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站在超级市场的生肉柜台里,身上穿着一件洒满斑驳油迹的白色工作服,胸口挂一张013工号牌。她上身尽力往柜台外倾探,嘴巴凑到林凌耳边大声说:坦率地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第三者。
她既是需要用耳语的姿势以及巨大的声音宣布她是一个第三者,那必定希望听者有惊诧的反应。所以林凌十分配合地瞪大了眼睛,并且用一只手掌捂住了嘴巴。此举显然表示她正在用手掌阻挡嘴里呼之欲出的惊叫,当然,她没有叫出来。彼时,林凌正以一名顾客的身份站在超市的生肉柜台前,如果她发出惊叫,一定会引起其他顾客的驻足围观。
事实上,林凌不认识这个挂着013工号牌的卖肉女人,一张大众化的陌生面孔,短发微卷、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林凌的记忆库中没有这个人。适才,她叫住了辗转于一堆猪肉前的林凌,大声招呼道:嗨,好久不见,你好吗?
如同在公共场所遇到任何熟人一样,林凌的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并且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好你好,是啊,好久不见。
说完这几句废话,林凌依然没有想起她是谁,于是问道:你在这里上班啊,不错不错,你家里人都好吗?
林凌的目的,是想通过更多的谈话回忆起013号的名字和来历,通常,她总是在面对某位被遗忘的旧友时采取这种迂回的办法探询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这种方法在她的经验中当属屡试不爽。然而这一回,她失败了。她站在超市的生肉柜台前倾听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诉说,却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这个女人。可是013号却把她当成了知心朋友,她在林凌一经提及“家人”时,便滔滔不绝起来:……家里人人都好,就数我不好,你早就结婚了吧,可我,到现在还没结婚呢。三十好几的人不出嫁,人家以为我变态。其实我是有男朋友的,不结婚,也是为了他……
说到这里,013号黑瘦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然后,她隔着柜台倾探身躯,尽力凑近林凌的耳朵,并且用巨大的声音说:坦率地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第三者。013号粗哑的声音与浓郁的生肉气味混合一体,传播到林凌的耳朵里。一定是林凌惊诧加之好奇的眼神鼓励了她,于是。她的话题更为深入起来。
……我男朋友是个公务员,他是有老婆的,他还有个孩子。我这么做是不是很不道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做第三者……
013号黑瘦的脸上顶着被太阳晒伤的痕迹,灰暗的眼睛里射出兴致勃勃的光芒。林凌实在没有兴趣了解一个陌生女人的风流韵事,她很想告诉她,“第三者”这个称呼早已过时,连“小蜜”和“二奶”都已少有人提,现在人们把非婚姻关系的异性伴侣叫“情人”。可林凌不好意思打断她,林凌自责地想:我怎么能扼杀一个以卖肉为职业的社会底层女性眼睛里难能可贵的光芒呢?
就这样,林凌站在一堆剁碎的牛骨和半片猪肉面前听着013号的倾诉,“第三者”这个词汇被无数次提及,直到她终于说累了,叹了一口过来之人的气:唉!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不好,我相信你是理解我的,我还要上班,下次再聊吧。
013号转过身,推开柜台后面堆放着更多生肉的冷库门,白色的身影隐没在一片扑腾而出的冷气中。
直到走出超市,剧烈的阳光纷纷扬扬地跌落在林凌身上,她还没有想起013号究竟在她曾经的生活中占据了哪一时段。彼时,她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
二
难得拥有一个彻底放松的休息日,林凌预想中悠闲的超市购物生活被一个卖肉女人打乱。她本来想买两斤排骨、一斤冬瓜,再买一些调味品。可是回家后,她发现购物袋里独独缺了排骨。013号把林凌挽留在生肉柜台前将近半小时,这半小时内,她的思维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引领着不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徘徊,购物计划遭到破坏,林凌忘了买晚餐的主菜原料。
晚饭时,张胜用一把瓷勺在汤碗里捞了一通,自言自语道:是冬瓜清汤啊,夏季食疗偏方吗?
