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权”,这是一个在现代中国才兴起的概念。
尽管如此,却并不能说古代中国人对“隐私权”的实体就全无感知,就丝毫没有这种意识。中国有一句古话“天高皇帝远”,用来表示一种很自得的状态,为什么自得?因为那个权力至高无上、威严仿佛无所不在的皇帝管不着自己,他们有自己的空间。
上古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显然,这个老头儿在他的那块土地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我的地盘我作主”的快乐。
而与百姓对立,官方对百姓有自己的空间和“隐私权”则非常不满。秦始皇任用的宰相李斯,就给秦始皇献策,要以严刑峻法消灭百姓的私人空间,在他眼里,老百姓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入则心非,出则巷议”,所说所为都是对皇帝和朝廷不利的,应该禁止才行。
然而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崇尚法家的秦始皇到底代表着一种被否定的符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所以,自秦始皇以后,尽管古代中国人没有“隐私权”的概念,但并不代表他们在皇权之下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私人空间,另外皇权也很少公开宣示,准备把臣民的这点儿可怜的空间也尽数剥夺。
事情到了朱元璋这儿,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仿佛对臣民的私生活充满了兴趣,希望普天下每一个角落里都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便窥知臣民们在原属私人空间里的一切言行。于是乎,“没有私生活”,便成为明初人们的一个显著特征,对在朝做官的人来说,尤其是这样。
总在窥伺中生存的官员们
关于朱元璋对官员无孔不入的窥伺,有这样几个有趣的故事:
宋濂,这个开国功臣,又是文人领袖,明朝的典章制度都是经由他手制定的,朱元璋很宠爱他,还专门请他做太子的老师。有一天晚上,宋濂家里来了客人,他招待客人,陪其饮酒。次日上朝,朱元璋问他,你昨晚在家喝酒没?宋濂是个朴厚君子,据实以对。朱元璋接着又问,和谁在一起喝的?你为客人们准备了哪些好菜?宋濂一一作了如实回答,但心中究竟不免诧异。等宋濂回答完毕,朱元璋哈哈大笑,说宋爱卿真是老实人,没有欺我啊。宋濂这才知道,他即使退朝居于深宅大院中,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宋讷,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之国立大学校长,某日在学校里因学生打碎了茶器,很不高兴。次日朱元璋问他昨天为了什么事情生气?朱讷大吃一惊,道出了原委,说皇上您怎么知道我昨天生气了?朱元璋丢给他一张图,原来,那是皇帝派出的画工,画的是一张宋讷生气图。
一个儒生钱宰,被朝廷重召,编《孟子节文》,退朝回家,思念故乡,文人积习不改,便作了一首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没想到第二天和皇上一见面,朱元璋就说:你昨天的那首诗很不错,不过你说“午门朝见尚嫌迟”,我可没有嫌你“迟”啊,你这是冤枉我,把这个“嫌”字改一下,改作“忧”字怎么样?钱宰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磕头谢罪。
上面几个例子很有代表性,因为其中既有大员,也有一般小臣,从中可以看出,朱元璋对监视官员下了多大的工夫。尤让人称奇的是,朱元璋对已经退休回了老家的官员,电并没有放松窥探。吏部尚书吴琳,已是正部级官员了,退休返乡,朱元璋依然派人前往察看。使者隐藏身份,偷偷来到吴琳的家乡,看见一个老农正在田中拔草,便上前询问:这里是吴尚书的家乡,请问他在哪儿住呢?老农非常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使者回报皇帝,朱元璋大为赞叹。
朱元璋为什么对窥探官员的私生活如此上心?又为什么有意要将他监视官员的行动透露无遗?
