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西历1899年12月19日。
这是一个距离19世纪的结束只剩下不多时光的日子。
如果仅仅从历法的角度上看,无论西历还是农历,这一天都是一个没有特别意义的日子。然而,就是这一天,在位于世界东方的庞大的中华帝国里,在帝国京城重重宫墙严密遮裹着的皇室里,却发生了一件离奇古怪的事件。
那是一个寒冷阴暗的早晨。
入冬以来,整个北方不曾下过一场雪,荒凉萧瑟的田野无边无际地裸露在凛冽的天宇下。从蒙古高原吹来的寒风长时间地袭击着帝国的都城北京,京城内高大结实的灰色城墙上是漫天的黄尘。在这个阴冷的早晨,帝国皇宫紫禁城巨大的红色宫门沉重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位于京城中央的紫禁城的宫门几乎终日紧闭着。几千年来,这个统治着世界上最广袤领土和最众多的人口的帝国的皇室与它的臣民们被世界上最高大厚重的围墙隔开,一直孤独而神秘地生活在有限的空间之内。紫禁城不是帝国处理国家公务的机构,而是皇室的私家庭院。皇室之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有皇族血统的人,很少能够有权进入到皇宫里面。
然而,1899年12月19日这天早上,走进紫禁城皇宫的,是一位提着一只巴黎风格的精巧皮箱的金发碧眼的洋人。
法国医生多德福顺着深邃的红色圆顶门洞进入皇宫的时候,双腿没有战栗,只是,眼前的景象令他困惑万分。白玉基座托举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高高耸立在帝国灰色的低云下,呼啸的风在空旷的庭院里撞击出一种低沉压抑的共鸣,那些年龄在百年以上的老树在风中缓慢地摇动着,而弥漫在每一块砖石上的肃杀都令这个游历过许多国家的法国人感到头晕目眩。
也许从东方流传到西方的关于这个古老帝国和这座神秘皇宫的传说太多了,或许那些传说中令西方人无法理解的内容太多了,以至于多德福从进入紫禁城皇宫的那一刻起,现实与幻觉就慌乱地交织在一起了,这严重影响了这位法国医生的情绪。作为医生,多德福在这个帝国里医治过对西医绝对不信任的中国人,虽然那些中国人死也不肯喝下一小勺他当作镇静剂使用的白兰地,但他自信有对付由于痛苦而焦躁不安的经验与耐心。今天,进入帝国紫禁城的“出诊”将是他行医以来最奇异的一次经历,因为他不仅要诊断出一个中国患者肉体痛苦的原因,还要由此诊断出这个帝国政治病变的原因。
在前面引路的太监深深地躬着腰,多德福没能看见他的脸,但那根从他脑后垂向腰际的灰黑色的辫子却加深了多德福的不安。对于这个帝国,对于中国人,多德福都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陌生,他觉得这座皇宫里的每一根圆柱的后面、每一处围墙的暗影里,都有一张正在审视他的面孔。此刻,那座他要去的小宫殿出现了,卧在宫殿门口和飞檐上的那些人世间根本不存在的铜铸镏金的野兽,正一齐朝他这个面目古怪的洋人怒吼着。
懵懵懂懂的多德福和他的翻译看见了一片已经结了薄冰的水面。穿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多德福知道自己已经到达那个叫作南海瀛台的小岛了,孤独的小宫殿就在岛上。
领路的太监推开一间小房子的门,向里面指了指。
尽管和大多数洋人一样,这位法国医生在宫外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中国皇帝现状的传闻,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出乎了他的想象。
小房间里很暗,很冷,这是因为中国人的窗户上不是镶着玻璃而是糊着纸张的缘故。多德福注意到这间房子窗户上的纸张有几处已经破损,寒冷的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靠里面的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人。要不是太监用手势再三示意,多德福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面色苍白、瘦弱不堪的男人就是正统治着中华帝国的光绪皇帝。
中华帝国此时领土广袤达一千多万平方公里,东起太平洋西岸,北到冰雪覆盖的西伯利亚荒原,南到长满椰林的南海小岛,西至亚洲大陆的沙漠腹部。人口四万万。
多德福叽里咕噜地让人把破损的窗户遮挡一下,然后让中国的皇帝平躺在床上,开始解开他的衣服。
太监尖叫起来。
在中国,没有人可以这样触动皇帝的身体。即使是皇宫里的御医也只能跪在皇帝的帐外,通过一根缠绕在皇帝手腕上的丝线来判断皇帝的脉搏状况。而现在,中华帝国的皇帝被一个洋人脱下了衣服。
光绪如一具僵尸。
关于中国皇帝“龙体欠安”的传闻早在一年多以前就被帝国政府用正式通告的形式所证实。通告的内容是:皇帝的身体出了某些问题,为此政府向天下征召“名医”。尽管通告中没有特别指明,但是很显然,征召的范围并不包括外国医生一一中文中的“天下”一词实际上仅限于中国版图之内。