林凌觉得有必要叙述一下她的超市奇遇,以此向丈夫说明冬瓜汤里没有排骨的原因。张胜听完,一脸不屑地说:这还不明白?她肯定认错人了。
饭毕,张胜捏着一根烟准备去阳台。因为操作出一顿差强人意的晚餐,林凌感到愧疚不已,她说:老公,阳台上有蚊子,就在客厅里抽吧。
张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咧了咧嘴,走向阳台。结婚时,林凌就制定了一份家庭约法三章,不准在屋里抽烟是其中一项。长期在规定里生存的动物,会把人为的规则当成天然的规律。就像习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即便给它飞翔的自由,它还是会回到笼子里乖乖待着。张胜就是那只鸟,他严格遵守着家庭规则,对林凌的讨好并不领情。他独自站在阳台上,点燃香烟。天色已昏黑,林凌在厨房里的水池边洗碗,她没有开灯,她手里洗着碗,眼睛却看着阳台上的张胜。黑暗中的男人捏着香烟的站立姿势优雅而孤独,一点闪烁的红光在他的手与嘴唇间画出一条接一条优美的弧线,远处的高楼群和霓虹灯成了他的背景,他就那样站在越发浓重的夜色中抽烟,渐渐地,他的身影成了一尊雕塑。
就在这时候,林凌手里正清洗的一只青瓷汤盅突然不合时宜地碎成了几片。张胜扔掉烟头走进厨房,打开节能灯。他看到林凌的右手食指正冒出大滴血珠,便用严厉的语气大声训斥: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有成熟的思维,黑暗的工作环境会让意外发生的概率大大提高,你应该对后果有预料,可你居然关着灯洗碗……”
张胜是一名检察官,张胜的话听起来一如经济案件开庭时公诉人的举证。他和林凌结婚已经三年,但还没有打算要孩子。他们在黄金地段最高尚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昂贵的商品房。每个月,他们需要把薪水的三分之二交给银行分期还贷,对于张胜和林凌来说,还贷的负担已经造成了家庭经济捉襟见肘,但他们还是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优雅地假装着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有产阶级。
张胜找来一个邦迪牌创可贴包裹住林凌被碎瓷划破的手指,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林凌的心头滚过一阵暖流。林凌说:老公,刚才我看你站在阳台上抽烟,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张胜撇了撇嘴:不知道。
林凌笑起来,笑得有些暧昧:罗丹的雕塑“思想者”,你知道罗丹吗?
张胜说:不知道。你的手,三天内不要浸水。
检察官张胜先生了无趣味的回答把中学语文教师林凌女士的浪漫企图及时扼杀。结婚三年来,他向来如此,林凌已经习惯了他的刻板。
三
随着经济犯罪案件的增加,检察官张胜先生的应酬越来越多,林凌几乎没有和他共同进餐的机会。为了增进夫妻感情,巩固家庭团结,约法三章的另一重要条款,就是周末一定要回家吃饭。所以,每周一次去超市买菜,成了林凌上班之余的重要工作。
又是一个周末,林凌在超市的生肉柜台边挑选一块里脊,正在斟酌不定时,她听到柜台里传出一阵沙哑却穿透力极强的招呼声:嗨,好多天没见你,怎么不来买菜啊?
林凌抬头,看见013号正对着她微笑。她用整个胸怀抱着半片红白相间的生猪,就像抱着一个赤裸的巨大人体。因为至今还没有想起她是谁,林凌只能给予她投桃报李的寒暄:是啊,我很少有时间逛超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影响上班不好。
然而,013号似是一个长年未见到人迹的隐居者,对忽然造访的客人热情到几近忘乎所以。她不及放下怀里的半片猪,就腾出一只手挑了一盒里脊递给林凌:这盒好,十分钟前刚过秤包装的。
紧接着。013号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的倾诉:哎,告诉你,我的男朋友,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公务员,他正在和他老婆闹离婚。你说,如果他离婚了,我要不要和他结婚呢?
013号黑瘦的脸上充满了举棋不定的犹豫表情。对于一个陌生女人的隐私,林凌不知该如何发表她的观点,她选择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应答:结婚是你的权利,他要果真离婚了,那你和他结婚就是合法的。
受张胜的影响,林凌的谈话经常涉及相关法律的一些词汇。显然,她的话给了013号极大的鼓舞,黑瘦的女人抱着半片猪肉猛烈地点着她尖小的脑袋,负重的身躯显得更为瘦小。与一个抱着半片生猪的女人长久说话,让林凌感觉自己像是屠宰场里的女搬运工。她婉转地提醒013号:把肉放下吧,多累啊!
