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也就是说,你长大后,想当什么?当飞行员?当科学家?当画家、音乐家?还是当一名老师?
我们的来喜,笠泽小学五年级学生,他希望自己的未来,是一名厨师。
是的,你猜得没错,他爱吃。他爱吃江南的食物,他小小年纪,就觉得苏州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北方人也许会嫌苏州菜太甜,但是,来喜喜欢甜。正是这甜甜的味道,象征着家,它是家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是温柔江南的味道。
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每晚,他都是含着一颗糖睡觉的。你看看,他的妈妈是多么地溺爱他啊!哪有这样的妈妈啊!但来喜那时候就有这样的妈妈。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都是来喜自己的错,因为他每当要睡觉了,都强烈要求吃一颗糖。好像他不吃一颗糖,就不能入睡。他吵着闹着,要吃糖。于是,妈妈被他缠得没办法,就给他一颗糖。
但是,这事儿,说到底,还得怪他妈妈。因为来喜还是小孩子呀,还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子,他懂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含着一颗糖睡觉有多不好呢?
来喜的爸爸,也是这样说来喜妈妈的。
那时候,总是这样,糖一放进嘴里,睡意就来了,梦神就降临了。
也不知道来喜的梦,是不是甜的。
后来,来喜没有了妈妈。他的蛀牙痛起来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妈妈;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糖蛀坏的牙齿,也会想起妈妈;当他咧开嘴笑的时候,人家说,来喜,你的牙齿怎么啦?这个时候,他也会想起妈妈。
他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想睡而睡不着的时候,就又想起了妈妈。妈妈活着的时候,他就会说:“妈妈,糖!”然后妈妈说:“睡觉不能吃糖!”但是来喜说:“不,我要!”于是妈妈就剥出一颗糖,放进来喜嘴里。
他想到妈妈,就想到了糖,就想到了水果糖甜香的滋味。
但是正因为小时候这样,他的一口牙齿完蛋了!
他一笑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到他的蛀牙。来喜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他轻易不笑,能不笑就不笑。因为他怕别人看到他的蛀牙。
而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大笑的时候,他就用手掩住嘴,不让自己的牙齿暴露在别人的面前。
他这个动作,和今天我们微信上偷笑的表情完全一样。
但在那时候,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表情符号。
虽然后来他的蛀牙渐渐掉光了,但是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笑就会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你猜邻居大刚怎么说他?大刚说:“来喜,你怎么像个女人?”
来喜不服气的,为什么掩口而笑就是女的呢?男人不可以这样吗?
但是来喜不敢对大刚有意见,因为,他喜欢大刚,他崇拜大刚。
在来喜眼里,大刚是最了不起的人。
因为大刚是一名厨师。
而且他不是一名普通的厨师,他工作的饭店,是笠泽镇上大名鼎鼎的“知味轩”。
知味轩
知味轩是镇上的一家老字號饭店,这个世界上有来喜的时候,它就已经有了。它的年龄,是比来喜的外公还要大。
大刚作为知味轩的厨师,他是很感到骄傲的。他说,知味轩的酱鸭,为什么好吃?因为卤鸭子的那锅汤,一共熬了一百多年,是一锅老汤,这样的老汤,就是一件值钱的古董,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
来喜问大刚:“这锅汤,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汤吗?”
大刚说:“是啊,我们每天都用这锅汤煮酱鸭。”
来喜说:“一百多年,不会坏吗?我们家里的菜,晚上吃不完,放到第二天,就馊了,坏了!”
大刚说:“老卤不一样的,天天煮,天天熬,它就不会坏。”
来喜说:“天天熬,熬一百多年,不早就熬干了吗?”
大刚轻轻地拍了一下来喜的脑袋,说:“傻瓜,每天都会加一些新的汤料进去的!”
来喜当然是吃过知味轩的酱鸭的,确实是好吃,但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酱鸭,是用一百多年前的汤烧制出来的。
当他知道了这锅汤比他外公年纪还要大之后,他再吃知味轩的酱鸭,感觉就有点怪怪的。
大刚还告诉他说,有人曾经出很多的钱,要买这锅老汤,“但是,”大刚高傲地笑笑说,“我们怎么会卖呢!”
来喜想,怪不得别的饭店的酱鸭卖得比知味轩便宜,生意却就是不如知味轩好。
作为知味轩的厨师,大刚肯定是觉得很自豪。他经常是下班之后,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左胸口袋上,“知味轩”三个红字格外地显眼。
来喜对大刚说:“为什么你的衣裳上一点都不脏?你的衣裳不像是厨师穿的,干净得倒像是医生的衣裳。”
大刚神秘地笑笑说:“这是秘密!”
这也是秘密吗?“这是秘密”这句话,来喜经常听到大刚说,他就是喜欢说“这是秘密”,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吗?
秘密
他是真有秘密的。
镇子的东边,有一条小弄,名叫穿心弄,弄堂的尽头,有一座小木楼,那是大刚奶奶留下来的。大刚对来喜说,这座房子,自从他奶奶去世后,基本上就一直空关着。
“为什么不住人呢?”来喜问他。
大刚说:“因为没人敢去住。”
“为什么呢?”来喜觉得很奇怪。
大刚说:“确实有点奇怪,是不是?虽然说,我奶奶是在这个房子里过世的,但是,以前的房子,哪一座里面不死人呀?人老了,活够了,死了,很正常。”
大刚告诉来喜说,但是这座房子却不一样,他奶奶去世后,也曾经租给别人住,但是,人家一住进去,马上就不愿意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来喜问。
大刚说:“你猜!”
来喜说:“是闹鬼吗?”
大刚神秘地点点头,说:“一共有三家人家租过这个房子,都不肯再住下去了。”
来喜更小的时候,夏天的夜晚在自家门口的小河边纳凉,经常有人讲鬼故事,也曾讲到过鬼屋。那么,来喜想,大刚奶奶的房子,一定就是一座鬼屋了。
“那,你敢进去吗?”来喜问。
大刚说:“我当然敢!”
大刚说,他不怕鬼,他更不怕奶奶。因为他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人就是他。奶奶变成了鬼,一定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他的,所以他不怕。
“那么,”来喜问,“你在那个屋子里见到你奶奶了吗?”
大刚说:“没有。”
来喜不解地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别人会见到她,你却没有呢?她不是最喜欢你吗?为什么不见你呢?”
大刚说:“她喜欢我,疼我,所以,就不出来见我。她是怕吓着我嘛!”
来喜说:“那你想见到她吗?”
大刚说:“当然想啦!我每次进那个屋子,都会叫奶奶,奶奶——奶奶——我叫她两声,但是她不答应我。”
“鬼是不会答应人的吧?”来喜说。
大刚说:“我听说,鬼是怕香水的,所以,我每次去那里,都不洒香水,但是奶奶还是不肯出来见我!”
来喜发现,大刚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神情有点忧伤。
“你去那个屋里做什么呢?又见不到你奶奶!”来喜说。
大刚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有事。”
“什么事呀?”来喜问。
大刚神秘地笑笑,说:“这是秘密!”
香水
是的,大刚是喜欢用香水的。每次来喜看见他,都会闻到一股香味。来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香,他只是觉得这种香有点怪怪的,特别是,一个男人,身上有这种香,真的很奇怪。但是,来喜再三思考,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这种香的,因为他喜欢大刚这个人。
喜欢在自己的身上,喷上香水,是为了掩盖掉厨房里的气味吗?
来喜曾经这么想。
大刚是个厨师,他的工作就是炒菜。他的身上,衣裳上,还有头发上,甚至皮肤上,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会染上油烟的味道,菜的味道。大刚自己很讨厌这种厨房的味道吗?所以要喷上香水,来盖住厨房的气味?
大刚的香水,来喜觉得,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没错,你说得没错!”大刚说。
大刚告诉来喜,他用的香水,就是有草药的味道,“你的鼻子很灵!”他说。他还说,花香,兰花香、玫瑰花香、薰衣草香,那些香水,都是女士香水,“我不是女人,而且我就是喜欢草药香!”
大刚回忆他奶奶生病的时候,家里一直煎中药的。中药在一个瓦罐里噗噗噗地翻滚,它的香气就散发出来了。大刚说:“我经常在那里陪她,听她躺在床上跟我说话。就好像中药的香,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
来喜却一点都不觉得药是香的。
他问大刚:“你身上的香水,是不是和你奶奶吃的中药一样的味道?”
大刚想了想,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然后他说:“有点一样,也有点不一样。”
‘大刚又说:“肯定不一样,不然的话,我不要喷香水了,只要擦点中药汤就可以了。”
“你要不要来点?”有一天,大刚手里拿着一只香水瓶,对来喜说。
这个瓶子真漂亮啊!来喜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好看的瓶子,如果大刚愿意把这个瓶子送给他,他是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来喜终于忍不住对大刚说:“大刚哥哥,你这个香水用完之后,可以把瓶子送给我吗?”
大刚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不要叫我哥哥,叫我叔叔!”
来喜说:“好吧,大刚叔叔,你肯把瓶子送给我吗?”
大刚说:“我要把瓶子收集起来的,我买的香水,虽然都是男士香水,但香味并不完全一样的,我用不同的牌子。有草药味的,也有其他味的,比如薄荷味,还有檀香味。香水用完了,瓶子我要收集起来,它们每一个都是艺术品。”
来喜有点失望,他看着大刚手里的瓶子,情绪有点低落。
大刚说:“怎么样,要洒一点吗?”
“我不要!”来喜一方面是有点赌气,另方面呢,他确实不愿意在自己的身上洒上香水。他觉得,男人就不应该身上香喷喷的,虽然他知道,大刚的香水本来就是给男人用的,但他不要,他要是身上也像大刚这样香喷喷的,那是要被春忆他们笑死的。
“你不是想要这个瓶子吗?”大刚说,“你洒一点,帮我用掉一点,这样,这瓶香水就会早一天用完。你这么喜欢这个瓶子,那香水用完之后,就送给你吧!”
“你不是说,每一个你都要自己收集起来吗?”来喜感到欣喜,但是,他故意这么说。
大刚说:“我是要收集起来的,但是,既然你喜欢这个瓶子,而且你都开口向我要了,那就送给你吧!”
来喜看着大刚英俊的面孔,心里十分喜悦。他从大刚手里拿过香水瓶,仔细地看它,发现它在傍晚的光线下,竟然闪发出五彩的光。它就像一件稀世的珍宝,在来喜的手里,熠熠生辉。
把香水瓶还给大刚后,来喜的手上,就有了香水的味道。
草药的香,嗯,好像真是香的,虽然明明是草药的味道,但确实是一种很好闻的香气,直到来喜睡到床上,香气依然还在。
他伸出手,放到鼻子底下,立刻就闻到了这个香。
他一次次伸出手,一次次闻它。
然后他就睡着了。
初见
来喜清楚地记得,来到笠泽镇的第一天,他在院子里见到的大刚,竟然是光着膀子的。
是的,他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
而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秋风吹动着院子里的大银杏树,它金黄的落叶,落在老房子的屋顶上,落得院子里满地都是的。来喜跟着爸爸,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觉得风也是陌生的,吹上身來,让他打了一个寒战。
当他在院子里见到只穿了一条短裤的邻居大哥哥时,他觉得更冷了,好像自己也是光着上身的,被卷着金黄落叶的风吹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大刚的身上,却好像还有亮亮的一层汗。
他正在院子里打一个沙袋。
沙袋吊在老银杏粗壮的树枝上。
比枕头还大的袋子里,装的是沙子,这是来喜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看大刚对准这个袋子一拳拳地打。他打得非常用力,打在沙袋上,发出了很沉闷的声音。
他出拳又快又有力,他把沙袋打得晃动起来。
当沙袋向他荡回来的时候,他的拳头,又猛击了上去。
他这样的用力,每打一拳,都让来喜觉得,这个沙袋是要被他打破了。怪不得他不冷,来喜想,他在用力,使这么大的劲,所以身上还冒出汗来。
“要不要来试试?”大刚问他。
来喜一直站在边上呆呆地看,他想,这个大刚哥哥,他为什么要对准这个袋子一拳拳打?打得这么狠,为什么?他是在练武功吗?他要把自己的拳头练得很厉害吗?为什么?是为了要打架吗?
来喜摇了摇头。
但是,来喜突然伸出自己的拳头,往沙袋上打了一下。
沙袋一动不动,来喜却觉得自己的手很痛。好像他的拳头不是打在一个袋子上,而是打在一堵墙上。
原来这个看上去软软的袋子,是这样地硬,这样地重。
而大刚能一拳就把它打得晃荡起来,那他的手,该是多有力啊!
如果这样的拳头打到人的身上,骨头都会被他打断呢!来喜想。
来喜用自己的左手,抚摸着右手。
“打痛了吧?”大刚问他。
确实是打痛了,但是来喜不想承认。他伸出手,又对准沙袋打了一拳。但是这一回,他打得很轻,不像刚才那样使劲了。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软绵绵的袋子,它很重,很硬,像一堵墙。
大刚告诉来喜,这个袋子里装的,是满满的沙子。“它比一个人还重!”大刚说。
大刚说:“你如果推它一下,你不让开的话,它荡回来的时候,撞在你身上,就会把你撞倒!”
大刚说着,就推了它一下。
沙袋被推开,但它很快就像秋千一样荡了回来。大刚直挺挺地站着,并不躲开,他是故意要让沙袋荡回来,撞在他的身上。
沙袋撞在大刚的身上,并没有把他撞倒。大刚的身体,只是稍微动了一动,沙袋就停下来了。
来喜听到,沙袋和大刚的身体碰撞的那一刻,是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响的。他就知道,这个沙袋有多重,它撞过来的力量有多大。他也就知道,大刚这个人,他的两条腿,有多大的劲了!他站在原地,经受了沙袋的撞击,竟然基本上动都不动,他的力气太大了!
但是光凭眼睛看,大刚不像是一个大力士。他的拳头,也并不见得有多大,手臂和腿,也不是特别粗。
大刚好像是知道来喜在想什么,他对来喜说:“来,你摸一下这里!”
他让来喜摸他手臂上的肌肉。
来喜的手,一碰到大刚的手臂,他就惊呆了。这手臂上的肌肉,竟是像铁一样地硬!他又摸了一下大刚的大腿,一样地硬邦邦的,好像用手指敲击一下,就会发出钢铁一样的声音。
怪不得沙袋晃荡到他身上,他能依然稳稳地站着。
初來乍到的寂寞的感觉,在来喜的心里突然间淡了。眼前这个健壮的青年,这个名叫大刚的邻居,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最初的好奇,已经变化为喜欢和崇拜。好像孤零零来到这里,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小镇虽然是很陌生的,但是,院子里的人,这个大刚哥哥,却是这样的亲切。他让有点苍白的少年来喜,感到新奇,更有一种奇妙的喜悦,像风一样刮过他的内心。
妈妈
妈妈去世以后,来喜的蛀牙,一个接着一个掉了。
记得奶奶曾经说,小孩子,掉下来的牙齿,是应该把它扔掉的。如果是上排的牙齿,就要扔到河里去;如果是下排的掉了下来呢,就要把它扔到屋顶上去。“为什么?”奶奶已经不在了,来喜这才想到要问为什么,问谁去呢?
他没有把牙扔掉,每掉下来一颗牙齿,他都洗干净了,晾干了,然后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他觉得,这是妈妈给他的东西,是骨头一样硬的,像石头一样不会腐烂的东西,是妈妈给他的,他不想扔掉。妈妈活着的时候,因为溺爱他,由着他晚上睡觉嘴里总要含一粒糖,所以他才有了很多蛀牙。所以说,这蛀牙就是妈妈给他的礼物!他经常把瓶子打开,将自己的蛀牙拿出来看,看着它,他就想起了妈妈。
妈妈病重的时候,把来喜叫到床前,摸着他的脸,对他说:“来喜,要是妈妈没了,你会哭吗?”
来喜什么都没说,就哭了起来。
他是多么地伤心啊!他是不相信妈妈会没有的,但是,妈妈这么说,她这么认真地对他说,他就觉得好伤心好伤心,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像冬天的地板一样发出开裂的声音。他大哭起来。
妈妈也哭。
妈妈勉强地侧过身来,把来喜抱住,她的脸,贴着来喜的脸。他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泪水淌进来喜的嘴里,咸咸的,来喜不知道他吃到的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妈妈的泪水。
哭了一通,妈妈不哭了,她对来喜说:“来喜,别哭了,不要哭,来,对妈妈笑一笑!”
来喜哪里笑得出来,他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妈妈也再次哭了起来。
后来,妈妈停住了哭,她扯过枕巾,擦了自己的脸,又替来喜也把脸上的泪水擦了。她说:“来,来喜,笑一个!”
来喜依然很伤心,但是,妈妈两次让他笑一笑,他就克制住自己,不再哭,很努力地对着妈妈笑了。
妈妈看到来喜的笑,她也笑了。
她说:“我们家来喜要是没有蛀牙,就是一个美男子!”
接着,妈妈又说:“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让来喜睡觉的时候吃糖,是妈妈让来喜的牙齿蛀掉了!”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这次轮到来喜叫妈妈不要哭,他用枕巾帮妈妈擦脸,对妈妈说:“妈妈不要哭!妈妈不要哭!”
妈妈说:“好,妈妈听来喜的话,妈妈不哭!”
他的眼睛,也只是看着地面,其实地上没什么好看的,木地板有许多地方都裂开了。
爸爸说:“你马上就要有弟弟了,妈媽要生弟弟,生下弟弟之后,她就要忙了,就没有时间照顾你了。”
来喜想,我不需要她照顾呀!
爸爸说:“这样,来喜。妈妈生了弟弟,家里会忙得一塌糊涂,你就到外公外婆家去吧!”
来喜心里一惊,他感到突然。
要到外公外婆家去?到笠泽镇去?
自打懂事起,来喜还没去过笠泽镇呢,来喜记得,妈妈说过,爸爸是不愿意去外公外婆家的,并且他也不准妈妈和来喜去。而外公外婆也很少到来喜家来,好像总共只来过一次,他们就匆匆走了。来喜还记得当时外公对他说的话:“你爸爸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下次求我来我也不来了!”
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家了吗?要离开上学的学校了吗?要离开同学们了吗?
爸爸说:“我已经跟你外公外婆说好了。”
“可是——”来喜抬起头来,看到爸爸的脸上,有一点愧疚的表情。但是他也看出来了,爸爸故意装得很严肃,好像这个事情,只能是这样,没有其他办法。
爸爸没等来喜说出来,他就说:“你转到笠泽小学去上学,我跟学校也已经说好了!”
来喜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心里酸酸的。想到自己竟然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他真的很是不舍。他的头,重新低了下去,他看着地板,发现地板的缝里,有几只蚂蚁在动。
爸爸说:“明天就走,我送你去!”
来喜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子外面的风,呼呼地响,风好像是在吹着口哨。不知道为什么,来喜突然就不再难过了,他的心里,反倒变得有点轻松了。他想,到笠泽镇去上学,到外公外婆家去,是挺好的事嘛!之前,他其实是想到过要去外公外婆家的,他几次都差一点对爸爸说,他想去外公外婆家,但他没敢说。现在,爸爸和新妈妈不要他了,让他离开这个家,让他去外公外婆家,也没说什么时候接他回来,只是说让他到笠泽镇去,去上笠泽小学,好像是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了,那不是正好吗?
虽然想到要永远离开同学们,心里还是很难过,但是,比较起来,离开这个家,来喜毕竟是感到了轻松。
窗子外的风,就像口哨,好像是在吹着一首轻松的曲子。
在风的口哨声里,来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听到了爸爸和新妈妈吵架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呢,还是只是他的梦里所见。
星星泪
来喜的外公,嗓门儿特别大,他不仅说话响,咳嗽和打喷嚏的声音,也要比别人响很多。有时候,他突然咳嗽,会把来喜吓一大跳。而他打喷嚏的时候,来喜发现,窗子的玻璃,会被震得响起来。
外婆对他说:“你轻点,你又不是做报告,说那么大声做什么?”
外公不服气,他说:“又不是什么秘密,又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谁听到呢?”
外婆说:“不是说怕别人听到,而是你说这么响,累不累的呀!”
外公说:“我不累!要我小声说话,我才累!”
外公在说起来喜爸爸的时候,嗓门儿就更大了,他很愤怒地说来喜的爸爸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有一天,他还大声说,来喜的妈妈,说不定就是被这个没良心的害死的!
外婆赶紧对他说:“你轻点!”
外公说:“为什么要轻点?我生下来就不会轻点说话!”
外婆说:“你不要乱说,谁害死谁了?”
来喜感到奇怪,他知道,妈妈明明是生病死的,但是外公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要是爸爸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生气得跳起来。
外公说:“玲珍尸骨未寒,他就另寻新欢了!”
外婆说:“可别这么说,玲珍是命不好,生了恶病。他虽然急了点,但玲珍不在了,他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不再娶。”
外公说:“你到底向着谁?死了的是你女儿,他又不是你儿子,你总是帮他说话,为什么?就因为他给你钱吗?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外婆生气了,说:“谁是鬼?你说清楚?我拿他钱了吗?钱不是他交给你的吗?”
外公说:“我不会花他一分钱,钱是用来收买你的!”
外婆哭了起来,说:“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蛮不讲理?收买谁?收买我?我花他的钱了?钱还不是给来喜的,是给来喜的生活费。你明明知道的,却这样来冤枉我,你是想气死我啊?”
外公说:“反正他还叫你妈,我却没有这样的儿子,也没有这样的女婿!”
外婆说:“但他总是来喜的爸呀!”
外公说:“他生了儿子不管,推给我们,自己倒逍遥!”
外婆说:“把来喜送来,你也是答应的呀!”
外公说:“我没答应,是你答应的!”
来喜听他们这么说,真是伤心极了!原来,自己是谁都不要的人,爸爸不要他,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来,而外公好像也不要他。他们谁都不要他,他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
来喜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的心紧紧地缩起来,缩得胸口都有点痛。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外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外公外婆吵架,就因为他的到来,就因为他们被迫接受了他。如果没有他,他们就不会吵架。
“我还是回去吧,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来喜这么想。
但是,爸爸要他回去吗?新妈妈要他回去吗?他们马上要有一个他们的儿子了,爸爸说了,他们没空照顾他了。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说呢,他们不要他了!
那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他是多么地想念妈妈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是疼他的,只有她一个!其他的人,都不要他,他们因为有他而烦恼,因为他的到来而争吵。但是,恰恰就是那个最疼爱他的人,没有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凄苦的感觉,像冰凉的水一样漫上来,从来喜的脚板底下漫上来,渐渐淹没了他的脚、他的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肚子和胸部,然后是脖子,最后是脑袋。结果,把他的全身都淹没了!
他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着窗子外面的夜色,在心里轻轻地叫着妈妈。他的妈妈,现在什么地方呢?是在黑暗中吗?黑暗那么大,无边无际,妈妈又在哪里呢?死去的人,真的就没有了吗?像烟一样消散了吗?还是他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我们看不见走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来喜能去吗?是要坐汽车去,还是坐船去?坐飞机能去吗?坐火箭能到达吗?还是只要凭着自己的双脚,走啊走啊,就能走到?
如果只要坚持走,不怕黑,一步步地走,不要停下来,就能找到妈妈,那么,来喜一定会勇敢地迈开步子走下去!虽然他也怕黑,虽然他也知道一直走一直走会很累,但是,他还是会坚定地走,因为失去了妈妈,这是比最黑的黑暗还要可怕的事。
他看到了夜空中的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却不停地在闪烁。
妈妈是飞到了哪颗星上?或者,她就是变成了一颗星,那么,哪一颗星星是她呢?
所有的星星,都在来喜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了,它们的光散开来了,就像每一颗星星,都长出了刺,在天空上虫子一样飞舞着。
眼泪充满了来喜的眼眶,它们一滴滴落下来,就像一颗颗星星,落到了他的胸前。
这个夜
外公的鼾声响起来了,用雷声来形容它,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整个房子都在动,房间里的东西,都被这如雷的鼾声摇动了。
来喜打开窗子,凉风吹了进来。
夜凉如水。
他爬到窗台上,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屋子。屋子被橘黄色的灯光填得满满的,在深黑的夜里,它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间屋子。除了它,除了它的橘黄,所有的地方都是黑色的。
一切的一切,都被黑暗淹没了,只有这间屋子,在深秋的夜里发着橘黄色的光。
他要跳进黑暗里去,他要离开这间屋子,他不要听到外公那声震如雷的呼噜。他是一个多余的人,他要扑入黑暗、躲进黑暗,和黑暗融为一体,不被任何人看见。
他从窗台上跳了下去,他回过身来,把窗子关了起来。
外公的鼾声,不再像刚才那么响,不再震得他耳膜生疼。他听到了秋虫的鸣叫,它们在黑暗中安静地朗诵,它们说着来喜虽然不懂但是倍感亲切的语言。
来喜想起了他曾经养过的一只蝈蝈,那是一只冬蝈,是妈妈在一个秋天带他到花鸟市场上买的,它有着好看的颜色,以及肥得可爱的大肚子。妈妈给它买了一只精致的虫笼,它天天和来喜在一起,它就住在他的口袋里,感到愉快的时候,它就曜曜曜地叫起来。它在来喜温暖的棉衣里度过了寒冷的冬天,直到来年的五月,才在沙哑的叫声里死去。
此刻,来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蝈蝈,被黑暗包围着,就像是躲在一件温暖的棉衣里。但他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以前他揣着蝈蝈去学校,上课的时候,他在虫笼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纸,他悄悄对他的蝈蝈说:“别叫啊,千万别出声啊,老师听到了就会把你没收了呀!”
来喜越往黑暗深处走,便听到了更多的虫鸣。它们是在说话,还是唱着歌?它们不困吗?它们不睡觉吗?它们不怕黑暗吗?
来喜听出来了,这是蝈蝈的叫声,这是蟋蟀的叫声,这是纺织娘的叫声,这是金铃子的叫声,这是蚯蚓的叫声,而那遥远而响亮的,则是青蛙的叫声。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她是熟知这一切的,她不仅告诉他什么样的叫声是什么样的虫子发出来的,她还认识很多很多的花,知道很多很多树的名字。她常常拉着他的手,带他看树,带他看花。有时候,他们会摘下一些好看的花来,带回家,插在花瓶里。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花瓶,而只是一些可以用来插花的器皿,有时候是水杯,有时候则是一只爸爸丢弃的酒瓶子。
最早的时候,来喜说:“老师说了,不能摘公园里的花!”
妈妈像个孩子一样跟来喜争辩说:“可这不是公园呀,这是野外,这些花不是种出来的,这是自然生长的花,这都是一些野花,它们长得这么多,我们搞上几朵,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来喜一个人在黑暗中走着,他渐渐看清了路。夜没有刚才黑了,来喜知道,并不是天要亮了,而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能像猫一样,把黑暗中的一切都看得像白天一样清清楚楚吗?
他睁大眼睛,也看不到路边是不是开着一些花。但他想象,也许是开着花朵儿小小的雏菊的。因为他闻到了这种清香,这是他和妈妈都喜欢的香,是的,雏菊是妈妈最喜欢的一种花,妈妈说:“我喜欢小小的花,小小的花朵儿,才会有好闻的香气。”妈妈不止一次说过,她是最喜欢雏菊的,它们的花朵小小的,却是密密的,它们是田野里的星星,它们的香气,是会令人像喝了酒一样醉倒的。所以来喜也特别喜欢雏菊,每当妈妈带着他到秋天的河岸上采撷一大捧雏菊的时候,他确实有了一种醉的感觉,虽然他其实并不知道喝了酒是什么感觉,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喝过酒呀!他们把一大束金色的雏菊养在一只装黄酒的瓦罐里,来喜觉得,整个屋子都香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墙壁,都在香气里变得轻了,轻得好像能被风吹动,轻得就像是在一朵云上,是的,就像一朵又浓又白的云,在秋天里缓慢地飘移。
如果是在白天,来喜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路边是不是开着一丛丛的雏菊。但现在是黑夜,他只能勉强看清灰白色的路,而路边的植物,都是黑乎乎的。
他可以蹲下来,凑近了去看呀,去看清楚,散发出透明香气的,到底是不是雏菊。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心里,突然恐懼起来。
他先是看到了不远处飞舞的萤火虫。
他是非常知道这世界上是有着一种东西,名叫萤火虫的,它们可不是普通的虫子,它们的屁股会发光,它们在黑夜里飞,就像星星一样。不,星星一颗颗镶嵌在夜空,它们不会动,而萤火虫,是会拖着光跳舞的,它们是会动的星星,它们是会跳舞的星星。
但是来喜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过萤火虫,妈妈那时候几次都想带他去看萤火虫,但是都没有看到。妈妈很遗憾地说:“我们小时候经常是能看到的,现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是现在的环境变了吧?”
