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纪念碑高耸入云,在这个大碑上有一个小石碑,上面刻着赞颂美利坚的话语:“(美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话并非出自美国人之口,而是由中国福建巡抚徐继畬所写。
但这块咸丰三年的中国文字石碑,如何会出现在高高耸立的华盛顿纪念碑上呢?美国人历来对腐朽封闭的清王朝嗤之以鼻,为何给予一位普通的清廷官员如此隆重的礼遇呢?
谁为衰世留健笔
徐继畬(1795-1873),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儒学熏陶,自幼聪明好学,童年就能作文,以“神童”著称。19岁中举,31岁朝考第一,中进士,入翰林,可谓春风得意,仕途顺利。
晚清末世,朝野上下吏治腐败,纲纪沉沦。徐继畬对当时官场上的贪污腐化之风深恶痛绝,不愿同流合污,始终体恤民情,刚直不阿,清廉为官。
道光十三年(1833年),徐继畬调任陕西道监察御史,随后,任广西浔州知府,数月后,又提升为福建延建邵道道员。刚刚准备在仕途上一展身手,鸦片战争的惨败却给了徐继畬当头棒喝。
鸦片战争是中国人永远的锥心之痛。而对徐继畬而言,鸦片战争更是一针令他幡然猛醒,从而“睁眼看世界”的清醒剂、强心针。
鸦片战争爆发后,徐继畬被派往福建海防前线,兼署汀漳龙道台。不久,厦门失陷、浙江定海、镇海等地接连失败,徐继畬心如刀绞,为之“发指眦裂,泣下沾衣”。他既敬重捐躯将士们的民族气节,同时也看到了清朝官兵“承平日久,人不知战,名之为兵,实则市人,无纪律,无赏罚,见贼即走,此其所以败也”的事实,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鸦片战争的惨败带给他空前强烈的刺激,他痛彻地感到是中国的夜郎自大、井底之蛙的浅陋无知导致了“天朝”的迅速衰败。
鸦片战争结束后,徐继畬先是被提升为广东按察使,接着任广东布政使。后回到福建任布政使,奉命移驻厦门,办理通商通行事务,从此开始了对外部世界的接触和了解。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任广西巡抚,在赴任途中接朝廷命令,返回福建任巡抚,兼办通商事务。
徐继畬利用专门办理厦门、福建通商的机会,广泛接触英、美等国家的一些传教士、官员和商人,如饥似渴地探求域外知识,思考西方国家走向强盛的原因。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访问西人,耳闻笔录,搜集资料,并“披阅旧籍,推敲考订”。他不仅广泛搜集资料,还对西方传教士进行访谈。在中国工作的洋人,只要抓住机会,徐继畬无不“广泛询问”。西方传教士协会的乔治·史密斯在会晤徐继畬后撰文写道:“了解世界,思想解放,徐继畬比他的国人进步得多。交谈中……他会一连几个小时,兴趣盎然地谈论世界历史和地理。”
道光二十三年末,徐继畬在厦门与美国传教士雅裨理相识,徐继畬称他为“西国多闻之士”。雅裨理则认为“这是我迄今遇见的最喜欢提问的一位中国高级官吏”。徐继畬对雅裨理一再宣扬的“天国”教义不感兴趣,但对他带来的“绘刻极细”的地图册却表现出巨大的热情,使他对世界史地知识愈来愈感兴趣,雅裨理记载道:“他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知识……他对了解尘世间各国的状况,比聆听天国的真理急切得多。”雅裨理所叙述的世界地理、历史和政治知识,在客观上促成了《瀛环志略》这部中国人研究和探索域外史地名著的诞生。
经“五阅寒暑”,数十易稿,道光二十八年,《瀛环志略》终于横空出世了!付梓的同年,《共产党宣言》在欧洲问世。如同《共产党宣言》震撼了欧洲一样,《瀛环志略》也犹如在大清国死海般的思想文化界投下的一块巨石,砸破了几千年不变的华夷观念,激起了层层波澜。
这部书被著名地理学家张穆称为“海国破荒之作”,是亚洲第一部系统介绍世界地理的著述,对我国近代思想有重大启蒙作用,时人谓为“才士倾心,小儒咋舌”。这部书率先打破了“天朝上国”一统天下的思想桎梏,突破根深蒂固的天朝意识和华夷观念,将中国定位于世界一隅,显示出观念上的巨大进步,开中国近代“放眼看世界”的先河。
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始终没有脱离《山海经》式的鬼怪映像。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前。直到《海国图志》和《瀛环志略》的问世,才打破了这层坚冰。
《瀛环志略》一经出版,就成为当时人们了解世界的必读书。尤其是出洋考察的人,大都携带此书。同治六年(1867年),京师同文馆采用《瀛环志略》为教科书,清政府高层官员将之视为必读之专书,对朝野人士的世界观产生了振聋发聩的影响。
师夷长技难制夷
经过鸦片战争的教训,当时一些能够睁眼看世界的先进人物,也不过仅仅看到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武器精良而已。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放大了的“天下”,而不是真正的世界。