013号张开手臂,随着“嘭”的一记撞击声,半片猪肉落在一块大砧板上。然后,她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菜刀,向着半片猪身挥洒起来。林凌决定乘她斩肉的时机赶快离开,刚想转身,013号的声音在菜刀碰撞猪肉的“噼啪”声中追赶过来:对了,你老公对你好吗?男人都花心,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凌吓子一跳,申辩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我老公是个工作狂,哪有时间搞婚外恋。
013号神秘地笑笑:这种事情,我是有体会的,男人嘛,都一样。
接下去,013号又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却把林凌给难住了。013号手握雄壮的菜刀,尽力把嘴凑近林凌的耳朵,大声道:其实,做第三者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你说,什么叫第三者?你知道第三者的定义吗?
什么叫第三者?林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也无法用书面语言科学而精确地解释第三者的含义。所以,她只能摇摇头,以表示自己的无知。013号却抓住话题继续问:书上是怎么解释第三者的?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熟悉的有文化的人,看看人家怎么说。
林凌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应该算是有文化的人,可013号的问题却让她意识到,自己连什么叫“第三者”都无法回答,怎么能算一个有文化的人呢7林凌因此而觉得很惭愧,但她答应013号,会尽快帮她找到第三者的定义。
四
晚饭时,张胜尝了一筷滑溜里脊,说:怎么有股腥味?肉不新鲜。
林凌夹了一片里脊放进嘴里,咀嚼,下咽,很正常,没有腥味,肉是新鲜的。可是任凭怎么劝说,张胜再没有动第二筷。一周仅有一次的家庭晚餐草草结束,张胜照例到阳台上去吸烟,林凌进厨房洗刷碗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默默地坐在客厅里的电视机前。张胜捏着遥控器一轮又一轮地换频道,最后锁定在不知哪个国家群魔乱舞的足球场上。解说员用飞快的语速报出球员冗长的名字,疯狂的球迷在看台上弄出各种呐喊声和号角声。林凌的视觉和听觉在闪烁的屏幕和嘈杂的声音中惨遭蹂躏,脑海里,却重复着013号的话: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张胜是一个迂钝的男人,他是不会有第三者的,林凌想。可是,什么叫第三者呢?这是013号留给她的家庭作业,她还没有找到答案。
十点过后,张胜和林凌就把各自的脑袋放在了同一张双人枕头上,就寝前的最后一项节目拉开了序幕。其实根本没什么序幕,张胜讲究办事效率,他不需任何辅助方式作一下铺垫,便可直接进入夫妻生活的主题。当然,作为妻子,林凌一般会尽义务。只需专心配合他,在他预算的时间内完成工作即可。
可是这一晚,林凌却发现,在张胜肆意摆弄她的躯体时,她竟不断地开着小差。林凌的脑子里充满了一堆堆粉红色的排骨或者牛肉,耳朵里不断响彻着一句话:什么叫第三者……什么叫第三者……
林凌身上的棉布睡裙被张胜轻而易举地剥除,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女人身上,手脚并用、无声无息地做着极其务实的动作。男人并不健壮但尚属结实的身躯犹如逼近女人眼前的荧幕,模糊而亲密异常。林凌闻到他身上安利浴皂的淡淡香气,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跳出半片白森森的生猪。林凌在一具白色身躯的覆压下仰躺着,她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张胜,你说,什么叫第三者?你知道第三者的定义吗?
张胜动作着的躯体停顿下来,然后,一骨碌滚到双人床一边,男人的床上特权行为半途而废。他一边喘息一边轻声骂道:神经病!
林凌却像一个有着强烈求知欲和好奇心的学生,继续追问道:013号让我帮她找第三者的定义,你知道答案吗?
张胜侧过身,把一面宽阔的后背朝向林凌,愤怒的声音从他胸腔里逼出:我看你是给那个卖肉女人弄昏了头,第三者和你有什么关系?睡觉!