而爸爸总是喜欢说一些和妈妈不一样的话,他对妈妈说:“你小时候看到的也不一定是萤火虫,那是鬼火!”
“什么是鬼火呀?”小来喜问。
爸爸好像懒得理他,于是妈妈解释说:“那是迷信的说法,说是鬼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其实,世界上哪有鬼呀,那是磷火,那是植物腐烂发出的亮光。”
现在来喜看到闪着亮光的,是萤火虫吗,还是鬼火?虽然妈妈说过,世界上没有鬼,妈妈说,要是人死了就变成鬼,那么人类已经在地球上出现了几万年了,一代一代人,生下来,又死去,那会有多少鬼呀!那么多鬼,不是太拥挤了吗?不是鬼挤着鬼,人都没地方待了吗?但是来喜还是感到害怕了,爸爸那时候说起鬼火,他神秘而冷淡的样子,浮现在了来喜面前,让来喜对于鬼火到底是不是鬼,总是有些将信将疑。
对于妈妈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鬼的说法,来喜是不完全相信的。妈妈说,几万年的人,活着,又死去,如果都变成了鬼,这个世界就拥挤得没有人待的地方了,来喜觉得妈妈说得不对。因为来喜想,鬼和人是不一样的,它们应该是不占地方的,它们不是人,他们是鬼,他们是一团烟,他们就是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浮来飘去的东西,它们有时候会被人的眼睛看见,但是如果你要用手去摸它,是摸不到的,如果要去抓它,就更抓不住了。
来喜真的害怕了,他停下了脚步,他甚至有些后悔了,后悔从窗子里跳出来,后悔偷偷地就从外公家逃出来了。
野外各种虫子的叫声,此刻也变得不再像刚才那样好听,它们怪声怪气地叫着,那是鬼在说话呢,还是鬼在唱歌?或者就是鬼故意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要吓唬来喜的。
来喜想撒开腿逃跑,逃回外公家去,逃回到那个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屋子里去。
但他又怕自己一跑起来,鬼就会紧跟上来,追着他,就像蜜蜂,据说它们要叮人蜇人的时候,如果你拼命逃跑,它们就会追赶得更快,你是跑不过它们的,你是跑不过鬼的!
但是来喜实在感到害怕了,他越来越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地就跑了起来,他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想,也许,这些飞舞着的闪光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鬼,而只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也会追人吗?他不知道。但是他想,即使被它们追上,那也没什么吧!
他返身而逃,他跑起来了,他在昏暗的灰白色的路上狂奔。
快跑啊——快跑啊——
好像有一个人在这么喊叫着,提醒着他,催促着他。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他的妈妈在他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对着他喊?
妈妈也会变成一朵鬼火吗?她也会跟其他鬼火一起追赶来喜吗?她为什么要追他呢?如果她果真是在他身后追着,那她一定不是为了吓他,更不是为了害他,而是要见到他,要亲近他,要保护他。
他这样想着,就应该停下来呀,回头看一看,是不是有一朵鬼火跑在最前面,那是他的妈妈呀,它会像一只蜜蜂一样扑向他,或者像一颗天上的流星,落下来,落到他的身上。
来喜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回头,他跑得更快了,他要跑回外公家去,他要跑回那个橘黄色的房间,他要尽快跑出让他恐惧的夜。
他跑得太快了,地上的路,不像白天那么清楚。他摔了一跤,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倒在路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他感到膝盖有点痛,但他顾不得痛,迅速爬起来,继续奔跑。膝盖好像受了点伤,但他却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记得自己是原路返回的,他跑了这么久,应该是已经回到外公家了。可是他抬头一看,亮着橘黄色灯光的房间,竟然不见了!
他的房间哪去了呢?外公家哪去了呢?
天渐渐亮起来了,他茫然地看着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世界,感到自己就像是在一场梦里。
是梦吗?我是在做梦吗?我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里?
来喜看到了一条河,这条蜿蜒的河亮着白光,它真是一条河吗?
他走近它,他看到了流动的河水,看到了河边的树和芦苇,他还看到有鸟儿从芦苇丛里飞起来,这是很大的鸟呢,是芦雁呢,还是野鸭?
他还看到了河边很大的空地上,有两个像房子一样的稻草堆。
来喜跑了这么久,没能跑回外公家,却跑到这个稻草场来了!
天真的亮了,亮得已经跟白天没有多少差别了。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它已经把它的红光投射到了空中的云上。红色的云,又把它的红色浸到水里,把自得发亮的河水,染成了红色。
来喜站在河边,被深秋的风儿吹着,他打了两个哆嗦。
他不仅感到冷,也感到累了、困了。膝盖的疼痛,刚才似乎消失了,但此刻又回来了。
他撩起裤管,看到自己的膝盖磕破了,他在手上蘸了一点唾沫,抹在伤口上。这也是那时候妈妈教他的,说自己的唾液,是有消毒作用的。
他感到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困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从大河的尽头露出头来,很快就跃出水面,让来喜无法睁着眼睛看它,因为它太亮了。
阳光照在房子一样大的草堆上,把原本黄色的稻草,照得更加金黄,黄得发亮,黄得闪着金光,就像稻草不是稻草,而是一根根一丝丝的金子。
来喜的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了,世界太亮了,他也太困了。
他突然发现,巨大的草堆,里面是挖了洞的。
他走近草堆的洞,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洞,很大,很深,里面很宽敞。这就像一座房子呀,就像是用金色的稻草建成的房子呀!
人呢
“來喜——来喜——”外婆早上起来,不见了来喜,她在屋子里大声喊着来喜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答应她。
“来喜不见了!来喜不见了!”她大声地嚷嚷。
“你嚷嚷什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呢?”外公的嗓门儿比外婆还要响,他一开口,就把外婆的声音盖住了。
外婆推开来喜的房门,说:“你看,人呢?”
外公走进去,走到来喜的床边,把被子掀起来,没有来喜。他这样做,是认为来喜会躲在被子底下吗?
他又弯下腰,看了床底下,也没有来喜。
“已经去学校了吗?”他说。
外婆说:“今天星期天,去什么学校呀!”
外公爬上阁楼,阁楼上也没有来喜。他还把自己的脑袋探出阁楼的天窗,只看见一大片天空,有一群鸽子飞过,翅膀发出扑扑扑的声音。
老夫妻两个,把家中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他们甚至还打开了大衣橱的门,怀疑来喜是不是躲在衣柜里。
“一个大活人,会在哪里呢?”外公自言自语的时候,嗓门儿也是那么大。
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外公甚至还看了看垃圾桶,他这样做很荒唐,垃圾桶这么小,怎么可能躲得下一个人呢?来喜怎么可能躲在垃圾桶里呢?
“都是你!”外婆开始抱怨。
“我怎么啦?我把他弄不见了吗?”外公不服气,他看着外婆,眼珠子都好像要瞪出来了。
外婆说:“怎么不是你?你昨天说什么了?”
外公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外婆说:“说过的话,就不要赖!”
外公说:“我说什么了?我真的忘记了!”
外婆说:“你说什么了?你忘记了,你怎么不忘记吃饭呢?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来!”
外公说:“我到底说什么了?”
外婆说:“你说,把来喜送来,你是不答应的,你说了没有?你不要赖!”
外公说:“我说了吗?”
外婆说:“你当然说了,我没有用录音机录下来,你就可以抵赖。”
外公说:“我承认,我说了,好不好!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不要他到我们家来!”
外婆说:“那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说的,来喜一定是听到了,所以他就跑了!”
“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外婆跺了一下脚,说:“要问你呀!来喜到哪里去了?你说呀!你赔呀!”
外公被逼得急了,他几乎是两只脚都同时跳了起来,他对外婆吼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外公的声音实在太响了,邻居都听到了。
邻居们过来问长问短,外公却没有声音了,他好像突然哑了一样,坐在一把老藤椅上,一声都不吭。倒是他屁股下面的藤椅,不时地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
“怎么,孩子不见了吗?”
“去哪了呢,这么大的孩子?”
“什么时候不见的呀?是早晨还是夜里?”
“摸摸被窝儿里吧,是热的还是凉的,热的就是还没走远!”
“是回自己家去了吧?在这里待不惯吗?”
“这孩子,走也不说一声,怎么一声都不响就走掉了呢?”
邻居们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外公外婆却一句都不回答他们。外公坐着,沉默得就像是一堆衣服堆放在老藤椅里。外婆只顾了哭,谁的话都进不了她的耳朵,她只顾了一边哭,一边说她自己想说的话。
“我对不起来喜呀!也对不起我们家玲珍!她是苦瓜命啊,她要还活着,哪会有这样的事啊!来喜也是苦命呀,没妈的孩子就是连根草也不是!”
外婆哭诉着,众人嘈杂的声音,好像都只是给她伴奏,她是主角,她的聲音才是主旋律。
“来喜呀,你去哪里了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呀!我也不活了呀!”
外公突然开口,就像打了一个雷:“什么三长两短,你触什么霉头!”
他这一吼,把外婆的话和她的哭声都一齐吓了回去,就像真的是天上炸响了一个霹雳,她一下子呆掉了。刚才她还站在屋子中间又哭又唠叨的,现在两只手都扶住了餐桌,好像是怕自己会倒下去似的。
大刚本来是专心在院子里打沙袋,他总是天不亮就起来锻炼了,邻居们都说,他们都是在一声声很沉闷的嘭嘭嘭声中醒来的,那是大刚的拳头,一下下打在沙袋上。光头的宝良爷爷说:“我家里是不要钟的,我听到大刚嘭嘭嘭地打沙袋,我就知道天快亮了。”
外公家里动静实在太大了,惊动到了大刚,他于是过来了,他站在门口,只站了一小会儿,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衣服一样堆在老藤椅里的外公说:“还不快去找!”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在那里瞎吵吵,听大刚这么说,大家才如梦方醒:“是啊,快去找!”
“小孩也就是两条腿,能走多远?”
“分头去找吧,笠泽镇也就屁点大,他能跑到哪里去!”
“不会搭汽车走了吧?”
“要不要给他爸打个电话问问呢?”
外婆大叫起来:“不要打电话!不要给来喜爸打电话!”
大刚说:“不要打电话,暂时不要打!找!先去找!”
寻找
来喜躺在稻草堆的洞里,他睡得太舒服了!稻草是那么柔软,还散发着田野的清香和太阳光的香味,在这样的地方睡觉,好像比睡在任何床上都要惬意呢!他睡在里面,连梦都没有。外面河里鸭子嘎嘎的叫声,还有驶过的机帆船突突的声音,都没有把他吵醒。
太阳越升越高,稻草堆的洞里,却幽暗安逸得还是像黑夜一样。
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外公外婆,还有大刚和光头爷爷这些邻居,都在焦急地寻找他。大家几乎找遍了全镇,所有看起来特别有可能躲人的地方,都看了,有的地方,还像翻垃圾一样翻了。光头爷爷还对着梅诗巷的那口古井看了半天,十分怀疑来喜是不是掉到井里去了,或者,是猜想他可能跳井了吧。
但是光头爷爷很快就骂自己太神经过敏了,他拍了一下自己发亮的光脑袋,对自己说:“亏你想得出来,一个淘气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寻短见?你活这么大年纪,想过不活吗?想过死吗?”
外公外婆开始还一起找,后来两个人就分开了,因为他们一边找,一边吵架。外婆一路不停地唠叨,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却被老头子弄丢了,“你对得起谁?玲珍在地下哭呢!她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呢!要是找不到来喜,玲珍的眼睛永远都不会闭上!”
外公被她说得很烦,说:“我弄丢来喜的吗?你不是血口喷人吗?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了那个不要脸的!”
他的嗓门儿太大了,把停在电线上的几只麻雀,都吓得扑翅飞走了。
外婆说:“反正要是找不到来喜,我也不活了!”
外公气得不再说话,他转身往长吉桥上去,他气鼓鼓的背影,在外婆看来,好像也是要离家出走了,从此不再回来了。
外婆就对着已经走到桥上的外公说:“你走,你走!走得远远的,别回家!谁也不会去找你的!”
光头爷爷说:“你们老夫妻两个,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一直吵,天天吵,好像一天不吵,太阳就不会落山。但是现在不要吵了,赶快去把来喜找到是最要紧的!”
已经快要走到桥那边的外公,听到光头爷爷这么说,就回转身来,又从桥上走回来,说:“是她要跟我吵,我没有胃口跟她吵的!”
外婆说:“你看看,大家看看,是谁要跟谁吵?”
光头爷爷说:“我活这么大,没看见第二对夫妻这么喜欢吵架的,人家吵一阵,也就离了,你们两个倒好,打算吵一辈子,这样很有趣是不是?”
外婆说:“我要跟他离的,我早就要跟他离了,但他肯吗?我一说要离,他就寻死作活!”
光头爷爷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这把年纪了,又是在大街上,难为情不?”
外公对外婆说:“要不是你跟我吵,来喜也不会不见掉!”
外婆说:“怎么倒怪起我来了?不是你话说得难听,来喜听到了才走掉的吗?”
光头爷爷说:“好吧,你们就在这里吵吧,好好吵,想吵多久就多久,我不陪你们了,我去找来喜!”
大刚作为外公外婆的邻居,他肯定是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吵了,所以他始终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一开始也跟着大家,往这条弄堂里找找,又去那条弄堂里看看。后来,他就觉得这样找很盲目,虽然笠泽镇不大,但是,一个人要躲起来,就是像日本鬼子一样扫荡,也不见得能找到来喜。
怎么办呢?
大刚觉得,要动脑筋啊,什么事都是要用脑子来解决,不能糊里糊涂地找,哇啦哇啦喊也没有用,来喜即使听到,他也不会答应。他是故意走掉的,他肯定是躲了起来,那么,听到有人喊他,他又怎么会自己走出来呢?
他会躲在哪里?大刚想,整整一个晚上,他不可能钻在弄堂里,他一定是要找一个地方睡觉的,睡在哪里呢?不可能睡在路上,笠泽镇的每一条小巷,都是古老的青石板,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晚上天气凉得人都要盖被子了,如果睡在青石板上,不就像躺在冰块上一样吗?
汽车站和轮船码头,都是一点点大,不像大地方那样,里面有很大的候车室候船室,可以在椅子上躺下来。小站头一到天黑,就关门了。
还有哪里可以栖身呢?旅馆?小客栈?但是来喜是个小孩子呀,他身上有钱吗?他如果拿出身份证去住宿,旅馆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要单独一个人到旅馆里来过夜?
想到也许会被人贩子拐走,大刚的心里一惊。他是一个淡定的人,平时很少惊慌失措,但是想到来喜也许会被骗走,他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这只是他的猜想,没有任何依据,多半就是想多了,是神经过敏,如果说出来,还不把外公外婆吓死!
大刚暗暗教训自己:为什么要胡思乱想?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他跟来喜虽然还不熟悉,但是,他已经基本了解了来喜的性格,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有点忧郁,但是,大刚发现,来喜内心还是有着坚强的东西的,并且,他是聪明的,比同龄的孩子要机灵很多。也许,这跟他的经历有关吧,亲妈妈死得早,爸爸很快就娶了新的老婆,来喜跟着他们过,他一定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他会特别敏感,也特别会察言观色,也一定比别的孩子更会提防别人、保护自己。
所以,大刚慢慢放下心来,觉得来喜一定是没有问题的,一不会被拐走,二不会走丢,更不会自寻短见。
他突然心里一亮,想到了稻草场。
如有神助,大刚想到了稻草场,他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活生生的画面:来喜睡在稻草堆的洞里,风吹不到,太阳晒不到,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松松软软的,他还拉了一把稻草,给自己当枕头,然后睡得好香好香。
好像還能听到来喜发出来舒畅的呼噜声。
大刚立刻飞奔起来,他的脚步跨得又大又快,说他像闪电一样,可能太夸张了一点,但是,他确实跑得太快了,他上小桥的时候,噌噌噌三个台阶一跨,转眼就过了小桥,给人的感觉是,如果没有这座小桥,他是可以从小河上一跃而过的。
名师高徒
大刚虽然是一名厨师,但是,他的内心,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成为一名机械工程师。他有很广泛的兴趣爱好,他经常会说一句话:“能把菜烧好,也能把其他事做好!”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是一个特别爱动脑子的人,所以,菜烧得比谁都好。在知味轩这样有名的老字号饭店里,他的年龄和资历,按理说应该是排不上号的,两个老师傅,还都在店里掌勺,一个是宋金宝,已经退休,但是饭店又返聘他回来,觉得他虽然已经年纪大了,但是精神气还跟年轻人一样足,知味轩饭店就是需要这样有名的大厨,饭店才能保持名气大、口碑好、生意旺。
而大刚的师父,是陆德夫,他是知味轩活着的另一位重量级大厨,和宋金宝的地位不相上下。当初大刚从烹饪学校毕业,分配到知味轩来的时候,经理是想让他跟宋金宝的,但是,宋金宝说,我马上要退休了,大刚还是跟陆德夫吧,一样的,我就当他的师叔,蛮好!
陆师傅的脾气有点古怪,他不爱说话,带徒弟只是身教,并不言传,一切都需要大刚自己用心学。
陆师傅的拿手绝活儿,是红烧黄鳝这一道菜。
大刚第一次看到师父端出这道菜来,他还以为盘子里的一条大黄鳝还是生的。是啊,它被切成似断非断的,一长条盘放在白色的盘子里,就像一条生黄鳝!皮一点都没有脱落,形也是完好的。但是,用筷子夹它,它却是酥烂的。夹一段放进嘴里,更是入口即化,味道浓郁,还带了一股奶香。
大刚惊奇不已,他问陆德夫:“师父,这太绝了!你是怎么做的?”
陆师傅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这是骄傲的笑,也是神秘的笑。
师父不爱说话,也许还是不肯说,好像故意要把大刚晾在一边,让他自己去想。
后来还是宋金宝师傅把这道菜的秘密教给了大刚,宋师傅说,先要挑野生的黄鳝,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肉老,太小了呢,没肉头,也不好看。选好了黄鳝,隔夜就要把它放在牛奶里,放一夜,黄鳝肚子里的脏东西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香喷喷的牛奶。而黄鳝的全身,也都被牛奶漂干净了,泡香了。
这就是做这道菜最重要的秘诀。
然后关键的是,要在盘底铺上香葱,再把黄鳝盘放在上面,上笼清蒸。火力也很重要,火大了,就要蜕皮;火小了,肉就不香了。
宋师傅说:“我们知味轩,一代一代厨师,把师父教的认真学到手,再把这手艺教给徒弟,这样做,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食客,能让爱吃懂吃的人,品尝到地道的苏帮菜,这也是文化,要传承下去,不能断。我们江南好地方,爱江南,爱家乡,非常重要的也体现在热爱家乡的美食,大刚你说是不是?”
大刚说:“宋师傅,你说得真好,我读烹饪学校的时候,老师也对我们说美食是文化,但是只有到了知味轩,跟着老师傅们学,才知道美食文化真的是博大精深的,我们苏帮菜,不仅仅是外地人认为的那样,只是偏甜,里面的内涵真的是很丰富的,它合乎我们江南人的口味,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的家乡情结,是人们的精神寄托呢!”
宋师傅高兴地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大刚,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好好努力吧!”
宋师傅把这道清蒸黄鳝的秘诀告诉大刚,为此,陆师傅还蛮不高兴,他对宋师傅说:“金宝,不是我说你,你不应该对他说这么详细的!学徒要有出息,就要自己动脑筋,说得多了,他就懒了!”
宋师傅说:“可是你一句话不说,他怎么学?”
这两位大厨,据说本事不相上下,关系呢,几十年来就像夫妻,经常会闹意见,但是,始终都不会彻底翻脸,始終都还像老兄弟一样。
所以有人说,大刚其实是有两个师父,一个陆德夫,一个宋金宝。
宋师傅的一道拿手菜,不是什么金贵的菜,而是很普通很家常的烂糊白菜。
宋师傅做的烂糊白菜,其实也就是白菜炒肉丝,好像谁家的妈妈都会做。但是,宋师傅却把这道菜做出了名,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凡是到知味轩吃饭的人,都要点这道菜,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因为它好吃,它跟家里的白菜炒肉丝,是不能比的,就像蚊子和大象不能比一样。
据说从前,很多上海人都会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到笠泽镇上来,吃知味轩,当然也必定要点烂糊白菜。他们不仅自己吃,吃完了,还要再买一份打包。冬天从上海来,随身带一件破棉袄和一只铝饭盒过来,买了烂糊白菜,装在铝盒里,用被棉袄裹了,再坐几个小时回上海,让家里的人也能尝一尝这道名菜。
来喜后来和大刚成为了好朋友,他听大刚说起宋师傅的这道菜,很不理解地问他:“这个烂糊白菜到底有多好吃呢?和白菜炒肉丝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大刚对他说:“首先宋师傅挑选什么样的肉来切肉丝,是很有讲究的。其次,白菜在下锅炒之前,有一道秘密的工序,这个是不能对外面说的。然后,勾芡就更有讲究了,勾得薄了,等于没勾,勾得厚了,就糊了,腻了。”
大刚说:“我也会做烂糊白菜,而且我觉得做得不会比宋师傅差的。哪天我在家里烧一个,你过来吃吃就知道了!”
来喜听他这么说,咽了一下口水。
大刚说:“其实,一道菜,许多时候,就是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是他的家乡情结。有的人,长大之后就离开了家乡,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他们脑子里经常想起的,最令他们牵记的,可能就是家乡的菜。阔别家乡多少年,犯了思乡病,一旦吃到正宗的苏帮菜,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那种激动和满足,别人是很难理解的。吃着吃着,全身都舒畅了,好像以前丢了魂,一T子魂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吃着吃着,会激动得哭起来呢!”
大刚告诉来喜,他在知味轩工作,就有一次遇到两个在加拿大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来店里吃饭,点了手剥虾仁,点了蟹粉豆腐,还有莼菜鱼丸汤,当然还有烂糊白菜,一边吃一边流眼泪。他们说,在海外生活这么多年,想家乡,最想的就是家乡的菜,想了五十多年,终于回来吃到了,而且还是和童年吃到的一模一样,味道没有变,就是记忆里的味道,就是萦绕在梦里的味道。
大刚说,这对老夫妻,一连在知味轩吃三天,中午晚上都来吃。
来喜说:“我也最喜欢吃家乡菜,我妈妈做的菜我最爱吃,她烧的红烧肉,谁也烧不出来的!”
大刚说:“我也烧不出来吗?”
来喜说:“我没有吃过,不晓得。”
大刚说:“那我以后烧给你吃,我烧红烧肉,有好几种不同的烧法呢!”
大刚虽然是陆德夫的徒弟,但是,他的厨艺,可能实际上已经是超过师父了。曾经有一年,在苏帮菜烹饪大赛上,他参赛的一道菜“碧螺虾仁”,夺得了冠军。这道菜,是用新鲜的太湖虾,把虾仁手剥出来,和碧螺春茶叶一起炒,虾仁白里透红,茶叶嫩绿,颜色先是夺人眼球。味道就更不用说了,宋金宝作为评委,对大刚赞不绝口。他给大刚打了高分,既是对大刚厨艺的肯定,也是给老兄弟陆德夫面子。但是,陆师傅却反而有点不高兴,觉得徒弟初出茅庐,就获得了这样的荣誉,心里有点不舒服。
陆德夫对宋金宝说:“第一名,评价有点高了,对年轻人,当然要鼓励,但是,还是要严格要求,不能让他们翘尾巴!”
大刚听他师父这么说,笑笑,然后说:“我做得还很不够,要说有点成绩,也是师父教得好!”
其实,大刚并没有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本职工作上,他固然烹饪水平很不错,在年轻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大有超越师父的势头,但是,他的很多心思,还是用在了别的地方,他有很广泛的兴趣爱好,这在以后我还会写到,现在先来说他做厨师的业余时间,竟然想自己做一艘潜水艇。
他不只是想想,而是付诸行动的。他买了几本技术书,还订阅了《兵器》杂志,还用省下来的钱,开始陆续购买材料。
但是他的爸爸,竭力反对他这么做,他认为儿子既然是一名厨师,就要一心一意做好厨师,不能把心思花在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大刚爸以前是名军官,退伍后在县人武部当领导,他虽然脱下了军装,但做事的风格,依然是军人的雷厉风行。他总是说一不二,不准大刚做什么潜水艇,就是不准,大刚表示反抗,他拍拍自己的腰,好像他的腰里,还别着手枪,他的意思是,要是大刚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拔出枪来把他枪毙。
因此大刚不敢在家里制造潜水艇,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既不容易被人发现,又在大河边,那就是镇上的稻草场。
你们已经知道了,稻草场巨大的稻草堆,里面都是挖了又大又深的洞的。挖洞不是为了好玩,而是要它透气。稻草堆那么大,里面的热量如果散发不出来,内部就会腐烂,就会产生热量。当热量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有可能就自己燃烧起来了。
大家想想,要是稻草堆一着火,那灭火都来不及的,是不是?顷刻之间就会大火熊熊,转瞬化为灰烬。
大刚制造潜水艇的工具和材料,都藏在稻草堆的洞里。他用一些稻草,把这些东西掩盖起来,使人轻易发现不了他的秘密。
可是一天晚上,这个草堆自燃了,火光冲天,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一江冰冷的河水。整个镇子的人,都能抬头看见火光和浓烟。
大刚藏在草堆里的东西,自然都被烧成了废铜烂铁。他要做一艘潜水艇的梦,也烧成了黑乎乎的残渣。
斗草
稻草场的火,在大刚的想象中又一次燃烧起来,火,火,蹿动的火,翻滚的火,奔腾的火,狂暴的火,他仿佛听到了大火在咆哮,它张大血红的嘴,要吞噬一切!
而来喜可能就睡在草堆的洞里呀!
所以他狂奔起来,向着稻草场。
他的全部意识,都凝成了一个字:快!
所有的街道,街道旁的树、房子、行人,地上的古老青石板,都在他的奔跑中模糊了、抹平了。他的双腿,因为迅速的奔跑而变得透明,仿佛蜻蜓的翅膀。他有着强健的体能,他越跑越快,他跑成了风,跑成了声音,跑成了子弹,跑成了闪电。
就像是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告诉大刚,来喜可能是躲在稻草场,可能正钻在稻草堆的洞里睡大觉呢,他果然是在这里!大刚飞快地奔跑,是因为担心稻草堆也像上次一样自燃起来,他越想越怕,越怕就跑得越快。
正在酣睡的来喜被大刚叫醒,他还以为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呢!
大刚说:“来喜,你知道多少人在找你吗?”
找到了来喜,看到他一副慵懒的样子,舒服地打了两个哈欠,大刚这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神经过敏了。草堆自燃,可能是极偶然发生的事,怎么可能动不动就烧起来呢?要真那样,稻草场也就不会在这里堆起这么大的几个草堆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稻草场了!谁会专门建一个稻草场,堆起大草堆,特意请天火来烧呢?
