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偷藏。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销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史达祖《夜合花》
“夜风轻轻吹散烛烟,飞花乱愁肠,共执手的人情已成伤……世人角色真是为谎言而上,她已分不清哪个是真相。发带雪,秋色已凉,到底是为谁梳个半面妆……”在这更深人静、星河灿烂的夜里,在这天淡月凉、银光满地的惆怅中,电台里飘着哀婉的曲调,而那凄艳的歌词便是化自史达祖的《夜合花》。一支曲,一阕词,让我毫不费力地想到了她——徐昭佩。这个奇女子一生的点点滴滴、悲悲怨怨,骤然在今夜花开如树,而我的心却已然开始缠绵悱恻地难受。
说起徐昭佩,谁不曾先想到有关她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讽语以及她那半面艳妆的诡异?谁不暗笑她敢给皇帝丈夫戴绿帽的风流?而又有多少人愿意听一听她自己的幽怨心经?
徐昭佩自始便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可她却有高傲的理由,因为她娇艳的容貌,更因为她那显赫的家世。她是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貌美优秀的世家女子嫁入皇室自古屡见不鲜,徐昭佩亦是其中一个,然而这恰恰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
她的夫君是南朝梁武帝的第七子、湘东王萧绎。史书中对萧绎的容貌作过这般描绘:“器宇宽宏,方颐丰下,须鬓如画,直发委地,双眉翠色。”读来想想,容貌不差啊,大概是个美男子吧。然而,他却自幼“眇一目”,是个独眼龙!唉,一只眼睛,任你如何丰俊神秀却也是枉然,这个缺陷是太大了。
萧绎虽喜道,不好女色,但青春年少的他,对那美艳的王妃徐昭佩不会不动心,甚至应是眷恋的。然而,高傲如她,那“眇一目”的怪异男子怎能入她的眼?嫌恶之情自她嫁入皇室那日便愈燃愈炽。
萧绎与徐昭佩注定是要向不同方向生长的树,勉强扯在一起,也不会相爱。他越想靠近她,她躲得越远,甚至毫无顾忌地去刺痛他。
自幼便有缺陷的人多是敏感的,萧绎亦不例外,何况那个带给自己深深伤痛的人是自己的妻子。他渐渐发现她其实是一株散发着诡异迷离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他恐惧的邪恶花朵。他感到自己的尊严与羞愧在她面前无声地崩溃,而对她的眷恋亦是愈走愈远,渐渐转变为恨。
随着侯景叛乱的平定,萧绎即位,是为梁元帝。而他仅将徐昭佩由王妃晋升为贵妃,并未立她为后。他宁愿让那后位空出也不屑给她一个虚无的名分,他要以这最有力的方式来报复和打击她对自己的漠视。
那高傲的徐昭佩的确是深深地受伤了,并开始慢慢绝望。他成了皇帝,并以她曾经对他的冰冷方式来待她,这她尚可忍受,但他却不给她名分,那空出的后位是他对她最大的讽刺。
她渐渐觉得心里很悲凉,因为在愤怒下面,潜藏着的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恐惧。可倔强如她,怎能就此罢休?她要报复。她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他哪儿痛她就往哪儿戳,给他最致命的打击。于是便有了“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的一幕。
他来见她,她就半艳牧半素面来迎驾。你只有一只眼睛,我化半面妆就够了。她言语讥讽,神情冷漠,那半素半艳的面容有点儿类似于兵器般冰冷的寒光,像一把刀插在鞘中,虽未拔出,却已让他感到令人窒息的杀伤力。
是的,她就是要以自己的决绝来对抗他的绝情。
这场格杀他又败下阵来,且又一次被她狠狠刺伤。“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有多窝囊只有他自己清楚。
侍女们怕徐昭佩的这一过激方式会招来祸端,岂料她却道,萧家父子讲仁义道德,断不会因这类小事焚琴煮鹤,顶多是将我逐出宫,眼不见心不烦。这样更好,与其做这有名无实的夫妻,不如另择人而嫁。
渐渐地她又爱上了喝酒,不是小酌,而是终日与酒为伴;不是为了解闷,而是要借助烈酒来温暖身心。然而每每涓滴尽入喉底,她又感到那烈酒渗透在身体中的温度逐渐变得寒冷。原来心早已冰冷彻骨了。
他又来看过她几次,可她总是一副醉酒之态,且必将污秽之物吐于他的龙袍之上。想来此时的徐昭佩虽醉可心却是清醒的,否则怎会每次必吐在他身上?她又是在故意刺激他,激怒他。
