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被打入另册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中,有一位叫毕倚虹。江南毕家,当年应是望族无疑:毕倚虹的祖母是淮军名将刘铭传的女儿,毕倚虹的元配夫人杨芬若系李鸿章的曾孙女。然而,到了毕倚虹这一代,毕家颓相初露,家道中落。
15岁时,毕倚虹随父亲从江南来到京城,意欲走士子做官的必由之路。那时候毕家还有点家底,捐纳银两,为他买得陆军郎中之职。1911年,毕倚虹由陆军部调到法部。宣统末年,清廷在爪哇设立领事馆,首任领事就是毕倚虹。小小年纪,仕途上就一路风光绮丽,自然快意。但行至上海,正等候海轮启程,却忽然听到消息:武昌城头枪响,辛亥革命爆发。民国初建,以前的官职一概不算数了,官场面临重新洗牌,毕倚虹心头不免充满了沮丧。
宦途受阻,只好另寻出路。此时清室既倒,同行的官僚各作鸟兽散。毕倚虹因有刘、杨两家亲戚在上海,遂滞留申江。民国初立,全国兴办学堂成风,毕倚虹便考入中国公学,攻读法政,准备将来留学日本,曲线步入仕途。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次逗留上海竟改变了他的一生。
毕倚虹呼吸了十里洋场的新空气,又迷恋于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沉醉其中,乐不思蜀。至于中国公学的学业,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各门功课游刃有余,一星期的课,他最多只学三天,而且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课余,毕倚虹的最爱是文人雅聚,诗酒唱和。
最难消遣时分,毕倚虹便闷在屋子里赋诗填词以自娱。这期间他还尝试向报刊投稿。据其好友包天笑回忆:包在编辑《妇女时报》时,隔三差五接到署名“杨芬若女士”的稿件,颇见风华。那时候女学刚萌芽,能写诗填词的名门闺秀凤毛麟角,有人主动投稿,包天笑自然高兴。及至后来毕倚虹到报馆领稿酬时,包天笑才知晓“杨芬若女士”是个大男人。这一年,毕倚虹22岁,包天笑38岁,两人一见如故。自此以后,毕倚虹正式开始了他的文墨生涯。
清末民初,沪上最流行的时尚是吃花酒。谈生意要吃花酒,宴宾客要吃花酒,官场应酬要吃花酒,甚至闹革命往往也以吃花酒的名义做掩护。包天笑是花界高手,每次文人雅士聚会,吃花酒都是必不可缺的作料,而且每次都要带毕倚虹参加。谁知毕倚虹竟掉进了爱情的旋涡,爱上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妓女,难以自拔。
这事不知怎么被毕父知道了,毕父约见包天笑,先是说了一些客气话,感谢包天笑对毕倚虹的提携,随后话锋一转,让包天笑当说客,说服毕倚虹脱离文艺新闻界这个是非之地。
按照父亲的安排,毕倚虹担任了萧山沙田局局长。民国之初是军阀的天下,周旋于一班武人之间,毕才子整天充塞心间的只是八个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他给包天笑写信诉苦,抱怨日子枯寂,举目无亲,局中同事互不相识,生活无聊至极。过了十几天,他又给包天笑写了一封信,请他务必帮忙,寻找一体己之人,以司会计账房之职。包天笑接信,即介绍表弟到杭州。岂料毕倚虹打的如意算盘,竟是要让包的表弟当替手,自己悄悄溜回上海。
随后,毕家的厄运接踵而来,毕父在官场不知得罪了谁,当局板起面孔,认定他亏空公款,定为罪人。消息尚未发布,毕父便在忧愤中病逝。事情远没有完,當局执行法律,责令赔偿,查抄家产,将毕家在杭州候潮门的房产没收充公尚不足,又令父债子还。毕倚虹吃了官司,被控告于杭州衙门,拘留起来。所幸的是,负责扣押毕倚虹的县官是个明事理之人,一来敬仰毕府先祖,二来爱慕毕才子的才华,因此对毕倚虹特别优待。县官将他安排在花厅内一个耳房里,可以自由读书、写字、通信,可以自由会见来探访的亲朋,还有专门的仆役伺候左右。
毕倚虹身陷牢笼之时,包天笑正在上海主办一个小说周刊,名为《星期》。包天笑飞鸿传书约稿,毕倚虹也乐得以写作消遣寂寞,于是频频向《星期》供稿,竟赢得沪上阵阵喝彩。
这场意外官司,所幸有毕家诸位好友资助疏通,终于了结。从衙门获释归来,他在杭州再也无处可去,家破了,财散了,看着已变卖还债的候潮门老家房屋,毕倚虹悲从心来,心境苍凉如秋。恰逢此时,毕倚虹的婚姻发生了一系列变故。
毕的元配夫人杨芬若出身名门,家学渊源深厚,是有名的才女。毕、杨结婚十年,生下了三男两女,情投意合,深为友人们所羡慕。岂料人近中年,忽然发生了一场婚变。毕倚虹日夜沉溺于沪上风月,这等孟浪行为,传统意义上的正房夫人也许还能容忍,但像杨芬若这种性情孤傲的女性,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的反抗方式很奇特,竟找了个人品、才学均不如毕倚虹的饭馆小老板,公开相好,也不避人耳目,意在示威。杨才女的出轨行为,使二人婚姻走到了尽头。杨芬若抛家离子而去,与毕倚虹反目为仇。
正值万念俱灰时,毕倚虹结识了汪琫琤。汪是苏州一个书香人家的千金,本是被毕倚虹援请来当家庭教师的,没料到竟成眷属。可结婚不到八个月,汪小姐便香消玉殒了。毕倚虹对亡妻汪小姐的深情,使医院的一位白衣天使大为感动,加上一直暗中钦佩毕倚虹的才情,此时她果敢地向他表示爱慕之意。毕倚虹悲苦的心也正需要安慰,于是,汪琫琤百日之后,毕倚虹续娶这位白衣天使为第三任夫人。可婚后不久,毕倚虹就因心力交瘁离别人世。
毕倚虹生前著作等身,他的数百万字作品,大部分是在失意潦倒的十年间写下的,真所谓“祸兮福所倚”。纵观毕倚虹的创作,虽有绝唱,但往往虎头蛇尾者居多,美丽中留下遗憾,这与毕倚虹游戏笔墨的态度有关,也与为生计考虑,往往仓促成篇有关。
毕倚虹家人众多,仅靠他卖文的收入支撑,其家境拮据之窘态可想而知。为生活所迫的毕才子,不得不仓促应付,其小说往往前头精彩,后边敷衍成急就章,恐怕也是出于无奈。不过毕倚虹毕竟深悟文章之法,曾有言道:“小说家之前身,乃伤心人之缩影。”一句话,说出了无穷的悲苦苍凉。
毕倚虹走了,身后留下了无边的寂寞。
编 辑/高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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