大刚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的脑子里,一直烧着一场大火,他太紧张了,可怖的大火的场面,直到他跑到稻草场,才自动熄灭。
天是那么的蓝,飘着白云,空旷而凉爽,流水的声音,和天上鸽子翅膀扑腾的声音,令稻草场显得那么的平安宁静。而来喜的哈欠,更仿佛是能让时间慢下来的,风也慢下来了,流水也流得更缓慢了。
大刚觉得自己方才的紧张,是那么地可笑。但他在笑自己的同时,对来喜也有了一点怨恨。
“你知道多少人为你着急吗?”他对来喜说。
当来喜确定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被大刚从稻草堆的洞里拖出来时,他不再打哈欠,脸上惬意的神情,也没有了。
“我不回去!”来喜说。
大刚说:“你就在草堆洞里住一辈子吗?”
来喜说:“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大刚笑了起来,说:“你在长大之前,吃什么?穿什么?”
见来喜不说话,大刚说:“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我爸说要枪毙我,我都不怕。我想像刘胡兰一样,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我不能屈服。”
来喜抬起头,钦佩地看着大刚,他心想,如果是他,不管是谁,如果是掏出枪来,要枪毙他,那他一定就投降了。但大刚面对枪洞,还英勇不屈,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大刚说:“真的。我小时候,我爸动不动就打我,他打得真重,有一次拎起方凳砸我,要不是砸偏了,我的脑袋肯定被他砸了一个洞,肯定就没命了,你也就永远都不会见到我。”
来喜还没见到过大刚的爸爸,虽然他来到笠泽已经好几天,但是,因为大刚爸爸是在县人武部工作的,他一个人住在县城,有时候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
“可是,慢慢长大后,我越来越不跟我爸对抗了。”大刚说。
大刚说,他爸其实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他看电视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人逞凶欺人,他会气得拍桌子,有一次竟然把手上的茶杯都砸了。而看到感人处,他还会流眼泪呢!
“来喜,我告诉你,”大刚说:“我小时候,我爸说要枪毙我,那是他随鞠说的,他就喜欢说这句话,他说习惯了,只要一生气,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来喜想,原来大刚并不是真的不怕死,而是知道他爸只是吓唬他而已。
大刚说:“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参加工作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不再靠爸妈养活我,我才知道,自己的爸妈,是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
来喜听他这么说,就哭了起来。
大刚说:“你怎么哭啦?我说错什么了?”
来喜只顾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越哭越伤心。
大刚好像突然明白了來喜为什么哭。是啊。自己就是说错话了,来喜没有了妈妈,而他为什么到外公家来?就是因为爸爸不要他了嘛!而你还说什么爸妈是世界上最疼孩子的人。
大刚也一屁股坐下来,紧挨着来喜,两个人都背靠着稻草堆,坐在地上。
来喜哭得很来劲,他的哭声,在这个寂静的早晨,很是响亮。
哭声传得很远,好像一直传到远处隐约的青山那里,撞在山壁上,发出了回声。
大刚不再劝他别哭,他只是和他靠在一起,坐着,他的手,则一根根拔着地上的草。
这是车前草吧!大刚小时候,经常拔这种草跟小伙伴斗草。双手拿草,自己拿一根,别人拿一根,两根草交叉,然后大家用力,看谁的草更坚韧。谁的草断了,那就是输了。输了怎么办?再拔一根,找老一点的,更韧的,也许就会把对方打败。
大刚记得,镇上照相馆的赵美美,小时候经常跟他在一起玩,有次斗草,赵美美输了,她就在地上再拔一根,結果又输了。她于是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大刚看到她哭,感到很紧张,好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他让她不要哭,对她说,地上有很多很老很韧的车前草,只要耐心找,总会找到一根打败他的。但她不听他的,只是哭。
最后大刚把自己的草递给她,说:“这个给你!”
他把草给了赵美美,自己又从地上拔了一根。他选了一根很嫩的草,他是斗草的行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什么样的车前草是根茎又老又坚韧的。他没有选择能够取胜的草,他故意挑了一根嫩得发黄的车,跟赵美美斗。
当然,这一次,赵美美赢了。
她不再哭,她笑了起来。
大刚坐在来喜边上,回忆往事,不禁兀自笑了起来。
因为大刚的笑,来喜停止了哭。
也许他是哭够了。一个人不可能一直这样哭下去的,哭得太久,肯定会累的,再多的泪水,也有流完的时候。来喜转过脸看大刚,他想知道,大刚为什么会在他大哭的时候独自笑起来。
大刚把手里的车前草递到来喜面前,说:“这是什么草你知道吗?”
我们已经知道,来喜的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对花花草草是很了解的,她经常带着来喜到公园里,到树林中,到草地上,教他认各种样的花草树木。所以来喜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这是车前草!”
大刚说:“你会斗草吗?”
来喜摇摇头。
大刚说:“我们小时候经常斗草,你想不想玩?”
来喜点点头。
大刚就让来喜自己在地上拔一根车前草,“要挑老的啊!”
来喜和大刚斗草,一连三根,来喜都输了。
“我不玩了!”来喜说。
大刚说:“为什么?”
来喜说:“总是输!”
大刚说:“你为什么不想赢呢?”
来喜说:“赢不了。”
大刚说:“你是服输呢,还是根本就不想赢?”
大刚告诉来喜,自己刚才为什么笑。因为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女生,和他斗草,输了两次,就哭了起来。“是不是很窝囊?”大刚问来喜。
来喜拔了两根草,合在一起,跟大刚斗。
大刚说:“这不行,这不公平!”
来喜说:“但是我找不到老的草。”
大刚说:“继续找!”
来喜在身背后抽了一根稻草,要拿稻草来斗,大刚一把将他的稻草夺走,说:“车前草长在地上,你肯定能找到一根很老的,坚韧的,不被我拉断的,你要有信心!”
大刚指导来喜,说:“你要找颜色深的,绿得发黑的,根部有点紫色的,这样的草才是老的,才能赢。”
来喜发现了一根根部已经紫得发黑的车前草,他高兴地说:“这根,这根!”
大刚说:“来吧!”
他们拉着各自的草,两手使劲地拉,两根车前草都没有断。来喜的身子向后仰,全身所有的地方都在用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都在使劲。
大刚稳稳地坐着,对来喜说:“嘴巴不要动,除了手,什么地方都不要用力,这样,你的力才能集中在手上,才能把你的力用到草上。”
终于,大刚手上的车前草断了!
来喜赢了!
他露出了笑容,而他的脸上,还有着泪痕呢。
大刚说:“来喜,祝贺你,你赢了!你没有放弃,所以你最终获得了胜利。你首先战胜了你自己,然后战胜了我。”
愧疚
找回了来喜,外婆哭了,她抱着来喜,一会儿叫他“好外孙”,一会儿又叫他“乖宝贝”。她越哭越伤心,到后来,就是一直在抱怨来喜的妈妈,说都是她,害惨了来喜,她不是个好妈妈,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妈,既然生了儿子,就应该爱他疼他呀,就应该管他到底呀,为什么自己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了呢?就那么狠心吗,扔下亲生的孩子不管了呢?
外婆的哭,传染给了很多人。
被她抱在怀里的来喜,自然也和她一起哭了。光头爷爷也抹起了眼泪,他感叹说:“来喜妈妈真是没福气呀!”
大刚妈妈也跟着外婆哭了一通,然后对来喜说:“来喜,你以后可不能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不可以这样子的!要是我们大刚像你这样,肯定要被他爸爸打死!来喜,你听到了没有?”
来喜点点头,很听话的样子。
大刚妈妈就摸了摸来喜的头,说:“来喜长得比我们家大刚小时候还要俊呢!”
外公在一边一直都不吭声,他不说话,也不哭,也不训斥来喜。
等他突然开腔的时候,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说话说到一半的,被吓得戛然而止;而正在哭的,也立刻停住了哭。
因为,外公的嗓门儿实在太大了,说它是仿佛打了一个雷,好像这个比喻也不太贴切,那么,像什么呢?对了,就像一只大水缸,突然间打碎了。是的,外公突然说了一句话,声音响得就像打碎了一只大水缸。
他说:“走,大家去知味轩吃饭!”
大刚妈妈说:“大家都去?知味轩吃一顿饭要花很多钱,你出钱啊?”
外公说:“当然是我出钱!”
光头爷爷说:“你这副样子,像个大老板!”
外公说:“我不是大老板,但是请大家去知味轩吃一顿,还是请得起的!”
外婆说:“谢谢大家帮我们找到了来喜,孙子找到了,这是喜事,要吃一顿喜酒!”
外婆和外公,好像是第一次意见这么统一,邻居们都觉得有点奇怪了,光头爷爷说:“看你们老夫妻两个的高兴样子,倒像是要请我们再吃一次你们的喜酒。”
外婆说:“哎哟哟,你这么讲,难为情煞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光头爷爷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们是原配夫妻,再请我们吃一次喜酒,是很喜气的事。现在老年人补拍婚纱照都很时髦的!”
外婆说:“你这个老光头,就是没正经!那你为什么不去拍婚纱?”
光头爷爷说:“我家老太婆躺在床上大半年都没有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样说,是戳我心襟是不是?”
光头爷爷有点生气了,因为他老婆管奶奶中风瘫痪在床,根本不可能起来去拍什么婚纱照。
外婆马上向他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有想那么多,得罪了,真是抱歉!”
大刚对光头爷爷说:“今天来喜外公要请大家到知味轩去吃中饭,管奶奶也要去,我去卫生所借一个轮椅来,我推她去。”
大刚妈妈说:“对的对的,大刚说得对,管奶奶半年多都没起床了,其实她除了不能走路,其他都还挺好的,让她一起去吧,没问题的!”
大家都觉得没问题,外公却说:“轮椅还是我去借,大刚你不要管这些事,你还是去饭店,今天我们要吃你烧的菜。”
大刚说:“没关系,我去借了轮椅过来,再去上班。”
大刚妈妈说:“来喜外公说得对,大刚你还是马上去饭店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外公说:“大刚你快去,这里的事你不用管。我马上去借轮椅,我负责背管奶奶到轮椅上,我推她去饭店。”
外婆对外公说:“要背要推也轮不到你,老光头自己没手没脚啊?”
外公眼睛瞪着外婆,说:“不要你管!”
老光头说:“你们两个,真是前世冤家,怎么又吵起来了?你们还有什么事不能吵的?”
外婆说:“老光头,我去借轮椅,你的老婆,你自己背,轮椅也你自己推。”
光头爷爷说:“好的,是的,但是轮椅还是让你家老头子去借吧!”
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来喜耳朵里根本没听进去,他只是感到兴奋,马上要去知味轩吃饭了,要吃大刚烧的菜了,他会烧什么菜给大家吃呢?是清蒸黄鳝呢,还是烂糊白菜?
同时,他的心里,感到无比温暖,这种温暖,不是皮肤上的温暖,也不是身体的温暖,而是来自心的最深处的,这份温暖,在心里升起来,像烟一样弥漫开来,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
是的,他体会到了爱——来自外公外婆的爱,来自邻居们的爱。
而他之前,还以为外公外婆也不要他,嫌弃他,他还因此赌气逃走了。现在他感到了内疚,觉得自己错怪了外公外婆,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他打量着外公外婆,外公那倔强的身影,脸上总是缺少笑容,但是此刻,他在来喜眼里,是崇高而正直的,也是亲切的,这是他的外公,来喜的外公,来喜感到很骄傲。
而外婆的样子,更是慈祥,她刚才抱着来喜哭,来喜也哭,在外婆的怀里哭,来喜觉得很痛快,是一种享受。这种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幸福,是快乐,当然,也有一点内疚和惭愧。来喜真想再次扑进外婆的怀里,再来畅快淋漓地哭一场。
来喜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对外公外婆好!外公不是喜欢喝绍兴黄酒吗,他就要买很多很多黄酒,让外公天天喝,早上起来就喝!买那种装在大瓦瓮里的,买几十瓮,不,几百瓮,放在家里,让他慢慢喝。
而外婆呢,她不是最怕冷吗,那来喜就要给她买最暖和的棉衣,是那种丝绵做的冬衣,不是假的丝,是真的蚕宝宝吐的丝做的,又软又暖和。被子也要这样的,也是全部真丝的,让外婆盖在身上,又轻又软又暖和。
来喜还要让自己有出息,每学期都要当三好生,得到奖状拿回来,让外婆贴在墙上,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将来,还要考上好的大学,让外公外婆在邻居面前很风光,让他们逢人便讲:我们家孙子考上了北京大学!或者说:我们家来喜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学,将来要当宇宙飞行员,不光要去月亮,还要去火星呢!
来喜完全陷入了甜美的梦想。
直到外婆喊他:“来喜,快换上这套衣裳,我们走咯!”
请客
知味轩在笠泽镇最热闹的地方,沿着市河,边上的三多桥是一座古桥,是一座明代的石拱桥。
大刚已经在二楼留出了包间,包间的名字叫“在庭”。大剛过来解释说,这是“明月在庭”的意思,如果是晚上在这里吃饭,有时候会看到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小河里。
来喜趴到窗台上,说:“现在能不能看到两个太阳?”
大刚说:“这个不知道哎,要不你看一下。”
外婆一把将来喜拖过来,说:“别掉下去呀!”
光头爷爷说:“大刚你别让来喜看太阳,太阳是不能用眼睛去看的,要看坏眼睛的。”
来喜说:“下次我戴副墨镜看!”
大刚妈妈说:“来喜还想下次啊?还要让你外公请客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光头爷爷说:“下次我请!”
大刚妈妈说:“为什么要你请?”
光头爷爷说:“黄医生说,我老太婆再针灸两个月,她就能自己支着拐杖走路了。等她站起来,我就请大家!”
大家鼓掌,连声说好。
外婆说:“这个黄医生,是有本事的,据说他爸爸老黄医生本事还要大,我听说他的针什么病都能治好的,要是老黄医生现在还活着就好了!”
外公对她说:“你又要乱说话,老黄医生本事大,黄医生本事就不大了?”
外婆说:“我没有这样说,我这样说了吗?”
外公说:“你就是这个意思!”
大刚妈妈说:“好了好了,你们又来了,不要吵了,大家开吃吧,冷菜早就上来了,要喝什么酒?”
大刚给大家上了六道冷盆:白切肚片,淋了虾子酱油,这是一个。另外还有苏式熏鱼、萝卜丝凉拌海蜇皮、知味轩酱鸭、麻油素鸡和糟卤凤爪。
“喝什么酒?”大刚妈妈又问了一遍。
外公说:“黄酒,还是喝黄酒吧!”
外婆说:“但是你少喝点,不要喝醉!”
外公这回没有跟外婆争吵,只是瞪了她一眼。
外公和光头爷爷两个男的喝黄酒,光头爷爷对大刚妈妈说:“你也喝点!”
大刚妈妈说:“好,我一个女人,本来不喝酒,但我们家有两个男人,大刚在厨房里烧菜,他爸爸呢,又在县城里上班,我就代他们喝一点。”
外公说:“好,你就代表周部长喝,不要代表大刚,大刚等会儿出来让他自己喝两杯!”
碧螺虾仁这道菜,是大刚的成名作,我们已经知道,他做的这道典型苏式菜肴,在苏州烹饪大赛上得过冠军,现在他给大家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碧螺虾仁。
菜端上来之后,大刚妈妈给每个人的碟子里都舀上一勺,让大家自己淋上一点醋。她说:“这道手剥虾仁,一定要淋上一点醋才更香。”
但是来喜不要吃醋,他说:“我不要醋,酸得牙痛!”
外婆说:“你现在没有蛀牙了,不会再痛。那时候都是被你妈宠坏的,晚上睡觉嘴里含一颗糖,牙齿不坏才怪呢!”
来喜说:“牙齿不痛我也不要吃醋,我不喜欢酸的味道,我喜欢吃甜的。”
大刚妈妈说:“我们苏州菜,特点就是甜,来喜不用急,甜的马上来,今天的樱桃肉,我猜大刚会放三两冰糖。”
来喜说:“我妈妈烧红烧肉,也是放冰糖的,妈妈说,放了冰糖味道更鲜。”
外婆说:“我们来喜长大了肯定也会做菜,小孩子已经知道怎么做菜了。”
大刚妈妈说:“那来喜你长大了也当厨师吧!”
来喜说:“我做大刚叔叔的徒弟!”
大家笑了起来,光头爷爷说:“来喜,那你今天就拜大刚为师吧,我们多喝一杯拜师酒。”
光头爷爷自己不吃,他先喂坐在轮椅里的管奶奶吃,她面前的一小碟吃完,他又把自己碟子里的虾仁也喂给她吃。
大刚妈妈又给光头爷爷舀了一勺虾仁,对他说:“你个好男人,真是个好男人,来,你自己也要吃的!”
外婆看光头爷爷对管奶奶這么好,很是羡慕地说:“我要有这个福气,风瘫我也愿意的。”
外婆说这样的话,按理说外公一定会火冒三丈,但是,他只是气得站了起来,很快又自己坐下了。他举起酒杯对光头爷爷和大刚妈妈说:“来来来,我们三个喝酒的,来干一杯!”
外公把酒干了,对外婆说:“今天要不是我请客,要不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我就不吃了,回去了,这个饭还有什么吃头!”
光头爷爷对外婆说:“你真的不应该这样说,老朱当然是个好男人,好人的标准是多种多样的,你这样当着大家的面说他,不仅伤了他的面子,也伤他心的!”
大刚妈妈拿过一只杯子,倒了一点黄酒在里面,对外婆说:“来来,我们一起来,敬敬你的好男人吧!”
外婆说:“我不会喝酒的。”
大刚妈妈说:“就这么几滴,即使是毒药也药不死你,来吧,让我们一起举杯,谢谢老朱请我们吃饭!”
大家都一起站起来敬外公,来喜也站了起来,他把自己的空碗端起来,很响地碰了一下外公的酒杯,说:“外公,不要生气,你是最好的外公!”
大家都为来喜鼓掌,称赞他懂事,是个好孩子。
外公的脸上,转怒为喜,脸上的笑,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大刚走进包间的时候,端来了樱桃肉。白色的盆子里,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肉,肉是粉红色的,像樱桃,底下铺了碧绿的豌豆苗。
大刚妈妈是懂行的,她说:“来来来,大家吃肉,这块樱桃肉烧得已经酥烂了!”
大刚说:“我妈说得对,这块肉已经像豆腐一样了!”
光头爷爷问大刚妈妈:“你怎么晓得肉已经酥烂?”
大刚说:“我妈一定是看我端进来的时候,肉的四只角都塌下去了,而且,我走动的时候,肉也在晃动。”
来喜迫不及待,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真的就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好吃得不得了。他喜欢这肉的甜味,他喜欢甜,妈妈那时候做的菜,每一个都要放糖,每一个菜都甜。妈妈做的红烧肉,就是这样好吃的,放了很多冰糖,甜得有精神。来喜最喜欢甜,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嘴里总要含一粒糖。
来喜问大刚:“大刚叔叔,这个肉的红色,跟红烧肉的颜色怎么不一样?是用什么酱油烧的呢?”
来喜看样子真是做厨师的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很愿意动脑筋呢。
大刚说:“来喜问得好,樱桃肉不是红烧肉,它是不用一滴红酱油的,它用的是红釉,是让白米发酵,产生一种霉菌,它就变成红的了,就用这种红籼给肉上色。”
来喜说:“肉皮上这么亮,肯定是因为放了冰糖吧?”
大刚说:“来喜你太厉害了!”
来喜说:“我妈妈说的,放冰糖烧出来的肉,非但好吃,还好看。”
光头爸爸说:“没想到来喜小小年纪,还是个美食家!”
外公端起酒杯,说:“大刚,你的菜烧得实在太好了,你辛苦了,来,我敬你一杯!”
大刚连忙说:“谢谢朱叔叔,但我不能喝酒的,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们饭店有规矩的。”
大刚妈妈说:“大刚不能喝酒,来,这杯酒我代他喝!”
光头爷爷说:“大刚妈妈少点,一满杯太多了,已经喝了不少了!”
外婆说:“女人不能喝这么多酒的!”
大刚妈妈说:“不,这杯是替我们大刚喝的,我一定干了,你们谁也别拦我!”
大刚说:“妈,别——”
大刚话还没说完,大刚妈妈已经一仰头,把满玻璃杯的黄酒一饮而尽了。
外公说:“大刚,我们走,把你妈妈扶回家吧!”
大刚好像只是轻轻一使劲,就把她妈妈抱了起来。是的,他是抱着他妈妈下楼,然后走出知味轩的。
很多人都过来围观,但是大刚走得太快了,他抱着自己的妈妈,就像一阵风。
出了知味轩,他越走越快,很快就把大家远远地甩到了后头。
交换秘密
来喜在自己家屋子里,听到外面大刚打沙袋的聲音与往常有点两样,以前的声音是特别沉闷的,轻易听不到,但是,它传到来喜耳朵里,好像是能停在他耳朵里不出来的。可今天听到的声音,虽然也是嘭嘭嘭的,却响亮多了。
来喜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刚在对着树打拳。
粗壮的树干上,用塑料线绑着厚厚的一叠报纸。大刚的拳头,一下一下往报纸上打。他出拳很快,嘭一下,树就震动一下。
表面的一层报纸,已经被他打破了,在秋风的吹动下,像树叶一样摇晃着。
来喜说:“大刚叔叔,这跟打沙袋一样吗?”
大刚说:“有点一样,也不一样。”
“痛吗?”来喜问。
大刚说:“你要不要来一下?”
来喜握紧拳头,对准树干上的报纸打了一下,疼得嘴都歪了。
大刚说:“哈,你打得太重了,要慢慢来。”
来喜说:“你天天打,所有的报纸都被你打烂了之后,你的拳头就是打在树上了,会不会很痛?”
大刚说:“如果我现在直接打树,肯定会痛。但是,报纸不是一天就打烂的,天天打,等到报纸全部打烂,我的拳头上就长出老茧了。”
“你现在有老茧吗?”
大刚把拳头伸到来喜面前,来喜看到,他的拳头上,已经是有老茧了。老茧在他拳头的关节上,每个关节有一个,就像是贴在上面保护拳头的。
“等报纸全部打烂后,我能把树皮打烂!”大刚说。
来喜说:“树皮打烂树就要死的!”
大刚说:“等报纸都打烂了,我就不打了。”
来喜说:“你的拳头要是打在人身上,肯定很痛吧?”
大刚说:“不是我的拳头痛,而是人的身上痛。”
来喜说:“是的呀,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呀!”
大刚说:“那不仅仅是痛了,骨头都会断。”
来喜说:“妈呀!你天天练,练成一个铁拳头,是为了要去打人吗?”
大刚说:“你说呢?”
来喜说:“如果不打人,练成铁拳头干啥呀?”
大刚说:“练拳的目的是健身,不是打人。拳头练得越硬,就越不会打人,否则就会出事的。”
来喜说:“我要拳头这么厉害,我一定要给坏梨吃一个!”
大刚说:“坏梨是谁?是你同学吗?”
来喜点点头。
大刚说:“你为什么要打他?他欺负你吗?”
来喜说:“他没有欺负我,但是,他经常欺负女生,他经常把同学猛地一推,往女生身上推。把女生撞倒在地。”
大刚说:“这个坏梨真够坏的。”
来喜说:“是啊,他姓李,所以他的绰号叫坏梨。”
大刚说:“这个事不能靠拳头解决,要让老师知道,让老师解决。”
来喜说:“但是,坏梨力气大,他说,谁告诉老师就打谁,大家都怕他的。”
“那你怕不怕他?”大刚问来喜。
来喜说:“怕。”
来喜说,要是他也有大刚这样的拳头,那就不怕坏梨了。
大刚说:“那你长大就跟我练拳吧,好不好?”
来喜说:“我现在就跟你练,练好了打坏梨!”
大刚说:“学拳不是为了打人的,而是为了不被人打。”
来喜说:“所以我现在就要学,练得拳头厉害了,坏梨就不敢打我了!”
大刚说:“你现在还小,再说,功夫也不是几天就能练成的。”
来喜说:“大刚叔叔你练了几年了?”
大刚说:“这是秘密。”
来喜说:“大刚叔叔你的秘密也太多了!”
大刚说:“来喜,你有没有秘密?”
来喜觉得,大刚有很多的秘密,而自己,有没有秘密呢?如果自己一点秘密都没有,是不是很丢人?
不,来喜是有秘密的,他在爸爸的茶壶里撒过盐。爸爸喜欢用一只紫砂壶泡茶,然后嘴巴直接对着壶嘴喝。有天来喜到厨房抓了一点盐,悄悄放在爸爸的茶壶里。爸爸喝了一口,眼睛眨巴了两下,眉头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是咸的呢?”
来喜躲到自己的房间里,笑了起来。他不敢笑出声,但是笑这件事,真是奇怪,你越想不笑,就笑得越是厉害。看到爸爸皱着眉头打量茶壶的样子,来喜觉得太好笑了,他捂住自己的嘴,还是有笑声发出来。他就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他钻在被子里偷着笑,笑得肚子上的肌肉又酸又疼,笑得差点儿气都喘不过气来了。
但是,这算是秘密吗?
就算是吧。
来喜说:“有。”
大刚说:“什么秘密?能告诉我吗?”
来喜说:“告诉了别人,那就不算秘密了。”
大刚说:“确实是,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但是,有的秘密,在好朋友之间,是可以分享的。”
来喜说:“那你的秘密可以告诉我吗?”
大刚说:“你先说,我再说,我们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来喜说:“你先说,我再说。”
大刚说:“是我先这么说的,你不要学我。你要是不肯说,那就算了!”
来喜很想知道大刚的秘密,大刚有很多秘密,来喜都想知道。如果能用自己的秘密,换一个大刚的秘密,来喜是非常愿意的。
问题是,他有什么秘密呢?偷偷地在爸爸的茶壶里放盐,到底算不算秘密呢?
大刚说:“是要真正的秘密哦,就是一般不能告诉别人的!”
什么才是真正的秘密呢?
来喜说:“我爸说,我弟弟生下来要姓蔡,跟我不是一个姓。”
大刚说:“是跟你后妈姓吗?”
来喜点点头。
大刚说:“这个不能算!”
来喜想,这个还不能算秘密啊?他本来不愿说出来的,只是他太想要换一个大刚的秘密了,才把它說了出来。来喜说的时候,是很犹豫的,他很担心大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他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大刚说:“等你弟弟生下来,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姓蔡,和你的姓不一样,这算什么秘密?”
但来喜觉得它是,既然大刚不认为它是个秘密,那么他就白说了,他很后悔,要是早知道这样,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来喜说:“我没有别的秘密了。”
大刚说:“你一定有的,人都有秘密,不会有人没有秘密的。”
来喜觉得委屈,苦着脸说:“真的没有了!”
大刚说:“既然你没有秘密,那就不能换到我的秘密。”
编造秘密
来喜晚上睡到床上,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秘密。
他决定编一个秘密告诉大刚,以此换来一个大刚的秘密。
“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呢?”他问自己。来喜觉得自己突然想到了这个好办法,真是高兴极了!他在床上把肚子挺进来,腰顶得高高的,就像一个桥洞,自己的两只手,就在腰的桥洞里钻来钻去。他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两艘船,“突突突——突突突——”他嘴里发出机船的声音。
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快乐。
要编一个秘密,而并不是真正的秘密,那就容易多了,随便编好了,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只要是大刚感兴趣的,只要能让大刚相信,就好了。
那么,到底编什么呢?
来喜想了很多种方案,比如说,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经常打她,有一天,她抱住他咬了一口,她把他的一根手指头咬了下来。不,不能这么说,如果有一天爸爸到笠泽镇来,遇见大刚,大刚看到他的手上并没有缺少一根手指头,那就会知道其实是来喜在说谎。
“那就说,妈妈是被爸爸杀死的,行不行呢?”来喜自己问自己。
但是,一个来喜对另外一个来喜说:“不行!要是这么说,大刚也许就会报警,警察就会来问你,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警察知道是你说谎,就会把你抓起来,就会让你坐牢!”
两个来喜,于是又变成了一个来喜,他们达成了统一,一致认为不能这么说。
最后,来喜决定编这么一个“秘密”告诉大刚:
来喜对大刚说:“我妈妈是有一条小尾巴的。”
大刚说:“真的吗?”