林则徐组织人编译的《四洲志》,开创了中国人了解世界的先河。然而严格地说,《四洲志》只是资料汇编,对世界的了解仍处于非常肤浅的水平。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因此对其开眼看世界的广度和深度难以作准确评估。魏源在此基础上增补编成的《海国图志》,主要还是以收录外国有关资料为主,尽管突破了传统的华夷之辨,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经世方略,但“师夷”的内容一开始就局限于“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的军事技术方面。徐继畬在《瀛环志略》中则勇敢地透过器物表面,看到了西方强国在政治、经济制度以及文化等方面的先进性,他著书立说的重点在于如何“治国”而非仅仅局限于“制夷”。这正是《瀛环志略》领先于时代之处,也突出表现了徐继畬超越时代的真知灼见。
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很多人对魏源的《海国图志》能脱口而出,而对徐继畬和《瀛环志略》却知之甚少,《海国图志》受到的好评远高于《瀛环志略》,这种看法至今不衰,原因何在?
这是因为,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中国虽然吃了败仗,但民族情绪中傲慢自大、闭关自封的意识却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即使是一部分最先接触西方文化的先进分子也不例外。此外,文明的碰撞,反而更加激起了众多国人对外部世界强烈的仇恨情绪,最先觉醒的人也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抵御外国的侵略和欺辱,恢复“天朝”君临万国的世界秩序。
魏源所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梁启超评价说“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适时地满足了这种情绪的需要。许多人以为这就是救国救民的钥匙。当时,许多人批评《瀛环志略》不及《海国图志》,认为魏源能够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而徐却没有提出类似的主张。当时绝大多数士大夫不理解,后人也不理解,以至于近代史上,没有徐继畬应有的位置。
《瀛环志略》对西方民主政治制度的介绍,远远超出了一般地理书籍的范畴。尤其有意思的是,对于当时正在崛起、尚未称霸世界的美利坚合众国,徐继畬表现出了高度的热情和关注。在《瀛环志略》中,他详细地介绍了美国的立国史、政治制度,特别介绍了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功绩。徐继畬充满赞美之情地描述道:“华盛顿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后,就交出了权力而过平静的生活。众人不肯让他走,坚决要立他为帝王,华盛顿就对众人说:‘建立一个国家并把这种权力传递给自己的后代,这是自私。你们的责任就是选择有才德的人掌握国家领导职位。随后,他仍沿袭以前的一些做法,在一国之内建立州;每个州设立一位州长和副州长,副州长辅佐州长;以四年为一届;各州长又公推一个国家总统,专门管理结盟和战争等事务。他告诉国人,在美国只需有‘德,任何一位平民皆可能被推选为‘国主,而中国世代‘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
接下来,徐继畬又满腔热情地赞扬道:“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徐继畬的这段文字,是中国人首次评价美国总统。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纵观了中国历代皇朝的周期性兴衰和中外众多元首选举交替方式,而格外看好华盛顿和美国宪政中的总统任期制,比较公正地概括了华盛顿一生的功勋和品德,同时也反映了在封建专制末期,中国人对民主政治的由衷向往之情。
此外,他对美国“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的新制度予以衷心赞美,预言美国所实行之法“必传于世无疑”,因其所代表的是世界发展的必然大趋势。这些毫不掩饰地推崇世界其他文明体系的言论,皆属突破时代局限的超前思维和卓识远见。
墙内开花墙外香
1868年3月29日,美国《纽约时报》刊登重要评论,论述一位清朝官员因研究科学被撤职,并遭到皇帝放逐,长达18年。其科研成果是一部世界地志专著,名《瀛环志略》,从此“中国历史悠久的地志体系,被这位东方伽利略改革了……对中国人来说,研究夷人历史肯定险象环生,而这位地理学家,正直勇敢,不怕重蹈伽利略的覆辙”。这就是徐继畬。