通告发布的时刻,正是中华帝国的政治极端混乱的时刻:帝国的知识分子在皇帝的支持下发起的一场试图改变帝国政体的运动,刚刚以失败告终,失败的原因是这场运动直接威胁了一个女人的权柄,这个女人在最后的时刻动用了帝国最精锐的兵勇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文人,文人们除了侥幸逃亡的之外大部分被砍下了头颅。由于这场运动几乎动摇了帝国赖以生存的政治根基,触及到了帝国社会几乎每一个阶层的切身利益,因此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痕迹。一年多以来,关于帝国前途的传闻如常常弥漫在帝国天空中的沙尘一样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因此,人们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那位叫作光绪的皇帝的病情之中一定隐藏着某种不祥之兆。
按照帝国皇室活动的规律,再过几天就是京城百姓得以瞻仰皇帝“龙颜”的时刻了——每年年底的一天,中国皇帝要率领皇室的男性成员和大臣们到皇城外的皇家寺庙祭祀祖先和苍天。这个仪式自古以来就具有两种含义:一是在政治上再次向世界确立这个政权如同天地一般稳固,二是再次向臣民证明当今说一不二的皇帝健康地存在着。
但是,在今年接近年底的时候,一个消息自紫禁城的皇宫悄悄地传了出来:今年皇家祭祀可能取消,原因是皇帝病重。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它说明皇帝已经病得连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机会都准备放弃了。最能证明这个传闻的是从非官方渠道散布出来的一则据说是一位广东籍西医对皇帝病状的描述:
常患遗泄,头疼,发热,脊骨痛,无胃口,腰部显然有病,肺部不佳,似有痨症。面部苍白无血色,脉甚弱,心房亦弱。(屈桂庭《诊治光绪皇帝秘记》)
这是一份足以令任何医生头疼的病情描述。往乐观处分析仅仅是有点消化不良,往悲观处分析每一条都是生命垂危时的弥留状态。
而蹊跷之处在于,对中国皇帝病情议论得格外激烈并且特别出格的,不是来自中国人聚集的地方,而是来自京城东南角一个叫作东交民巷的地方,而在这块不大的地方里居住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外国人——无论是中华帝国皇帝亲自颁发的普告天下的诏书,还是帝国政府官方发布的政治与外交文件,部宣布说皇帝的确生病了;可是,住在这个帝国领土上的洋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坚持说,中国的皇帝很健康。这一事件进而发展到以英国公使为首的数国驻华公使联合提出要派出外国医生,“代表整个西方世界”,用“当今医学领域最新的科技成果”给中国的皇帝进行“肉体上的体检”。更为离奇的是,这个无论在国与国之间的外交辞令中,还是在国与国之间的外交行为上,都属于极其蛮横的要求,竟然在各国公使与帝国政府各级官员间的反复争执之后,被准许了——英国和法国公使的态度明确而强硬,他们对帝国的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说,我们不是为了给中国的皇帝看病吃药,我们只是觉得贵国宣布皇帝生病的举动有点离奇。我们奉我们国家政府的指令,我们必须检查中国皇帝的身体。
于是,法国医生多德福进入了中华帝国的皇宫。
多德福给中国皇帝体检的“家伙”,无论是听诊器还是压舌板,在皇宫里的太监们看来都是一件件谋杀的工具。这个洋人竟然扒开中国皇帝的眼睛看,在中国,这是检查一个人是否死亡的典型动作。
光绪皇帝居住的瀛台是独立于皇宫的一个角落,它位于皇宫的西面,从那里到达皇宫内部,需要通过数条被高大红色官墙隔开的通道。这一天,寒冷的风在这些通道上猛烈地扫荡着,飞扬的尘土中,通道上来回走着神色惊慌的太监们,匆忙的步态使他们的身影犹如旋转在风中的枯叶。他们除了要向宫里的每一个人传播外国医生古怪的一举一动以及皇帝可能要被洋人弄死之类的骇人消息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向中华帝国的实际统治者——一个女人,报告那个进入皇宫的洋人正在做什么和将要做什么。
那个在皇宫里地位和权力都难以明言的女人从这天清早起就面无表情。在她的身后,放着从帝国南方运来的两大缸用以满足嗅觉的奇异水果,她坐在浓郁的香气之中,不动声色地看着探听消息的太监们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那道高大门槛内外跳进来跳出去。这个女人整个早上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小心着,别让洋人给皇上看出别的病来。
洋人给光绪皇帝“体检”的结果是:中华帝国的皇帝根本没有病。
洋人确实看出“别的病”来了。
洋人最后的结论是:生病的不是中国皇帝的肉体,而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政治。
一个洋人进入了紫禁城给中国的皇帝看病,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于是,1899年12月19日,这个被中国人严重忽视的一天,就从这个寒冷而屈辱的早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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