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王永理虽然是乾隆皇帝的第十一子,他的童年却并不美好:三岁时,生母去世;同母的两个哥哥,四阿哥早早被过继出去、后又英年早逝,八阿哥也比他年长六岁、平时根本玩不到一起去……幸亏,他发现了一件可以让自己暂时忘记这些烦恼的事:书法。
他喜欢写字,也爱钻研书法。一位经历过康熙朝的老太监透露,他老师见过明末书画大师董其昌写字的样子。永理听说后,立刻跑去,恭敬地询问。之后,永理结合老太监描述的董大师用笔的姿势,认真揣摩,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执笔方法,并博得了书法爱好者乾隆的大加赞扬。
但这些赞扬并没有让少年永理得意忘形——虽然雍正朝之后都不再明确地立皇太子,但乾隆的第五子文武双全、备受宠爱,早已成为朝野公认的皇太子的不二人选,其他皇子都没有竞争的资本。其中也包括沉浸在书法中的永理,然而,他的单纯岁月并没有持续太久。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三月,五阿哥病故。准皇太子没了,14岁的永理被拉入了皇位继承人的候选名单。名单很短,上面唯一比他年长的候选人,就是他的同母哥哥——八阿哥。
没等懵懂的他搞清楚状况,一场皇家婚礼如期而至。大婚那天,望着美丽的新娘,永理心里升起了一点儿希望:他的嫡福晋是乾隆原配皇后的亲侄女,他的岳父和大舅子掌握着朝廷的军权——这算是皇阿玛重视他的表现吗?他是否也该去争取那个位置呢?
人不奋斗枉少年!他决定争取。努力的方向,则是扬长避短:他更加勤奋地钻研书法,引得乾隆经常到他府上与他切磋技艺。乾隆还特意命人刊刻发行他的作品;他待人宽厚温和,在兄弟中以“最为仁孝”著称……
乾隆四十四年,八阿哥被封为仪郡王,永理仍是普通阿哥。
又努力了十年,乾隆五十四年,永理被封为成亲王,八阿哥没有获得更高的亲王爵位,仍是仪郡王。
永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注意到:与自己同时被封为亲王的,还有皇阿玛最宠爱的皇贵妃生的儿子——十五阿哥。永理心生警惕:十五阿哥曾经被皇阿玛赞为“类己”,莫非……
他的预感是对的。此后,无论他怎么努力,风头始终无法压过后来居上的十五阿哥。到了乾隆六十年,乾隆当众宣布,自己早在22年前就秘密立了皇太子,即皇十五子。
和其他皇子、皇孙一起跪在地上聆听册立皇太子的圣旨时,永理心里一片悲凉:从乾隆三十八年到现在,自己原来一直在“陪太子读书”……
对着新出炉的皇太子磕了头,重新站起来的永理,决定成为一个纯粹的书法家。
第二年正月初一,乾隆禅位,皇太子登基,是为嘉庆皇帝。但除了年号,大清朝的朝政没有任何变化。
在成亲王府,永理除了照常练习书法,还学会了虐待下人。他持家严苛,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责骂甚至开除护卫。他还苛待嫡福晋,据说只给她清茶淡饭和粗布衣裳。更可笑的是,堂堂成亲王,拥有包括苏东坡最珍贵手迹在内的书法名作和包括宋本《梦溪笔谈》在内的诸多宋元孤本的收藏大家,却是个吝啬鬼。一天,他家的一匹马死了,他竟然要求当天不做饭,全家人把马煮了吃。花钱大手大脚的乾隆看不下去,骂他,他却我行我素,丝毫不放在心上。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乾隆駕崩,嘉庆亲政,和珅倒台。就在这个月,为了彻底清除和坤的势力,嘉庆封八哥仪郡王为仪亲王,任命他总理吏部;永理的荒唐岁月也暂时终结,他被任命为军机大臣,总理户部——按清朝祖制,“亲王无领军机者”,成亲王永理为后来的恭亲王、醇亲王等人开了先河。
就在永瑆忙于军务奏销的时候,三月,嘉庆把和坤的园子赐给了他。这自然是恩赐,同时也是警告。嘉庆厌恶和砷,更厌恶权相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作为早年的竞争对手、年长八岁的皇兄,成亲王兼军机大臣的存在,让嘉庆浑身不舒服。
永理何尝不明白十五弟的心思?何况早在二月,八哥仪亲王就被罢免了总理吏部的职务。七月,军务事宜办理完成,永埕很识趣地申请辞去在户部的兼职。嘉庆没有挽留。
八月,一个翰林院编修写了封上书,请永理转交给皇帝。永理照做了。上书内容无非是讽喻朝政,却因为开头出现了“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的句子,与嘉庆“成与维新”的雄心背道而驰,编修当天就被抓到刑部治罪,群臣纷纷要求以“大不敬”的名义将其斩立决。
那个耿直的编修最终被赦免了死罪,改为流放。而永理心头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对乾隆朝后期的政坛乱象众人有目共睹,可十五弟并不打算“亲贤臣,远小人”,连广开言路、容忍直谏都做不到,还能指望他引领出什么政坛新气象?