林凌却如中了邪一般继续问他,抑或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上见过第三者的定义,对了,法律应该对第三者有解释,张胜,你应该知道的。
张胜叹了一口气,情绪由气愤变成无奈,他带着倦意慢吞吞说:我建议,你去查一下字典,现在就去查,耍不今晚你会睡不着的。
刚说完,张胜的呼吸里就带了一丝口哨似的啸叫。林凌知道,这是张胜进入睡眠的标志。
五
此后的几个周末,只要去超市,经过生肉柜台,013号总要叫住林凌,向她汇报公务员的离婚进展。013号把林凌当成了密友,林凌就只能充当一名忠实的听众了。然而,林凌还是无法想象,像013号这样一个黝黑干瘦、没有一点姿色的女人,竟也可以成为某个男人的情人?如果她说她是一个屠夫的情人或者她抢走了女浴室搓澡工的老公,也许林凌还会相信她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第三者。但那位即将背叛婚姻的男人居然是一名公务员,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段日子,每周一次的家庭餐桌上,猪肉成了长久的主角。张胜的长脸明显在往圆形方向发展。林凌并不认为张胜发胖的原因是吃了她做的肉,那完全是因为过多的饭局造成的。所以,林凌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每个周末为张胜做一顿晚餐。她认为,结婚三年来,她的家庭生活之所以能保持相对稳定与幸福,每周一次的晚餐功不可没。
周末前夜,林凌问张胜:明天我去买些排骨给你炖汤好不好?
张胜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法律书,他低着头说:随你。
林凌说:013号跟我说,萝卜通气,适合夏季食用。菌菇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营养很好。你说,排骨汤里放菌菇呢,还是放萝卜?
张胜依然看书,嘴里说:让013号来替你决定吧。不要问我。
林凌说:你还想吃什么别的菜,我去买。
张胜终于抬起头,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把一顿饭搞得过于隆重,这样会让人有负担。从心理学角度说,夫妻双方,一方过多的付出会导致另一方心理失衡,同时有一种被压迫感。因为受惠方无法给予付出方等同的回报,所以对付出方过于关注自己的行为产生反感。而付出方也因为长期得不到受惠方的回报而对受惠方的忠
诚度产生怀疑。夫妻之间,要彼此给予充分的人身和心灵自由,婚姻不是靠排骨汤来维系的。
说完,张胜低下脑袋,继续阅读。
厉涞张胜一直把妻子对他的付出当成枷锁和负担。林凌想,那么,他也一定不愿意为妻子付出些什么。彼时,013号的话又一次浮现而出: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凌悄悄观察正埋头阅读的张胜,男人皱着眉头。耸着肩膀,像一只蹲在敞开着门的笼子里忧伤地思索着怎样获得自由的鸵鸟。为什么它看不见笼门开着?它的目光盲点让它无视唾手可得的自由吗?林凌有些伤怀地想:这究竟是鸵鸟的悲哀,还是笼子的悲哀?这样一个缺乏情趣的男人会有第三者吗?
无论怎么看,张胜都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有第三者的男人。三年里的每一天,张胜的思维和表情始终与他对待职业的态度一样,保持着高度的严密和理性。林凌之所以嫁给张胜,就是因为他的稳重和古板。这样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不是更可靠吗?
那么,什么是第三者呢?林凌开始着手查字典,那本在书橱里长久充当摆设的《辞海》终于被宠幸。她成功地找到了“第三者”的定义:第三者。即当事双方以外的人或团体。
《辞海》没有列出男女关系范畴内的第三者定义,但足以向013号交差。林凌把定义记录在一张绿色便笺纸上,抄完,她把便笺纸对折,塞进了钱包。
那晚,张胜是什么时候停止阅读上床睡觉的,林凌一点也不知道。她睡得很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与往常一样,张胜完整地躺在她身边。
六
下班后,林凌直接去了超市。正奋力砍着一块猪肋骨的013号看见林凌,就像被隔离在传染病区的患者看见来探望的亲人,黑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色。她兴奋地嚷嚷道:等了好久呢,知道你今天肯定会来,我给你准备了一包新鲜肉排,炖汤最好啦。
一股暖流在林凌心里悄然滚过,她几乎被感动了,她惊异地发现,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已经把013号当成了朋友。她脱口问道:你那个公务员,婚离成了没有?
013号赶紧回答:她老婆死活不肯协议离婚,他就只好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你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法院会把孩子判给谁?