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严防官员对自己玩猫儿腻。朱元璋骨子里是不信任自己豢养的官僚集团的,这种无孔不入的窥探可以保证双方在并不信任的框架下,达成一种妥协。当然,这个问题还可以换一个角度,即朱元璋是为了防止官员背着他欺民。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只要我们不过分机械地界定君与民的关系,就很容易理解这两个貌似天差地别的答案,实质上也可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第二个问题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世界上热爱偷窥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是在达成目标之后,还要把自己的行动透露给对方的,否则还能叫什么“偷”呢?但朱元璋不同,他的窥探也是在别人不知情的时候进行的,是名副其实的“偷”,可他在“偷”完之后,还要告诉你,你被他“偷”了,这真是一个另类。很简单,他握有让你发抖的权力。世界上的其他偷窥者如果像他这样干,轻则会挨一顿老拳,重的还会吃官司,可朱元璋不会,不但不会,他正要借此明白宣示:你在我面前永远是透明的。
为了让臣子们在自己面前永远透明,朱元璋有一套周密的办法,其中最主要的是建立特务制度。关于明朝的特务制度,一个叫丁易的学者,在民国时期写过一部专著《明朝特务政治》,那本书虽有影射史学之嫌,但其中的材料多数还是可靠的。说起明朝的特务,因为电视媒介的影响,人们很容易把那些秉承宦官旨意、穷凶极恶到处抓人的锦衣卫,都“安放”在明朝下半叶的武宗、熹宗时期,仿佛这是明朝快衰败的时候才有的乱象。其实不然,建立锦衣卫组织的正是明太祖朱元璋。起初,朱元璋设立了“检校”这样一个职务,但因为只赋予了检校侦听、侦伺,而无扣押人犯和处刑之权,于是在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又特设“锦衣卫”之职。检校专门负责察听各级官吏的日常行动,史书上说还包括“风闻之事”,意思是捕风捉影的事他也要费心收集;而锦衣卫则更厉害,它无需通过司法审判机关,对所有臣民均可径行抓捕和审讯,而且它不隶属于中央各部,直接由皇帝指挥调遣,完全是一个权力无边的特别法庭。
锦衣卫经常对落在它手里的官员施加酷刑,而有些官员,皇帝并没有准备让他消失,这样,锦衣卫的所谓诸多“不法”之事就传到了皇帝那里。于是在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演出了一场怒烧锦衣卫刑具的好戏。他说:审问犯人是司法机关的事,我有时让锦衣卫先问问,不过是要他们先把情况摸一下而已,怎能随意人人于罪?这话有点儿像说单口相声。朱元璋对自己授予无边权力的锦衣卫的“不法”之事不可能一无所知,他之所以要演这样一场戏,不过是因为锦衣卫的民愤实在太大,他面对官僚集团,权且作出一种安抚的姿态罢了。
绑在土地上:朱元璋的治农秘诀
朱元璋对官场事务控制极严,那么对民间又如何呢?
农民在田里种什么作物,他要管。从他建国开始即用严刑强迫人民依照朝廷需要种植作物,“各户务要依照号令如法栽种桑株、枣柿、棉花,敢有违者,家迁化外”。
民间风俗,他要管。早在洪武元年,即朱元璋即帝位后的第一个年头,有一个叫高原侃的官员进言,认为京城百姓遇到丧葬,均设宴席,聚亲友,“作乐娱尸”,“无哀戚之情”,这样的风俗极坏,应该禁止。朱元璋即命令制定丧服制度,让
天下遵照执行。
百姓的生活方式,如婚姻礼节穿衣戴帽等琐事,他也要管。以服饰为例,洪武初年,朱元璋主要从面料、样式、尺寸、颜色四个方面,确立了明代服饰制度。这套服饰制度的中心内容是贵贱有别,服饰有等,不同阶级不同等次的人,都只能享用本等级的服饰,不能混同,更不能僭越。如明法典规定,只有王公贵族、官员,才能使用锦绣、绫罗等服饰面料,庶民则只能用绸、素纱,至于商人,因为位居四民之末,是朱元璋要大力抑制的对象,更是连绸、纱都不准使用,只能用绢和布了。服饰等级制度可不是说着玩的。整个洪武年间,朱元璋屡次申述服饰禁例,一旦有人违犯,就会受到严厉制裁。当时有百姓不许穿靴的禁令,有38位南京市民就因为违反了这条禁令都被充军了。
在民间事务上,朱元璋为什么如此苛细?因为这契合他建立小农社会的理想。当然,我们也应该承认,他的强制性移风易俗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朱明王朝是建立在元朝统治基础之上的,按照儒家传统观念,风俗和人心密不可分,因此推翻元朝“冠履倒置”的旧制,重树“汉官威仪”是其要务。同时,明定制度,使民间的风俗和生活方式回到为儒家所规定的“礼”的轨道上来,也寄托着部分崇俭去奢、人心归厚的淳朴愿望。然而,如果超越儒家伦理,以今人的视角观照,又不能不说,明王朝的移风易俗中,也肯定包含着一种蛮横无知的东西,更不用说对个人权利的肆意侵犯了。
怎样评价朱元璋对民间事务的严密控制,今人角度不同,难得一致,以现代眼光施以道德评判,也殊难让历史中人心服。也许更值得讨论的是,他依靠什么来完成他对民间的这种严密控制?中国疆域广阔,加上造物主又赐给人一双脚,今天在天南,明天在海北,要想严密控制实非易事。
怎么办呢?朱元璋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百姓牢牢地绑在土地上,使你的脚不能随便乱跑,要跑也在他划定的范围内,这样,你就永远在他的控制之中。
据《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九年四月,朱元璋向全国发布了一道命令,要士、农、工、商这四民各守本业,医生和算命的不得远游,百姓凡出入、作息,乡邻都必须相互知道,如果有偷偷跑到他乡的,都要流放到边远地带。这一规定在朱元璋于该年所编的《大诰续编》中又有了详细的演绎与发展,其中说道:邻里之间,家里有多少人,从事什么职业,互相都要知根知底,乡里的甲长和县、州、府衙门对这些也要一清二楚;不论城市和乡村,绝不允许有游手好闲之人,若一里之间,百户之内,出现闲人,而甲长们坐视,邻里亲戚也不捉拿,而该闲人又有犯法之事,闲人一律处死,其所在地的甲长和四邻都迁到边远地区。洪武二十七年三月又下发命令,规定若有离开本土者,乡邻不仅要知道他去了哪里,还要知道他靠什么为生,如果不知其下落,这人久去不回,乡邻们都要受到惩罚。
