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鼓角里,秋水长天下,幽州台上传来一个慷慨悲凉的歌吟之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曲既罢,山河肃立。登台望天,一位衣冠似雪、把剑临风的青年男子凄然无语,热泪横流。
这是武则天通天元年(696年)的秋天,一个叫陈子昂的诗人,在这里写下了他的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
千百年来,历史的天空总是迷漫着浓浓的烽火硝烟。一部博大悠远的中华文明史,战争的马蹄响彻始终。这给无数忧国忧民的中国文人们提供了许多燃烧激情,梦想化笔为剑,血染沙场,博取封侯的广阔空间。然而,通观二十五史,既有机会上马杀贼又有本事下马草檄的文人又有几个?
陈子昂,这位初唐杰出的诗人和政治家,就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缩影式人物。他不仅以豪迈俊逸、悲壮慷慨的艺术风格掀起一场雷霆万钧的诗歌革命,如精钢之剑,寒光闪烁,一扫六朝颓风,开风气之先,更以忠、义、豪、侠的人格精神,将一场“千古文人英雄”梦演绎得荡气回肠、山河增色。他经历曲折多变,思想错综复杂,终其一生都是在奋身报国的豪情与壮志难伸的苦旅中求索。
二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出生于庶族地主家庭,其祖辈既习儒业,又兼采诸家杂说;既好慷慨任侠,又喜学道求仙。其父元敬,20岁即以豪侠重义闻名乡里,某年大饥,曾“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若龟鱼之赴渊”。这种宽宏博爱的家风给子昂以深刻的影响,也为他后来传奇的一生埋下了伏笔。
少年时代的子昂“驰侠使气,年十七八未知书”。有一次,他和一帮游手好闲的小兄弟到当地县学游玩,耳闻目睹莘莘学子寒窗苦读,穷经皓首,而自己却枉负青春,放任自流,顿时羞愧难当,感悟颇深。遂慨然立志,谢绝门客发愤求学。“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他天资聪敏,奇杰过人,数年之内便遍读百书,学业精进。
他广泛涉猎经史百家,考察历代兴亡之根本,研习安邦治国之良术,立定了经天纬地、兼济众生的志向。但要跻身仕途,还必须从头开始,走科举之途。21岁那年,意气风发的子昂毅然离乡,入长安太学深造。第二年,他踌躇满志,马不停蹄地赴东都洛阳参试进士,却意外地以落第告终,反而是那些诗文不及他,但有门路的人进士及第,春风得意。初试锋芒,即遭科场失意,这对一心要翱翔九天的陈子昂而言,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寒星寥落的夜晚,他倍感冷寂,发出了“今成转蓬去,叹息复何言”的感伤。
一盆冷水,浇得陈子昂清醒了不少。他意识到,若想出人头地,光有实力不行,还需要技巧,要引起社会关注才行。随后,一次“千金碎琴”的“最成功广告”终于让他一举成名。两年后,子昂再度出山,果然射策高第,一举成名,从此开始了刚直果敢、为民请命的宦途生涯。
其时适逢高宗崩于洛阳,大臣们为送不送皇帝的灵柩回长安而争论不休。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认为扶柩回京,劳民伤财,与其大费周折地送先帝灵柩回长安,不如就近葬于洛阳。
当时已由武则天主政,她看了后大加赞扬,立即召其问政。当谈及王霸大业、君臣关系时,子昂语声慷慨,从容应答。他见解独到,句句说到了武后的心坎儿上,不久即被任命为麟台(即秘书省)正字(相当于现在的中央秘书局官员,专管国家机密文件)。官虽不大,却有机会接近国家首脑,升迁的几率很高。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此时的子昂热情高涨,壮志飞扬,认为实现自己大济苍生的宏伟理想指日可待,对匡君治国、拜将封侯满怀信心。他暗下决心,若不遂愿,宁愿弃官归隐,绝不随世俗沉浮—“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这既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文人铁骨铮铮的入世宣言,也成为他后来孤愤隐退的不幸谶语。
陈子昂恪尽职守,不仅忠于“秘书”职责,还不断地挑武后的毛病,给她提意见。一开始,武后还是很赏识陈子昂的,她多次召见子昂,令言天下利害,问以政事。对于他的建议,即便不采纳,也要从言语上安慰两句,以示鼓励。对此,陈子昂十分感激。在内心里,他把武后当成知音,希冀依靠她来施展自己的宏图大愿。690年,武后在洛阳应天门举行大典,改国号为“周”,摇身成为则天女皇。为此,陈子昂还专门写了《大周受命颂表》,对武则天歌功颂德,以表支持。武则天龙颜大悦,提拔陈子昂当了右拾遗。但陈子昂生性耿直,上书论事“言多切直”,对武则天统治集团的种种苛政弊端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批判,故而并不为武则天所真正信任。他呕心沥血写下的谏疏,往往只是“奏闻则罢”。
武则天坐上龙椅之后,性情大变。她信用酷吏,滥杀无辜,激起了民众的强烈不满。陈子昂既不忍民众受疾苦,更不忍“知音”陷入迷途,他几次三番上书直谏,奉劝武则天减轻刑罚,任用贤才,武则天却总是一脸愠色,置之不理。一次,武则天计划开凿蜀山,借道攻击生羌族,陈子昂又上书反对。武则天很生气,遂下旨罢免了他的官职。
丢了官的陈子昂仍不消停,还是一有机会就给武则天写信,针砭时弊。武则天干脆送给陈子昂一顶“逆党”的帽子,把他关进了监狱。
陈子昂的悲剧是千古文人共同的悲剧。他们风华正茂时,满腹诗书,一腔抱负,如同剑在匣中,待时而出。他们胸中洋溢着一股生命的激情,希望佐明君,匡江山,扶社稷,建不朽之功业,留万古之盛名。你只要看看几十年后李太白写下的诗句就会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多狂啊!这一年太白已是四十多岁了,他以为腾飞的时日终于到来,不禁欣喜若狂,其实唐玄宗早就给他定了位:“翰林待诏”—御用文人。李太白还算幸运,当他最终明白皇帝的意思后,立即拂袖而去,悠游四海。而陈子昂就没这个好命了,他的一支笔虽然可以扫尽六朝的颓糜之风,但在武氏王朝的棋盘上,他只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子昂的悲剧在于,他始终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只能在蓟北的行营中悲愤地写下那首《登幽州台歌》,留下屈子投江般的千古绝唱。
三
在狱中,陈子昂“面壁思过”,反思自己的“错误”。但想来想去,仍想不明白,自己满腔赤诚,怎会被认作谋逆?最后,他弄清楚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知音,武则天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回事,自己是孤独的,也是可悲的。
这个唐朝诗人,生在中国古代最繁华的朝代,身边却一片荒芜,没有知音。一手遮天的武则天,消受不起他的忠言直谏,使他的一腔报国志化为一江东流水;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人,不是死得太早,就是生得太迟,他的生命与才华,眼睁睁地与那个时代失之交臂!