林凌不是法官,林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想到了张胜,她对013号说:回去我再帮你问问,下次来告诉你吧。
013号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她抬起握菜刀的手,用沾染了不明污迹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说: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霎时间,林凌心里暗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仿佛013号就是她的一个少年伙伴,她们分别了将近二十年后偶然重逢了,她们需要不断向对方倾诉多年来的生活经历和爱情遭遇,她们还需要不时地感慨一下飞逝的时光和无常的人生,交流一下各自配偶的情况,对比一下谁活得更滋润谁过得更落魄,然后在羡慕、忌妒、懊悔、欣慰等复杂情绪的交织纠缠下感受着友情的美好和恒久。林凌因此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与013号在超市里的每周相见,远比与张胜每周一次共进晚餐有趣和愉快得多。虽然她还是无法想起013号究竟是谁,但她已然确信,在她已经遗忘的生活深处,013号一定占有不可磨灭的一席之地。
林凌怀着感激之情,掏出钱包,抽出那张绿色的便笺纸说:上次你叫我问第三者的定义,我抄下来了,你看看。
013号擦了擦油腻的手,一脸欣喜地接过纸片,然后像个中学生一样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根据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规定,所谓“第三者介入”,是指明知对方有配偶,而与其发生不正当的男女性关系,从而故意导致他人夫妻感情破裂。希望与之成为合法配偶的侵权行为。该侵权行为的介入主体,即“第三者”。
林凌一惊,这不是她从《辞海》里抄下来的“第三者”定义,绿色纸片上的黑色钢笔字迹中规中矩地宣布着“第三者”本质上的非法性。她一眼就认出来,字迹的制造者是检察官张胜先生。林凌慌张失措地叫起来:错了错了,我拿错了。
013号已把纸条叠好,塞进了口袋:没错没错,我拿回去再仔细理解。
说完,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兜肉排:这是我专门挑出来留给你的,回家给老公炖汤吧。一个女人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胃。公务员的老婆就不会做饭,女人不会做饭是很吃亏的。
013号的经验与张胜的意见是矛盾的,林凌不知道究竟应该借鉴013号的经验,努力抓住男人的胃,还是应该如张胜所说,不要把一顿饭搞得过于隆重。最后,她半推半就地接过一兜肉排,在013号“一定要先用大火沸腾7分钟后再用文火慢炖”的叮咛声中离开了超市。
回家路上,林凌想,张胜什么时候把她钱包里的便笺纸换掉了?他从来都反对她与013号交往,甚至还骂过她“神经病”,可他却详尽地写下了法律意义上的“第三者”定义。想到这里,林凌顿觉一阵心惊肉跳,一个叫“窥视”的词汇从她脑海里跃然而出。彼时,林凌惊恐地发现,她似乎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与他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七
按照013号的嘱咐,林凌开始炖排骨汤,半小时后,香浓的气味飘逸而出。林凌使劲儿擤着鼻子。被充分调动的嗅觉敏锐地探询到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气味具备蛋白质凝固后的典型特征,比如婴儿消化不良的大便,比如排骨炖出的浓汤,令人满足而又充满了妖冶和憨厚的双重特点,带着蒙汗药般强烈的迷醉气息,弥漫了这个豪华而又负债累累的居所。
制作晚餐的过程中,林凌一直考虑着如何了解张胜换下那张便笺纸的动机,是不动声色,还是直截了当?最后,林凌决定,等张胜回来后,她要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为她找到丁“第三者”的正确定义。这是最好的方法,这样既不会伤了张胜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又可以悄悄观察他的态度。
直到下班时间过了许久,张胜还没有回家。这一日是周末,约法三章有规定,周末晚餐必须在家里进行。当然,排除地震、台风、暴雨等突发性不可抗拒力量以及出差等特殊情况。这个约法三章在措辞和格式上与具有法律效应的合同契约一样正规,三年来,张胜和林凌基本能履行每一条款,偶尔出现一方迟到等情况,他们会及时通知对方,以免另一方追究违约责任。可是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严重。
天色黑尽,张胜还未回家。林凌终于按捺不住,她拿起座机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与此同时,林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记短信到达的布谷鸟叫声。她一手翻开手机,另一手握着座机听话筒里的拨号音。短信上写着:紧急办案出差,今晚不归家,勿等。刚想挂断座机,耳边的听筒传来一个男人遥远的油腔滑调的说笑声:白雪公主跳脱衣舞。“七喜”啊……
一阵女人的大笑声紧接着席卷而来,然后,这个男声一改适才的语气,用庄重、礼貌而贴近话筒的声音说:喂!您好,××区检察院。
改变了风格的男声变得熟悉起来,不,是很熟悉,非常熟悉。林凌听到自己脑袋里发出“轰”的一声炸响,她张开嘴巴,那里流出的仅是暗涌的气
息。熟悉的男声又说了一遍:喂!您好,××区检察院,请问您找谁?