光靠惩罚和连坐犹嫌不足,为了让农民安于本分,使其永远不能离开其所耕种的土地,除有黄册、鱼鳞册登记户口和土地外,朱元璋又设置了路引制度。所谓“路引”,就是一张加盖了官印的纸片。当时农民在百里之内可以自由通行,若要出百里之外,就得由官府核查,发给路引,作为外出的凭据。官府在各条要道上设立一个叫巡检司的机构,专门负责盘查往来之人,如果你离开本土百里,又没有路引,巡检司就会将你擒拿送官。
据考证,路引制度在洪武初年即已施行。这一制度的威力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洪武六年八月,江苏常州的一个百姓,祖母病危,急于外出求医,仓促之间不能申领路引,为当地巡检司拿获,要送到司法机关问罪。这时佳话出现了,“朱元璋闻而释之”。的确是佳话,但这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佳话!
史学家谈迁在他的巨著《国榷》中说,明初规定夜晚不能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村子里深夜里不能有人行走,所以,人们常常稍有不慎就会因“口语细故”而被流放和充军,谈迁的家乡因此而被充军的就高达6000余人。谈迁生活在明末清初,他提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说:“言之至今心悸也!”
从控制力的强弱看“盛世”
在朱元璋的努力下,人们的私生活被消灭,洪武朝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历史上控制臣民最为严密的王朝。略翻史料,对这一点都会有清晰的印象。但这只是一种感性的东西,而要论到理性层面,我们又常常听到另一种观点,即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至少是明朝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他一手奠定了朱明王朝的盛世。
朱元璋确实是一个手段非常高明的皇帝,否则他也不会对他的臣民具备那么强大的控制力,在其治下几乎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可是仅此一点,似乎只能说明洪武朝是朱元璋这个雄主的盛世,而不是他可怜的臣民们的盛世,一个简单的常识是,没有人会把自己总是“裸体”的朝代称为盛世。
把目光投到中国历史当中,硬要论定哪朝哪代是盛世,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够称为盛世,肯定言人人殊,但我们可以从最容易让人理解、最容易得到当代人认同的角度人手。比如,能不能说:一个臣民的私人空间越大的王朝,离盛世的标准越近?
因为今人已不存在私人空间大小的问题,这样一个标准或许卑之无甚高论,但放在中国古代,那意义可就非同凡响。试想一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怎样才会使臣民的私人空间变大呢?答案只有一个,这就是王权的铁爪已经松动。不论这只铁爪是没有能力握紧,还是有意被迫放松,其客观上带来的变化将是石破天惊的。不仅会有人性的苏醒,民智的复苏,更有社会的进步。
朱元璋强力打压江南,直到明弘治、正德年间,随着政治上的松动和经济上的发展,萧条已久的江浙地区才重新恢复了活力。一本叫《寓圃杂记》的笔记记载:“吴中自号繁华,自张氏之据,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徒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邑里萧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成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盏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才辈出,尤为冠绝。”在这里,江南城市的演变轨迹是一清二楚的:吴中本来就是繁华之地,朱元璋建国后,“邑里萧然,生计鲜薄”,朱元璋后的正统、天顺两朝,略有恢复;而到了弘治、正德年间,才“愈益繁盏”。作者还特别提到,随着经济的复兴,江南“人才辈出,尤为冠绝”。是的,人才无代无之,关键在于统治者采用什么样的政策。
我在《朱元璋为什么忌恨江南?》一文(详见本刊2008年12期)中提出了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弘治、正德两朝,统治者明孝宗、明武宗都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英主,明武宗更被指为荒淫的庸君,而恰恰是在他们的手下,江南经济和文化才又得到了恢复性发展。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吊诡的现象?与其说是他们的措施多么得当,毋宁说根源正在于他们几乎没有采取什么强有力的措施。统治者控制力的削弱,对一个企图代代相传的专制王朝可能是个坏消息,但于激发民智和社会进步却是充分利好。”
因为在明中叶以后,朱氏皇权的控制力已经无法恢复到他们的祖宗朱元璋的水平,所以,整个社会反倒能够迸发出洪武朝无法想象的活力。如果硬要我在洪武朝和弘治、正德这样的所谓“盛世”中选择其一的话,老实说,我宁愿选择后者。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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