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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作家”柳永的两面性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2300
常 河

  一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个拐点。比如苏轼在“乌台诗案”后成为宋代官僚体制砧板上的鱼腩,从内地到岭南,颠簸流离成为他生活的主调,甚至搭上了一个儿子的性命。不过,也恰恰正是这个拐点,成全了苏轼文学艺术上的最高成就。而柳永的拐点,纯粹源于他的大嘴。

  20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怀着指点江山、合我其谁的豪气,柳永从老家福建到京城参加了科举考试,却名落孙山,而且还不止一次。估计是在一场醉酒之后,柳永借着酒劲儿,把心中的郁闷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应该感到庆幸,宋代尽管很少像其他朝代一样杀人如麻,但文字狱依然流行,如苏轼的拐点就是被自己的文字重伤。好在柳永不是官场之人,对整个官僚体系和个人都构不成威胁,所以当时没有获罪,但这阕词却成了他一生不堪的祸根,也许是一语成谶,“依红偎翠”和“浅斟低唱”竟真的成了他以后生活的主调。以至于当他第三次终于入围时,宋仁宗却拿起朱笔,狠狠地把他的名字划掉:你不是认为科举所得是浮名吗?你不是要用浮名去换风流和享受吗?朕有成人之美,且去浅斟低唱吧。

  此时的柳永仅仅是个白衣秀士,又不是著名作家,他的这首词,怎么会传到皇宫高墙里去呢?这就是柳永的问题了。

  柳永不像有的愤青那样,仅仅过一下嘴瘾,通过文字发发牢骚,求一个心里平衡,之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不但宣言,而且实践。

  宋代的商业比较发达,酒肆、驿站到处都是,根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东京汴梁城“东华门外,市井最盛……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免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而且夜市也比较兴盛。浅斟,是有足够的场所的;低唱,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一副好嗓子,二是有一群热心的听众。柳永尽管有很好的乐感,但并不是一个好的歌手。不过,这也不成问题,和酒肆形成相辅相成态势的是“平康”,也就是勾栏。宋代的勾栏按照市场的需求自然划分成几个档次,文人和官员去的便叫平康。平康里的女子是卖艺不卖身,所以大都有些绝技在身,或琴棋,或书画,或说唱,不然,和上门的文人、官员就没有共同语言,也就无法留住客人,更不能掏出他们荷包里的银子。

  柳永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艺名叫虫虫的歌女,她把柳永的这首《鹤冲天》演绎得淋漓尽致,并因此一曲成名,成为当时歌坛的“超女”。当时,走在北宋的大街小巷,随处可以听到有人在吟唱这首单曲,文人雅聚时,《鹤冲天》绝对是保留节目。

  北宋提倡以文治国,皇帝大都是文学家、书画家,自然难免换一身便装,悄悄溜出皇宫,钻进平康里享受一次平民的销魂。即便宋仁宗不能频频出宫体察烟花现状,也一定有拍马屁的人投其所好,收集街面上流行的俚词、俗调送给他看,这样一来二去,柳永这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作者,便被他牢牢记住。

  好不容易入围,却因发了一句牢骚被黜,柳永的失落可想而知。但柳永此时在文学界和音乐界,尤其是烟花界的名气如日中天。人就是这样,成名之前未见什么个性,一旦炙手可热,个性立马显现,嬉笑怒骂也都会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于是,柳永做了一面小旗扛在肩上,上书“奉旨填词柳三变”,每天游走在青楼酒肆,为艺伎们创作流行歌词,每到一处,辄引起艺伎们的尖叫,他的粉丝们,放在现在,估计应该叫作“柳条”吧。

  二

  在柳永之前,中国没有专门的词人,更没有人敢专门为妓女们创作歌词,柳永是第一个。从来没有被公然尊重过的艺伎们,突然遇到一个不但不嫌弃她们,还愿意为她们写歌的人,怎么能不心怀感激呢?