来喜说:“真的,我摸过好几次。”
大刚说:“我不相信!”
来喜说:“骗你就是小狗!”
大刚说:“我曾经听说有人确实是有一条小尾巴的,那是因为没有进化好,是属于返祖现象,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
来喜说:“这是真的,妈妈先是摸我有没有尾巴,我没有尾巴,妈妈就说,还好,没有遗传给你。她就让我摸她的小尾巴,只有一点点大,但真的就是一条尾巴。但是妈妈对我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不能对任何人说。大刚叔叔你也一定不要说出去啊!”
大刚说:“好的,我一定保守秘密。”
来喜想起来这个“秘密”,是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确实跟他讲起过,她小时候的一个邻居阿姨是有一条小尾巴的。妈妈说,人还会有尾巴,真是好奇怪啊!妈妈对来喜说,来,让妈妈摸摸,你有没有尾巴。来喜当时不让妈妈摸,他说,我没有尾巴,我怎么可能有尾巴呢!但是妈妈执意要摸。妈妈摸了来喜的屁股,又让来喜摸她,妈妈说,对,你摸到的就尾骨,我们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以前就是跟猴子一样,是有尾巴的,但是后来慢慢进化,尾巴就退化掉了,成了这么一丁点突起的尾骨。
妈妈长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我们都没有尾巴!
妈妈告诉来喜,那个邻居阿姨有一条小尾巴,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后来她处了对象,快要结婚了,尾巴被她未婚夫发现了,他吓得不得了,以为是遇到了妖怪。他不仅不要她了,还把她有一条小尾巴的秘密说了出去。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一条尾巴,她羞愧得不想活了,就跳河死了。
来喜把尾巴装到了自己妈妈的身上,作为一个大秘密,去换大刚的秘密。
他说给大刚听之后,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他想,万一大刚说出来怎么办?要是很多人都知道了,来喜的妈妈是有一条尾巴的,那可怎么办?虽然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不会羞愧,也不会责怪来喜,但是,大家会怎么看来喜?他的妈妈是有尾巴的,那么,他有没有呢?人家就会这么想。
来喜于是再三对大刚说:“不能把秘密说出去的啊!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大刚说:“知道了!你这个人,怎么跟女人一样啰唆的?说好了交换秘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怎么会说出去呢?说出去了,就不是秘密了。”
来喜这才放下心来。
大刚又说:“保守秘密,是人格问题。说好了不说出去,就一定不会说出去,否则就是出卖,就是背叛,就是人格低下!”
听他这么说,来喜就完全放下心来了。他说:“大刚叔叔,那你的秘密呢?快告诉我呀!”
大刚说:“我知道,这种返祖现象是会遗传的,来喜,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尾巴?”
来喜有点慌张,赶紧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大刚说:“你没有,紧张什么?”
来喜说:“我真的没有!”
大刚说:“那让我摸一下。”
来喜说:“我不!”
大刚说:“既然你没有,为什么怕我摸?”
来喜说:“我就是不想被别人摸。”
大刚说:“好吧,那就算了。”
来喜觉得大刚不相信他,他很生气,他蹲下来,捡了一块石头,用它敲地,他嘭嘭嘭嘭地敲,很快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
大刚说:“好吧,我相信你!”
来喜站起来,把屁股对着大刚,说:“你摸吧,要是有尾巴,隔着裤子就摸得出来,你摸吧,摸了还不相信吗?”
大刚的手,就从来喜的腰部往下摸,他说:“嗯,你确实没有尾巴,但是你的尾骨有点高。”
来喜说:“和你的尾骨不一样吗?”
来喜突然有点紧张,担心自己编的这个秘密,最后弄假成真,说妈妈有一条小尾巴,结果自己倒果真尾骨变高,越来越突出,最后成了一条真正的尾巴。
大刚说:“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来喜就像刚才大刚摸他一样,把手放到大刚的后腰上,然后慢慢往下移。他很快就摸到了大刚的尾骨,他仔细地摸了,又摸自己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两样。
来喜说:“一样的,我的和你的,是一样的!”
大刚自己摸了一下尾骨,又摸一下来喜的,说:“嗯,好像是差不多,都有点凸出。”
来喜说:“快说你的秘密吧!”
大刚说:“你想知道哪个?”
来喜想了想,说:“随便。”
大刚说:“那就带你去我奶奶的老房子吧!”
小巷深处
大刚奶奶的小木楼,在一条小弄堂的深处。
这条名为穿心弄的小弄堂真窄啊,要是一个大胖子走进去,可能两边肩膀都会碰着长着青苔的老墙呢!在这样的弄堂里走,如果有人从对面过来,那么,必须要侧过身子,贴紧老墙,才能让对面的人走过去。
来喜跟在大刚后面,往弄堂里面走,他越走,越感到凉飕飕的。
走到弄堂的最深处,大刚说:“到了!”
大刚的声音,在深巷里发出来,就像是躲在一只大水缸里说话一样,仿佛是有回声的。
来喜回头一看,只有巷口是亮的,那亮光,小得就像一只碗口。
来喜自己吓自己,他想,要是大刚现在突然变成一个鬼,转过身来,伸出利爪要抓他,那么,他是逃都来不及的。
大刚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然后,来喜就听到老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这一声吱呀,就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叫声,而且是女声。
随着门的打开,光线也漫溢开来。
来喜看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天井,地上铺着石板,石板是青色的,不知道是石头原来的颜色呢,还是上面覆盖了青苔。
抬起头来,来喜看到了青天,天在黑色屋檐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地蓝而透明。蓝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因此这蓝,就像是刷上去的油漆。
在天井的角落里,还有一棵树,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大刚说,这是一棵腊梅树,它很快就要开花了。“腊梅开了花,整个天井都是香的,屋子里也是香的,”他说,“一走进弄堂,就能闻到它的香了。”
而此刻,来喜闻不到花的香,他只闻到这座房子里陈腐发霉的气味,还有就是大刚身上有点草药味的香水了。
“上来吧!”大刚走上两级楼梯,对来喜说。
来喜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屋子里闹鬼的事,是大刚自己说的,他奶奶去世后,曾经有过三家人家租住这个房子,但是,他们都很快搬了出去。为什么呢?他们看见了什么?
来喜抬头看看大刚,他微笑着。大刚的脸,白白的,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鼻子很挺,他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大刚长得真是英俊啊!来喜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好看,他一向认为,好看的面孔,都是女人的,男人都是长得不好看的,但是,大刚是一个例外,他长得甚至比女人还要好看。
在这个地方,曾经闹鬼的地方,楼梯上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这让来喜感到害怕。这时候,他宁可大刚长得平凡一点,这个人,长得越是好看,就越是不真实,就越是不像普通人,就越让来喜感到心慌。
“来呀,愣在那里干什么?上来呀,你不是要看我的秘密吗?”大刚向来喜伸出手来。
来喜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觉得眼前的大刚,可能已经不是他的朋友大刚,而是一个鬼变幻而成的,他假装成大刚,把來喜骗到这里,还要把他拉到楼上去。楼上会有什么呢?一定是有着让来喜恐惧的东西。
来喜后悔了,他不想再看大刚的秘密,不知道别人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而自己满心想知道大刚的秘密,结果,来到了这样的地方,此刻,他想逃似乎也来不及了。
“这里没有鬼!没有鬼的!”大刚说,“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看见鬼!”
来喜四周看了看,发现屋子里的光线变亮了,不再像刚才那般幽暗。
大刚说:“不用怕,这里除了我们俩,什么人都没有,更没有鬼!”
来喜上前一步,拉住了大刚的手。
大刚的手,是那么大,那么厚,那么结实。来喜的手被他拉着,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铁钳夹住了,好了,来喜想,这一来,他想要逃跑,也完全没有可能了。大刚拉着他,就像提着一只篮子那么轻松,他只要再轻轻一提,来喜的整个身子,都会悬空。
木楼梯发出了叽叽嘎嘎的声音。
来喜的心,咚咚咚咚乱跳着。他一方面紧张,另方面,似乎也是有着一种期待:即将,有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在他面前呈现呢?
在大刚的牵引下,来喜来到楼上,他闻到了木头的香味,同时,看到了地上的刨木花,蓬蓬松松地堆得像棉花一样。
在这间屋子里,推放着很多木头,墙上挂着一把锯子,屋子中间,是一条很长的长凳,长凳上放着刨子和凿子。
“我在这里做家具,”大刚说,“我要给自己做一房家具!”
来喜说:“你不是厨师吗,怎么还会当木匠?”
大刚说:“任何事,只要想去做,只要动脑筋去做,就一定能做到的!”
来喜不再害怕,因为这个屋子里的一切,没有半点儿鬼气,凿子、斧子、锯子、刨子,还有堆放在墙边的木料,还有地上蓬松的刨花,这些,是人间生机勃勃的东西,是温暖的、有着劳动热情和积极意味的物品,它们散发出新鲜的芳香,闪耀着朴实而勤恳的光芒。
大刚的脸,也不像刚才那么白了,它洋溢着快乐的红光,好像是被屋子里的东西照耀,他和这屋内的一切,斧子、凿子、木料、刨花,还有一些尚未成形的零件,构成了一种和谐而亲密的关系,仿佛他也是一件木工工具,仿佛他也是一段木料,仿佛他也像蓬松的刨花一样,充满了弹性,芳香得让人感到亲切。
大刚拿起靠在墙上的两根木头,指点给来喜看,他说:“这是大衣柜的框架,我已经刨好了,开了榫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把一顶大衣柜打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打一房家具?”来喜问。
大刚说:“因为——”
因为什么呢?来喜的耳朵像猫一样转向大刚,想要认真听到答案。
大刚的脸突然泛上了红晕,他的笑也变得羞涩了。
来喜读懂了大刚的表情,来喜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他是知道的,为自己准备一套家具,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是想要结婚了!
“你有对象了吗?”来喜问。
大刚点点头,马上又摇头。
他含糊地说:“我喜欢木工活儿,我要把一套家具做得很漂亮,让自己喜欢。”
来喜不用问,就知道大刚有没有对象,这又是一个秘密。
来喜对放在地上的一个东西产生了兴趣,大刚告诉他,这是一个墨斗,墨斗里装着墨,里面的线拉出来,都是沾着墨的,线拉长之后,拎起线来一弹,木料上就会出现一条笔直笔直的线,沿着这条线锯,木头就会锯得很直很直。
大刚说:“这些工具,都是鲁班发明的。”
来喜读过一篇课文,写的就是鲁班,说鲁班在路上被带齿的草叶割破了手,他因此发明了锯子。“墨斗也是鲁班发明的吗?”
大刚说:“我认为木工工具不会全都是同一个人发明的,木匠工艺,应该是历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鲁班只是一个传说,可能從前确实有一位高水平的木匠名叫鲁班,他被人们奉为木工的祖师爷,成为了一个传说。”
来喜说:“厨师也有祖师爷吗?”
大刚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仓颉造字,蔡伦造纸,陆羽是茶圣,酒神是杜康,纺织是黄道婆发明的,还有华佗是医疗的祖师爷、轩辕氏是裁缝的祖师爷。”
来喜从地上捡起一捧刨木花,说:“这些能给我吗?”
大刚笑了,说:“这有什么用啊?除了引煤炉不错,一点用都没有的。”
来喜说:“我就是觉得它好看。”
大刚说:“你怎么什么都要啊?要香水瓶子,连刨木花也要!”
来喜拿起长条凳上的刨子,说:“让我也来刨几下好吗?我能刨出这样的木花来吗?”
大刚说:“这个不能让你刨,你不会刨的,要把刨子刨坏的!”
来喜松开手,捧着的刨木花,便飘飘然地降落到了地上。
大刚说:“生气了?”
来喜用脚轻轻踢着地上的刨木花,不说话。
大刚取下挂在墙上的锯子,说:“你试试锯木头,怎么样?”
锯子就像一张弓,来喜接了过来,觉得它太大了,好像无法操控它。
“试试吧!”大刚从地上拾起一块木头,放在长条凳上,让来喜用脚踩住木头,“这样,推——拉——推——拉——对,就是这样!”
大刚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没等他说出来,来喜就把锯条拉断了。
你才是鬼呢
只要是大刚不上班的日子,来喜放学后,就会去大刚奶奶的房子,看大刚打制家具。
来喜有时候站着看,更多的时候,就坐在那堆蓬松的刨木花上,甚至躺下来,他觉得躺在刨木花上,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就像躺在棉花堆里,就像躺在云里。
站着的时候,看大刚推刨子,用凿子打榫眼儿。躺着的时候,来喜就用耳朵听。
唰——唰——唰——唰——那是推刨子的声音,刨子在木板上推一下,刨木花就卷起来,从刨子里像舌头一样吐出来,很长很长的舌头,像蜥蜴是吗?
咔——嚓——咔——嚓——那是锯子发出来的声音,木头上,锯缝就像一条蚯蚓,随着咔嚓声,一点点地往前爬,越爬越长,越爬越长。
笃笃、笃笃,那是斧头宽厚的背,敲在凿子上。凿子就像一颗板牙,单颗的板牙,咬在木头上,咬得那么紧,咬得那么重,斧子每敲一下,这只铁牙就下去一点,一直咬下去,仿佛木头是最好吃的东西。而凿子的另一头,是木头的,被斧子敲着,一下下敲,敲得木头松了,慢慢散开了,就像一个光脑袋上,长出了头发,虽然头发只是一点点长,但是长出来了。
噔——的一声响,轻微地、悠长地响,仿佛琴弦,弹出了这么好听的一个音,那是墨斗,墨斗里染黑了的绳子,被大刚的手指拈起来,拉起来,突然松手,它便发出了噔——的声音。来喜最喜欢听这个声音,但是,在所有的声音中,这个声音是最金贵的,它轻易不会发出来,有时候,一整天,它都不会响一下。所以,当它噔地一声响起的时候,来喜感到特别愉快。“最好再响一下!”来喜说。大刚声音含糊地说:“说得倒轻松,要是随便弹一下弹一下,我这还是木头吗?不成了图画本了?”
大刚的声音之所以含糊,是因为他嘴里咬着一支笔。这支笔是扁扁的,双色的,半支红,半支蓝,这是专用的木工笔,大刚要在木头上开榫,就要用这个笔做记号。
大刚说,一般木工不会把笔咬在嘴里,通常他们都是把它夹在耳朵上。“我的耳朵夹不住!”大刚说。
来喜就从蓬松的刨木花堆里爬起来,去看大刚的耳朵。是啊,木工笔放到他耳朵上,一松手就要掉。但是,来喜把笔放到自己的耳朵上,却稳稳地夹住了。“原来你是个招风耳!”来喜像是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他几乎是叫了起来。
大刚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招风耳很多的。”
是的,没错,招风耳确实不像大熊猫那么稀缺,来喜班里就有好几个招风耳,但是,在来喜看来,大刚不应该是招风耳啊,他的耳朵,应该和他的长相一样,是完美的。大刚有健美的身材,他的五官,眼睛乌黑明亮,鼻子坚挺,唇红齿白就像女孩子,他的下巴也是好看的,向外微微翘起,却是坚毅的。
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一对招风耳,就不应该长在他脑袋上啊!
有一天,来喜居然躺在刨木花堆上睡着了。他的梦里,到处都是木头开出的花,木头花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世界。而刨子和凿子,都长出了翅膀,像蝴蝶,像蜜蜂,围着木头花嗡嗡嗡地飞。
这些长着翅膀的刨子凿子,嗡嗡嗡地绕着木头花朵飞来飞去,后来,竟全都向来喜飞来。它们包围着来喜,飞到他的头上来,刨子很不客气地刨他的头,而凿子呢,则咚的一声凿到了他的额头上,把他凿得好痛啊!
“大刚!大刚!”来喜惊恐地坐起来,大声叫着。
“你醒啦?他去上厕所了!”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来喜面前。
她有着长长的头发,脸上似笑非笑。
来喜全身的汗毛,一直子全竖起来了。
“你是鬼吗?”来喜想站起来逃跑,但是,女人的身姿,是俯向他的,他只要一站起来,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女人只要张开双臂,就能轻松地把他捉住,然后她的利爪伸出来,把他撕碎。
女人大笑起来,说:“你才是鬼呢!”
“那你是谁?”来喜问。
女人调皮地说:“不知道我是谁吧?但我知道你是谁呀,你是来喜,对不对?”
来喜很想说他不是来喜,好像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就是来喜,才是比较安全的。
但是,说“我不是来喜”,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会相信吗?
女人说:“说呀,别不说话,说,你是不是来喜?”
她的长发垂下来,几乎要撩到来喜的脸。来喜突然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那是刚刚洗了头发的那种香味,是洗发水的香。来喜闻到了这个香,他就放下心来,他基本可以确实,眼前的女人,不是鬼,而是一個人。因为他好像记得,奶奶说过,鬼是没有重量的,也没有气味,就像空气一样。而现在,他明明确确地闻到了洗发水的味道,就可以肯定她不是一个鬼。
那么,她是谁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呢?
来喜说:“你先说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不是来喜。”
女人说:“哟,你倒挺坏!”
女人站直了身子,把一头长发撩到后面,她的脸孔完全露了出来。来喜忽然觉得,这张脸,并不是完全陌生的,那么,是在哪里见过她呢?
女人说:“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来喜!”
来喜决定走。
他站起来,把沾在头发上和身上的刨花拿掉,正思考着怎样趁女人不注意,立刻下楼逃跑。
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是大刚回来了!来喜听得出来,这是大刚的脚步,这么有力,好像是把木楼梯当作一面鼓来敲。
大刚的头刚从楼梯口冒上来,女人就说:“哈哈哈,大刚,他说我是鬼,来喜,他以为我是鬼,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大刚也笑了,对来喜说:“这是赵美美,照相馆的。”
来喜这才想起来,他确实是见过这个赵美美的。曾经,他路过照相馆的时候,她正从里面走出来,端着一只方方的塑料盘,向河码头走去。来喜想起来了,他还差一点撞到她,她端着盛了水的方盘,避开的时候,好像还白了他一眼。
要是他早想起来这些,也就不会把她当鬼了。
大刚对来喜说:“你下次要拍照,去照相馆,就找她好了。”
来喜说:“我不喜欢拍照的。”
赵美美说:“为什么不喜欢拍照呢?”
来喜说:“我长得难看。”
赵美美说:“喔哟,你怎么这么谦虚呀,我觉得你很帅啊,你比他可英俊多了!”
她说的“他”,当然就是指大刚了。
来喜觉得她说的根本就不是真话,因为在他看来,像大刚这样英俊的男人是很少的,他简直就是个美男子。
来喜说:“大刚才帅呢!”
赵美美说:“是吗?”她问大刚:“是吗?你很英俊吗?”
大刚不理她,只管拿着斧子和凿子笃笃笃地开榫头。
赵美美说:“大刚,我饿了!”
她还问来喜:“你饿吗?”
来喜也觉得饿了,但他没有说。
赵美美说:“我想吃你们知味轩的生煎包。”
大刚说:“我不去,我不想被我们店里的人看见。”
赵美美说:“那我也不想去!”
大刚拿出十块钱,递给来喜说:“来喜,你去买好不好?买三客,买过来我们一起吃。”
生煎包
出了细窄的穿心弄,来喜没走多久,就到了知味轩。
果然正如大刚所说,排队的人不少。
生煎包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它一阵阵钻进来喜的鼻子里,让他觉得很饿,止不住就要咽一下口水。
来喜很想知道,其他排队的人,是不是也会偷偷地咽口水。可是他排在队伍中间,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后背,而他又不能回过头来看后面的人。
他只是看到,那些买到了生煎包的人,基本上都是迫不及待地吃起来。生煎包刚在硕大的平底铁锅里煎出来,滚烫的啊,所以吃的人,无一例外都龇牙咧嘴的。
看到别人吃,来喜的口水更多了,差一点就要淌出来了。
终于轮到来喜的时候,生煎师傅问他:“你住哪里的?怎么没见过你?”
来喜差一点脱口而出,说是大刚让他来买的,但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大刚不是说了吗,他不想让店里的人看到他,那么他也一定不希望来喜说出来。
来喜在心里夸了自己,他想,男人,就要懂得保守秘密。
他期待着雪下得更大。
但是,雪花一落到地上,就不见了。地上、树枝上,还有对面的屋顶上,都积不起雪。黑的地方还是黑,灰的地方还是灰,绿的地方也还是绿。
地上湿答答的,屋檐则开始往下滴水,仿佛天空下的不是雪,而是雨。
来喜看到,大刚妈妈坐的椅子边,有一个靠垫掉在地上。他走过去,把靠垫捡起来,塞到她的背后。
大刚妈妈一定觉得很意外,她完全没想到来喜会有这样的举动。她愣了一下,突然把来喜搂住了,嘴里说着:“谢谢你来喜!谢谢来喜!”
竹椅子发出了嘎嘎嘎的声响。
来喜觉得,大刚妈妈的怀抱很软很温暖,还有一种跟外婆不一样的年轻女人的体香,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后来他想,他还是应该叫大刚“哥哥”,而不是“叔叔”。
这琴声这歌声
来喜路过照相馆的时候,在橱窗里看到了赵美美的大照片。
照片上,她侧着脸,对着每一位看她的人微笑。见到赵美美这个人的时候,来喜一点都不觉得她长得漂亮,她的眼珠没这么黑,鼻梁还有点塌。但是在这张大照片上,她有着乌黑的大眼睛,鼻梁也看不出塌。她微笑着,露出一点点牙齿,牙齿看上去也是特别的白。
来喜站在橱窗前,看着赵美美的照片,他也对她笑了笑。来喜想,这个照片一定是经过了加工的,她在照片上变得漂亮了。或者,可以这么认为,赵美美是一个上相的人,也就是说,照片上的她,比她本人要好看多了。
来喜走了两步,转头再看赵美美的照片,发现她的眼睛,还是看着他,还是像刚才那样对着他微笑。
他看着照片,心里对她说:“我去大刚那里玩,你去吗?”
他的耳朵里,竟然真的听到了赵美美的声音,她说:“来喜,我们一起去吧!”
照片当然不会说话,也不是来喜出现了幻听,而是,正巧赵美美从照相馆里走了出来,她看到了来喜,她的真人走到来喜面前,对他说话。
来喜觉得眼前的景象特别地不真实,大照片上的赵美美,对着他微笑,而真实的赵美美,披着一头长发,走到他面前,跟他说话。
他有点糊里糊涂地迈开腿走路,和赵美美一起,向穿心弄走去。
“照片上的人,跟我一样吗?”赵美美问来喜。
来喜说:“就是你呀!”
赵美美说:“是啊,就是我。我是问你,还像不像我?”
来喜说:“像的。”
赵美美说:“你认出来了吗?”
来喜点点头。
赵美美说:“是照片上好看还是我人好看?”
来喜说:“照片上好看。”
赵美美说:“啊,你是说我人不好看呀?”
来喜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你,照片好看就是你好看。”
赵美美笑了,说:“来喜真会说话!”
赵美美说:“来喜,你为什么不喜欢拍照?”
来喜说:“我长得不好看。”
赵美美说:“我觉得你长得很俊的呀!”
来喜说:“大刚才是美男子。”
赵美美说:“哪天你还是去照相馆吧,我给你拍,保证把你拍得比大刚还帅!”
来喜说:“我不要!”
赵美美说:“来喜你真倔呀!你像谁?是像你爸爸呢,還是像你妈妈?”
来喜觉得她的问题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不回答她。
走进穿心弄,这条弄堂实在太窄了,赵美美和来喜不能再像刚才一样并排着走。来喜走在前面,赵美美就跟在他的后面。
走了两步,赵美美忽然拉住了来喜的手,“来喜,走慢点!”
来喜的手被她抓住,他觉得很难为情,他就把手抽走了。
赵美美说:“你拉着我呀!黑咕隆咚的,我害怕!”
来喜就把自己的手伸向背后,赵美美又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手拉手走在狭窄的穿心弄里,来喜感到天气特别阴冷。但是,赵美美的手,却是暖暖的,而且特别的柔软。来喜以前不知道,有人的手,竟会这么软,软得好像是没有骨头的。
他突然想,这个赵美美,是不是会成为大刚的老婆呢?他们两个,是不是在处对象呢?
来喜忽然对赵美美改变了印象,觉得她其实是很美的,她的皮肤干净白皙,一头长发非常好看,而她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样地好听!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软得就像棉花。如果她真是大刚的女朋友,如果她真的能成为大刚的老婆,来喜也就会喜欢她。
他们没有喊大刚,也没有敲门,直接就把木门推开了。木门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响,楼上的大刚就听到了。
“是美美吗?”来喜听大刚这么问,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他为什么不问是不是来喜呢?他为什么不想到推门而入的会是来喜呢?他的心里只有赵美美吗?
“我是来喜!”赵美美顽皮地说。
大刚发出了笑声,说:“哦,来喜也来啦?”
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赵美美走在前面,来喜跟在后面。他看到她的手一甩一甩的,甩到身后的时候,来喜想,她会不会又是要他拉住她的手呢?如果她的手甩到身后不动了,那就是要他拉手。
但是,赵美美的手,每一次甩到她的身后,很快又甩回去了。
大刚没在做木工活儿,而是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吉他。
来喜和赵美美都看到了吉他。
赵美美说:“哇,大刚,你会弹吉他,我怎么不知道?”
大刚说:“你和我同学的时候我还不会弹,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学生嘛!”
赵美美说:“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大刚说:“前两年我舅舅买了送给我,我就瞎弹。”
赵美美说:“你弹吧,快弹吧!”
大刚说:“好久不弹了。”
来喜说:“快弹吧!”
大刚说:“弹什么呢?”
赵美美几乎是和来喜同时说出来的:“随便!”
吉他的乐声,真是好听!大刚抱着吉他,看上去更英俊了。
来喜也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赵美美也坐了下来。
大刚弹了几句,唱了起来:“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赵美美说:“太好听了,大刚,我要哭了!”
大刚停下唱,琴声也停了下来。
来喜虽然也像赵美美一样,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是,因为她说话,打断了大刚的唱,他对她很有意见。他白了她一眼,她却没有看到。
“大刚哥哥,你唱下去好吗?”来喜说。
大刚说:“好啊!但是你叫我哥哥我就不唱了!”
来喜说:“大刚叔叔快唱吧!”
赵美美说:“来喜叫你叔叔啊?那叫我阿姨吧!来喜,叫呀,叫我阿姨!”
来喜又白了她一眼,这回她看到了,她说:“你是想叫我姐姐呀?”
来喜不理她,对大刚说:“大刚叔叔,你唱吧!”
大剛说:“来喜是真想听,那我接着唱。”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划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大刚唱完,赵美美说:“还没完呢!”
大刚说:“下面的歌词我背不出了,要不你唱吧!”
赵美美说:“不行不行,我唱歌不行的,天生五音不全。”
大刚说:“你唱两句嘛,我们听一听到底是不是五音不全,别是你谦虚,我们倒傻,信了。”
赵美美说:“我不骗你的,我像我爸,是世界上唱歌最难听最难听的那种。”
大刚说:“那么,来喜,你唱一首吧!”
来喜没想到大刚会让他唱,有点突然,他的心猛跳起来,好像是要他在很多人面前唱歌一样。其实,如果来喜唱,就是唱给两个人听。如果把自己也算上,也只是唱给三个人听。
来喜的心怦怦地跳,也许,只唱给面对面的两个人听,比在班级里唱给全班同学听还要觉得紧张吧!
“对对对,来喜唱!”赵美美说。
大刚说:“来喜,你唱什么歌?”
来喜说:“姐姐先唱,我再唱。”
赵美美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五音不全的,一定要我唱,就是想看我出丑,是不是?来喜你好坏!”
“对了,”赵美美说,“你叫他叔叔,就不应该叫我姐姐,这样他也变成我的叔叔了,你应该叫我阿姨!”
来喜没有叫她阿姨。
赵美美说:“不过你要是叫我阿姨,我也会不开心的,把我叫老了,我不要做阿姨,永远都不要做,还是叫姐姐好。”
她又说:“来喜,你也别叫他叔叔,就叫他哥哥嘛!”
