起始被捉住了,有一点儿抖。客人完全无心似的说,“谢谢,不用费事。我自己来。”捏着那只手时,客人的大手也有一点儿抖。又说,“谢谢你。”为感觉主人的手很柔和,很暖,微微有一点汗,似乎不甚挣扎,客人反而把手移开了。
主人因此起身向冰箱边走去,预备取点水果。客人跟着起了身。然而主人却俨然预感到这么不大妥当,即刻将果子取出,放到桌上,自己就坐下了。“请坐,吃一点,杨梅还好,是燕京送来的。我用药水洗了三次,吃了,不会出毛病。”很显然的,她开始有了点窘迫,想把话岔开到普通问题上去,谈谈故宫的古物或别的事情,可是不成。盘中没有刀,不能切橘子。为寻找刀子第二次到柜边拉开那小门时,客人已站立在她身后了,一转身,手即触着了客人宽阔胸部,脸发了烧,还想装作自然神气,好像说“不用开玩笑,还是坐下来谈谈天好”,可办不到。想说话,开口不得。
客人声音很柔和,“我有刀子,不用找了!”
不理会他,想再回身去找刀子时,客人由背后伸出了两只手,把手搁在那个柜子上,围住了主人。“我不要吃橘子,不用找罢。”意思却像是“不用逃脱罢,你看已经捉住了”。
灯光很柔和很静。
主人觉得这变化稍微快了一点。有点粗暴。至少在手续上比预想到的简略了些,事情很陌生。然而她并不如何惊惧,至少在客人面前她还能努力把那点惊惧情绪压抑下去,作成泰然坦然样子,“坐下来谈谈好”。可是不成,客人即同意坐下谈谈,也不知如何坐下了。面已对面,互相都有点窘迫,都知道空气变了,行将有些甚么事情发生。一切行将发生的事,即或不是命令的,至少也近于人为而必然如此或如彼的。
客人说:“看到我的信了吗?”
“看见了,谢谢你使用的辞藻,诗人的话总是一天花雨。”
“一天花雨,也不常开,也不常落!你以为不是我诚实的感觉吗?”
“不。我应当相信是诚实的。我不惑疑过朋友,只是用到称赞我的地方,我明白我还不够那么完美。”
“那我应当谢谢你。”
“应当谢谢你,因为写了那么多。”
在客人纤细感觉中,从主人微笑里,似乎看出一点“美言不信”的神气,因此就说。“本来文字是个拙笨工具,要表现一个美丽的印象,以及这美丽印象反映到另一个人心中,所引起的珍贵感觉,保留下来的一个青春不老的影子,这种种情形文字是无用处的。有时节甚至于诗歌也无用。这件事只有音乐办得到。可是,像你今夜那么美丽,把我放到这种空气中,就是音乐,也不成功!”
“我们坐下来说好吗?”
客人听到这个要求,手并不移开,继续说,“今夜你太美了。”嘴唇颤抖,“不好赞美,因为语言是多余的。”客人为自己一句话弄软弱了,手下垂了。
主人摇摇头,苦笑了一笑,眼睛不即离开客人的眼睛。从客人眼光中她看出了一点风暴的征兆,风暴前期暂时的平静,以及随同这短期平静继之而来的沸腾。她有点害怕起来。重复摇摇头,意思好像说,“不成,不成”,随即忽然向侧面溜开了身子,走向通后房的甬道去了。稍去又即回身站在甬道门边,轻轻的说,“请坐一坐,喝杯水,我洗个手就来。对不起。”
去了一回。客人先是慢慢的坐下来,自嘲似的做了一个苦笑,拍打着自己两只柔软大手掌,像是一个赌徒下注以后输尽了袋中所有时情形,“完了,什么都完了!”可是脑子似乎倒反而先前一时静了许多比下注以前安静而简单。而且他知道最后一颗骰子还在碗中旋转,他且不急于看到这骰子固定后的结果,把温柔乡集子翻了翻。其实并不久,却已耐不住了。心上翻腾起来了。情绪起了漩涡,脑子很重,喝了一杯水,还是不成,小客厅向后院走去时,还得经过一个小小甬道。客人觉得必须把这一粒旋转不定的骰子固定在碗里,最后一张牌早早翻出,因此整了整衣领,随即向甬道走去。在甬道转角处正见主人带了一个小小包袱走来,迎面时不免显得著了一惊,惶遽将手中物交给客人,且惶遽的说,“这是个画册,有几个明人扇面。还不坏。你请坐坐我就来。”本已是取画册出来看看,转变空气,见客人神色不大对,就即刻回身向后院洗手间走去,砰的一声门已关上了。
客人呆了一会,旋即挟着画册依然走去,好像为一种命定的方式走尽甬道,转入后院。廊下一个方形罩子小电灯,照着院中的瓜棚,几个拳大金瓜下垂着,一排三个房间,只其中一个房间有灯光。客人向有灯光那个洗手间走去,将门轻轻推开,见主人正对墙上那个大圆镜匀粉。镜台边有一个丝织物的堆积。主人回过身来,口微微动着,意思有点嗔恼,却因气促说不出话来。客人的侵入显然出于她意想以外,所以努力作气的说,“请外面坐坐!”