  想来,柳永应该是长得比较帅的,长期在青楼厮混,自然是衣着光鲜,颇有时下歌星的派头。很多艺伎都以和“柳七哥”、“三变哥”交好为荣耀,如能得到他专门为自己写的歌,哪怕演技二流、嗓音三流,也会立刻成为众人聚焦的中心,身价倍涨。

  有数据显示,北宋在历史上留名的文人有500人之多,但大都是写正统诗词的,即便有人如晏殊、晏几道父子那样偶尔写一些比较脂粉气的词,但还不敢流于俗气,更不敢露骨地写男女私情。但柳永不是,即便他此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词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因此,柳永是断不能加入当时的“作协”的。和正统比较起来,他只能算著名的、也是唯一的“非主流词人”。

  当时有人这样形容柳永的影响力,“不知书者尤好柳词”。这句话很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味道,按照宋代的教育现状,不知书者远远多于知书者,这就首先承认了柳永粉丝的众多和普及,同时还不忘贬低一下柳永,喜欢柳词的都是文盲,可见柳词是没有什么艺术表现力的,是非主流的。

  既然都非主流了,柳永干脆来个彻底的脑残。什么胭脂、红妆,绣鞋、鸳帐,对饮等,随手拈来,就是一首绝妙好词,甚至连枕头、凉席,薰醉,云雨、交欢都被赤裸裸地写进作品。反正在门外排队等着索要的人都不嫌俗,也读不出俗。一首词写罢,柳永收了润笔费,转身就和陪伴着他的艺伎们喝酒调笑。

  柳永曾说:“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艳冶也好,和谐也罢,想必她们和柳七哥的嬉闹,发出的一定是最真的笑声,而不是在其他客人面前强挤出的欢笑。柳永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宽被大床,“幸自仓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间着我”。

  据说,柳永死的时候已是个花甲老人,无亲无靠,连遗体都无法安葬,还是妓女们凑钱将其安葬在镇江。柳永死后数年,仍然经常有妓女们相约来到他的墓前,边流泪边唱着柳词,念着柳郎的柔情,甚至有人在坟墓前哭昏过去。这样的“吊柳会”,竟然延续了数十年。

  其实,妓女们凭吊的是柳永,伤感的却是自己的身世。因为,世上最懂她们的人去了……

  柳永肯定是懂女人的,至少,他是把妓女们当人来看待的。所以,他的词尽管一次次触及香艳,甚至肉体,但绝不淫邪,还透着那么一点可爱、率真的情趣。一个懂女人并且愿意去关注女人的人,应该没有太坏的心眼,对世事也缺乏洞明的练达。这是柳永的可爱之处,也是他不同于同时代乃至后世文人的地方,风流而不下流,率真而不鲁莽,这样的非主流作家,在中国历史上是仅见的。

  但是,柳永毕竟是生活在科举时代的人,能写出如此才情的词,必定是有满腹经纶的。所以,他不服气,别人能通过读书、写作谋个一官半职,自己不比他们差,怎么就不可以?在他心里,从没有断过对仕途的渴望,即便在青楼洒肆买醉欢笑时,目光所及,那些昂头出入的官样人等,都是对他微微的刺激,那时,他是打

  了一个冷战的,随即,酒醒了许多……

  可以大胆推测的是,柳永的眼光一直关注着官场,否则,他不会在53岁高龄时还去参加科举考试。他对做官后可以享受的繁华生活充满了憧憬,出现在他词里的大都市,不是自古繁华,就是“万家绿水朱楼”,或者“嬉嬉钧叟莲娃”。和生活在灯红酒绿里的人对纸醉金迷的生活麻木相反,从没有进入官场的人,对权力的想象是斑斓炫目,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这一次,柳永又考上了,还做了个小官。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个受艺伎们拥戴的“柳七哥”变了,或者说,长期压抑的另一面呈现了出来。总之,他开始了从非主流向主流的奔波。

  三

  在没有做官以前,柳永有个名叫孙相的“布衣交”(贫贱朋友),也许彼此之间还有过“苟富贵,勿相忘”的盟誓。后来孙相时来运转,当了杭州知府,柳永几次前去拜见都吃了闭门羹。从这个角度来看,柳永实在算不得是“非主流”,按照惯例和江湖上的做法,非主流的人一旦看到从前一起玩的朋友富贵了、发迹了,不但不会主动求见,还会主动消失。耿介、孤独、清高才是非主流的气质,而柳永骨子里始终交融着两种血液,一种使他疏朗、风流、不羁,而另一种则使他留恋红尘、趋向富贵。

  柳永自有妙法让孙相接见自己。他挥毫写下一阕用极其绚烂的辞藻和天真描绘了杭州繁华的词——《望海潮》,然后找到名妓楚楚,请求她在知府家请客时“借朱唇”演唱一次,如果知府问是谁作的词,一定要告诉他,是我柳某。到了中秋节,楚楚一启朱唇,词惊四座。得知原委后,孙相果然于当天就接见了柳永。