来喜说:“可他一定要我这么叫。”
赵美美斜眼看大刚,问:“为什么?”
大刚拨了两下琴弦,虽然不成曲调,但是,来喜觉得还是很好听。
大刚说:“不为什么。”
大刚对来喜点了一下头,说:“那就来喜唱吧!”
来喜又紧张起来,他对大刚说:“要么你先唱一首,我再唱。”
大刚说:“我唱过了呀,刚才不是唱过了吗?”
来喜说:“再唱一首。”
大刚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自弹自唱起来:“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地悲伤。天上飘着明亮的七色的彩霞,心爱的姑娘靠在我的身旁;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洋,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跟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风破浪,你爱着我啊像一只小鸽子一样。亲爱的小鸽子啊,请你来到我的身旁,我们飞过那蓝色海洋,走向遥远的地方……”
来喜一眼不眨地看着大刚,看着他的手指,如何灵巧地在琴弦上跳动,就像小鸟一样;看他的嘴,红得像女孩子一样的嘴唇里,轻轻吐出来这么好听的歌声。来喜看得呆了,他好羡慕大刚啊,要是他也会弹琴,也能像他一样抱着吉他轻轻地唱,唱出让人心醉的歌声,那该有多好!
“大刚你唱得太好听了,我要哭了!”赵美美这么说。
来喜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果然是含着泪水的。
“好了,来喜,轮到你唱了!”大刚说。
来喜说:“可是我不知道唱什么歌。”
大刚说:“唱《小草》吧!还是《红蜻蜓》?”
来喜说:“我下次再唱。”
赵美美叫了起来,说:“来喜,你说话不算数!”
大刚说:“来喜,说好了要唱的,你必须唱,不能食言的,那是人格问题!”
大刚说得这么严肃,他的表情也是严肃的。
赵美美说:“没想到来喜会耍赖!”
来喜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唱。”
大刚很不开心地说:“好吧,唱不唱随你,但是,这表明你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听大刚这么说,来喜感到很难过,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不想唱,现在被大刚说得这么严重,他的情绪很低落,就更不想唱了。
来喜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大刚和赵美美,也不说话。
最后是大刚的琴声打破了沉默,他弹的是《秃鹰飞去》,但他只是弹,没有唱。
吉他的弦,美妙地震颤着,在这幢古老的木楼里。乐声很轻,却是能直钻进人的心里去的,仿佛大刚不是用手指在弹琴,而是用心在弹;他弹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人的心。是的,来喜的心,再一次被琴声打动,他在这份感动里,谴责了自己说话不算数的行为,但是,他依然不想唱。
大刚妈妈悄声对来喜说:“来喜,你喜欢大剛对不对?反正放寒假了,你也没什么事,大刚不上班的时候,你就跟着他玩吧!”
来喜说:“可是大刚经常是在上班的。”
大刚妈妈说:“我是说,他下了班,你就跟他玩。”
来喜点点头。
大刚妈妈说:“那个照相馆的赵美美,大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跟着他们。”
来喜突然说漏了嘴:“他们还说要去看电影。”
大刚妈妈说:“你就跟他们一起去看!他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你大刚哥哥就被她骗走了,他以后就再也不会跟你玩了!”
大刚妈妈这么说,来喜觉得有道理。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感觉到,大刚跟他说话少了,大刚每次跟他说话,都显得心不在焉,很敷衍,而在以前,他总是会很耐心地跟来喜说话,告诉来喜很多事。
“他的魂都不在身上了!”大刚妈妈说。
魂不在身上了,那么,他的魂到哪里去了呢?他答应要把香水瓶送给来喜,可是到现在还不给他。来喜估计,这瓶香水,大刚应该是已经用完了,他答应用完之后就把空瓶子给他的,但是,他好像忘了这件事了。他的魂不在身上了!
来喜说:“大刚妈妈,我昨晚听到你哭了!”
大刚妈妈说:“是吗?真的吗?那我是哭得很响了?”
来喜说:“你哭得很轻。”
大刚妈妈说:“那你怎么听见的?”
来喜说:“我睡不着,所以听见了。
大刚妈妈说:“你小小年纪,就晚上睡不着,为什么?是想女人了吧?”
来喜说:“开始我还以为猫叫。”
大刚妈妈说:“是吗?我哭得跟猫叫一样吗?”
来喜笑了。
大刚妈妈说:“我让来喜笑话了,呵呵,是啊,是要被人笑话的,半夜里,哭什么哭啊!”
来喜看着她,觉得她的笑,是苦涩的。
大刚妈妈说:“来喜,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来喜摇摇头。
大刚妈妈说:“是被大刚气得!”
她摸了摸来喜的头,说:“县城里有个大领导的女儿,一表人才,人家愿意跟大刚谈对象,但是你知道大刚对我怎么说?来喜,你猜!”
来喜怎么猜得出来大刚怎么说呢!
大刚妈妈说:“大刚说我想抱大腿。”
“来喜,你知道抱大腿是什么意思吗?”大刚妈妈说,“就是拍马屁巴结权势的意思!我是那样的人吗?他这样说他的妈妈,有良心吗?”
大刚妈妈的眼睛又湿润了,她说:“来喜,大刚这个孩子,是鬼迷了心窍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一直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自从认识了照相馆的那个姑娘,他就对我不一样了,说话没轻重了!他还说我是想出卖他,这是什么话呀?我卖他?我自己的儿子我会卖?我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他带大,就是为了把他卖个好价钱吗?”
大刚妈妈终于又哭了起来,不过,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来,眼泪淌下来也赶紧掏出纸巾擦了。
“儿子长大了,有了女朋友,就不要妈妈了!”她止住了哭,很伤感地说。
看电影
来喜走进穿心弄,就仿佛听到了赵美美的笑声。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以为她是一个鬼。现在,她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钻进这条狭小无比的弄堂,依然有着一点鬼气。好像笑声是蜘蛛吐出来的丝,在狭弄里被拉长了,拉成亮晶晶的一根。
他们正在讨论去看电影的事,来喜说:“我也要去看!”
大刚说:“你说好了要唱歌的,却没有唱,你耍赖,不带你去看!”
赵美美说:“是啊,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来喜说:“那我现在唱好了。”
赵美美说:“你要唱两首,一首是你应该唱的,再罚一首。”
来喜说:“那我不唱了!”
大刚说:“好吧好吧,那就还是唱一首。”
大刚抱起吉他,说:“唱什么呢?”
来喜说:“你们都转过去,不要看我。”
赵美美说:“来喜真是人小鬼大,还有这种规矩啊,要我们用屁股听你唱歌啊?”
来喜说:“你们看着我,我就难为情的。”
赵美美说:“那你自己转过去,背对着我们,就和我们看不到你一样。”
来喜说:“但是我知道你们看着我的背,我还是怕。”
大刚说:“又不是上台表演,有什么好怕的?”
来喜坚持要他们转过身去,于是赵美美就拉了大刚一把,两个人都转过去了。
来喜看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靠得很近,赵美美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流泻在大刚的肩膀上和吉他上。
来喜唱了《萤火虫》。
大刚不太熟悉这首歌,但是他听出了这首歌的节奏和调性,把和弦伴得很好听。
来喜合着大刚的琴声唱这首歌,唱得很愉快。他的耳朵里,不光听到了自己的歌声,也听到了吉他叮咚叮咚的伴奏,仿佛大刚的手指底下,有几个轻盈的小精灵跳出来,它们为来喜伴舞。它们把来喜的歌声,衬托得非常优美,连来喜自己都觉得,要不是有大刚的吉他伴奏,他是不会唱得这么好听的。
来喜唱完,赵美美为他鼓掌,她说:“来喜,真好听,你的声音就像女孩子一样纯美。”
得到赵美美的夸奖,来喜很高兴。
“等你发育了声音就不是这样了,就会像公鸭一样!”但是她接着就这样说,让来喜很讨厌她。
大刚说:“来喜唱得好!那明天我们带你去看电影吧,电影院的老曹今天晚上要到知味轩吃饭,他订了包间,我正好问他多要一张电影票。”
第二天,三个人去看电影,赵美美却说:“你们两个一起走,我晚一点到,告诉我几排几座就是了。”
大刚说:“你是要回去换衣服吗?”
赵美美说:“衣裳不换了,我是觉得,一起走的话,就像一家三口,很滑稽的。”
她的话,对来喜很有触动,往电影院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她这句话。如果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并排走,手拉着手,像不像一个三口之家呢?如果来喜有大刚这样的爸爸,他会很高兴吗?那么有赵美美这样的妈妈呢?来喜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可以成为他的爸爸妈妈。
现在是他和大刚两个人走。
大刚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来喜紧紧地跟上,刚走到和他并排,又被他甩到了背后。大刚的步子太大了,频率也太快了,来喜跟不上。
来喜很希望大刚能够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走。“大刚叔叔,你慢点,等等我!”这是来喜第二次对大刚说了。
大刚说:“哦,对不起,我也想走慢一点,但是走着走着就快了。”
走到电影院门口,大刚指着海报对来喜说:“你看这个张曼玉像谁?”
来喜想,他这么问,一定是觉得像赵美美吧!但是来喜觉得不像,他怎么看都无法把海报上的张曼玉和赵美美联系起来。
来喜说:“不像,一点都不像!”
大刚说:“我还没说是像谁,你怎么就知道不像呢?”
来喜说:“你是说像赵美美,我猜出来了!”
大刚笑着说:“我觉得蛮像的。”
来喜指着海报上的黎明说:“你倒是像他的!”
大刚说:“我有这么帅吗?”
来喜说:“你比他还要帅!”
大刚哈哈大笑起来,说:“真的吗?我怎么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呢?”
走进电影院的时候,大刚说:“这部电影我以前就看过了,今天再看一遍,是因为我喜欢里面的插曲。”
来喜说:“你学会了就要自己弹唱吗?”
大刚说:“我早就会唱了呀!”
大刚对来喜说,电影插曲的魅力就在于,它是和浪漫的故事情节和美好的画面一起出来的,视觉听觉都调动起来了,特别享受。
找到座位之后,来喜挨着大刚坐,大刚旁边的座位是赵美美的。
但是来喜说:“我想坐在中间。”
大刚说:“为什么?”
来喜好像是肩负着一种使命,是大刚妈妈交给他的光荣任务,那就是,要紧紧跟着大刚和赵美美,并且尽量不要让他们两个在一起。
“我喜欢坐在中间!”来喜说。
大刚说:“你这个人好奇怪的!”
这时候赵美美也到了,她匆匆在来喜边上坐下来,来喜闻到了一股香,这也是香水的味道吧?但和大刚的香水是不一样的香味。
“你们到了多久了?”她问大刚。
大刚说:“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坐下来。”
赵美美取下她的洋红色大围巾,递给大刚说:“帮我拿着。”
围巾路过来喜的时候,触到了他的脸庞,他觉得痒痒的,也香香的。
大刚说:“等会儿再拿下来吧,会冷的。”
赵美美说:“我走得太快了,热呢!”
他们隔着来喜说话,他们嘴里的热气,吹到了来喜的脸上和头发上。
赵美美突然说:“来喜,你跟大刚换个位子!”
来喜说:“不要。”
赵美美说:“那我跟你换。”
来喜说:“不,我喜欢坐中间。”
赵美美的目光,越过来喜,投射到大刚那里,她显然是在向大刚求助。
大刚说:“来喜,成心捣蛋是不是?”
来喜装着就像没听见。
赵美美突然站起来说:“那我不看了!”
她从边上一些观众的膝盖前面挤过去,她不是说着玩的,她真的走了。
“美美——美美——”大刚叫她,她理都不理。她到了中间的走廊里,就快步向影院外走去。
大刚也挤了出去,来喜回转身来,看到大刚手里拿着赵美美的围巾,还举起来挥舞了两下,好像只是为了把围巾交还给她。
只剩下来喜一个人坐在这里,左边和右边,各空着一个座位。
來喜觉得有点恍惚,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看看左边的空位,又看看右边的,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很不真实。
电影开映了,来喜不时回头,希望看到有大刚的身影。他想,也许,他把围巾交给赵美美之后,自己还会回来看电影。或者,他会把她劝回来,对她说:“小孩子任性,别跟他计较,总不见得就不看电影了吧!”
但是,一遍遍地回头,大刚却没有回来,他们都没有回来。
后面座位上一个戴眼镜的人说:“小赤佬不好好看电影,回过来看什么看?”
来喜十分沮丧,他想对“眼镜”说:“我又不是看你,关你什么事!”
但他不敢说,他怕被打。如果大刚坐在边上,他就谁也不怕了。大刚的拳头那么厉害,他说过的,把拳头练得像铁榔头—样,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不被人打。
电影上演的什么,来喜一点都不知道,他看不进去,他的心思,和银幕上的故事,完全格格不入,和整个影院宛若是在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里。他只是独自沮丧,悔恨和内疚,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他觉得对不起大刚,是他害得他们看不成电影,他们一定很生他的气,赵美美一路上一定是在骂他,大刚在劝慰她的时候,也肯定是在说来喜的坏话。他们也许再也不会跟他玩了,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坏孩子,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人。
他们两情相悦,一起来看电影,是他硬要跟着他们,还在中间插一杠子,败他们的兴,惹他们生气,竟然搞得他们电影都没有看成。“我是怎么啦?”来喜问自己。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跟他们过不去?为什么会这样的讨人嫌?
一切都似乎并非他的本意。他喜欢大刚,因此也不讨厌赵美美,甚至可以说,他也是喜欢赵美美的。和他们两个在一起,他感到无比快乐。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来喜坐在两只空位子中间,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此刻的电影院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孤寂的他,耳朵里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眼里也看不到一个人,银幕上的故事,以及乌黑一片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都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来喜一个人,一个孤单的来喜,一个寂寞而沮丧的来喜。
来喜的内疚和自责里,后来又掺杂了伤心。是的,他感到伤心,伤心得想哭。
他想,大刚和赵美美,他们两个走出电影院之后,骂了他一通,他们接着会去哪里呢?赵美美也许会说:“不看电影也好,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吧!”大刚就会说:“是的,我反正也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然后,他们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重新高兴起来,他们手拉着手,在昏暗的街道上走,可能还会从口袋里拿出一些好吃的东西来,你吃一个,我吃一个,或者,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没有人打扰他们,没有来喜这样的人插进去扫他们的兴,他们感到开心极了,他们也许会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啊!”或者说:“那个讨厌的来喜不在眼前,真开心啊!”
他们可能会去宝塔公园,今天不是周末吗,宝塔公园夜里是开放的,虽然有点冷,但是,公园里彩色的灯亮起来了,宝塔被灯光勾出了秀气的轮廓,凉亭也被彩灯装饰起来,它漂亮的倒影,出现在池塘里,这一切是那么地剔透玲珑,像梦境一样美丽,大刚他们两个,就在这梦一样奇幻美丽的世界里徜徉流连。
也有可能他们就直接去了穿心弄大刚奶奶的小木楼,两个人正坐在刨木花上弹琴唱歌呢!他们不想再理睬来喜,没有了来喜,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是那么地甜美啊!他们弹弹唱唱,说说笑笑,赵美美也许会把她的脑袋,亲昵地靠在大刚结实的肩头,而她黑色发亮的长发,会像水一样流淌在大刚的肩膀上、胸前,以及他棕色的吉他上。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来喜,他们的世界里不需要来喜。
来喜再一次有了被遗弃的感觉。
上一次是爸爸告诉他,新妈妈要生弟弟了,没空再照顾来喜了,爸爸让他去外婆家,“去笠泽小学读书吧!”爸爸这么说,来喜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的冷,冷得上面结满了冰。
现在大刚和赵美美,他们离开了电影院,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他的伤心,甚至是要超过上一次的。
他茫然地站起来,电影放到哪里了,他完全不知道,他只是像一个纸片剪出来的人一样,从电影院里飘出来。冬天的风肷着他,不知道要把他吹到哪里去。
他飘啊飘啊,在笠泽古老的小街上,飘过照相馆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橱窗里的赵美美,她在昏暗的光线里,仍然保持着微笑。只是在来喜看来,她的笑,是装出来的,是假笑,其实她是鄙夷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怎么又来了?”
冰冷的晚风,把来喜吹到了穿心弄。
走进狭窄的弄堂,他感到暖和了许多,因为弄堂里的风弱了很多,他的身体虽是小小的,但是,却把细窄的弄口堵住了,风也吹不进来。
弄堂里真黑啊!
来喜没有往弄堂的深处走,他只是走进去几步,就停在那里不动了。
在弄堂的底部,那散发着木头香的小楼还好吗?大刚和赵美美此刻会在那儿吗?优雅的吉他,是被大刚抱在怀里呢,还是斜倚在板壁上?那里的一切,是浸泡在橘黄色的灯光里呢,还是沉陷于一片黑暗中?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他一点都不知道。时间就这样看不见也听不到悄悄地流逝了,电影也许早就散场了吧?许多人,也许早就进入了梦乡。而来喜,则一个人缩在穿心弄里,缩在夜里,好像他就成了夜的一部分,好像他是变成了狭弄墙上一块阴湿沉默的砖头。
忽然小木楼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光从门里流泻出来,随后有人走出来了,来喜看到了,赵美美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长,长得似乎填满了整个穿心弄,一直延伸到了来喜的面前。来喜只要伸出脚,就能踩到赵美美的头——她的头的黑影。
当她长长的影子消失的时候,来喜听到,老木门又吱呀了一声。然后,弄堂里响起了他们的脚步声。
脚步声离来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快要到来喜的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向着弄堂外头奔跑。
“鬼啊!鬼啊!”赵美美惊叫起来。
“什么呢?”大刚说。
趙美美说:“我看到一个黑影飞出去了!”
“谁?”大刚大声说。
来喜跑得更快了,他飞快的身影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蝙蝠。
如此冷漠
来喜很早就醒了,他听到院子里嘭嘭嘭嘭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大刚在打沙袋。
他走到门口,远远地看着大刚。
来喜没有走近去看,他只是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看了很久。
大刚一直没有回头,即使是在蹲下来休息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但是来喜觉得,大刚一定是知道有人远远地看着他,这个人就是来喜。
“他是故意装着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是不想理我,他永远都不理我了吗?”来喜想。
来喜觉得风好冷好冷。
大刚却只穿了薄薄的运动衫,袖口还撩到肘关节上面。
来喜咳嗽了一下。
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吃了一口冷风,他是真的觉得喉咙口痒痒的,忍不住就发出了咳嗽声。
但是,大刚还是没有回头。
是的,事情已经是确凿无疑的,大刚不想理他,他知道来喜在家门口看着他,他听到了来喜的咳嗽声,但他就是不回头,他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来喜简直感到了一阵恐惧。
大刚真的不想再理他,这不是来喜的猜测,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来喜焦虑地问自己。
可以说,大刚不仅仅是来喜的邻居,也不仅是他的一个玩伴,大刚对来喜来说,几乎是笠泽镇的一切,是他的精神支柱。要是没有了大刚,没有了他的友谊,那么,这个地方对来喜来说,就依然是陌生的,永远都是陌生的。大刚是他的偶像,是他心灵之海的灯塔!因为有了他,来喜才感到生活的充实,才不感到孤单,才会觉得每一天都是有意思的。
可是,来喜将失去这一切!
大刚并没有像来喜所担心的那样不再理他,他最后飞起一脚踢中沙袋之后,转过身来,看到了来喜。他对来喜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
来喜也对他笑了。
但是,来喜明显感到了大刚态度的不一样,他的笑,他的点头,都是礼节性的,只是出于礼貌,只是优雅的教养。而来喜觉得,他和大刚的友谊里面,是不需要礼貌的,彬彬有礼反而把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让彼此变得陌生了。
大刚这样做,让来喜感到了一阵寒意。他觉得大刚站得离自己是那么远,远得就像电视机里的人。大刚客气地对他点点头,笑一笑,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紧密的好朋友了。来喜脸上的笑,变成了一种尴尬,他的心里,就是觉得冷,冷到结了冰,他听到冰在嘎嘎地开裂。
来喜决定告诉大刚,在电影院,坚持要坐在他和赵美美之间,那都是因为大刚妈妈希望来喜这么做。
其实,来喜自己也是愿意这么做的,他既因为喜欢大刚从而也有点喜欢赵美美,又很不愿意大刚被赵美美一个人抢走,在这一点上,来喜和大刚妈妈的心思是一致的,所以他听了大刚妈妈的话,才会这么去做。他这样做,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仿佛他只是为了大刚妈妈才这么做的,而事实上,大刚妈妈要他做的,正契合了他的内心。
为了不失去大刚,来喜好像真的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要把大刚妈妈对他说的话供出来,他要用出卖一个人,去换回他和大刚的往昔吗?
在大刚走近来喜的时候,来喜说:“大刚叔叔;—一”
大刚很生分地对他说:“早上好!”
他的礼貌真是过分啊,像刀子一样扎心!
来喜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在高大而冷漠的大刚面前,他怯懦得就像一只小动物。他不知如何说,也可能是不敢说,但他还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吱吱唔唔地说:“我,我想,大刚……”
“对不起,我擦一下身子马上要去上班!”大刚打断了他的话,快步走进自己家里去了。
来喜傻瓜一样站在院子里,此刻,他多想有一床棉被,把他包裹起来,包得像一只粽子,包得就像婴儿一样,那样他才不会冷得瑟瑟发抖,受伤的心才会不像冰一样嘎嘎开裂。
他果然就跑回自己的房间,衣服也不脱,就钻进了被子里面。
被子里还是暖暖的,自己昨夜的体温还没有散去。他完全钻了进去,回到了逝去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呼吸,让温软的黑暗抚慰自己的心。
他没有哭,他不想哭,只是感到了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可是比大刚的拳头还要有力,还要无情,猛击在来喜的心上,嘭嘭嘭嘭,每一下都是沉重的。
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不想起来,不想到被子外面的世界里去。有时候,黑是一种最安全的颜色,黑暗是最温柔和宽厚的,它可以接纳一切,它可以把无处着落的东西,都搂进它的怀里。它安慰的话语是无声的,却是最为耐心的。“这样很好,很好!”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来喜这么说,这个声音就是从黑暗的深处来的,不知道是誰在说,也许只是来喜在对自己说吧。
“来喜,来喜,吃早饭了!”外婆敲着门说。
来喜听到了,但是没有回应她,他假装睡着了,他喜欢这样蜷缩在被子里,装着什么都没听到。
外婆推门进来了,她看到了来喜的脚,在被子外面,她嚷嚷起来:“来喜你怎么穿着鞋子睡觉呀?”
来喜把脚缩进被子里,外婆大叫起来:“哎呀,鞋子怎么能到被子里去?脏死了!脏死了!你这个孩子真是不讲卫生!”
外婆掀起被子,来喜又把被子拉回来,蒙住自己。
“不行不行!”外婆说,“要睡也要脱了鞋子脱了衣裳再睡,吃了早饭再睡!”
来喜说:“我不想吃。”
外婆说:“你怎么啦?是病了吗?”
外婆摸了摸来喜的额头,说:“好像是有点烫。”
她说是去拿体温计来给来喜测一下,进来的却是外公,外公应该轻轻说话是不是?他却依然是大嗓门儿:“感冒了吗?起来喝粥,滚烫的粥汤喝上两大碗,出一身汗,就好了!”
来喜自己摸了一下额头,说:“没有。”
外公的手,也放到了来喜的额头上。他的手真大啊,而且像砂纸一样粗糙,他重手重脚的,手放到来喜额头上的时候,来喜感觉好像是被拍了一巴掌。
“没有没有!”外公大声说。
他将来喜一把拖出被窝儿,说:“你就是个懒鬼,起来吃早饭,今天有虾子鲞鱼,知味轩买的,起来吃吧!”
来喜是被外公拖出房间的。
闻到了方桌上的米香,和虾子鲞鱼的味道,来喜感到饿了。
“吃粥有虾子鲞鱼,这是神仙日子!”外婆夹了一块鲞鱼塞进来喜嘴里。
来喜觉得有点腥,但是,味道确实是鲜美啊!有点儿咸,又有点甜,吃一口鲞鱼,然后大喝两口粥正好。粥熬得不干不稀,稠稠的,米的香气,就像新鲜稻草的清香。喝了几口粥,嘴里又淡了,再吃一块鲞鱼,其鲜美像烟一样,在口腔里升腾弥漫。
外公嚼着鲞鱼,陶醉得眼睛都闭起来了,他说:“虾子鲞鱼过粥,这样的早饭,过去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享受啊!”
“小心芒刺!”外婆对来喜说。
“不过,”她又说,“鲞鱼刺就是吃下去也没关系的,都是软刺,不会卡喉咙。”
呼噜噜吃下去一大碗粥,来喜不再像刚才那么冷了,好像心里也变得有点暖暖的。虾子鲞鱼的鲜香味,还有一点点的腥味,残留在嘴里,如一首好听的歌,余音袅袅。
两颗星星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金色的。金色的树,金色的墙,金色的窗玻璃,这些金色的物体,把天空反衬得特别地蓝,蓝得那么纯净。
来喜站在院子里的大银杏树下,呆呆看着挂在树枝上的沙袋,它悬挂着,一动不动。来喜看到沙袋上有一些发白的地方,他想,这应该是被大刚的拳头打击出来的吧!
而捆绑在粗壮树干上的一叠报纸,则明显变薄了,被打烂的报纸,像溅起的水花。来喜想起大刚曾经说的,练拳练到一定的境界,在井口发拳,是能让很深并里的水溅起水花来的。大刚什么时候才能练到这个境界呢?他现在还只能打沙袋,打树上的报纸。等到他能隔空打井水的时候,他的拳头,即使不碰上沙袋,沙袋也会被打得动起来,树干上捆着的报纸,也会被打破打飞吧?
来喜对着沙袋打了一拳,不过,他的拳头并没有真的打在沙袋上。他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拳头,隔着一定的距离,能不能让沙袋动起来。沙袋当然纹丝不动,来喜的拳头,即使是很着实地打在沙袋上面,沙袋也不一定会动,他有什么力气,能打动沙袋呢?
他又对着树干上捆着的报纸挥过去一拳。
他也同样没有真正地把拳头砸在上面,只是远远地出拳,可是,他却看到报纸动了,有小半张报纸,甚至像翅膀一样扑腾了一下。
来喜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愉悦。仿佛真的是他拳头发出的力,隔着一定的空间,打到了报纸,让报纸动了起来,飞舞起来。
其实他也知道,那只是风,把大刚打烂的报纸吹动了。但他还是感到愉快,打碎了的报纸在风中飘动,来喜又对着它挥出一拳,嘴里还发出了“嗨”的一声。
这阵小小的愉快过去之后,落寞的情绪又回来了。落寞就像讨厌的苍蝇,刚刚把它赶走,很快又嗡嗡嗡嗡飞了回来。
来喜讨厌这种感觉,它让他的心里变得空空的,让他打不起精神,一本好看的书拿在手里,似乎也没那么好看了,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落寞的感觉,让他吃东西不香,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让他神思恍惚,醒着也仿佛是在做梦。
来喜又对着银杏树上捆着的那叠报纸打出了一拳。这一拳可不是隔空打的,是实实在在打在了上面,是狠狠地打出去的,打出了很响的嘭的声音。
痛得来喜嘴都歪了,他觉得手的骨头都打碎了!没想到垫了这么厚一叠报纸,拳头还会这么痛。而大刚打它的时候,嘭嘭嘭嘭一下连着一下,每一拳都是使足了力的,每一拳都打得大树微微震动,他怎么不痛呢?
因为来喜拳头上没有厚厚的老茧呀!