然而客人却沉默的走近了镜台边,放下了画册,拥着主人,望了约一秒钟后,即开始很猛烈的吻起主人那个颊边,鬓边,以及露出衣领外的颈子。末后,且想要吻那薄薄的嘴唇时,主人却左右闪避,因之复低下头隔着纱衣吻那个起伏剧烈的胸脯。
主人又恼又急,不知如何是好,气息迫促的说,“不成,不成,先生,这是不成的!规矩一点,我不要你这个。我要生气了!……你出去!”
客人还是紧紧的拥着她的身子,从那两座葡萄园中,感觉果子的丰满与成熟。随即如一个宗教徒在神座前疯狂以后,支撑身心的力量一切解体,便静静的软弱无力的松了手,且蹲在主人脚边了。手抱着那一双脆弱的小腿时,叹
了一口气,“唉,上帝,你使我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主人用手抚着她自己额角,觉得全是汗,不知怎样办。
稍静—会儿后,客人脸荡着主人的膝部,于是发抖的嘴唇开始从膝头吻下去,到脚踵边,且举起那个美观的脚来吻着,又随即变更那个方向,逐渐上升,从膝以上而上升,仿佛一个虔诚教徒对于偶像所表示的恐慌与狂热。主人觉得事情陌生,有点害怕起来,极力挣扎脱了身,走到屋角一个白木椅凳上坐下。“你去了吧,离开我吧,你不能留在这里的!我生气了,你使人生气,你真是个疯子!……咦,不成的!”
客人说:“生我的气吗?好,不妨事。我怎么不是疯子?你使人迎接你时变疯子,离开你时变傻子,你还是毫不在意。你生气,有你的理由,因为我冒犯了你。你尽管生气,骂我,轻视我,到末了你还是得承认,这只是出于爱。你使人血在心子里燃烧,你却安静得很。”
主人笑笑着。“唉,够了,你可以走了。我不想你再来我这里,我怕你,不愿再见你。”话似乎说得重了点,又改口说:“你外面坐坐静一静,喝杯水,冷冷你的脑子罢。我就来的。”
“不想见我,我明天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你可自己过清静日子,接待有礼貌的朋友。”
“也是为了你自己,同你的身份相称!”
“我有什么身份?为了自己?我没有什么是自己。我只知道我如焚如烧的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爱。”
“爱应当使人聪明和体贴,不像你这个鲁莽样子。”
“我是疯子。一生中只这一回,我是傻子,有多少事由一个聪明女人看来,都是傻人作的傻事!”
“自以为说是傻子或疯子,就可以这么待朋友不讲礼貌吗?够了,你出去坐坐,我希望你对人温和点。我头痛。”
主人觉得自己并无什么生气理由,客人且明白这事不会使她如何生气,因此当客人重新跪在主人身边,吻着那个净白的圆圆的膝盖时,主人只是很悲悯地望着客人的肩部苦笑,竞不再说什么。好像那么打量着,“你疯罢,让你疯这一次罢。这是你的事,不是我。”
那双秀美的脚,实在长得完整而有式样,脚掌约束在镂空白袜里,每个脚趾每一细部分,都像是由巧匠所精心美意雕琢而成的。足踝以上腿骨匀称,腿圆而脆弱,肌肤细致而润腴。膝以上尤近于一种神迹,刻玉筑脂,弱骨丰肌,文字言语,通通不足形容。因形体虽可规范,寓于形体中一种流动而不凝固的神韵,刻画与表现,恐唯有神妙美妙的音乐,可以作到。因音乐本身,即流动而永远不凝固。
冒犯由暴风狂雨的愤激,转而为淡月微云的鉴赏。迨客人将头抬起时,见主人眼波中如水湿,莹然有光。因此嘴唇与手,都如被这种莹然之光所鼓励,所奖誉,要求更多了一点。
然而不成,有了阻碍,手被另一只手制止着。凝睇摇头,示以限制,绝不许再有所进取。双腿并拢甚紧。惟即在这种争持中,加上时间,主人气息转促起来了。
久之,忽若有所不堪,亟起立想向外屋走去,以为一到客厅,这窘人情形我(“我”应为“或”,可能因手书形近而误排一辑校者按)可望稍稍变更。惟无从客人身旁走过,只得临镜台边站定,整理发际花钿,长眉微蹙,不知何所自处。客人因此由其身后拥抱着主人,两只暖烘烘的大手轻轻的搁在主人胸前,轻轻的隔着纱衣拢抚着。
“唉,上帝,那么柔和,那么乖,这一对羊!”