萧绎确实生气了,自此再也不来看她,可他却又明白她为何总是激怒他。故他偏偏不赶她走,而是要慢慢折磨她,用他皇帝的特权一点一滴地践踏她的尊严,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恨,这又是何必?萧绎不知这恨人有多累。恨意灼热伤人且需要付出全身心去长期对待。就如将自己放于烈火中炙烤,以得到的热量去烫伤她,输赢都是伤痛。这对他来说怎不是悲哀?或许他并不明白,其实他恨的不是徐昭佩,而是那“眇一目”的自己。
他的永不光顾再一次狠狠地打击了她那高傲的自尊,她的恨也愈发强烈了,她不甘受此凌辱,于是决定再次回报他的绝情,并要将他彻底击垮。可在这深宫中她能拿他如何?不能打不能骂,更无离婚之说。他故意不休她,她更没休他的权力。终于她想到了另一种反抗的方式——给他戴绿帽子。
能想到这种方式并不奇怪,因为与其说她是在报复他,倒不如说她亦是在寻找自己渴望的爱情。毕竟她是女子,是有着如花容颜的艳丽女子,在这深宫静苑的年复一年中,她那绚丽的艳妆背后,却是寂寞的灵魂,每当她抚摸自己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时,似乎亦可以听到它发出寂寞的声音。她是如此地渴望爱情。
首先被她选中的是荆州瑶光寺中的智远道人。在与他相交不久,萧绎身边俊美的侍臣暨季江便进入了徐昭佩的视线。那暨季江生得眉目俊秀,玉树临风,正是她梦中想要的美男子,于是她便弃了那智远道人而与暨季江私通。再后来又有了一个名叫贺徽的诗人,徐昭佩每每召他人普贤尼寺私会。
这偷情之事本该讳莫如深,可那贺徽却拿这风流之事大作诗篇道:“白角枕情诗唱和。”而暨季、江更是张狂,他得意洋洋地对他人感慨道:“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每读《南史》至此,心中总是愤然,大为徐昭佩不值。她这一生遇的男人怎都如此不堪?一个萧绎还不足,又多了贺徽与暨季江。她有显赫的家世,如花的容颜,那贺徽与暨季江能得到她的青睐并不算委屈。她带着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与他们相交,而他们却并不尊重她的感情,而是公然拿这宫闱秘事来卖弄。更过分的是那暨季江,他拿畜牲与徐昭佩相提并论,可见他对她的轻视与虚情假意。真是情何以堪。
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便化自暨季江之口。经过这场风月之事,徐昭佩寂寞的灵魂仍未得到想要的依靠,只是为后世增了一段茶余饭后的笑料。想那傲气倔强的她若知会因此贻笑后世,定不会与那暨季江扯上关系。
这满城的风雨,漫天的绿帽,萧绎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下令尽杀所有与徐昭佩私通之人,同时将她幽闭深宫,并作《荡妇秋思赋》以讽刺她。可这些仍难解他的心头之恨,不久他又找来借口,说他的宠妃王氏之死皆因徐昭佩的妒忌,故逼她自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已然无了继续折磨她的耐心,而是要彻底将她逼死。
深宫静苑,她轻衫未揽,犹将泪偷藏,独坐窗前,对镜自思量。那旧时桃花映红的脸今日已然沧桑。发带雪,秋夜已凉,想来到底是为谁梳个半面妆?世人不怨萧郎“眇一目”,却笑徐妃半面妆。她的委屈向谁诉?
她发现自己不是笼子里的鸟,笼里的鸟开了笼还能飞出来,而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死也还得死在屏风上。
借着月色她来到井边,望着那深不可测的井底,她的嘴角涩然露出一抹笑意。他终于受不了了,要逼我自尽,这样也好,我就可以解脱了。但我死并不是屈服于他,而是屈服于命运。我的一生仅是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与罪恶的漫无尽期的放逐。这从一开始就是悲剧,无论我如何翻覆也逃不出命运的手心。原来人生只是一场生死早限的戏,只有死,才可让所有的怨恨在宿命的手心中得到平息。
这朵带着诡异迷离芳香的花朵终于萎谢了,衰败得刺目。她的个性注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管岁月如何叠加,她的灵魂始终锐利。
然而徐昭佩死前还是想错了,死亡仅是埋藏了她的怨恨,而那萧绎却仍是余恨未消。他下令将她的尸体捞出并送还她娘家,声言是“出妻”。
这是怎样的怨恨,她的死仍浇不灭他的恨。他素有好佛喜道的名声,原来这也仅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看来更可悲的人是他。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夫妻间有自首不相离的神仙眷侣,亦有不共戴天的怨偶,共执手的人情已成伤,神仙眷侣与怨偶仅一念之差。
编辑宛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