来喜的手真的好痛,痛了好久好久。
他发现,因为这痛,他心里的落寞,暂时不见了,就像被风吹走了,他变得精神起来,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色彩也比刚才鲜艳了,蓝天的蓝,太阳光的金黄,看上去是那么地悦目。远处不知道从谁家传出来的唱评弹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也变得特别地悦耳。
原来,痛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东西呀,它可以让来喜不再忧郁,心里不再空落落地难受,原来痛有时候是可以像一颗药的呀,可以治疗心里的悲伤。
当手上的痛渐渐淡了,似乎不再痛了,来喜又对着沙袋狠击了一拳。这一次,手也很痛,但是痛的部位跟刚才不一样,不是在手指上,不是痛在手指的骨头里,而是痛在手腕里,又痛又酸的感觉。
来喜这一击,沙袋竟然好像动了一下。是的,它动了,它微微地动了一下,这可是被来喜的拳头打动的!来喜的心,一阵欢呼雀跃,兴奋而快乐的感觉,在他心里呼啸。
他揮出了左手,又给了沙袋一拳。
这一次,沙袋没有动,他的手腕,倒是痛得他有点吃不消了。他的右手,立刻将左手的手腕捏住了,好像只有紧紧地捏着,才能忍受这份痛。
“来喜你在干什么?”大刚妈妈在他背后说话。
来喜赶紧松开右手,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刚妈妈说:“你怎么也学着大刚,打拳头要刀的?这是要干什么呀?”
“打痛了吧?”大刚妈妈看出来了,她拉过来喜的手,说:“来,让我看看。”
她抚摸了两下来喜的手,说:“冻疮已经长出来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绒线手套,说:“我帮你织好了!”
她给来喜戴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
两只手套,十个手指头都能伸出来,大刚妈妈说:“这样,你做作业、看书,戴着手套都没关系。”
咖啡色的绒线手套,每一只手心里都织了一颗黄色的小星星。多么漂亮的手套啊,戴在来喜的手上,暖暖的,不过,也痒痒的。
来喜的手指动了动,大刚妈妈说:“暖和吗?”
来喜点点头。
大刚妈妈说:“新绒线,有点痒,戴戴就好了。而且,你的冻疮已经长出来了,一暖和,就会痒。”
来喜想说谢谢,但是没说出口,因为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内疚,大刚妈妈对他这么好,而他,却差一点出卖了她。内疚的感觉,就像冻疮的痒一样,痒得心里不踏实,痒得就想咬自己一口。
大刚妈妈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她拿起来喜的双手,欣赏着自己织的手套,说:“唔,大小正好,正好!很漂亮!”
来喜也觉得手套漂亮,他把手心翻向上,两颗星星就出现了,仿佛闪着金色的光。
大刚妈妈说:“一直戴着啊,除了洗脸、睡觉,一直戴着它,冻疮就会好了,也不会有新冻疮长出来了。”
来喜点点头。
大刚妈妈说:“戴脏了,阿姨给你洗。”
来喜感动得想哭,他很想扑进大刚妈妈的怀里,叫她一声“妈妈”。但是,她是大刚的妈妈啊,不是他的妈妈!他的眼泪在眼窝里滚动,如果再多感动一点点,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这是感激的泪,也是悔恨的泪。
家宴
快要过年的时候,大刚爸爸回来了。
来喜看到他站在老银杏树下,虽然叉着腰,却与想象中的大刚爸爸相去甚远。在来喜从前的想象中,他应该是高大英武的,腰板挺直,目光凌厉,身上的肌肉和大刚一样结实饱满。可是,出现在来喜面前的大刚爸爸,却是一副干瘪小老头儿的样子,头发花白干枯,两腿细细的,腰背甚至有些佝偻。
这果真是大刚的爸爸吗?大刚嘴里的他,是严肃的、威严的,动不动就要从腰里拔出枪来的。来喜甚至梦到过他,来喜梦里的大刚爸爸,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大盖帽,腰里的皮带上,插着三把手枪。他的大皮鞋踩在地上,咚咚咚的就像打雷,地都被他踏得动摇了,房子也随之摇晃。
谁想到,他竟是这副样子!
外婆说,大刚爸爸回来了,大刚妈妈非常高兴,她已经向好邻居发出邀请,请大家到她家里吃饭,算是提前吃一顿新年饭。这顿饭,就由大刚亲自为大家做。
来喜听到这个消息,忧喜参半。喜的是,可以吃到大刚做的菜,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啊!忧的是,自从上次看电影不欢而散,大刚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用礼貌把他推开,生分得就像他们是刚刚才认识,这样的状况,已经有十多天了,来喜天天都被这种不可穿透的冷漠折磨着,下来要到大刚家吃饭,他来喜算个什么人呢?大刚会用已然的冷漠“欢迎”他吗?在大刚的心里,也许只有来喜才是不受欢迎的人。若是那不愉快的事情从没有发生,那么来喜应该就是这顿家宴里最受欢迎的人!
来喜是想过不去大刚家吃这顿饭,他可以装病,谎称肚子痛,从而一个人躲在家里。如果那样,大刚一定会感觉到来喜的忧伤和落寞,那他又会怎么想呢?他会觉得缺了来喜的家宴,是一种遗憾吗?但是来喜不能不去!想到果真一个人在家,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大刚家里热热闹闹地说笑,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来喜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孤独和失落折磨得发疯。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尝够了孤独的滋味,他似乎已经快要习惯于这种痛苦了,但是,想到大家都在大刚家,欢天喜地地吃着大刚亲手烧的菜,自己却一个人被冷落在家,那等于是把他孤零零地抛在了孤岛上、荒岛上,与人世隔绝,那将是多么地恐怖啊!
他就这样在去和不去之间晃荡着,自己和自己纠缠着。大刚家请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到底去还是不去?来喜还没有做出抉择。
最终他当然还是去了。
来喜挤在外公和外婆之间,他觉得这样很好,左边右边就像两堵墙,掩护着他。他不想坐在宽敞的地方,他不想自己太显眼,他希望大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尽量不马上看见他。
大刚的师父陆德夫也来了,他和大刚爸爸谁坐主位,两个人很是推让了一番。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还是应该让大刚的师父坐首席。
大刚妈妈说:“在自己家里吃饭,冷盆就不做了,大冬天的,还是吃热炒好!”
光头爷爷说:“今天这顿饭,非同寻常,即使是在知味轩,也吃不到这样的档次!大刚掌勺,陆师傅督阵,这可是花了钱也吃不到的呀!”
陆德夫说:“我也不过是火头将军,烧了一辈子菜,没别的本事。大刚家今天请客,我只是来做帮手,等会儿我去烧一只菜,替替大刚,让他出来吃一会儿。”
光头爷爷说:“这个档次就更高了,师徒两个表演厨艺,我们真是三生有幸啊!”
大刚妈妈对陆师傅说:“你就算了,坐着吃吧,我们受不起的!”
大刚妈妈担任服务员,她端上来第一道菜,是油爆虾。她从厨房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这道菜,按理应该是冷菜,但大刚现烧出来,还是热的,就当它热菜吧!”
大刚爸爸眯着眼,似笑非笑,他看上去就像个好好先生,跟他人武部长的身份,一点都不相配。他劝大家吃虾,不要客气,还替大刚谦虚,说:“烧得不好,勿要见怪!”
陆师傅吃了一只虾,说:“大刚这个油爆虾,做得非常好!首先是虾剪得讲究,做油爆虾,一定要把虾须剪掉,这样装盘才好看。而且,你们看,每一只虾,眼睛都没有剪掉,这是我们的规矩,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在知味轩当学徒的时候,师父就是这么教的,不能把虾的眼睛剪掉。”
在所有邻居中,光头爷爷最懂吃,也是最喜欢吃的,他连吃了三只,说:“这个油爆虾,很甜,但甜得不腻;咸味也足,却咸得不冲口。外壳通红油亮,虾肉却嫩又充满弹性,烧得真是好!”
陆师傅说:“大刚确实是用了心思,虾的大小,十分均匀,葱姜蒜料酒,还有酱油,一概不用,只是放盐放糖,香气却爆出来了。”
外婆觉得很奇怪,说:“烧虾不放料酒和葱姜吗?这个我倒第一次听说。”
陆师傅说:“确实如此,因为虾本身质量好,是太湖里野生的虾,肉质香甜,如果加了那些东西,虾的天然味道就盖掉了!”
陆师傅还介绍说,这个油爆虾,是下了两次油锅的,只有过了两次油,才会这么红亮。
油爆虾的咸中透出的甜味,很对来喜的胃口。妈妈活着的时候,做菜就是喜欢多放糖,她连炒鸡毛菜都要放两勺白砂糖。妈妈说,我们苏南地区的人,口味就是偏甜,就是喜欢吃甜一点的东西,这种味道,是我们最感到亲切的。
来喜把油爆虾含在嘴里,就像含着一颗糖,就像含着妈妈塞进他嘴里的一颗糖。
大刚炒的香干水芹,来喜很爱吃,水芹的茎是空心的,里面吸饱了汤汁,夹一筷吃进嘴里,味道很是鲜美。而这种鲜美,也是甜津津的。
每道菜,大刚炒好,都是由大刚妈妈去端出来。她一边担任着服务员的工作,一边还跟大家聊天,有时候,坐下来吃两口。
但是她一滴酒也不喝,因为上次在知味轩,她喝得大醉的样子,大家都记忆犹新,所以也没有人劝她吃酒,她也很自觉,只是给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茶,以茶代酒。
端上来一盘蟹粉蹄筋,她说,蟹粉是她今天一点点剥出来的,很新鲜,蹄筋发得不太好,那是她的过错,不是大刚烧得不好。
陆师傅先尝了一口,说:“蹄筋发得不错的!这道菜大刚做得也很到位,能做到蟹粉裹在蹄筋上,两者结合得很紧,不是你归你我归我,这个不容易!”
大刚妈妈很高兴,她红光满面,就像是吃了酒一样。她端起茶杯敬大家,说:“今天请大家光临,也是因为我们家老周光荣退休了,从此以后,他也不用去县城上班了。一家人总算团聚了!来来来,谢谢大家!”
来喜注意看大刚爸爸,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兴奋,话也不多,也不主动叫客人吃菜。他倒是只管自己喝酒,他喝的是白酒,外公和光头爷爷他们喝的是黄酒。大刚爸爸说他不喜欢喝黄酒,他就喜欢喝高度的酒,“高度香!”他说。
看到大刚妈妈殷勤快乐的样子,来喜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因为昨天晚上,来喜听到外公外婆悄悄地交谈,说大刚爸爸是因为犯了错误被开除了公职,他之前在縣城当人武部长,很少回家,上次在知味轩吃醉酒,大刚妈妈自己亲口说了,她的男人,在县城里有了别的女人。但她现在却对大家说,大刚爸爸是退休了。
不晓得她是不是知道实情,她是真的认为大刚爸爸是退休了呢,还是爱面子,故意这样说?反正来喜看得出来,她的开心,好像是真的。那么,她为什么开心呢?因为男人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对她来说,宁可男人犯了错,被开除,不当领导了,没有工作了,也比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好。
来喜觉得她的笑,其实是有点苦涩的。
来喜的手上,还戴着大刚妈妈给他织的手套,因为十根指头都在外面,所以丝毫不影响拿筷子。
外婆也端起茶杯敬大刚妈妈,一来祝贺周部长光荣退休,二来呢,感谢她为来喜织了这么好的手套,外婆说:“你织得真是太好了,比机器织的还要细密匀净,真是一双巧手啊!”
外公对来喜说:“吃饭的时候就不要戴着了,弄脏了不可惜吗?”
大刚妈妈站到来喜身后,搂住他的肩膀说:“不要脱不要脱,脏了我帮他洗!”
外婆说:“你对来喜这么好,是来喜的福气!”
大刚妈妈说:“我就特别喜欢来喜,我想认他做干儿子呢!”
大刚爸爸说:“人家为什么要认你当干妈?他自己没有妈啊?”
光头爷爷说:“周部长你真是陌生了,不知道啊?”
外婆忧伤地说:“他妈妈没福气,去年生病走了。”
大刚爸爸说:“对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抱歉抱歉!”
来喜觉得突然涌上来的悲伤,怎么忍也忍不住,他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是,越是忍,就越是忍不住。他大哭起来,哭得响亮而放肆,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来喜,不要哭!”外婆说。
外公也制止他说:“不要哭!哭什么哭?”
大刚妈妈在背后把来喜抱住,轻轻抚摸他说:“来喜乖孩子,不要哭,不要伤心,干妈妈疼你!”
来喜却哭得更起劲了,眼泪流了满面。
他一边哭,一边转过头去,对着厨房那里看。
大刚出来,听到来喜哭,过来看着他,来喜一边哭,一边也看大刚。他哭得更加伤心了,哭得好像气都换不过来了,他这么伤心地哭,一大半是为了大刚,妈妈没有了,大刚也不要他了,他没有办法把妈妈找回来,也没有办法把从前的大刚找回来,他的悲伤是双重的,是旁人不能理解的。
那么,大刚能理解吗?
大刚看着来喜,看着他的泪眼,说了一句:“男子汉!”
来喜就不哭了。
大刚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来喜。来喜很快地接过来,擦自己的眼睛,擦自己的脸。
来喜对大刚妈妈说:“我不要当你的干儿子。”
大刚妈妈说:“为什么?我不好吗?”
来喜抬头看了看大刚,说:“因为大刚不让我叫他哥哥,要我叫他叔叔。”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刚对来喜说:“你没有保守秘密!”
陆师傅说:“好了,大刚,你坐下来吃,我去烧两个菜。”
光头爷爷说:“陆师傅,你还是算了,你这样的大师傅,怎么能辛苦你,我们倒坐在这里吃现成的!”
陆师傅说:“我们当厨师的,就是这个命,就是烧菜给大家吃的,再大的大师傅,也是这样子。你们就安心吃吧!”
大刚说:“师父,那你就烧一个吧,等会儿还是我去烧。”
大刚坐下来,大家都让他快点儿吃菜,说他辛苦了,一直在厨房里忙,大家却在这里乐享其成,真不好意思。
大刚说:“作为厨师,只要大家吃得开心,自己也就开心,这是对厨师最好的褒奖。”
来喜的目光,几乎一分钟都不离开大刚,他一直看着大刚。当大刚也看他的时候,他就发现,他的目光和前幾天不一样了,他眼睛里的冷漠没有了。来喜感到开心,压在他心里的一块沉沉的大石头,终于搬走了!
大刚一定是读懂了来喜的眼泪,只有他知道来喜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后来,陆师傅烧了一只什么菜,是什么时候端上来的,自己吃了没有,来喜都不记得了,他完全沉浸在一种隐秘的快乐中,比一件宝贝的失而复得,还要让他欣喜。
香
院子里的腊梅花开了,它的香气,似有若无的,它总是在你无意之间就闻到了它清雅的香,而当你特地想要认真地闻到它时,它却又好像没有了。
大刚妈妈拿了剪刀,剪下一枝腊梅,说要把它插在空酒瓶里,“这样屋子里都香了,放在床头柜上,夜里做梦都是香的!”她说。
她问来喜,要不要也剪一枝拿回家,她说:“我给你一个空酒瓶。”
来喜说:“我不要,树会痛的!”
大刚妈妈说:“喔哟,我们来喜心善的。但是树怎么会痛呢?树又不是人!”
来喜却觉得树是和人一样,也会感到痛的。来喜妈妈活着的时候,经常带他看树啊花啊草啊,教他认识它们,记住它们的名字。妈妈说,树啊草啊花啊,它们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呢!妈妈在一棵合欢树下对来喜说:“来喜你看,合欢树的叶子,现在都张开着,很舒展,是不是?”但是妈妈摇一摇树干,合欢树的叶子就纷纷合了起来。“我摇它,它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叶子合起来了!”妈妈说。
妈妈还说,开在外面的花,有阳光,有雨露,有风相伴,它们才会快乐,才会有最美的颜色,才会有最好闻的香气。妈妈说,她以前,有时候也会把花儿摘下来,拿回家,养在花瓶里,但是发现,它们就开不好了,长不好了,蔫蔫的,颜色不鲜艳了,香气也淡了,不好闻了,变成一种怪怪的味道了,所以后来妈妈就不再摘花回家了。
是啊,长在院子里的腊梅,根扎入深深的泥土,它就会有特别好闻的花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
在腊梅花开的日子里,大刚把用完的香水瓶给了来喜。他从袋子里把它掏出来,递给来喜。阳光照在这个香水瓶身上,让它发出了七彩的光。来喜觉得快乐极了,不光因为这瓶子是如此地漂亮,更因为大刚眼睛里那可怕的冷漠没有了。他和来喜,又恢复了之前的友谊,他们在一起说话,来喜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任何的陌生感,大刚的身影,也不再像是在电视机里那么遥远了。
来喜拿着香水瓶,他闻到了淡淡的草药的味道。而腊梅花的香,就闻不到了,被香水味盖住了。
要说来喜更喜欢香水的味道,这也不是事实。来喜还是非常喜欢腊梅花的清香的,但是,比较起来,香水瓶里残存的草药味,更能让他快乐,让他心灵充实,让他有一种安全幸福的感觉。
晚上他把香水瓶子放在枕头底下,枕头也被染上了这种草药的香气。整个屋子,都是这种香水的味道了。他被这个味道包围,这个香气,就像一个宽厚的怀抱,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妈妈曾经说,世界上最好的香味,就是花儿的香。现在来喜要说,世上除了花香,还有一种香味也是很美很美的,那就是带着淡淡草药味的香水的气味。
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会同意来喜说的话,她会把来喜的香水瓶拿过去,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说:“里面一滴香水都没有了,香味还是这么浓啊!”
白天,来喜就把香水瓶放在衣袋里。他的整个人,都有了草药味的香,仿佛他身上是洒了这种香水。他揣着这个瓶子,来到穿心弄大刚奶奶的小木楼,他发现木头的香和他兜里香水的香,此起彼伏,彼此纠缠,有时候鼻子里闻到的是香水的香气,而有时候,木花的香扑鼻而来。
大刚已经打好了一顶大衣橱,它稳稳当当地靠墙而立,显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来喜用手摸了它,发现它的表面竟像皮肤一样细腻光滑。大刚说:“我不知道打磨掉多少砂纸,本来还要上漆,但我决定就这样了,不上漆了,自然的木纹很好看是不是?”
来喜点点头,他也觉得木纹真好看,有的像水波,有的像眼睛,有的像沙丘,有的像梯田,有的像烟云一样。
大刚告诉来喜,他一共要打制十八件家具,这是第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下来就要容易许多!”大刚说。
来喜想,十八件家具,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呢?大刚要上班,他只能利用休息时间干木工活儿,一年的时间能全部打好吗?
“打好了你就要结婚了,是吗?”来喜问。
大刚的脸上,露出了很幸福的笑容,他说:“应该是吧!”
大刚说:“来喜,到时候,你做我的伴郎怎么样?”
来喜说:“什么是伴郎呢?”
大刚说:“就是陪伴在新郎边上的男人。”
来喜说:“那我结婚的时候,就你给我做伴郎。”
大刚说:“等你结婚的那一天,我肯定小孩都很大了,不能做你伴郎了,做伴郎必须是还没结婚的男人。”
来喜说:“伴郎也要戴大红花吗?”
大刚说:“如果你喜欢戴,就戴!”
来喜说:“到时候大家吃你的喜酒,你会做菜给大家吃吗?”
大刚笑了,说:“傻瓜,我是新郎,我怎么可能在厨房里做菜呢?”
来喜说:“那是你的师父帮你做吗?”
大刚说:“他也不做。他是师父,是和爸爸妈妈一样级别的人,到那天,就是负责吃。来喜,到那天,你也负责吃,但是,我去给客人敬酒敬烟的时候,你要跟着我,帮我拿着酒,拿着烟,所以才叫伴郎呀!”
大刚一边做着木工活儿,一边和来喜聊天。赵美美进来的时候,她说:“哎呀大刚,你今天洒了多少香水,味道这么重?”
大刚说:“我没洒。”
赵美美说:“不可能!”
大刚说:“哦,是香水瓶,是来喜的香水瓶。”
赵美美说:“你把香水瓶给他了吗?”
来喜把香水瓶从衣袋里摸出来,拿给赵美美看。她对来喜说:“原来是你身上一股香水味,人家以为你洒了香水呢!”
来喜说:“我长大了也要买香水。”
趙美美说:“你买香水送给女朋友可以,但你不要自己用。”
来喜说:“那大刚叔叔不是用香水的吗?”
赵美美说:“男人最好不要用香水,娘娘腔的!对不对,大刚?”
她调皮地看着大刚,大刚说:“你讨厌我是不?”
赵美美说:“是。”
大刚说:“那你离我远点!”
赵美美说:“你以为我不会吗?”
她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全新的大衣橱,随手抓过一把刨木花,一下一下扯着玩。
来喜主动坐到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他再也不会故意插在他们中间。他也把身体靠在板壁上,手里拿着香水瓶,左看右看,还把它举起来,对着窗户,向着光看。
他看到香水瓶后面的光,是七彩的,通过瓶子看到的窗格子,是歪斜的、扭曲的。他移动香水瓶,把它对准了大刚,大刚仿佛变成了一股水,在玻璃瓶子后面流动。他一前一后推着刨子,他的影子,真的就像是流动的水。来喜又把瓶子移到了赵美美坐的位置,玻璃将她涂了口红的嘴唇,夸张得就像一盏灯。而她又长又黑的头发,在玻璃瓶子后面,就像树的黑影。
“你在捣什么鬼?”赵美美对来喜说,“你这么喜欢香水瓶子啊?那我下次也送你一个好厂!”
来喜没想到赵美美会这么说,他高兴起来,他想,女人用的香水瓶子,跟男人的香水瓶,一定是很不一样吧?
“真的吗?”来喜说。
赵美美说:“当然是真的,香水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完了就扔了,我有好几个呢,我回家看看,有空的没扔的,就给你。”
来喜很开心,他甚至有了从今开始要收集香水瓶的想法,有了一个,接着就要有第二个了,下来就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就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香水瓶,他要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他的房间里,它们不仅好看,而且一只只都会散发出香气,各种各样的香气,他的房间,不是要变成一个花园了吗?
赵美美说:“但是,如果家里有,我洗干净了给你,否则你身上一股女人香水,怎么行呢?”
来喜觉得把残留的香水洗掉,实在有点可惜。但是,赵美美又说得很对,一个男孩子,身上一股女人香水味,如果是在学校里,就要被同学笑死了。
“不过,”赵美美说:“你要帮我做件事!”
遥远的画面
来喜实在猜不出赵美美要他做什么事,“嗯?”他把举着的香水瓶放下来,大惑不解地看着她。
赵美美说:“等我当新娘的那一天,你要在酒杯里倒上矿泉水,跟在我后面,趁别人不注意,把我手里的酒杯换走,否则我要喝醉的。”
大刚说:“你想得倒周到。”
赵美美说:“当然啦,要不早做准备,肯定喝得稀里哗啦,还不喝死啊!”
大刚说:“但是来喜真的能帮你吗?”
赵美美说:“肯定能,他很机灵的嘛,另外他是小孩子,别人不太会注意他。”
来喜说:“要是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赵美美说:“你不要被别人发现嘛!”
来喜说:“万一呢?”
赵美美说:“那也没关系,人家不会罚你酒的,因为你是小孩,又不能喝酒。”
来喜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便说:“好的!”
赵美美伸出小手指,跟来喜拉钩。来喜又一次接触到了她的手,那么柔软,好像是没有骨头的。
“来喜!”赵美美说,“你还要帮我做一件事。”
来喜说:“不是刚才说了一件了吗?”
赵美美说:“我给你两个香水瓶好了!”
她要给他两个香水瓶。加上已有的一个,就是三个香水瓶!来喜一下子有了富足的感觉,
赵美美说:“以后大刚要是欺负我,你要帮我!”
这个来喜好像做不到,她如果和大刚发生了矛盾,他不可能帮她的。再说了,他怎么帮她?帮她打大刚吗?他是大刚的对手吗?可能十个来喜,都打不过大刚啊!再说了,来喜为什么要帮她?要帮也只会帮大刚,是的,他肯定会站在大刚一边,他不可能为了一只香水瓶,就站到大刚的对立面。来喜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会和大刚作对。
来喜说:“那我不要你的香水瓶了。”
赵美美说:“什么?你不肯帮我?”
大刚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谁也不会欺负你,所以你也不需要谁帮你。”
赵美美说:“这个可难说!”
大刚说:“那要是你欺负我怎么办?”
赵美美说:“我敢欺负你吗?你还不一拳把我捶死!”
大刚说:“我不会打女人的。”
来喜知道,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是打过她的,他踢了她两脚,她一定很痛,她没有大叫,只是用手捂着被踢到的地方,半天都不放下来。她也没有大声哭,只是淌了一些眼泪,然后对来喜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见到外公外婆,也不要说啊!”
所以来喜不会把这事说给大刚和赵美美听,他只是想到了妈妈被踢的样子,当时,他对爸爸是多么地恨,他没有勇气上去踢爸爸两脚,他只是用眼睛瞪着他,脑子里假想自己有一把枪,他要拔出枪来,对准爸爸的脚,那只踢人的脚,砰砰开上两枪。
“大刚,”赵美美说,“你要带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好不好?”
大刚说:“我不喜欢旅游的。”
赵美美说:“不喜欢也要去啊,我想去!”
大刚说:“去哪里?”
赵美美说:“我想去西藏。”
来喜插嘴说:“是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吗?”
赵美美没理他,只是对大刚说:“去不去嘛?”
大刚说:“你身体吃得消吗?”
赵美美说:“有什么吃不消的?我很健美的!”
她握紧拳头,做了个很有力量的动作,来喜就想到了她的手,似乎是没有骨头的,她的拳头,应该也像棉花一样软吧?
大刚说:“你不怕高原反应啊?”
来喜说:“什么是高原反应?”
大刚说:“青藏高原空气十分稀薄,含氧量低,人到了那里,就会心跳加快,头痛,吃不下东西,睡不着,严重的就要进医院吸氧,更严重的还有生命危险呢!”
赵美美说:“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大刚说:“这就是知识呀,知识可以是直接经验,更多的是间接经验,可以从书本上、电视上获得。我们都没有去过南极吧,但是我们都知道南极有企鹅;我们也没去过北极,但我们知道有北极光;我们也没见过秦始皇,但我们知道中国是曾经有过一个皇帝秦始皇的。”
来喜很钦佩地看着大刚,觉得他真了不起,说的话句句都是有道理的。
赵美美说:“那我们就去看大海,到海南岛去!”
大刚说:“这个可以,我也喜欢大海,但没见过真正的大海。”
赵美美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去看大海,大海一望无垠,海水湛蓝湛藍的,翻卷着白色的浪花,还有海鸥在飞翔。”
来喜的眼前,仿佛果真出现了一片蔚蓝的大海,在金黄的沙滩上,大刚和赵美美两个,赤着脚,手牵着手,和浪花一起嬉戏。海风把赵美美的长发,吹得像旗帜一样飘动,大刚光着上身,露出了结实饱满的肌肉。这个画面好美,美到来喜心里发酸。他能跟他们去海边吗?当然不能!他既不是他们的孩子,也不是他们的弟弟,他只是大刚的邻居小男孩,只是喜欢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他。他们要去看大海,那是他们的新婚之旅,谁都不能跟着,即使是大刚的爸爸妈妈、赵美美的爸爸妈妈,也不会跟着,他来喜又怎么能跟了去呢?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来喜的心里有点失落,他所想象的无比美好的画面,根本不属于他,离他是那么远,远到就像电视上看到的,远到大刚和赵美美的身影,就像蚂蚁那么点大。
后来,来喜想,等自己长大了,有了女朋友,也是像赵美美这样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手柔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似的,不,比她还要漂亮,这是肯定的!等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来喜也要带着新娘去看大海,他要牵着新娘的手,赤足走在沙滩上,走在海水里。一个巨大的海浪打过来,新娘吓得尖叫起来,来喜就拉着她回头奔跑,他们跑,海浪追,他们跑得很快,海浪只是打湿了他们的屁股。他们逃到沙滩上,海水又退下去了,于是他们再一次手拉手向海里走去……
来喜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他手里的香水瓶子,不知不觉地又举起来了。窗子外的蓝天,透过玻璃瓶,仿佛就是大海,它起伏着、涌动着,发出哗哗的潮音。
“一个破香水瓶子,就这么好看啊?”赵美美的话,打断了来喜的白日梦。
来喜突然脸红了,觉得脸颊好烫,仿佛他脑海里的画面,是被赵美美看到了。他赶紧放下手臂,把香水瓶子装进了口袋。
他避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戴着大刚妈妈送给他的手套,他看着手心里那颗织出来的五角星,此刻就像一枚金色的海星。
大事故
春节期间,来喜每天一大早就被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吵醒。
尽管睡不着,他也不愿意起床。因为这几天,大刚不休息,大家都在休息,他却忙着上班。节日期间,知味轩的生意特别好,厨师服务员都比平时还要忙。“起来干什么呢?”来喜问自己。
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好玩的人,那就是大刚。只要是和大刚在一起,来喜就觉得快乐,觉得生活有意思。
爆竹声吵得他心里很烦,他撕了一点纸巾,将耳朵塞起来,塞得很紧,但是,爆竹的声音,却没有减轻。来喜听说,明年开始,笠泽镇上也要禁放烟花爆竹了,他很赞成,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放烟花,喜欢拿了很多小鞭炮,没事就点一个,扔向空中,听到啪地一响,就傻傻地乐,他不喜欢这些,他讨厌很吵闹的声音。
但是今年为什么不禁呢?外婆昨天就说了。每年都有烟花爆竹引发的火灾,还有人被炸伤了手和脸,那为什么还要这么起劲地放呢?