林凌沉默,她不知道此刻能对电话里的男人说些什么。熟悉的男声以检察官的身份以及检察院标准通话用语询问了两遍,在依然得不到回音后,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关于白雪公主跳脱衣舞,那是林凌的一位男同事在办公室里请大家猜的一则谜语,说是打一种饮料的品牌。没有人猜到答案,他宣布谜底:白雪公主跳脱衣舞,七个小矮人最高兴了,答案是“七喜”。
办公室里笑成一片。那天回家后,林凌把谜语给张胜猜,他想都没想就说:猜不到。
林凌笑着宣布谜底,他却不屑地撇了撇嘴:亏你们还是教师,无聊!
张胜总是把自己弄得像要随时准备开庭一样威严肃穆,可是就在刚才的电话里,那个被他认定为格调低俗的谜语引起了某位女士的阵阵浪笑。林凌再一次想到了013号的话:男人都是花心的,小心第三者。
这个周末,林凌在胡思乱想中彻夜难眠,她几次想拨通张胜的手机把她的疑惑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把冲动付诸行动。她希望所有的猜测仅是想象而非事实,她甚至希望听听他们夫妻之外的第三个人的分析,旁观者的判断也许更加客观。可是林凌宁愿丈夫爱上别的女人,也不愿意让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在竭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婚姻。林凌无法面对那些隐藏着巨大欣喜却表现出万分同情的面孔,这比面对张胜果真背叛她的事实要恐怖百倍。
这一夜,长时间的思考使林凌既感亢奋不已,又觉疲惫不堪,最后,她发现自己活到三十多岁,竟是一个如此孤独的人,没有一个亲人或朋友可以在这种时候充当她求援的对象。
八
第二天,林凌在委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度过了一个寥落沉闷的周日,直到下午,她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抗议之声。昨夜炖的那锅排骨汤端正地蹲在煤气灶上,一夜冷却后,酥烂的排骨凝结在半固体冻状汤汁里。排骨汤让林凌想到了013号,也许,她可以向013号倾诉她的苦闷,亦可以请她充当旁观者,来替她分析充满危机的婚姻。013号是合适的人选,因为非亲非故,便不必担心她会泄露秘密。况且,身为第三者的她,早已洞察了“男人都是花心的”这样的问题,她应当更有体会,更有发言权。
林凌迫不及待地离家,向超市匆匆而去,她急切希望快快见到013号,此刻,她觉得013号就是她的至亲,在她遭受了挫折和创伤后,她定然会敞开充满生肉气息的怀抱,迎接迷茫而伤心的亲人。
遗憾的是,林凌并没有见到013号,站在柜台里的是一位高壮白胖的小伙子,相比而言,小伙子的身型体态更适合做卖肉的营生。只是他的白色工作服过于紧小,不像是他自己的衣服。更为可怕的是,林凌看到,胖小伙胸前佩戴的工号牌上,清晰地写着“013”。她猜想是不是超市有规定,交替当班的职工要穿同一件工作服使用同一个工号牌上班,就像合开一辆出租车的两名司机使用的劳动工具是同一件。林凌试图向013号小伙子打听013号女人什么时候来上班,刚想张嘴提问。她就发现她根本叫不出013号女人的名字。于是,她只能向013号小伙子详细描述了一下013号女人的长相和说话声音。胖小伙听了半天,最后带着一脸疑惑和憨厚的笑容喃喃地说:我在这里上班三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啊!