主人见镜中情形,愠恼纠缪,默不作声,又似乎十分冷静,还看得很清楚客人大手背上那些毫毛。客人向之微笑,不知不觉也报以微笑。意识中只感觉到这个夜里生命有点变化,变化虽大,亦无所谓。既无哀怨,也不能说是快乐。总之有点糊涂,有点昏,说不定疯狂是可以从催眠方式转移于另外一个人的,面前客人的疯狂,很显然便在慢慢的浸入到主人灵魂里,生命里。
然而她笑不下去,双眉微蹙,如有怨意。
客人因怀着谨慎敬畏之忱,试为理了理鬓角乱发,且试为……镜中长眉益蹙,眼睑下垂如不能举起。手下行旅行着各处地方,都十分生疏。主人只觉得这只手很大,很热,很软和,主人重复摇头示意,这么下去,事情太生疏了,神经支持不住。可是已无力从客人拥抱中挣扎脱身。当客人把个暖烘烘的脸更靠近髻边时,主人头已软软的偎着了客人。嘴唇接触着了。这其间,那只暖烘烘的大手,已谨谨慎慎停顿在一个更生疏处所。一切虽生疏却极合适。具体或抽象都柔和得很。
“我不要的!”话虽那么说,意思却已含糊,因不要的还是得到了。而且还有更多的生疏事情,在逐渐中发现。
“天堂!”
“疯子!”
“疯子到了天堂!”
“就变成魔鬼了。”
“一个人到过了天堂时,变成魔鬼,随即向地狱中深处掉下去,也心甘情愿,再不必活在这个庸俗小气势利浅薄乏味的世界上做人。”
事情还在变。
主人觉得头有点昏迷,实在再也支持不下去。
“吱,你出去了吧,我不要这个。这不大好,我不高兴你这么对我。……”
“可是人疯了,你知道。这一生不会有两个相同的今天。我心里在燃烧。”
“喝杯冷水脑子就会好的。”
“应当让它燃烧成一片火焰,剩一堆灰烬。生命应当这样。吝惜,明天什么也保留不住。不如今天照这么燃烧,烧完死去。”
“吱,上帝。”
“上帝就在我身边!在我手边!”
“吱,天!”
“天在头上,很高,很远。可是天堂却就近在我面前,我不仅看见,而且触着。天堂中的树林,果子,一片青草地,一道溪流,这一切……”
“够了,我们不要这样子。你到客厅里去坐坐,等我换件衣服,洗个脸,出去玩玩吹吹风好不好?”话中带着哄求的神情。
“让那些大学生去吹风好了。”
“吱。”
“你自己瞧瞧,你今夜多美丽,多神圣!天气热,一切花都开放了。”
“我渴得很,想喝杯水。”
“我还一身都在燃烧!”
“我不要的。”
“上帝,你告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美,什么是你上帝精心着意安排的杰作?”
主人笑了,“是的,上帝,你也告诉我什么是杰作,一个活疯子,一个魔鬼。”
“真的,两人都是上帝的杰作,一个神,一个魔鬼,一个从天上掉下,一个从地里钻出,今天恰恰放在一处,便产生人生。七月十二日,好个吉利日子!”
“你真缠死人,你这算是什么?”
“算是罪过,由于你的美,扇起另一人的疯狂,真是人生。”
重皱着眉,轻轻的叹息,心想,“天知道!”心实在软软的。“这就是生命?”生命一部分仿佛已浸进到一种无形流质里,沉下又浮起,可是无从自拔。“这是命里注定的?”欲动不大自主然而却又身不由己正在向一个“不可知”的漩涡中流去。“怎么办?”她想,可是并不曾想要怎么办。“讨厌,”这意思是指过去,当前,还是未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女人情感原是那么混乱的?