  大概宋人是很会利用女人做跳板的,宋江为了招安向皇帝表忠心,不惜花重金甚至牺牲燕青的色相,求李师师在皇帝面前美言,而柳永借的是名伎的一张朱唇。楚楚小姐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方面是引他为蓝颜知己,另一方面,一首词的报酬实在不少。但不管怎么说,利用女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柳永总是等于吃了一次软饭。而在另一个妓女周月仙的问题上,柳永却张开了獠牙,陌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周月仙是杭州的名妓,野史上说她“意态风采,精神艳冶,尤工于词翰”,用今人的说法,大体相当于美丽且略带风骚的女文青。彼时,柳永辗转来到余杭当县长,每次和朋友在湖边游玩,都要招月仙小姐来陪唱。大概是月仙小姐比较丰腴的体态给了柳永别样的刺激,也可能做了县长因为注意影响,长时间没在青楼厮混导致的久旷,柳永竟然多次对月仙小姐“欲私之”。

  柳永以为自己作为一方父母官,又是那么多妓女的偶像,让属地里的妓女陪睡,还不是招之即来,来则涕零?何况,对方是个女文青,自己是文学导师,“私之”应该是导师对女文青的恩典。谁知,周月仙偏就不领这个情,竟然“拒而不从”。这让柳永很没面子。或许,白他出道以来,从来没有遭到过哪个妓女的拒绝,只有他捧红妓女,没有妓女拒绝他的道理。

  这不是周月仙不识抬举,实在是她有难言之隐。原来,她有个意中人黄员外,而她每晚都要乘船过江和员外幽会。于是,柳永做了件为后人很不齿的勾当:命令船家强奸了周月仙。

  《清泥莲花记》在转载这篇出自《玩江楼记》所记载的野史时,特意加了个注脚:“此出小说家,不足为据,聊复存之。”大概作者也对如此下作的行径出自柳永之手表示怀疑,的确,凡是读过柳永词的人,都会为他对女人的深度阅读和真切理解所折服,一个视妓女为姐妹的风流才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卑鄙作为?

  但是,知识一旦掌握在流氓手中,那将是最大的灾难。正因为柳永懂女人、懂妓女,所以,他更懂如何得到女人。几十年在脂粉堆里滚打,阅遍了花红柳绿,对于女人,柳永应该是所向披靡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即拿下。做白衣秀士时尚且如此,现在主政一方,还有啃不下的骨头?

  毕竟,人的兽性和理性是同时存在的,不过,是分别放置在天平的两端。倘若柳永真的抱着羞怒、整治、报复的心态,被欲火和恼火冲昏了脑袋,这种无耻之举也是可能的。

  周月仙被侮后,写了一首小诗。第二天,柳永大摆宴席,并把周月仙叫来给客人劝酒。其间,柳永启“猪唇”吟诵了月仙小姐的那首小诗,月仙恍然大悟,“惶愧拜谢”,之后与柳永欢洽。

  窃以为,这里的“欢”,只是柳永一个人的欢,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子,身体被陌生的船家玷污,还要被柳永揭开伤疤,进行精神上的羞辱,现在,又被逼屈服,此情此境,纵然是没有廉耻的女子,也不可能“欢”,如果说有,也是屈于权贵的强作欢颜的“欢”。

  据说,柳永在得到周月仙的身体后,写了一首诗:“佳人不自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残月晓风杨柳岸,肯教辜负此时情?”这种得意的背后,就是赤裸裸的无耻了。

  我宁愿相信《清泥莲花记》作者的推测,这是小说家杜撰的故事,是对柳永出于嫉妒的人身攻击和无聊诽谤:因为这个故事里的柳永,活脱一个市井无赖,与他之前对妓女们的尊重不符;因为,柳永是不缺少女人的,而且他还应该算是个知趣的主儿。当初被宋仁宗朱笔划掉名字,冤屈是有的,但他并没有哭天捶地,也没有上书申冤,反倒以顺水推舟的“非主流”潇洒成了中国历史上一道怪异的景色。即便后来,他也曾向既是权贵,又是文坛巨头的晏殊、晏几道父子投诗拜见,以求从地方县令调到京城做官,在遭到晏氏父子的奚落后,他选择的也只是默然转身,潇洒而去。

  如果说柳永真有着强烈的双面性,那么,其中的转折点应该是他53岁考中进士之后。官场的习气和攀比以及钩心斗角,污水一样把那个曾经清爽地游走于勾栏青楼的柳永一次次冲刷,那个口无遮拦、怜香惜玉、俊雅疏朗的“柳三变”、“柳七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蠕动于官僚体制最下层的形貌猥琐、蝇营狗苟、卑劣无耻的小人物。

  编辑/赵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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