也许是发现了永理的消极态度,十月,嘉庆以“亲王担任军机大臣不合乎祖制”为借口,罢免了永瑆军机大臣的职务。文人气很重的永理丝毫没有留恋的意思,权当自己打了个酱油。
重新成为逍遥的王爷,永理摆出一副“不懂政治”的姿态,开始了逢迎高官、对皇恩减弱的大臣动辄责骂的日常生活,并很快收获了一堆差评。作为皇帝的有才的兄长,这样做才安全。
嘉庆很满意,还在嘉庆九年专门下发圣旨,称赞“朕兄成亲王”从小到大书法都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士大夫得片纸只字,重若珍宝”都弱爆了,他的书法成为了京城各大名胜的卖点。西直门的极乐寺从明代以来就以牡丹著称,但比不上成亲王书写的匾额“国花堂”吸引眼球;南海子(中南海的一部分)种满荷花,中间有一座瀛台,其墙壁上装饰的是清初三位名家的字画,还有成亲王的一副寸楷《赤壁赋》……
尽管永理的书法“名重一时”,但他还是保持着大家惯有的谦逊态度。某年秋闹过后,一个落第举子为了筹款,卖掉了一册“成亲王”临摹的颜真卿书法。一位宗室见了,拿来请永理鉴定。这原本是冒名顶替的赝品,永瑆见了却“大惊”,激动地在册子后面写了一千多字的跋,大赞“此册之妙,胜我十倍。使我再写十年,未必能及”,并说这样妙的书法冒他的名,他要惭愧死了。
如果遇到他看不上的人,他又会表现出文人特有的倨傲。一位学士请永理用小楷写了一部《黄庭经》,某八旗都统(旗的最高长官)见了,爱不释手,借阅了一日一夜还不过瘾,特意花费数十两黄金购置了宋朝的古纸,亲自捧着来到成亲王府,跪着恳求永理在这张宋纸上留下墨宝。永理讨厌这位都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成亲王的墨宝”被送交给都统。都统觉得成亲王挺够意思,真是神速,大喜过望地展开那张宋纸——还是白纸。再仔细一看,一个边角里写着几个字,字小得像绳头一样,乍一看根本看不见。仔细鉴别后,都统哭笑不得地发现,成亲王的墨宝是三个字:“你也配!”
光阴就在这样心照不宣的君臣游戏中匆匆走过。
嘉庆“维新”多年,朝政依然在走下坡路,民众终于忍无可忍。嘉庆十八年秋,嘉庆到木兰(清代皇家猎苑,位于今河北承德)围猎。九月,天理教(白莲教一个支派)起义,起义者在多名太监的接应下攻入紫禁城。永瑆虽然不认同嘉庆的治国理念,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城陷落。他和仪亲王等人听到报告后,立刻带兵进宫镇压。激战从正午持续到下午四五点,起义者渐渐寡不敌众。就在他们想纵火焚烧皇宫、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走投无路的起义者这才束手就擒。倾盆大雨浇在身上,永瑆只觉得,生存,是一种侥幸。
嘉庆回京后,忠于职守的永理和仪亲王等人自然得到了奖励。可是相比朝堂上的步步惊心,永瑆更喜欢回到家里一头埋进书法帖子,对万事不闻不问。
他家在人迹罕至的后海。这里湖面宽阔,树木繁茂,旁边多是古寺名园、文人遗迹。从湖上看山,幽静中带着寂寥,恰如永理喜欢的那个句子,“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嘉庆十九年,皇帝下诏,让永瑆自选得意的书法作品,由国库掏钱来刻石纪念。永瑆谢恩之后,淡淡一笑:我的确是书法家了。
道光三年(1823年),71岁的成亲王永瑆去世,谥曰哲。“哲,智也”,对于一辈子奋斗过,也“明智”过的永理,皇帝侄子的这个评价倒也贴切。
很多年后,光绪被幽禁在南海子的瀛台,整日面对墙上成亲王亲笔书写的那幅《赤壁赋》,念着“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想必也只能露出那种寂寞的微笑吧。
大清朝的颓势不是一个皇帝造成的,也不是几个奸臣造成的。无论是傀儡皇帝光绪,还是书法家成亲王,被边缘化的他们,即便心存丰满的理想,又能做些什么呢?倒不如练练书法,更容易流芳百世。
编辑 安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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