应该说,徐继畬虽从未踏出过国门一步,然而却以学者之敏锐和朝臣之使命感,不以饱学夸世,不屑官场营营,不当官场“蛀虫”,不做书中“呆子”,于“曲笔天诛、直笔人戮”之夹缝中潜心著述,有所作为,以惠国人,免我中华“举国昏昏、上下噩噩”之尴尬,实属老子所言“不出户,知天下”的先知先觉。而他在修书与治史的过程中,折射出来的是深厚的学养才智,为天地立言的壮志豪情。他的诸多精彩之论,渗透着明察秋毫的敏锐,由表及里之颖悟,以及对万物机理之洞见,天地玄妙之探求。这些完全有理由得到“天朝”上下的充分尊重。
事实却大错特错。在中国这片奇怪的土地上,如果十个人中有九人是疯子,那么剩下的那个正常人,会被那九个疯子一致认为是真正的疯子。这本书从出版那天起,命运就很悲惨,徐继畬也遇到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当时情况下,徐继畬对西方政治制度和华盛顿的介绍与推崇,后果可想而知。士大夫们强烈攻击徐继畬,中国文化这么优秀,你还敢去介绍这些蛮夷的书,这岂不是对祖宗的不敬?!再者,以当时清廷专制之登峰造极,理念之僵化老旧,岂能容许朝廷命官影射和抨击封建制度,且公开赞美外国元首,与西洋传教士沆瀣一气?就连思想开放,曾经称赞徐继畬为“天下奇才”的曾国藩也认为“徐松龛中丞著书,颇张大英夷”。更有甚者,个别人采取断章摘句的手法,将书中论及日耳曼联邦有“西方王气,方兴未艾”的话,故意删去“西方”二字,用来弹劾徐继畬,欲置他于死地。
1851年,徐继畬被免去福建巡抚,留京任太仆寺少卿,成了管马政的副手,第二年更被削职回乡。徐继畬不仅生前宦海浮沉,命运坎坷,死后的历史地位也反之覆之,“美奸”与英雄的称号交相替换。在当时的潮流中,《瀛环志略》受冷遇的命运已经注定。
但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人,在听说徐继畬的故事后,却被深深地震动了!
令美国人欣喜无比的是,在相隔万里、闭关自大的“老大中国”,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黄皮肤黑眼睛的知音!1811年,美国政府为纪念开国总统华盛顿,开始筹建华盛顿纪念碑。在建碑过程中,美国政府向全世界广征纪念物。当美国政府向中国征集相关的纪念物时,由于中国国内对华盛顿了解的人实在太少,美国政府大失所望。恰在此时,在中国生活了10年之久的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知道了这个消息,经过多方努力,找来上等石碑,将徐继畬这段赞颂美利坚的经典文字刻在上面。1853年,汉字石碑“漂洋过海”到达美国,赠送给了美国华盛顿纪念馆。徐继畬的名字被美国收进了《世界名人录》。
1862年,美国传教士伯驾将碑文译成英文后发表,使徐继畬的言论事迹在美国不胫而走。尤其是他对华盛顿之赞誉言论,使美国朝野上下大受感动,引起很大反响。美国人感兴趣的是,在遥远的大清国,竟有一位官员如此推崇歌颂他们的国父华盛顿。而徐继畬的言论引入美国后,他的仕途也突然时来运转。
第二次鸦片战争惨败后,清王朝终于感到不明白外部世界的种种苦处。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瀛环志略》在国内的地位开始提升,总理衙门重印《瀛环志略》,“中外(指京师与地方—笔者注)奉为指南”。同治三年(1864年),徐继畬再次被召入京城,担任通商衙门行走,即现在的外贸部长。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任主管对外通商的官员。同治六年,徐继畬又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兼总理同文馆事务大臣,即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高等学校首任校长,成为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重要开创者。
同治十二年,徐继畬老病而卒,美国学者称其为“世界公民”。伽利略因钻研和传播科学真理而遭到宗教迫害,最终屈服,公开宣称自己错了。同伽利略一样,当年为了《瀛环志略》能够出版,这位“东方伽利略”徐继畬也屈服了,他在引言中写道:“坤舆大地,以中国为主。”这才是中规中矩的传统士大夫的论调。
“身处阴沟,仰望星空”,一个终生向往民主政治的人,却在专制的屠刀下胆战心惊地生活了一辈子。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无奈的讽刺。
光绪二年(1876年),郭嵩焘出使西洋,亲眼目睹了西方世界的实际情况,印证了《瀛环志略》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描述,他在给国内的信中感叹地说:“徐先生未历西土,所言乃确实如是,且早吾辈二十余年,非深谋远虑加人一等者乎?”今天,凡是去美国参观华盛顿纪念碑的人们,尤其是华人,看到这块汉字碑,聆听到百余年前发出的这个勇敢的声音,除了佩服,还当作何感想?
编 辑/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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