来喜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就轻了许多。
被窝儿里也有香水的味道,淡雅的、草药香的。来喜听大刚说,老外不论男女,都喜欢洒香水,那是爱自己,让自己经常是在美好的香气里,那也是对别人的尊重,不让别人闻到自己臭烘烘的。但是赵美美却说,老外喷香水,是为了掩盖身上的怪味,她说,很多老外都有狐臭。
不管怎么样,来喜长大后,他是一定要洒香水的,不是每天都洒,而是出去见朋友了,或者是到单位上班了,就洒上一点,也要这种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男士香水,自己的心情就会很好,别人闻到了,也会觉得来喜是个干净而美好的男人。如果有人说他娘娘腔,他就会这样反驳:如果香水都是女人用的,那为什么还有“男士香水”这样的产品呢?
来喜觉得许多男人都应该洒一点香水,比如他的外公。每次外公靠近他的时候,他都会闻到一股不好的味道,不知道是他身上發出来的,还是嘴里的气味,总之很难闻。还有大刚的师父陆德夫,上次来大刚家吃饭,他走过来喜身边的时候,来喜闻到了他身上一股很浓的烟味,那是很臭的味道!
如果外公,还有陆师傅,他们也在身上喷一点香水,那么,他们就会可爱很多,就不会让人闻到他们讨厌的气味了。
不过有些人,好像是不需要香水的,比如来喜的妈妈,还有大刚的妈妈,她们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香,是她们身体散发出来的香味,那是比香水更加好闻的香,那么温暖而美好。
妈妈和来喜一起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她教来喜认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有时候他们两个人蹲在灌木丛前,妈妈让来喜闻小花的香,来喜却闻到了妈妈身体上的味道,他觉得,那是比野蔷薇花还要好闻的香气。
而大刚妈妈,曾经抱着来喜哭。那天在大刚家吃饭,她在来喜的背后把他搂住。来喜觉得她的怀抱,是跟妈妈一样温暖的,她也有着特别好闻的体香。她织了一副绒线手套给他,刚戴上的那几天,来喜经常能隐约闻到手套发出来的香,那是大刚妈妈的香味。
被窝儿里是黑暗的,它把爆竹的声音推远了,好像推到了昨天,推到了去年,甚至更远的从前。黑暗中飘荡的是香,是空瓶之香,是回忆之香,是想象之香。香仿佛一艘小船,载着来喜在黑暗之海上航行,自由自在地航行,是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可以驶回过去,也可以驶向未来。
来喜的未来在哪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光亮的所在,太阳把所有的物体照亮,就是树林的地上,也跳跃着阳光的金斑;阳光在水面上闪烁,点点金光仿佛万千条鱼儿在游。来喜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像大刚一样吗?他的理想真的是当一名厨师吗?
就在来喜蒙在被窝儿里再次入睡的时候,大刚出事了!
知味轩厨房里的一只煤气罐,突然爆炸,火从灶台上蹿起来,一直蹿到屋顶上。火舌翻卷,就像一条魔鬼的舌头,舔了大刚的脸和脖子,还把他露在帽子外面的头发都烧没了。
大刚的眉毛、睫毛,都被火烧掉了。他的半边脸、下巴、一只耳朵,还有脖子,被严重烧伤。
来喜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他只露出两只眼睛。
大刚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忧伤。但是,来喜看出来了,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很坚定地看着来喜。
大刚不能说话,他只能用眼睛看着来喜。这双眼睛,是来喜熟悉的,这双眼睛里的坚定,一直都是让来喜喜欢和崇拜的。当然,曾经,也是这双眼睛,它流露出来的冷漠,让来喜感到心寒。这双眼睛,此刻,在雪白的纱布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亮了。
大刚的眼睛一动都不动,因此来喜怀疑,他是不是没看到他。“我是来喜!”他想对大刚说。但是话还没说出来,来喜就觉得喉咙一阵发紧,眼里就涌上了泪水。
模糊的泪光中,来喜看到大刚的眼睛眨了眨。是的,一连眨了两下,这是大刚在跟来喜说话吧,他是要对来喜说:“不要哭!可不能哭啊!”
来喜忍住泪水,叫了一声:“大刚叔叔!”
大刚又眨了两下眼睛。
来喜走近病床,他把大刚插着针头的手,轻轻地抓住了。
他这是第二次抓住大刚的手。第一次是大刚在他奶奶的小木楼里,牵着他的手往楼梯上走。这只手,捏紧拳头之后,是能把沉重的沙袋打得晃荡起来的,是能把绑在树干上的报纸打烂的,它坚硬如大锤子,上面盖着指甲一样的老茧。它和赵美美棉花似的手正好相反,它的骨头是钢铁般硬的。
现在这只手放松着,看上去竟然有点苍白。手背上插着针头,连着针头的管子里,药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在来喜看来,它就是泪。大刚妈妈被护士赶到病房外面去了,护士抱怨说:“一直哭一直哭,有什么好哭的!“病房里安静极了,来喜仿佛能听到药水滴下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和自己的心跳一样快慢。
病床边有一把椅子,来喜没有坐。他一直站在大刚身边,看着他身上雪白的被子,看着他脸上雪白的纱布,看着他睁开的眼睛,看着一滴一滴落下来的药水。
很久很久,他都这样站着。
大刚又眨了几次眼睛,他想说什么?是要来喜坐呢,还是让他走?
来喜没有坐,也不走,他就这样站着。
大刚后来把眼睛闭上了,他不想跟来喜说话了,他也一定是累了,他要睡了。
来喜还是站着,他看到了,大刚的睫毛没了,他闭上的眼睛因此看上去有点怪异。
来喜小时候,妈妈曾经用剪刀把他的睫毛剪掉,妈妈说,睫毛剪掉之后再长出来,就会比原来更长、更密、更好看。
来喜看着大刚闭着的眼睛,心想,等睫毛再长出来,一定更长更密更好看!
大刚真的是睡着了,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来喜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他要尽量轻地呼吸,以免打扰到大刚。
大刚爸爸走进来的脚步声,咔嗒咔嗒很响,他穿着一双大头皮鞋,每一脚踩到地上,都好像是故意要发出很响的声音。来喜把食指挡在嘴上,对他发出“嘘”的声音,但是,大刚爸爸的脚步声,却还是那么响。似乎他是一头大象,他就是这么走路的,想要轻下来也不可能,除非他不走路。
大刚的眼睛又睁开了,来喜看到,他的眼睛是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护士进来说:“你们只能有一个陪客在这里,病房里不能太多人!”
大刚爸爸带来一只很大的玻璃瓶,瓶里满满的都是茶叶。他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拧开盖子喝了两口。来喜想,这么多茶叶,一定很苦。
“来喜,你回家吧!”大刚爸爸挥挥手说。
护士也说:“小朋友走吧,快走,这里不能有太多人!”
来喜看了看大刚,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来喜抬起头来看,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吸顶灯,其他什么都没有。
来喜依依不舍地向病房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他看到,大刚的眼角,有一滴泪正淌下来,就像一只透明的小昆虫在爬动。
真傷心
来喜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还在回头看,好像他的目光是可以穿透墙壁,看到病房里的大刚的。结果,他和刚从小卖部里走出来的大刚妈妈撞了一下,她手上拎着的一袋橘子,落到了地上。
橘子滚了一地。
他们弯下腰来捡橘子,有一只橘子滚得好远,好像它是在逃跑一样。来喜机灵地追过去,把它逮到了。
把所有的橘子捡回袋子里,大刚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了。
“来喜,大刚完了,他烧伤得太厉害了,破相了!”她有点泣不成声。
来喜说:“医生一定会治好他的!”
大刚妈妈说:“治好了也破相了,半边脸,全是疤。”
以后,大刚的半边脸,布满了疤痕,那会很难看吗?很可怕吗?
来喜从未见到过脸上有很多疤的人,他只记得,妈妈的肚子上,是有一道毛毛虫一样的疤的。妈妈对来喜说:“它像不像一个拉链?唰,把它拉开,来喜就是从里面钻出来的。”来喜说:“这个拉链拉上了,就不能再打开了吗?”妈妈说:“当然不能再打开了,它不是真的拉链,它是一个伤口,来喜要出来,医生就在妈妈肚子上划了一刀,来喜就走出来啦!”来喜摸着这道疤,说:“伤口是缝上去的吗?”妈妈说:“对啊,就像缝衣服一样,一针一针把伤口缝上,这个门就永远关起来了!”来喜说:“痛吗?”妈妈说:“当然痛啊!”来喜说:“这个疤会自己长没吗?”妈妈说:“不会,要长没早就没了,它就这样了,永远在妈妈的肚子上。”
来喜觉得,妈妈肚子上的一道疤,是有点可怕的。要是大刚的脸上,有一半都是疤,那就更可怕了!他会看上去像一个鬼吗?
大刚妈妈把一袋橘子交到来喜手里,来喜知道,她是伤心得什么都提不动了。他就帮她拎着,而她,则靠在医院门口的一棵树上。
来喜知道,这袋桶子,她是要拿到病房里去给大刚吃的。来喜以前好像听大刚说过,他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橘子。大刚说,如果是一点都不酸的橘子,他也不要吃。
大刚妈妈身子靠在树干上哭,有一些人就过来看热闹,人越来越多,围过来,还悄悄地议论,有人说:“她的家里人一定得了重病。”还有人猜测,这个哭泣的女人,是不是家里有人不幸去世了。
被许多人围观,来喜很生气,他拉起大刚妈妈的手,冲出人群,他很愤怒地把挡着路的几个人拨开了。他拉着大刚妈妈,又进到了医院里面。
大刚妈妈好像路也走不动了,他们就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来喜把橘子放在他和大刚妈妈之间,好像生怕它被人偷走似的。但是,大刚妈妈和橘子换了位置,她紧挨来喜坐着,拉起来喜的手,说:“大刚完了!”
来喜说:“疤不会慢慢退掉吗?”
大刚妈妈说:“不会的,他破相了!”
她抚摸了一下来喜的手,其实是抚摸了手套,是她给来喜织的手套,说:“来喜,我们家大刚很帅,他是个美男子,是不是?”
来喜点点头。
大刚妈妈说:“可是,他变成丑八怪了!”
来喜想说,大刚烧伤的只是半边脸,但是,他能这样说吗?如果半边脸全是疤,也确实不能再算美男子了。
好像眼看着一件心爱的好东西,比如,那只大刚送给他的香水瓶,突然之间碎了,来喜感到胸口闷闷的。
“来喜,你会嫌弃大刚吗?以后还跟他玩吗?”大刚妈妈的泪眼看着来喜。
来喜很响地回答说:“不会的!”
怎么会呢,来喜怎么可能就此不跟大刚玩了呢?他怎么可能嫌弃他呢?大刚是来喜最崇拜最喜欢的人,他烫伤了,就像来喜自己烫伤了一样,来喜觉得是自己的心受了伤。发生了这样的事,来喜太难过了。如果大刚的伤,是可以换到别人脸上的,那么来喜愿意和他换,只是不要那么痛。是的,来喜宁愿自己的半边脸有很多疤,寧愿自己变成丑八怪,如果能让大刚什么事都没有,他还像能以前那么帅气那么完美的话,来喜什么都愿意!
来喜心里这么想,越想越难过,他哭了起来。
大刚妈妈就把来喜搂紧了,她说:“来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大刚说过,他说,他要以后生儿子,就要一个像来喜这样的。”
来喜就哭得更厉害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刚一直不让来喜叫他哥哥,原来他一直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弟弟,而是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所以他让来喜叫他叔叔。在他眼里,来喜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小孩子,大刚一直是像父亲一样喜欢着他,照顾着他。
大刚妈妈说:“那个照相馆的赵美美,我以前不太喜欢她,觉得她是配不上我们大刚的。但是后来我想,只要她真心对大刚好,我也会答应他们的。”
大刚妈妈是不是喜欢赵美美,来喜是最清楚的。以前,她曾经让来喜跟着大刚和赵美美,不要让他们经常两个人在一起。来喜还一直担心,以后,如果大刚要和赵美美结婚,大刚妈妈可能不同意。她没有很明显地反对他们谈对象,是因为她有点怕大刚。现在,来喜听她这么说,心想,她是因为大刚烫伤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英俊了,所以就觉得赵美美配得上他了,是吗?
来喜的心里乱糟糟的,胸部就像是被很重的东西压着。小孩子都是渴望奇迹的,来喜也不例外,他闭起眼睛,默默祈祷,希望大刚脸上的纱布掀掉之后,他的脸完好无损,一如往昔,甚至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红润了。睫毛也长出来了,比原先更长更浓更密更黑,当然是更英俊了。
就像一切都并没有真实地发生。
发生了的事,真的就能像根本没发生一样吗?
“来喜,”大刚妈妈说,“你去一趟照相馆,告诉赵美美,让她来医院看一眼大刚,好吗?我知道大刚一定希望她来,很希望!”
来喜点点头。
大刚妈妈说:“去吧,来喜,辛苦你啦!”
来喜走出医院大门,看到市河边的垂柳,枝条在风中招摇,好像已经开始绽出新绿了。
洋红色大围巾
来喜走到照相馆的时候,赵美美正在切照片。咔嚓一下,咔嚓一下,照片一张张从她的铡刀口掉下来,她的动作流畅又熟练。她埋着头切,她的长头发垂下来,好像是一道帘子,要挡住别人的目光,不让别人看到她在于什么。
她并不知道来喜站在她面前,呆呆地看她切照片。
她突然发现来喜的时候,说:“你吓了我一跳!”
来喜说:“大刚在医院里。”
赵美美不作声,又埋下头,咔嚓咔嚓切照片。
她的长发轻轻晃动,几次都让来喜担心,她会不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头发切下一截来呢?
“美美姐姐,”来喜说,“大刚住医院了!”
赵美美说:“你叫我阿姨吧!”
来喜说:“大刚叔叔烧伤了。”
赵美美头也不抬起来,说:“我知道的,这几天,镇上人人都在说知味轩火灾的事。”
来喜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他呢?”
赵美美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来喜。来喜发现,她的眼睛很大,很忧郁。她说:“我怕我受不了。”
来喜听她这么说,觉得心里酸酸的。
赵美美问来喜:“很严重吗?他能说话吗?”
来喜说:“他脸上包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赵美美哭了,声音哽咽了,她不再切照片,不停地用手擦眼泪。
她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撩开,来喜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有着泪痕。
“来喜,谢谢你来告诉我!我过几天,等他好点再去看他。”
来喜说:“他很快就会好的!”
赵美美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谢谢你这么说。”
来喜说:“要不要我帮你切照片?”
赵美美说:“铡刀很快的,你不会切,不小心的话,手指头都要切掉呢!”
她拿起照片,切了两下,示范给来喜看。来喜发现,铡过的照片,边缘并不是直线,而是花边。原来这是特别的铡刀,它是花边铡。
赵美美拿过一张没有影像的照相纸,把它切成一个长条形,四边都是花边,很是好看。她递给来喜说:“这个给你,顶端戳一个洞,系一根好看的丝线,可以当书签。”
“来喜,你是刚从医院里过来吗?”赵美美说。
来喜说:“嗯。”
赵美美问:“他一句话也不能说吗?”
来喜说:“他哭了。”
说了这句话,来喜有点后悔。要是大刚知道他告诉赵美美,说他哭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大刚的拳头,还有他的胸肌,都是像钢铁一样硬的,他的意志,也像钢铁一样坚强,他怎么会哭呢?怎么能让赵美美知道他哭呢?他会责怪来喜:“你不要瞎说啊,我哪里哭了?你看到什么了?是眼泪吗?我告诉你,那不是眼泪,那是护士挂盐水的时候,药水滴在了我的脸上。”
赵美美说:“来喜,等会儿,你还去医院吗?”
来喜说:“明天去。”
赵美美说:“你告诉他,我过几天再去看他。但是,不要让别人听见啊!”
来喜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赵美美说:“我现在在上班啊!”
来喜觉得她说的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大刚已经住院几天了,难道她一直在上班吗?她既然早已经知道了大刚受伤的消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去看他?
来喜看着赵美美,他的眼光有点凶狠,赵美美躲开了他的眼光,她说:“主要是我怕,我怕看到他的样子,我会受不了的!”
来喜说:“大刚妈妈说,要你去看看他。”
这下赵美美哭出了声,她一边哭,一边扭身往楼上走去。来喜看着她的背影,在楼梯上一步步走,一级级上去,直到看不见她。
照相馆内真是冷清啊,来喜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就没见有一个人到这里来拍照。赵美美去了楼上,楼下只有来喜一个人,他呆呆地站着,看着桌子上的花边铡刀,以及铡好了的零乱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剪着短发的阿姨,她很不自然地笑着,每一张上都是同样尴尬的笑容。看上去她并不想笑,只是为了拍照,才特意堆起了笑。
赵美美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来喜觉得该走了,他在这里站得太久,脚都站累了,他感到脚后跟有点重,还有点痛。
来喜走到门外,赵美美追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条洋红色大围巾,来喜知道,这是她的围巾,他认识这条围巾。她把围巾塞到来喜手上,说:“来喜,把这个给他。”
说完,她又跑回照相馆去了。
来喜看着照相馆橱窗里赵美美的大照片,她的笑容是永恒的。不过,来喜仿佛看到,有一滴泪,从照片上赵美美的眼角,滑了下来。
白色的世界
赵美美来到病房里的时候,正巧医生刚刚把大刚头上的纱布拿掉。
刚才,医生来取下纱布的时候,来喜的心,怦怦怦乱跳。雖然,纱布后面的答案,并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来喜还是感到紧张。这份紧张里,也许还有一点期待,这可以算是奢侈的幻想——来喜多么希望纱布拿掉之后,大家所看到的这张脸,依然是健康的、光滑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大刚妈妈拉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来喜觉得好冷,但是,大刚妈妈的手告诉他,她比他更冷,她冷得浑身都在发抖。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没有让来喜万分惊愕,也没给他带来惊喜。大刚的半边脸上,烧伤的地方,是红红的肉。他的左耳,看上去好像变小了。
看到赵美美进来,大刚拿起枕边的围巾,挡住了左边脸。
大刚妈妈惊慌地说:“不能碰脸的,伤口不能碰的!”
大刚并没有把围巾拿开,他看着赵美美,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说话,好像他们根本就是不认识。
“大刚!”赵美美叫了他一声。
她走近他,他突然把围巾从脸上拿开,递给她说:“这是你的围巾,还给你!”
他口齿不清,语气却是坚定的。
他好像是故意把自己烧伤的半边脸,转向赵美美,要让她看个清楚。
她没有接过围巾,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是不想让自己发出惊讶的叫声吗?
他把围巾扔给她,但她没有接住。她根本就没有接。
来喜把围巾捡起来,放到了病床上。
大刚说:“还给她,让她带走!”
大刚的态度,让来喜吃惊。他对赵美美,竟是如此地冷漠,这种冷漠,比以前来喜从他那里得到的,显得更冷,显得更加无情。
赵美美哭了,来喜知道她会哭,她还是捂着嘴,呜呜地哭,声音被自己的手捂着,听上去越发的悲切。
洋红色的围巾,放在大刚的脚头,它在雪白的被子上,红得耀眼,把来喜的眼睛都刺痛了。
大刚猛地一抬脚,他的脚,那么有力,把被子高高地顶起来。围巾再一次落到了地上。
这次来喜没有捡,是赵美美自己把它捡起来了。她用围巾捂住自己的脸,她把自己的哭声和泪水,都捂了起来。
大刚妈妈拉住赵美美的胳膊,说:“不要哭了,走,我们到外面去吧!”
她硬把赵美美拽出了病房。
来喜看到,大刚的脸上,好像浮现了一丝笑容。他是真的在笑吗?还是因为脸被烧伤,分辨不出他是在哭还是笑?他不是哭,肯定不是哭,那么,他是笑了吗?他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的呢?来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会不会疯了?”来喜想。
大刚真的是笑了,他还发出了笑声。不过,这笑声怪怪的,是冷笑,是装出来的笑,是和正常的笑不一样的。
来喜怯怯地问:“大刚叔叔,还痛吗?”
大刚说:“心里痛!”
来喜说:“大刚叔叔,你不要这样,我怕。”
大刚含糊不清地说:“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你就是再怕,它也要来,越怕就越会发生。”
来喜有点想哭,说:“但是,大刚叔叔,我不想你这样。”
大刚说:“你也走吧,你们都走吧,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说着,他就躺下身去,他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任何东西。
来喜看着大刚,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他是这样的陌生,来喜仿佛从来认识过他,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身体,严严实实地盖在被子下面,被子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枕头是白色的,墙是白色的,世界是白色的,来喜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白色。只有大刚的头,是这个白色世界里唯一的东西,乱蓬蓬的头发,隐约可见的脸,就这些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来喜的心,也是白色的,就像一场大雪过后的世界,就像一张什么都没写没画的白纸。空虚的感觉,让来喜感到难过,不是伤心,也不是悲痛,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任何感情都没有了,白色占据了一切,白色覆盖了所有,来喜就在这一片无垠的白色里,感到茫然,迷失了方向。
他是怎么走出病房的,是怎么走出医院来到街上的,来喜后来一点都不记得了。当他看到街上古旧的房子,看到地上发亮的青石板,看到河边悄然吐绿的杨柳,看到河码头上洗拖把的人,看到了生机勃勃的世界,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从那里走出来的白色世界,就像一张没有显影的照片,那么虚幻,那么地不真实,恍若梦境。
和声
最寒冷的日子过去了,来喜的手痒痒的,绒线手套再也戴不住了,身上的棉袄,也变得重了、闷了。
放学的路上,来喜解开棉袄的纽扣,迎面而来的轻风,居然让他有了一点舒畅的感觉。
他的步子有点轻快,他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向穿心弄走去。
这条狭窄得就像一道缝隙的小弄,来喜已经多久没来了呢?它仿佛不是属于这个季节的,而是冬天最深处的一个所在,是通向昨天的,是一条狭窄的记忆。
走到弄堂尽头,来喜听到小木楼上有嘭嘭嘭的声音,像是有人敲击着一面大鼓,这声音如此有力,却带着毁坏的意味,传递出残酷的信息。
大刚肯定不是在打制家具。
来喜记得,他打家具的声音,是从容沉着的,有着优美而稳定的节奏,不紧不慢,忽徐忽疾,轻重有度,错落有致,那是一种陶醉在劳动欢乐中的声音,有着音乐的节律,像歌唱一般抒情。
门关着。
来喜敲门,嘴里喊着“大刚叔叔”,他敲了很久,嘭嘭嘭嘭的声音才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下楼的脚步声。木楼梯上走下来的脚步,是慵懒无力的,与刚才激越的嘭嘭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大刚叔叔,你在楼上干什么?”来喜问。
大刚笑了笑,他的笑容,让来喜很不习惯。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仿佛他是在嘲笑什么。
来喜让自己尽量不要看到大刚脸上的疤痕,但是,眼睛却不听他的使唤,眼睛是背叛者,是偷窥狂,它偏偏盯着不该看的地方看,它清楚地看到大刚脸上的疤,那是僵硬的肌肉,皮肤像被揉皱的布。
大刚的脸上,因此始终都是怪异的表情。
上了樓,让来喜惊诧不已的是,大衣橱的面板,断了,破裂了。需是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它砸成这样啊?是用大锤抡得吗?还是大刚铁锤般的拳头?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来喜看到,大刚的手上有血。红色是这样地刺眼,血,鲜艳的血,似乎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
“大刚叔叔你——”来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他说话的音调高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大刚往地板上一坐,随手抓了一把刨木花,把流血的手捂住。
“来喜,”他靠在板壁上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来喜说:“不!”
大刚冷笑了一下,说:“我都不认得自己了!”
来喜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刚又说:“我自己觉得自己可怕,我讨厌自己!”
来喜说:“会越来越好的。”
来喜还说,他以前打碎过一只碗,碎片割破了他的手,留下一道疤,可是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大刚把他脚边的锯子踢开,就像踢走一堆垃圾。看上去他是有多讨厌这把锯子啊!而他从前,对这些木工工具,是多么地珍惜!他与从前的大刚,已经判若两人。
“大刚叔叔,你不打家具了吗?”来喜轻声地问。
大刚说:“要了干吗呢?”
来喜说:“你不是说要给自己的新房里打一房间的家具吗?”
大刚拿掉了刨木花,手上的血迹清晰可见。
“也不是每个人都要结婚的!”大刚说。
听他这么说,来喜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赵美美的形象,是照相馆橱窗里的大照片,是始终微笑着的样子。
照片上的赵美美,虽然微笑着,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你不要赵美美了吗?”来喜问。
大刚说:“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来喜想,如果他是大人,如果他像大刚一样英俊,那么,他要赵美美吗?赵美美不太漂亮,她的鼻梁有点塌,但是,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乌黑的长发,她白皙的皮肤,还有,那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的手,以及她快乐的笑声,她说话时候的直率和幽默,全都是这样地美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赵美美哭了!”来喜说。
大刚不解地看着来喜,说:“什么?”
来喜说:“照相馆橱窗里赵美美的照片,流眼泪了。”
大刚说:“你瞎说什么!”
来喜说:“我看到的!”
大刚说:“照片会流泪?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来喜说:“我真的看到的!”