九点半过了,她无章无次的想着“药水棉花……婴孩自己药片……医院……糟”。
客人呢,应当说,已经当真疯了。那么完整,那么柔软,那么香,心跳得那么紧。眉毛头发和别的地方那么一把黑,一线黑,一片黑……
七重天并不太远,天宫中景物已依稀在望。看看主人手脚更柔软了,眼睛湿了,嘴唇冷了,梦呓似的反复说着,“我不要的,我不要!”便同样梦呓似的回答说,“是的,不要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唱一个歌吧?有节拍无声音之歌曲,正在起始。主人轻轻的低低的叹息,连同津液跌向喉中去了,就是这歌声的节奏。主人在叹息里俨然望到虹霓和春天,繁花压枝的三月,蜂子在花上面营营嗡嗡,有所经营,微显浑浊带牛乳色的流水,在长满青草的小小田沟草际间轻轻流过,草根于无声无息中吸取水分,营养自己。某—个泽地边,是不是青草迷目,正作着无边际的延展?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幽谷流泉,正润湿着溪涧边小草,开遍了小小蓝花?
水仙花花心是不是有一点黄?
水仙花神是不是完全裸体?
绿华窈窕,清香宜人,冬天在暖热的房间里才能开放的水仙花,移栽到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感觉中,也许只是一个梦?
一切自然还在变。
“唉,上帝。”
“吱,不许。我不能的。我不要的。——这一定不成的。”
“什么都成,因为生命背后有庄严和美。我要接近神,从生命中来发现神。”
“我不要发现魔鬼。”
手极温柔,虽生疏却不鲁莽。
向镜中人觑望时,目已微闭。头已毫无气力,倚在客人肩上。
心忡忡跳不止。
灯光下主人美发微乱,翠花钿掉到地上去了。眼睑下垂,秀靥翻红。仿佛有轻微叹息起于喉间,随即又跌下去了。气息迫促,耳后稍微有一片汗湿。
葡萄园的果子已成熟了,不采摘,会干枯。
雅歌说: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美酒。
波斯诗人说:腹微凸出如精美之瓷器,色白而温润,覆有一层极细茸毛。腹敛下处,小阜平冈间,又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如云如丝。腿微瘦而长,有极合理想之线,从秀草间展开,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股白而微带青渍,有粒小小黑痣,有若干美妙之漩涡,如小儿脸颊边和手指关节间所有,即诗人所谓藏吻之窝巢。主人颈弱而秀,托着那个美妙头颅,微向后仰,恰如一朵百合花。胸前那个绿玉坠子,正悬垂在中间,举体皓洁,一身只那么一些点饰,更加显得神奇而艳美,不可形容。
客人目中所见,实在极其感动,因此跪到这个奇迹面前,主人不可堪这种爱抚,用两只手把他的头托起,向之苦笑,如哀其人,亦以自哀,心中似乎很觉悲伤,似乎无可奈何,软弱而无望无助,亟有待于一个人的援手。一面又似乎十分冷静,自以为始终十分冷静,眼看到这个有极好教养的年轻绅士,在面前如狂如痴,可悯可笑。
客人从主人眼睛中看到春天和夏天,春天的花和云的笑,夏天草木蒙茸鱼鸟跃飞的生机。且从那莹然欲泪的眼光中,看到爱怨交缚,不可分解。
当主人微曲着身子去捡拾跌落地上那个翠花钿时,发已散乱,客人从她趾吻起,一直吻到那个簪有翠花的鬓边。
主人除了默然的摇摇头,别无一语,只是听其所为。
心亦从狂跳中转趋沉静,只余微怯,混合在一种不习惯的羞耻本能中,然而去掉这种羞与怯,又似乎并不再远离此魔鬼,倒是更其接近这个魔鬼。因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苦笑。
也同时用这种苦笑,表示一切行为并不能完全融解自己的灵魂,一切行为都近于肉体勉强参加,并不十分热心,一切行为都可以当作被迫参加,等于游戏,事一终了,即可当成“过去”,不必保留在印象中。还自以为是个旁观者,始终保持旁观者那分冷静,静静的注意对面一个人的疯处,傻处,以及夸张处。做作的轻浮,在不甚真实情形中如何勉强保持外表,也看得清清楚楚。还自以为如此控制自己,操纵他人,有点自负。即那点女陛自尊心虽在完全裸体中,也并未因当前亵渎冒犯而完全丧失。默然无语即近于这种自尊心的表现。
然而时间在重造一切,变换一切,十分钟后便不同了。
稍过,微有呻吟,且低低叹息起来,仿佛生命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跌落了,消失了,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向虚无中跌落消失了。面前一切茫然。落到什么地方为止,消失去是否还有踪迹可寻?完全无法想像。痛苦与快乐,以及加上那一点轻微呜咽,混合在一种崭新情境中。一切应当不是梦,却完全近于一个梦。
先是似乎十分谦虚,随后是一阵子迷糊。眼前转成一片黑色,口中似乎想说。
“朋友走路慢一点,太陌生了,你要把我的生命或情爱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告给我,让我知道!我应当知道这件事!”
