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辉

　　“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棉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六耳猕猴的尊容和武艺虽然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结局却是判若云泥：孙悟空修成正果，在雷音寺里受封斗战胜佛；六耳猕猴却原形毕露。如来座下被一棒打死。

　　六耳猕猴的悲剧，是古往今来一切草根英雄的悲剧：总试图凭一己之力改变自身命运，但都不可避免地遭到统治阶级的联合绞杀。

　　六耳猕猴应唐三藏“难辨猕猴四十六难”出现，历经周折，最后被孙悟空在如来面前“劈头一下打死”。它短暂的一生，奇特而辉煌，精彩而绚丽，淋漓尽致地折射出草根精英在主流社会中生存的艰辛和苦难，发人深思。

　　六耳猕猴的特点为“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当初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一样，认为“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以为凭借与孙悟空等同的武艺和相同的外貌，就可以瞒天过海，事半功倍，跳跃式地完成从一介草根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宏伟人生理想。所以，他率性而为，天真烂漫，不按常规出牌，处处闪现出奇异的草根色彩。

　　一奇，志存高远，动机纯洁。猕猴虽被主流社会定义为“妖精”，却卓尔不群。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劫夺唐僧师徒的目的，多少带有淫邪之气：不择手段想吃唐僧肉以求长生，挖空心思骗夺袈裟以炫耀；坐而论道试探佛心以弥志；春情荡漾欲与圣僧一夜风流以宣淫……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六耳猕猴的宣言却是：“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虽然充满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但一个不甘蛰伏、泯灭于荒野，天真地幻想着可以通过拼搏来改变命运的草根英雄形象，已跃然纸上。

　　这样的人生理想，虽然丝毫不会危及玉帝的统治以及天宫现行的秩序，而且还是对佛教至高无上道德地位的认可。但是，仙、佛统治集团岂容一介草根冲破等级制度来分享他们的利益?安排孙悟空保护唐僧取经以修得正果，是以如来为首的组织早就策划好，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完成的计划；六耳猕猴如果只有燕雀之志，就该趁孙悟空无暇探亲之时，到花果山冒充大圣当个猴王，也不枉活一世。但草根出身的他居然想独自去西方拜佛求经!这是明目张胆的僭越，不安本分的狂妄，异想天开的迷梦。所以，他的惨死宣告了草根英雄的理想破灭。

　　二奇，胆大包天，我行我素。孙悟空漂洋过海20年，在菩提祖师的指点下，吃尽苦头，方“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猕猴却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于无声处练出一身与孙悟空“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的高强武艺。虽说再闹天宫讨个“平天大圣”封号不太现实，但独霸一方逍遥度日倒也绰绰有余。但他却不甘蛰伏，为了改变草根命运，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

　　于是，他不冒则已，冒就冒名满天下且后台强硬的孙悟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了实现人生理想，猕猴甘冒奇险，孤注一掷，光明磊落再向虎山行。正因为艺高猴胆大，平素不屑于削尖脑袋找靠山、寻后台，而是我行我素，天马行空。以至于困厄时无人讲情。危难间无人援手，惨死西天。这也是草根英雄难以成就事业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奇，罪不当诛，含冤而死。猕猴虽神通广大，却没有弄一阵阴风攫走唐僧，或是趁唐僧仓皇之际恃强凌弱抢夺包裹，而是突然现身，跪地捧磁杯献水，并表示还将去化斋。被唐僧无情拒绝并叱骂后。他才发怒生嗔，“抡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砑”的意思是“碾压”，可见并没有下毒手。唐僧晕倒后，猕猴才抢了包裹行李，驾筋斗云而去，如此手段，可谓先礼后兵。另外，沙僧在花果山打死假沙僧后，“那行者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可见，猕猴非但没有前科，更没有命案。被他“砑”倒后的唐僧，虽然“面磕地，倒在尘埃”，但连皮外伤都没有。

　　变化为沙僧的猴精死后，猕猴又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道，要上西方。可是，对这个矢志取经且手上没有沾一滴血的猕猴，组织最高负责人如来却如临大敌，不仅道出其本像，而且“即令大众下手”捉拿猕猴。可怜势单力薄的猕猴，深陷多国部队三千余人的重重围剿中，插翅难飞。千钧一发之际，铤而走险变化为蜜蜂。

　　佛经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如来却赶尽杀绝，“将金钵盂撇起去”，把猕猴逮捕归案。与他苦战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而正恼羞成怒、妒火中烧的孙悟空趁机下手，打死了这心腹之患。请看孙大圣振振有辞说什么：“他打伤我师傅，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问个斩罪哩。”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六耳猕猴打人抢包袱就当处死，那么因为违背师命打死许多草寇而被逐走的孙悟空又该当何罪?可叹窃钩者六耳猕猴，不仅被窃国者孙悟空一棒打死，还“至今绝此一种”。天理何在，慈悲何存?

　　所以，猕猴虽然理想远大，动机高尚，本领高强，却因为出身草根，无法被现行体制接纳，死于非命是必然结果。他的悲剧是性格悲剧，更是时代悲剧，高高在上的仙佛社会绝不会容许草根阶层改变其贫贱地位——哪怕他有孙悟空之能!

　　为辨明真、假二猴，他们上天入地，从南海打到西天，波澜壮阔，一波三折。观音暗念紧箍咒，托塔李天王高悬照妖镜，唐僧再念咒语，阎罗殿的谛听虽然已辨出真假，却告诉领导地藏王佛法无边，不能助力擒拿，把皮球踢给了如来。如来果然是“甚深般若，遍观三界”，不仅普阅周天之事，遍识周天之物，还能广会周天之种类。在制服猕猴，纵容孙悟空消除异己后，他仅仅是作不忍状，道声：“善哉!善哉!”

　　其实，六耳猕猴从其亮相就注定了悲惨的结局，死于孙悟空之手仅仅是如来借刀杀人，真正死因，是其触犯了整个仙佛阶层的根本利益，于是遭到他们的联合绞杀。

　　六耳猕猴这样的草根英雄，如果生逢盛世，必将大显身手，成就一番伟大事业。但他们生不逢时，就只能扮演一个草根英雄的悲剧角色，着实令后人叹惋!

　　编辑／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