可是,就在昨天下午,013号女人卖给林凌一袋精心挑选的排骨,林凌交给她一张绿色的便笺纸,上面写着“第三者”的定义。她还答应替她咨询有关公务员离婚后法院会把孩子判给谁的问题。可是一天之后,013号女人却改头换面变成了013号小伙子。并且在他的记忆里了无踪影。林凌百思不得其解,她就这么长久地站在柜台前发着呆。这显然有碍生肉柜台的生意,胖小伙子婉转地说:阿姐,爱森放心肉要不要?不含瘦肉精的。
林凌知道,胖小伙子是提醒她该走了。于是她冲他抱歉地笑笑,转身离开了生肉柜台。
回家后,林凌一遍遍回忆昨天傍晚电话里的男声和女声,一遍遍看手机里那条告诉她“出差不归家”的信息,心头的疑惑却无以解决。她发现,她努力维护了三年的婚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在急需一个旁观者来客观地分析现状时,013号却失踪了。没有旁人帮忙,林凌只能自己分析。在对张胜的反常行为进行了阡陌纵横的解读后,林凌近乎崩溃地意识到,她的婚姻已经充满了凶险的征兆。
傍晚,张胜带着一身疲惫回了家,在他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林凌憋了一天一夜的委屈和愤怒终于爆发。当然,她没有像一个标准怨妇那样号啕大哭或者指桑骂槐。毕业于大学中文专业、现在是某中学语文教师的林凌怎么能那么没风度呢?当然,她也哭泣了,也质问了,但却是有节制的哭泣和质问。毕竟在这种事情上,她不具备丰富的经验,所以,她有节制的哭泣和质问在实质上又与任何一名乡村妇女的号啕大哭和指桑骂槐具有同样的效果。她冷着一张脸,口齿伶俐地对着急急冲进厕所站在马桶边急迫释放体内水分的男人的后背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一个会开玩笑的男人却从不在家里与妻子开玩笑,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在夜晚的办公室里与女人开玩笑的男人,却用手机给妻子传达了一条“办案出差不归家”的短信,这又怎么解释?
一个男人曾经在妻子面前批评一则谜语的无聊,并且认为传播这样的谜语有辱妻子的教师身份,可他在办公室里却与另一个女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这则“白雪公主跳脱衣舞”的谜语,这又是为什么?
林凌的质问具有浓烈的文学意味,语文教师的功底让她的语言十分流畅,并且具备小说的悬念。
向来讲究思维逻辑的检察官张胜先生在妻子混乱而跳跃的质问声中长久保持着沉默,并且,他消瘦而疲惫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屑与厌烦。他的漠视和强硬让林凌流下了委屈的眼泪,她一边流泪一边发表总结陈词:013号早就说过,男人都是花心的,果然是这样。
直到夜深,林凌终是得不到张胜坦然磊落的回答。男人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他把他的床搬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自那天起,结婚三年的张胜和林凌在同一屋檐下的分居生活开始了。
九
张胜完全成了一个房客,他把客厅当卧室、把沙发当床,他对愁眉不展的妻子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每周仅有一次的周末晚餐他也不回来吃,并且现在,张胜的出差越来越多。谁能确定他真是出差去了?那只能叫夜不归宿。难道他在外面确凿无疑有了第三者?难道他是铁了心不想回头了?林凌这么想的时候,就灰心到近乎绝望了。
对张胜可疑且可恨的行径,林凌却无能为力。在最亲近的人摇身一变成为最危险的人时,她发现,她最想念的不是父母亲人,不是朋友同事,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急需013号帮助,可是013号在哪里?林凌几乎悲叹一般在心里呼唤着013号,这个自称“第三者”的女人,完全可以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分析另一个第三者的存在可能和破坏陸。作为两个大同小异的情感故事中的不同
角色,她们可以相互出谋划策,那样,她们就会在各自的爱情和婚姻中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凌确信,013号的许多成功经验一定会给予她巨大的帮助。可是,013号成了玄幻故事里的一个虚拟角色,又仿佛成了一缕轻烟,在过往的记忆里漂浮着,无法穿越时空,进入现实的视野。
现在,林凌几乎每天都要去超市,她推着购物车行走在货架间,就像满载着新鲜抑或陈旧的希望。当然,最后她总是会在生肉柜台前长久逗留,仿佛一切如同以往,在她经过弥漫着生肉腥气的摊位前时,一个粗哑的嗓音会叫住她,然后,她将与一个陌生女人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可是013号始终没有再出现,那个胖小伙子像一座明晃晃的山一样耸立在明晃晃的生肉堆里,成块成片的猪肉或者牛肉躺在柜台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破碎和生猛。在林凌跟里,它们仿佛正日渐狡诈起来,它们一律在她光顾它们的柜台时以沉默的方式对她抱以强烈的嘲讽。
然而,林凌却对这个白灿灿血淋淋的地方越发迷恋起来,她像一名搬运工一样把超市里的商品一样样挪回家,以等待013号出现为目的的购物活动让她买回了大堆真实的排骨、牛肉、猪蹄、鸡腿。林凌记得013号曾经说过,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013号能做一手公务员爱吃的菜,这就是为什么她能以超市营业员的身份跻身于时髦的第三者行列的重要原因。这是013号留下的仅有几条宝贵经验之一,那么,权且把每天的超市之行当做以抓住男人的胃为目的吧,也许,这会有效地挽回张胜的心。
那段日子,林凌每天晚上都要把她的烹饪杰作摆在餐桌上,她希望张胜能偶尔品尝一下,也许,他吃了她亲自做的美点和靓汤后,冰冷的心会一点点融化。张胜并不领情,那些动用了林凌很多心思的靓汤美点,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它们出锅时的模样。
十
两周以后的一天早晨,林凌正在收拾桌上丝毫未动的食物,张胜走进餐厅,咂了一下密闭一夜后干枯的嘴,终于说话:今天我休息,我去买菜做饭吧。
林凌想起来今天是周末,他们已经多久没有一起吃过周末餐了?林凌鼻子一酸,几乎掉下眼泪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张胜果真被感动了,他不仅要留在家里吃饭,他居然还要亲自买菜做饭。结婚三年,张胜何曾买过菜做过饭?林凌喜不自禁而热泪盈眶,她讨好地对张胜说:怎么能让你做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呢?你又不会做饭,我去买菜吧。
张胜面无表情地说:谁说我不会做饭?