却只变成一片轻微的呜咽,因为到这时,两人的灵魂全迷了路。好像天上正挂起一条虹,两个灵魂各从一端在这个虹桥上度过,随即混合而为一,共同消失在迷茫云影后。
沉静,生命一阵子燃烧烟焰尽后必然的沉静。在默然无语中客人跪在主人的身旁小心而微带敬惧之忱的吻其柔软四肢和全身,在每一部分嘴唇都停顿了一会儿,如一个朝谒圣地游客旅行圣地时情形一样。并为整理衣发,行为略显笨拙。主人回到镜台旁坐下,举起无力而下垂的手,轻轻捶打自己那个白额。好像得到了什么,但十分抽象。又好像失去了什么,也极抽象。理性在时间中渐渐恢复心中软弱得很,想哭哭,又似乎不必需。心境只是空空的,空空地看着在身边整理领袖的客人。
“请你出去!你不能再到这里来。”
“我的神,这是起始,不是终结!”客人只是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那么说,可并未说出口。去口把主人手抓近嘴边,温柔地吻着,“感谢你。”意思却像在询问:你不高兴吗?以为不该,觉得后悔吗?
主人把两只长眉毛蹙拢,摇摇头,表示这种事决不想追究得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这事已成“过去”,同别的事差不多,一经过去,就算完了。可是当客人走出这个小房中以后。主人却想起“谢谢你”三个字的意义,头伏到桌上了。心里空虚得很,无可依傍。
庭院极静,天空星子极多。客人已走。快要十一点钟。晚风收拾了余热,白日的炎威全部退尽。主人独自站立在院中廊下,痴望天空星子。心仿佛同天空一样,寥廓而无边,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悲哀,不得亦无失。然而感觉到生命却变了。回到小客厅时,拿起那本世界摄影年选,翻了一会,大部分都是人体摄影。觉得世界上事似乎都差不多同样有点好笑,许多事都近乎可笑。生命的遇合,友谊情分的取与,知识或美丽,文学或艺术,都只是在习惯下产生意义。不在习惯下去思索,都是一盘砂子,一堆名辞,并无多大意义。什么是美?美有什么用处?真不大懂。但她这时节事实上也并不需懂。她只记起这些名辞,并不思索这些名辞。
她想:“什么叫做诗?文字或感觉?幻想或真实?女子或妇人?爱而不能见面那一点烦,得而不能保有那一点怨?……”
她需要休息。客厅中沙发前只剩下一盏小小灯,颜色绿而静。她坐下来轻轻的喊了一声“上帝”,意思像是另外一个地方,当真还有个上帝,在主宰一切。即她所能主宰一个人和自己本身,也还是被这个另外不可知的近于“偶然”的神一双手在调动。她所能作的,还是人的事情。至于人呢,究竟太渺小了。
后记:这作品的读者,应当是一个医生。一个性心理分析专科医生,因为这或许可以作为他要知道的一分报告。可哀的欲念,转成梦境,也正是生命一种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严峻而诚实来处理它时,自然可望成为一个艺术品。然而人类更可哀的,却是道德的偏见使艺术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筛孔中一筛,于是多数作品都是虚伪的混合物,多数人都生活在不可思议的平凡脏污关系里,认为十分自然,看到这个作品时,恐不免反要说一声“罪过”。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过,这个作品美而有毒,且将教坏了人。唉,人生,多可哀的人生。今天天气实在阴沉得很,房中闷闷的,我从早点五点起始,就守在这个桌边,到这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什么东西都不吃。买了一小柬剪春罗红花,来纪念我这个工作,并纪念这一天。现在好了,我要写的已完成了。可是到抄毕时身心都如崩如毁,正同我所写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无什么意义,心境空虚得很。只看到对窗口破尾(“尾”应为“瓦”——辑校者按)沟中有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动,知道梦已成为过去了,也许再过五十年,在我笔下还保留一个活鲜的影子,年青读者还可从这个作品中,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然而疯狂的印象。但是作者呢,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即俨然已死去了。唉,人生。时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黄昏,李綦周记于云南。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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