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洞仙歌》
一直以为,如花蕊夫人般的乱世佳人才称得上倾国倾城。花团锦簇、盛世流年,一朝于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中成过眼云烟。谁能说,这山崩地裂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成全她的传奇,救赎她的美丽?
那时,她还是徐家(一说姓费)姑娘,繁花丛中嫣然一笑,黯淡了六宫粉黛。自此,她便成了后蜀主孟昶心中的花蕊夫人: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不输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丝一毫。其实“花蕊”于她,依旧是名不副实的。花美,美的只是形容,而她的美,却最是那份才情。“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每每读《全唐诗》,总是禁不住地感叹,一幅幅绝美的青山秀水就那样不经意地凝固于她的笔下,雍容而婉转。
那夜云淡风轻、暗香浮动。摩诃池边十指相扣,步履盈盈,像极了七月七日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才子佳人,一样的缠绵悱恻,一样的耽于粉饰的太平。于是,雕栏玉砌仍在,也是改了朱颜。孟昶的手本就是写诗填词、持樽拈花的手,任宋军逼境也指挥不了千军万马。于是,14万的后蜀兵力对着区区几万宋军竖了降旗。闻风丧胆、顷刻亡国,这让深宫里的她亦是满怀恨意:“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声声铿锵,是无奈,也是控诉。
草长莺飞的时节,她同他被押往汴梁(今开封)。途经葭萌关,她写下了半阕词:“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曾经,未写完的词都是他替她续上的,已经成了习惯,可惜如今他已经再无吟诗作词的心情。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在想怎样用妥协换得后半生的安逸,纵然没有了江山,能与她长相厮守做个布衣王侯也是好的。毕竟,她的美是那样难得。于是,他从容地牵着她的手走进宋家朝堂,俯首称臣,为乞半生安逸。可是他错了,他错在依然低估了她的美,当他看到赵匡胤的眼光那样久久地停留在她身坐时,他才恍然惊觉,但一切已经是万劫不复了。
公元965年,亡国君孟昶被封为秦国公、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继而又顺理成章地突发暴病身亡。于是,花蕊夫人又贵为皇妃了,宋太祖的皇妃。
或者,这就是红颜祸水,倾了国,倾了城,也会殃及所有已经拥有和想要拥有她的人。
所以,一切并未完结,虽国破家亡、愁眉深锁,但她依然是艳绝尘寰、令人见之忘俗的。于是,赵家兄弟也生龃龉。其实这后来的事,早已无人得知,只是世人似乎都断定传奇并不会到此为止,于是又为这段故事加了兄弟俩的兵戎相见,也加了美人的血洒官闱。似乎传奇以荡气回肠为结局,才是最最恰当的。
一直以为,花蕊夫人是历经三世的。一世与蜀主,情投意合、历尽繁华,却以悲剧收场,让人感慨不尽。一世是见历山河沦丧,却又成了宋家皇帝眼中的佳人,风光亦是风光,‘却总有数不尽的新仇旧恨。幸而,那轮回的转世是平静的,因为她落在了苏轼的梦里。几十年后,这个倜傥才子不知是怎样的日有所思。才有了那样真实无比的梦境,真实得让他数度感慨;究竟是他梦到了花蕊夫人,还是花蕊夫人梦到了他。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一情一景,他仿佛历历在目。自从7岁那年遇见眉州老尼,便得知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于是,她便时时出现在他的梦中。40年后,这位豪放的词人用如此婉约的词句来超度她的魂灵,延续了她的传奇,不能不说是一段缘分。自此,便有更多的人知道她,知道她的琴心剑胆,知道她的旷世才华,当然也知道了她的悲愁。“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是苏轼的无可奈何,更是花蕊夫人的无可奈何。任时光匆匆流走,却不知自己期盼的究竟是什么。洗不尽的铅华,镂空不了的名利,转瞬间,鬓已成霜。
如今,不老的西风数度轮回,早已拂没了佳人,拂没了才子,也终将会拂没曾经铭刻的情怀。我们拾起这段传奇、这段美丽,不是为了追忆,也不是为了祭奠,而只是想用最自然的心情超度这匆匆而过的岁岁年年。
编辑/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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