有人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因为孤独的人辜负了人生快乐的要义。要我说,孤独的人是可敬的!因为他们更为清醒,更为执著。他们对世界、对人生,有着更深的彻悟。这就是孤独的陈子昂,深刻的陈子昂。
历经一年折磨才真相大白,陈子昂被释出狱,官复原职。此时,尽管他一再遇挫,但“感时思报国,拨剑起蒿莱”的赤子之心却丝毫未减。他在《谢免罪表》中激昂大义、豪气冲天地写道:“臣请来身塞上,奋兵贼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赐。”这绝非子昂一时书生意气,心血来潮的诳语。
696年,契丹在营州发动叛乱,一路攻城陷地,直逼幽州。建安郡王武攸宜率军东征,陈子昂奉命随军参谋。军队里的大官都是武则天家族的人,无才无德,屡吃败仗。那武攸宜根本不懂打仗,在他的指挥下,周军屡战屡败,全军震恐。在这安危成败的紧要关头,陈子昂数次劝武攸宜改变作战方案,提出了一系列整饬军威、严肃军纪的建议,以利再战,言词恳切,感人肺腑。然而,武攸宜向来只重视武力,轻视书生,对子昂的建议无动于衷,一笑了之。
子昂尽管体弱多病,但报国情切,兼之想到自己身为近侍官,参与军机出谋划策,岂能苟图生死敷衍应付?于是不顾武攸宜反感,又多次提出建议,一次比一次峻切,最后又奋勇挺身而出,以一介书生之弱躯,自请带领万人为前躯,组成一支敢死队,冲锋陷阵,以破顽敌!不料刚愎自用的武攸宜顿时恼羞成怒,认为陈子昂这是看不起他,一怒之下将他贬为军曹,只兼管文书。
早年的子昂曾在《送魏大从军》中豪情万丈地尽抒胸臆:“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而如今遍尝磨难,屡经风霜,纵有以身殉国之志,却无报国赴死之门!个中辛酸,谁人知晓?当陈子昂登临幽州台那一刻,心中久久被压抑的情感汹涌而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苍天、空旷无际的四野,他喊出心中抱负难施的寂寞、壮志难酬的怨忿:“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怀着满腔壮志未酬的幽愤,子昂终于作出了最后抉择。万岁通天二年七月,军罢还朝,正值壮年的他以父老当侍为由,去官返里,寂然归隐,栖居故乡,“于射洪西山构茅宇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天子怜其才,批准他带薪休假,仍以右拾遗之职供俸。实际上,子昂家累巨万,并不少这几块钱俸禄,但这对他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回乡后,他深痛史籍繁杂,准备着手将汉唐以来的历史写成《后史记》,刚刚拟定纲目,其父病故。子昂事亲至孝,悲哀号泣不绝,瘦损如柴。
这时候,县令段简听说陈家富有,不免垂涎三尺。不知为何,段简竟抓住了陈子昂的小辫子,意图谋害他。无可奈何之下,陈家人给段县令送了20万缗。一缗就是一千文铜钱,20万缗合算成人民币估计在1000万元左右。如此大的贿赂,县令段简犹嫌不足,还是把子昂捕送狱中。入狱之前,子昂给自已占了一卦,卦成,子昂惊道:“老天不佑,我命绝矣!”子昂本就孱弱多病,再加上忧惧过度,以至于拄杖难行。久视元年(700年),终于忧愤而卒,年仅42岁。
一代文星,竟然因财见杀,不得善终,连死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味道。
陈子昂冤死60年后,他的家乡涪江上缓缓驶来一艘小船。一位长髯飘飘的老人站在船头,面色凝重,悲中吟道:“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这个人是杜甫,此时,大唐王朝在安史之乱的风烟中满目疮痍,摇摇欲坠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岁月沧桑,惺惺相惜,同样满腹经纶、满腔抱负、仕途不顺的杜工部,站在陈子昂的读书台前,是否也增添了一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
编 辑/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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