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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2760
在彼

  关于富贵风流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的晏几道,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的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小晏和宝玉一样,在绮罗脂粉堆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18岁时,父亲晏殊去世,家道中落,渐至坎坷流离。

  按道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有老爸的门生故旧。而且,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权势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还是宰相。要想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蔡京当时权倾天下,又是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跑来向他求词以捧场。他倒是写了,让人拿过去一看,跟蔡京没有半个字的关系。苏东坡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这家伙却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当时正红的苏东坡吃闭门羹,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可以说他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混蛋一时不难,混蛋一辈子也不愧为牛人。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变成了骨气。而大部分人,谨遵的是这条人生格言:我们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也就是,要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顺水推舟,左右挪移,为自己谋个容身空间,所以成功学、厚黑学、职场三十六计等等,才会在市面上如此流行。没人天生就喜欢这些耗神劳心的勾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竞争多激烈啊,谁没事拿自己的衣食开玩笑?

  还有家庭的原因。他有一个那么杰出的父亲:晏殊14岁以神童入试,赐进士出身,后来逐步升迁,什么样的大官都当过了。他门下的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名臣,在词坛也是大家,晏府四时不断的人流,来往皆一时俊彦。小晏是其最小的儿子,也是诸子中最有才华的,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上,让小家伙也出来作词一首,然后获得满座掌声和吹捧。他习惯了,可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暗暗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完结。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莫名其妙地卷进郑侠流民图案中,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出来以后,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只有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个要饭的,成天搬弄几只破碗,穷折腾吧你!

  小晏也不是天生就如此冷淡、出世。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时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他也曾努力过。只是比起常人来,他的功名心比较脆弱,禁不起打击。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本来就怀着勉为其难的心态去求人,稍被拒绝,就默默走开,再也不做是想。

  这种区别,可以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其文集的话来说:“其人虽纵弛不羁,而不苟求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晏,为了尊严而“尚气”。彼此间都不好褒贬吧。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大概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可能更多。正百无聊赖之时,皇帝召他作词,颂扬执政功德。他去了,写了《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受到皇上激赏。可见歌功颂德的东西,他也能写得得心应手,向来是非不能也,不肯为也。

  于是他得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

  马屁拍得很响,不知道小晏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他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从天而降的一道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跟前晃动,又像一个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前面的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真是天真!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个晏相门下的老吏感到失望。原来小晏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他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韩维没有半点赞赏,批评的话语也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还要痛悔自己的孟浪。

  如果是寻常人,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掉过头,呸一声这官僚的老奸巨猾。但在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也许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我就说嘛,出卖自尊也没有好结果。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的、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啊,家,充满温暖和旧日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平静的心里,是个他徜徉其间的私家花园。

  他回去,安分地做着小小官儿,像个敬业的白领;继续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诗酒生涯,像浪子;除了少数几个朋友外,家门再难为他人打开,像隐士;脾气更加执拗,再不理人情世故,又像个狂士。

  只有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就是个简单的人,现在则更简单了。太过简单了,反而不合时宜。还是黄庭坚说:“磊隗权奇,疏于顾忌……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所以,韩维的想法也可以理解,而他那一群身为显贵的亲戚,爱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对他施以援手,实在是担心他—到了人人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官场上,他直来直去,又不带眼识人,把谁的话都当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站错队,惹下大祸,连引荐他的人也一起倒霉。

  每個人都说他不适合做官,他就是真的不适合。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种形象留世:落魄贵公子。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藉,不失雍容,小晏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捡、放荡无行呢?

  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却别有种人生宽阔的深闳意境在,可以发人深思。这一点小晏比不上。如果说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那么小晏作词,则纯出自性情。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坦然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他。

  没有顾虑,没有遮掩,就算伤痛到无言,放肆到令人侧目,也不自欺欺人。

  我们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观念是哀而不怨,乐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在中国的环境里,人,尤其是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与本性。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更多是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这和出身也有关系。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的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宝玉心灰意冷,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而小晏,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离开,走上了另一条路。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和小晏同在这花园里的,是他曾经遇见、爱过又别离的女孩们。

  小晏的词集中,很多内容是在写她们的一颦一笑,写和她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漫长岁月里绵延不绝的追忆。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阔人贩来卖去的婢女与歌伎们。莲、鸿、苹、云……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微不足道,没人会关注,却被小晏郑重地记下来,放到诗词里,一直到后世,他要让人们都知道,她们的美,她们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悲伤与歉意。

  他们有过好时光,彼此都很年轻的时候。小晏当时是正宗的贵公子,虽然父亲过世,但家境犹好,青春活泼的心性,正该痛饮生命的美酒。他们携着手,嬉戏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小晏词集里,多处提到小苹,他一生中最怀念的女孩。这时候的小苹,大概已经不知所终了,至少,也远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怀念。从今年的梦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话,离初见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

  从词中可以看出,小苹会弹琵琶,而且,初见已在弦上说相思,又穿着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绣两重心字的衣服,他俩很明显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失去和怀念,对于小晏,有多沉重,而他的情感有多浓烈。

  小晏的恋爱对象,多是歌女舞伎。在宋朝,她们算是比较独立的职业女性,在城镇中停留,在江湖中漂泊,既谋生又谋爱,为着一个理想的终身依靠,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割舍,很难真正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们寻找过,又果断割舍的人之一。

  以小晏的境况,想留住身边的爱人,也不大可能。主要原因是,他毕竟出身于故相府,公子哥在外面呼朋唤友地游玩可以,把闲花野草弄回家来,就很难被允许了。到后来,小晏的境遇每况愈下,加上那些要资助的、哭穷骗钱的人从中不懈“帮忙”,慢慢地,连家人温饱有时都成问题,更难照料到情人。

  而漂泊的女孩们,不仅自己的终身要托付,前程也要用一双柔嫩的手去寻找。纵使她们曾经用这双手,虔诚地许下诺言:永以为好。然而牵过手的人,终究要各奔东西。她们薄情,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苦衷。小晏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别人着想。所以他一再被负,一再原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薄情。每个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挣扎,温暖时有时无,靠近了,又离开。小晏就是那个冬夜里,大雪中,用间小屋,守着个小火炉的人,他能给的不多,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当你需要时,他热诚地欢迎你进入,高高兴兴地陪你说话,感谢你给他欢乐,讓他免于寂寞。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时,他的眼里闪过点点失望,可依旧笑着为你祝福。

  对离开自己的薄情女孩们是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

  就这样,慢慢地,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许许多多、被其他人匆匆遗忘了的欢乐时光,舍弃了的美好,艰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与痴,一枝一叶,欣欣向荣起来,重建起一座四时花开的大观园。

  他失乐园,然后,得乐园。直到生命的晚年,亲友故旧更凋零,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也累了。独坐园中,听见命运收割的镰刀,从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气,在苍老的脸上,绽开微笑。

  他是个痴绝人间的人,也是个天真到死的人。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而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

  编 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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