林凌便不再做声,心却狂跳着。那会儿,她恨不得立即去超市,她要告诉013号,她的抓胃行动收到成效了,丈夫的心被她抓回来了。她还要感谢013号,虽然她至今没有想起她是谁,但从今以后,她要把她当成最亲密最贴心的挚友。当然,林凌随即想到,如今的013号已非过去的013号。
张胜买菜回来后就进厨房忙碌起来。这期间,林凌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卧室,换了新床单和新被套,又在床上喷了一遍CD香水,她为今晚与丈夫有可能同睡一张床作好了充分准备,然后,她又找出结婚时购买的一套从未用过的水晶高脚杯,还有一瓶朋友送的佳酿干红。这顿饭,可是结婚后张胜的处女作,她要搞得隆重一些,以庆祝他们夫妻冷战的缓解。洗干净酒杯后,林凌发现家里没有开葡萄酒的起子。她对正在厨房里煎鱼的张胜说:我出去买样东西,10分钟就回来。
林凌出门后就直接向超市奔去,在拥挤的卖场,她左冲右突寻找着开瓶器。快速巡行中,她习惯陸地朝生肉柜台方向眺望,身穿白色工作服的013号毫无悬念地站在那里。这个日日如一担当着营业员角色的人,是一个胖小伙子。林凌怔了怔,然后,她的脚步竟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向生肉柜台移去。
林凌在生肉柜台前逗留了下来,她想对013号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太想倾诉了,几乎不能自控,可好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下去。林凌磨磨蹭蹭地在一大堆猪肉里千挑万选,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买了一块五花肉,然后离开了生肉柜台。
林凌提着五花肉和开瓶器回到家,发现门锁着。开门进屋,连叫两声“张胜”,没人应答。她搜寻了每个房间,最后找到餐厅。餐桌上摆着一盘葱烧鲫鱼、一盘虾仁跑蛋、一盘生煸豆角、一盆西湖莼菜羹。三菜一汤的旁边,放着两个高脚酒杯和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瓶下压着一张绿色便笺纸。林凌心头一紧,慌忙抽出纸条看起来:“第三者,即当事双方以外的人或团体。”这是林凌自己的字迹,她想,纸条果然在张胜手里。再接下去,显然是张胜的字迹了:究竟是谁吸引着你,让你出去那么久不回来7当然,我已无须关心这些。我向法院提交了离婚诉讼,过几天律师会找你。为了感谢你三年来为我做饭,今天你也吃一次我做的饭。饭菜凉了自己热一下,保重!
张胜果真提出了离婚,他居然真的要离婚。林凌捏着那张绿色便笺纸,大脑一片空白。她惘然无措地环顾了一圈豪华的居室和餐桌上的酒菜,心想:原来张胜会做饭,而且还做得色香味俱全。
一个会做很好的饭菜的男人,她该怎样抓住他的胃呢?这个问题,013号没有给林凌传授过解决办法,她手里也没有一条对策可用。
林凌没有吃三年来张胜做的唯一一顿饭菜,她出了家门,下意识地向超市走去。她要问问013号,她的丈夫张胜真的提出离婚了,她该怎么办?她想请013号替她分析一下,她这段时间的努力为什么没有收到成效?她还要问问013号,第三者获胜的概率是否从来都超过原配。013号是一个第三者,她应该知道答案。
责任编辑陈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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