大刚把身边的吉他拿过来,弹了起来。
有着血迹的手,灵巧地在六弦上跳动,仿佛机灵的小鸟。
他边弹边唱:
夏日里最后的玫瑰,
还在孤独地开放,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
都已凋谢死亡。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
陪伴在她身旁,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
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这歌,来喜也会唱啊,他跟着大刚,一直唱起来: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
孤独地留在枝头上。
愿你能追随你的同伴,
一起安然长眠。
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
轻轻撒布在花坛上,
让你和亲爱的同伴,
在那黄土中埋葬。
唱第三段的时候,来喜和大刚都忘了一些歌词,好在是两个人,相互提醒,就勉强地唱出来了:
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
失去宝石的光芒;
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
我也愿和你一同前往。
当那忠实的人儿憔悴,
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
谁还愿孤独地生存,
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副歌部分,大刚反复弹了几遍,他唱出了另外一个声部,和来喜的声部不一样。来喜不会二重唱,他耳朵里听到的大刚的声音,就像跑调一样,并且,他的音高,也被大刚俘虏了去。
大刚说:“你不要跟着我跑,你唱你的。”
来喜说:“我听到你唱的跟我不一样,我就不会唱了,就跟过去了。”
大刚说:“你唱你的音,不要跟我一样。”
来喜觉得两个人唱不同的声部,很有意思,他来了兴趣,说:“那再来一遍,这下我唱我的,不听你的声音。”
大刚说:“你要听我的声音,你耳朵里听着我的声音,嘴里呢,唱你的声部,这样才有和声的效果,两个声部合在一起,有立体的效果。”
大刚拨动琴弦,告诉来喜:“你唱这个3的时候,我唱5;你唱5的时候呢,我唱i。3和5这两个音,还有5和1,是谐和音,它们一起发出来,是很好听的。”
稍微练习了一下,来喜就掌握了唱和声的技巧,他听到了自己唱出的音,也听到了大刚唱出来的音,两个不同的声音合在一起,感觉是那么美妙。
来喜完全沉浸到了歌唱的快乐中,这首歌曲里忧伤的情调,好像不那么浓郁了,忧伤悄然退去,只剩下优美的旋律和美妙的和声。而他和大刚两副嗓子,就像两种不同的乐器,是那样地合拍。在音乐的河流里,他们是两条自由的鱼儿,而吉他的叮咚之声,则是流水和浪花,流淌着、回旋着、跳荡着。
造车
来喜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大刚在穿心弄的小楼里造一架飞机。来喜说:“能飞吗?”大刚说:“一定能飞的!”来喜说:“怎么飞呢?”大刚说:“像鸟一样飞。”来喜说:“造好以后怎么飞出去呢?”大刚说:“到时候把墙都拆了,就能飞出去了。”来喜说:“飞多高呢?”大刚说:“云那么高。”来喜说:“飞到哪里去?”大刚说:“飞到任何地方去。”
在院子里见到大刚,来喜把梦告诉了他。大刚说:“唔,是个好梦,我还真的想过要自己造一架飞机。”
来喜说:“真的吗?那你还造不造呢?”
大刚说:“我想先组装一辆自行车。”
大刚告诉来喜,他在废品收购站买到了一副自行车三角架,很便宜的价格,几乎等于白送,他想陆续买一些零件,亲手装配一辆自行车。
大刚带来喜去穿心弄小木楼,走到楼上,来喜便看到了倚在板壁上的三角架,油漆剥落,锈迹斑斑。
大刚说:“别看它不像样子,它很坚固。一辆自行车,这个三角架是最重要的部件,就像人的脊梁。”
来喜突然有点激动,这么一个三角架,看上去是如此地不堪,真的就能组装成一辆自行车吗?真正的自行车吗?可以骑,可以带人,可以一路按响车铃的自行车吗?
“要多久才能变出来呀?”来喜问。
大刚说:“是组装出来,不是变出来,我又不会变戏法!”
来喜说:“多久才能组装出来呢?”
大刚说:“慢慢来吧,主要是要买各种零件,有钱就买一点。”
来喜说:“要很多钱吗?”
大刚说:“比买一辆肯定便宜。”
大刚拍拍来喜的肩膀,说:“我们一起慢慢组装吧!”
来喜高兴得有点发抖,没有听错吧?大刚说,“我们一起慢慢组装”,和他来喜一起吗?来喜也可以参与吗?装上龙头,装上轮子,装上链子,装上踏脚板,装上刹车,装上车铃,装上书包架……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工作啊,想想都兴奋!
外婆给来喜的零花钱,没有花掉的,他都放在一只茶叶罐里。茶叶罐是问外公要来的,当时外公还不肯给来喜,他说:“这个我要的,我要放钱的。钞票放在铁罐子里最好,不会受潮发霉,也不会被老鼠啃掉。”来喜说:“外公你不是还有一个吗?”外公说:“那个里还有茶叶嘛!”来喜说:“这个先给我,那个茶叶吃完了归你!”外公被来喜缠得没办法,就把茶叶罐给了他。
来喜把茶叶罐里的钱全部倒出来,塞进口袋里,又把拉链拉好了。走路的时候,硬币们叮当响,就像在唱歌。
来喜把钱交给大刚,说:“够买一个踏脚板吗?”
大刚数了数钱,说:“可能够买一个链条罩。”
但是大刚又说:“不要你的钱!”
来喜说:“为什么?”
大刚说:“你是小孩子。”
来喜说:“不是说我们一起组装吗?”
大刚说:“你出力就行了。”
来喜沉下脸,心里突然感到特别落寞。
大刚说:“这个钱不是你的,是你外公外婆的,所以不能要这个钱。如果是你自己劳动得来的,那就很好呀!”
来喜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有自己的钱,他什么都没有呀,他是个可怜的穷光蛋。
大刚说:“你出力就行呀,力气也是价值,我们一起组装这辆车,里面就有你的份儿。”
话虽这么说,来喜还是坚持要大刚收下他的钱。
大刚把钱递过来,来喜不接。
于是大刚把钱直接装进来喜的口袋。来喜把钱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你太任性了,来喜!”大刚说。
钱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来喜一动不动,看着它们像小动物一样奔突。
大刚说:“好吧,这些钱我就收下吧,你出这点钱够了,自行车有你的份儿。”
来喜笑了。
大刚说:“快把钱捡起来吧!”
两个人把零落在地上的硬币捡起来,来喜多么希望,地上的硬币是捡不完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梦见地上有钱,弯下腰来捡,越捡越多越捡越多,怎么也捡不完。
大刚说:“自行车装好后,后面的书包架子就是你的,那是你的錢买的,那是你的专座。”
来喜好开心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的自行车,全身涂成蓝的,蓝天的颜色,这是来喜最喜欢的。如果大刚不喜欢蓝色,那么刷成黄色也行,一辆金黄金黄的自行车,就像是用黄金打制的,它行驶在路上,闪闪发亮。而车上,则坐着大刚和来喜,大刚在前面骑,来喜坐在后面——那是他的专座。
路人的目光,必将为它所吸引,他们说:“看,金色的自行车!”坐在车上的来喜,内心将是何等的喜悦和骄傲!
日子变得更充实了,结结实实的日子里,并且有了神奇的色彩和光亮。每天早晨醒来,来喜都会觉得这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有一件那么美好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做,有一个伟大的工程在等着他们去完成。
“这也是秘密吗?”来喜问。
来喜当然要她去。昨天她在楼下敲门,来喜是很想下楼开门的,但是大刚让他不要动,不要出声,他不敢违抗他。后来,听她喊大刚的名字,也喊他的名字,来喜心里很不安。再后来,听到她的脚步声咯咯咯地走出穿心弄,来喜心里酸酸的,觉得赵美美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但是,那是大刚家的小木楼,不是来喜家的屋子,来喜不好说他要赵美美去。
“来喜,我是知道的,你是要我去的,对不对?”赵美美温柔地对来喜说。
她突然拉住来喜的手,说:“走,来喜,进去,我要帮你拍张照。”
来喜没有挣脱她的手,她棉花一样的手,就像是没有骨头的,她拉着他的手,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但他嘴里却说:“我不要拍照!”
赵美美说:“我拍的照片,和别人给你拍的不一样。你那些照片,都是风景照,拍得也不好。我帮你拍吧,拍出来就像画报上一样的!”
她硬拽着来喜,走到摄影棚里。她把来喜按在一张凳子上,让他坐好别动。她帮他整理了头发和衣领,又端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蛋放正。她对他说:“来喜别动啊!”
她打开了摄影棚的灯,灯光亮得来喜有点睁不开眼睛。
赵美美说:“你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的。”
但是来喜还是觉得时间太长了。赵美美的头,钻进一块黑布里,她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着来喜,来喜却看不到她。
来喜的头顶上有一盏灯,左前方也有一盏,背后还有一盏,这些灯都很亮,很热,来喜觉得,自己的额头上,都被照出汗来了。
他越坐越不自然,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
终于,赵美美的头从黑布里钻出来,看着来喜,她手上的皮球一捏,只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好了!”她说。
来喜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赵美美说:“我正好要去冲片子,来喜,你跟我到暗房里去,看看照片是怎么印出来的吧!”
来喜觉得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跟在赵美美身后,钻进了挂着厚厚棉帘子的暗房。
暗房里亮着红灯,赵美美拿了一张小板凳,让来喜坐下,她自己也在一张小凳上坐下了。
她关掉了红灯,屋子里一团漆黑,黑得比世界上任何黑颜色还要黑。
黑暗中,赵美美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洗底片是不能有一点儿光的,要先把底片洗出来,才能洗照片。”
除了她的声音,来喜还听到了水的声音。是的,赵美美把刚才拍的底片,放在一只塑料盆里洗,她告诉来喜,盆里的水,是显影液。
赵美美说:“现在显影已经好了,来喜已经在底片上了,我要把它放进定影液,来喜的影象就不会跑掉了。”
等她打开红灯,来喜看到,底片上的自己,头发是白的,牙齿和嘴唇,却是黑的。
红光下的赵美美,皮肤是红的,眼珠子是红的,嘴唇则显得苍白。
她拿过一个电吹风机,对着底片一阵吹,然后说:“看我把你的照片印出来。”
她把底片装进放大机,放大机一开,来喜的头像,就被投射到了照相纸上。几秒钟后,赵美美关掉放大机,把照相纸扔进了显影液。
神奇的事儿发生了:白色的照相纸上,本来什么都没有,但是,扔进显影液之后,来喜的头像渐渐出来了。先是淡得像烟,慢慢浓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
“好不好?”赵美美说。
来喜心里充满喜悦,说:“好!”
赵美美把来喜的照片放得像一本书那么大。来喜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这么大,这么清楚。赵美美说得没错,就像画报一样。
赵美美把照片放在上光机上烘干,然后,又用花边铡刀切了边,最后粘在一张厚厚的卡纸上。“给你!”她把照片递给来喜的时候,来喜算是第一次真正地喜欢上了自己。照片上的人,眼睛大大的,又明又亮,鼻子挺挺的,嘴唇像女孩子一样秀气可爱。来喜不好意思当着赵美美的面自恋,他希望拿着照片就走,走到无人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看照片上的自己,这么清晰真切,又是很有些陌生的。
“喜欢嗎?”赵美美问。
来喜的喜欢是写在脸上的,他说:“喜欢!”
“那你刚才还说不要拍照的!”
来喜尴尬地笑了。
“要不要谢谢我?”赵美美好像就是不放他走。
来喜说:“嗯。”
赵美美说:“怎么谢?”
来喜不知道怎么谢她,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的呢?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谢谢”这两个字。
“明天你给我开门,好吗?”赵美美好像是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帮他拍照。拍出让他喜欢的照片,让他高兴,让他感谢她,然后,她就要他为她开门。
是答应她好呢,还是不答应?来喜觉得为难。不答应的话,实在是不好意思,手里拿着这么好的照片,如果要他还给她,他一定是不肯的。但是,答应了她,明天自己真能为她开门吗?大刚会允许他这么做吗?难道他要为了赵美美而背叛大刚吗?
赵美美对来喜说:“明天,我要让大刚来这里,也给他拍一张这样的照片。”
“那……”来喜欲言又止。
赵美美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说,他脸上的疤会不会拍出来,是不是?”
来喜傻傻地点了点头。
赵美美说:“我告诉你,不会的!灯光怎么打,有讲究的,光打得好,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拍到了一点,也可以在底片上修掉。”
来喜拿着照片要走的时候,赵美美说:“来喜,说好了啊,明天给我开门!”
来喜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自己这样点头,既是答应,也可以算是没答应。
他刚要跨出照相馆的门,赵美美说:“等一等!”
她从衣袋里拿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剥去糖纸,把糖塞进了来喜的嘴里。
奶糖的香甜,在嘴里荡漾。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的小床上,回到了妈妈身边。“我要吃糖!”妈妈说:“晚上吃糖不好,会蛀牙!”来喜说:“不,我要!”于是妈妈剥了一颗糖,放进来喜嘴里。
来喜拿着自己的照片,匆匆往家里走去。
看照片
来喜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照片上的这个人,真是自己吗?他和自己很像,又有一点不像。不像在哪里,来喜也说不上来。
来喜没有镜子,他也几乎从来都不照镜子,他心目中的自己,是长什么样的呢?他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丑,有时候,偶然遇到镜子,他只是对着镜子匆匆一瞥,好像是对镜子里的这个人,没有一点儿兴趣。他是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的,但是这个知道,只是匆匆一瞥的了解,他好像从未在自己的面前有过停留,更说不上打量和凝视了。
现在他看着纸上的自己,陌生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这个人是谁?是来喜吗?他是怎么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妈妈把他生下来,她却扔下他走了,他还能确定照片上的这个人是来喜吗?他为什么长这个样?他的表情为什么似笑非笑?
当然,这张脸,又是来喜熟悉的。虽然来喜基本不照镜子,但他还是非常清楚自己的面孔是什么样的。照片上的人是谁?来喜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来喜,是他呀,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第二个人是这个样子的!
赵美美把他拍得好看了,来喜是这么认为的。灯光从后面打过来,打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让人像有了立体的感觉。而侧光,则勾出了他秀气的轮廓。来喜太喜欢这张照片了,他萌生了要把它装进一只镜框挂起来的想法。
让大刚用木头做一个镜框,他会答应吗?
来喜决定,等自行车完全组装好,就对大刚说,让他做一个镜框。
吃晚饭的时候,外婆不知道为什么去了来喜的房间,她看到了来喜的照片。她拿了照片走出来,大惊小怪地说:“来喜,来喜,你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张相片?什么时候去照相馆拍的?”
来喜跳起来。说:“别动我的照片!”
外婆說:“拍得真好呀,我们家来喜是个美男子呀!”
外公也看到了照片,他说:“给我看一下。”
老两口难得不吵嘴,一起看照片。
外婆说:“你看这鼻子,长得多挺,眼睛也好看,像他妈呀!”
外公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拿着照片,很认真地看。拿近了看,又伸直手臂,放到很远的位置看。
来喜觉得被他们这样看,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有一点得意。
“像,很像!”外婆说。
“和妈妈像吗?”来喜问。
外婆说:“嗯,照片上的人和来喜本人也很像。”
外婆问来喜:“是谁给你拍的?”
来喜说:“是赵美美。”
外婆说:“哦,就是大刚的女朋友。”
外公说:“给钱了吗?”
来喜说:“没有。”
外婆说:“这么大的相片很贵吧?”
外婆突然哽咽了,说:“你妈妈要是有这样一张大相片就好了,她走得太匆忙了,谁会想到她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也没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
外婆说:“大刚的脸毁了,女朋友还不知道要不要他。”
来喜说:“是大刚不要她了。”
外婆说:“真是奇怪,倒过来了!”
外公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刚这是为别人着想,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外婆说:“来喜哪天带外婆去照相馆,我也要拍一张这样的大照片。”
外公说:“你省省吧,这张老脸,拍了也不会好看!”
外婆说:“你这是什么话?不好看关你什么事?再说,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一张老脸的,嫁给你的时候就是老脸了吗?”
外婆搂着来喜说:“我就要拍一张这样的大照片,等我哪天死了,来喜,你就抱着外婆的照片,省得像你妈一样,死的时候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
“外婆不会死的!”来喜说。
外婆说:“好来喜,人都会死的,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外婆舍不得来喜,要是外婆没了,来喜就没人疼了!”
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外公很生气地对外婆说:“你是吃饱了没事找事是不是?”
外婆说:“我说错了吗?人不是都要死吗?我活这么大年纪,要不是怕来喜没人管,现在死都愿意。”
外公气鼓鼓地走掉了,来喜没想到看他的照片会看出这样的口舌来。他拿起自己的照片,走回房间去了。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靠墙而立。他看到相片上的来喜,对着他微笑。他对照片做了一个鬼脸,而照片上的他,却还是这样微笑着。
泪的洪流
赵美美在楼下敲门,她大声喊着:“开门!开门!”
她还喊大刚的名字,后来又喊:“来喜开门!来喜,开门!”
大刚摇摇头,一点都没有想要去开门的样子。
来喜很不安,他是有点答应了赵美美要去开门的,至少赵美美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大刚会允许他下去开门吗?
他看着大刚,目光里简直有了哀求的意思。然而大刚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是这样地冷酷。
赵美美开始踢门,她踢得很猛,踢得震天响。来喜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种踢门的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她已经疯了。
来喜发现,大刚有点坐不住了,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坐着如一座雕塑。他的手,不停地撕扯着刨木花,并且抬起头来看来喜。
赵美美越踢越重,来喜觉得,她要是再踢狠一点,门就要被她踢开了。
来喜多么希望大刚突然对他说:“来喜,去开门吧!”
没想到的是,大刚站了起来,自己下楼去开门了。
“为什么不开门?”来喜听到赵美美说。
大刚不回答,他自顾走上楼梯。
赵美美追上来,说:“敲半天都不下来开门,是耳朵聋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装着没听见?”她盯着大刚问。
大刚说:“我不想见到你。”
赵美美冷笑道:“只怕是你不想被我见到吧?”
大刚说:“都可以,随便你说。”
赵美美看到大衣橱的门板被砸破了,她惊愕地走近去看,还用手摸,好像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的大衣櫚真的被砸成了这样。
她一边摸,一边冷笑道:“好,厉害,砸得好,砸吧,都砸了吧!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东西都砸了?把这楼也砸了吧,把你的家也砸了吧!”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变了,听上去不像以往的赵美美了,她说:“好一个男子汉,拳头硬得,比榔头还硬,是拳头砸的吗?砸得好!但是拳头硬有个屁用啊,你的心是豆腐做的,是玻璃做的!”
她逼近大刚,头几乎要顶到他的下巴。大刚侧过脸去,她又绕到他面前。大刚就把她推开了。
赵美美挺身上去,说:“你推呀,你力气大是不是?力气大有什么屁用!你是个懦夫,是个没有一点儿勇气的胆小鬼!”
来喜有点吃惊,他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女人疯狂起来是这样,就像一头猛兽。而他的妈妈,那时候遇到伤心事,只会偷偷地哭。赵美美真是厉害的女人,她一点都不怕大刚,她盯着他,指斥他,嘲笑他,看上去,她比大刚强大多了,她在咆哮,她张开大嘴,好像可以一口把大刚吃掉。
来喜非常担心,怕赵美美越来越疯,说不定就会抓起地上的斧子砍人。他也担心大刚被她这样说这样骂,会突然暴怒起来。
他悄悄地过去,把斧子捡了起来,把凿子和刨子都收好,放到离这两个人较远的墙角落里。
赵美美几乎是歇斯底里了,她追着大刚,说:“你不敢被人看到,不敢被我看到,是不是?你怎么啦?脸烧伤了,有了疤,是不是?那又怎么样?有疤就不是人了吗?就不活了吗?就像鬼一样躲起来吗?”
大刚转过身,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赵美美居高临下地对他說:“你是不是男人?你的勇气哪里去了?要是你断了一只手,要是断了一条腿,要是瘫痪了不能走路了,你还活不活?你会死吗?你活的勇气都没有了,你敢死吗?”
大刚始终不理她,她便转向来喜,对来喜说:“你看看吧,这就是你崇拜的大刚叔叔,力大无穷,但是力气大有什么用?他是个懦夫、胆小鬼!遇到灾难和挫折,他只会躲在被窝儿里哭,只会像乌龟一样缩着脑袋。”
她对着来喜大喊大叫,她的唾沫星子飞溅到来喜的脸上。来喜觉得害怕,也有点委屈,他很想哭。但是,他强忍着,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哭出来。如果自己哭了,一定会被她嘲笑,被她看不起。她不是一直在说吗,算什么男子汉?男子汉是遇到一点事就乌龟一样缩在家里不敢出去吗?
来喜没有哭,赵美美却突然大哭起来,她哭得真是伤心,她的悲痛,如果不发泄出来,可能她就会被憋死。她只有放声大哭,才能让内心的洪水冲出来,冲破堤坝,奔涌出来,然后她才能获得解救,才能回归平静。
来喜看着她哭,心想,做一个女人蛮不错的,可以想哭就哭,不会被人嘲笑,
赵美美哭够了,平静下来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轻声说:“我走了。”
她向楼梯口走去,来喜很着急,他多么希望大刚开口说话,让她别走。大刚应该说:“美美,别走呀!”大刚快说呀:“美美,等一下!”要不,大刚就快步抢到她的前面吧,挡住她,不让她下楼。
可是大刚还是一动不动。
来喜甚至想自己冲过去,追上赵美美,拉住她棉花一样柔软的手,把她拉回来。
赵美美的皮鞋,笃笃笃地敲击着木楼梯,四周安静极了,她的脚步声,就像树林里的啄木鸟,用坚硬的喙,啄击着树干。
大刚和来喜,四只耳朵,都竖了起来,认真听着赵美美的脚步声。
但是,赵美美在走到楼下之后,又折返上来了。
她的手里,是两只香水瓶。她对来喜说:“差点儿忘记给你了。”
这两只香水瓶,比大刚送给来喜的那只,更为小巧精致,它们一方一圆,一样地漂亮,美得就像艺术品。人们购买香水,到底是因为需要香水呢,还是只为美轮美奂的瓶子所迷惑?
来喜接过瓶子的时候,他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
赵美美指着圆形的瓶子说:“这里面还有一点香水没用完,所以我没洗,另外一只我已经洗干净了。”
来喜想,玫瑰花香,就是这只圆瓶子里发出来的吧。
赵美美再次转身要走的时候,大刚一把将她抱住了。
大刚紧紧地抱着她,他哭了起来,他好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要把满腔的委屈,都化作眼泪流出来。而赵美美,也再一次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一起哭。他们的哭声,音高当然是不一样的,这让来喜联想起两个声部的二重唱,只不过他们两个声音并不构成和声。
来喜看到,大刚的手,插进了赵美美的头发里,他的手指显得特别白,就像几条白色的小鱼,在她乌黑的头发里游来游去。而赵美美,则揪紧了大刚后背上的衣裳,她似乎对他的衣裳充满了仇恨,她揪住它,要揉皱它,要撕破它,要扯烂它。
来喜也想哭,这次他不用忍着,他可以毫不掩饰地哭,哭声里既有酸楚,也有欣喜。他的哭声痛快地加入了进去,三个人都哭,只不过,来喜的声音很小,赵美美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只有大刚的哭声,显得那样突出。好像,他是一个主角,应该是以他的痛哭为主的,其他两个人,只是配角,只是陪衬,是为他的哭声助兴的。
后来,三个人都哭够了,畅快地流了很多眼泪,他们谁都不想再哭了,觉得哭了一场,心里不再堵了,那道坝,被眼泪的洪流冲垮了!
飞来飞去
赵美美发现了一边的自行车轮子,她说:“这是干什么?难道要打一件有轮子的家具吗?”
当知道大刚是想自己组装一辆自行车时,她兴奋地说:“好啊好啊!”
大刚说:“来喜也参与了,这个书包架子是来喜出钱买的。”
赵美美说:“来喜你好有钱哦!”
大刚说:“是零花钱攒起来的。”
赵美美说:“那让我也参与吧,我买轮子。”
大刚说:“轮子已经有了,自行车只要两个轮子。”
来喜说:“要不,我们装一辆三个轮子的!”
大刚说:“那就不是自行车,而是三轮车了。”
赵美美说:“那,还缺什么?让我买。”
大刚说:“踏脚板归你买,怎么样?”
赵美美说:“不要不要,我可不想被你踩在脚下!”
来喜说:“那后面的书包架子是我买的,我坐在上面,就是自己把自己坐在屁股底下了!”
来喜说得太好笑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他自己也笑了,因為他也觉得这么说确实很好笑。
大刚对赵美美说:“零件缺得还很多呢,随便你买什么吧!”
赵美美说:“我买龙头,怎么样?我喜欢自行车的龙头,它就像弯弯的羊角,又像是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大刚说:“可是龙头是整个自行车上最贵的一个部件。”
赵美美说:“我就是要买贵的,我为什么不能买贵的呢?”
大刚说:“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
关于最后自行车刷什么颜色的漆,三个人起了一点争执。赵美美说:“红的,或者粉红的,都可以!”
大刚说:“红的啊?红的不是像救火车了吗?”
赵美美说:“有救火车是自行车吗?”
她又说:“那如果漆成绿的,不成了邮递员的车了吗?要是刷白漆,那就是救护车了!”
来喜说:“我还是喜欢蓝色,或者金色。”
赵美美说:“不行不行,金色的肯定不行,就像土豪戴的大金链子,那该有多俗气啊!”
“那么蓝色呢?”来喜说。
赵美美说:“蓝色可以考虑,但我不太喜欢蓝色。”
大刚说:“我想把它漆成黑的。”
赵美美说:“那也太普通了吧?一般的自行车好像都是黑色的,太没特点了呀!”
他们最后达成一致,要把他们的自行车,刷成彩色的。是的,彩色的!镀铬的地方。是银色的,把手、轮胎、踏脚板是黑色,轮壳是金色,链条壳是蓝色,书包架子是红色,停车支架是蓝色,车锁是绿色……这辆自行车在路上,就会像一道彩虹,它一定是一辆最特别,也最美的自行车。
三个人越说越兴奋,他们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用到他们的自行车上。来喜建议,是不是要将车轮里的每一根钢丝,都涂成不同的颜色。“可是郧来这么多的颜色呀!”大刚说。赵美美说:“这个不准的呀,只要有了红黄蓝三原色,就可以调出任何颜色来,一百种都没问题!”
大刚说:“那就照来喜说的办,轮子的每一根钢丝,都是不同的颜色,它旋转起来的时候,那就是五光十色!”
来喜说:“但是,不要有黑色的钢丝!”
赵美美说:“为什么呢?”
来喜说:“如果把一根钢丝刷上黑漆,那轮子看上去就会像是缺了一根钢丝。”
赵美美说:“你说得太对了,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大刚说:“我再让我妈给自行车坐垫织一个绒线套子,那样坐上去会很舒服。”
赵美美说:“为什么要让你妈织?我也会织的呀!”
来喜说:“大刚妈妈说,织绒线她是笠泽镇上第一名。”
赵美美笑了,说:“大刚,镇上什么时候举行过绒线编织大赛呀?我怎么不知道?”
大刚说:“在你出生之前。”
赵美美说:“那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大刚说:“我在天上飞来飞去。”
赵美美说:“那时候我也在天上飞来飞去呀,我怎么没看见你?”
赵美美又说:“来喜,那你在哪里?”
来喜说:“为什么在天上飞来飞去?没有出生的人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吗?”
赵美美说:“差不多是这样。”
来喜说:“那死了的人呢?”
赵美美说:“死了的,有的也在天上飞来飞去,有的进了黑咕隆咚的地狱。”
来喜转过头去,看着窗子外的天空,说:“那我妈妈一定是在天上飞来飞去。”
赵美美说:“是的,来喜,只是你看不见她。”
来喜说:“那她能看见我吗?”
赵美美说:“当然能啊!你好好的,她看到了就高兴;你要是不开心,她就会伤心的。”
来喜说:“为什么我从来不梦见我妈妈?”
赵美美说:“你很想她,是吗?”
来喜点点头,说:“要是我有一张她的大照片就好了。”
赵美美说:“那你有她的小照片吗?”
来喜说:“外婆那里有的,只有一点点大。”
赵美美说:“这个好办,你把它拿给我,我可以翻拍了放大,放得比你那个照片还要大。”
“真的吗?”来喜想,如果有一张妈妈的大照片,他就要装个相框,挂在他的房间里。
好像大刚是能读懂来喜的心的,他说:“来喜,你妈妈的照片放大后,我帮你做一个相框,你把它挂在墙上,就可以天天看到你妈妈了。”
赵美美说:“你看着妈妈,妈妈看着你,你们就像天天在一起。”
来喜的心里,吹过一阵暖暖的风,他好像看到了,窗子外面的蓝天上,他的妈妈在飞来飞去,由于太高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身体都看不太清,只能见到她一双洁白招展的翅膀,在轻盈地扇动着。
七彩自行车
小河的石驳岸上,迎春花开得放肆而烂漫,仿佛有无形之手,大把大把地将金黄的花瓣撒向河里,尚未落到水面,却定格在了空中。
玉兰则在小街小弄的某些角落,出其不意地将一树白花呈现在你面前,给你春天的欣喜。
还有含笑花甜美的香气,在春风中蒸腾,仿佛白墙黛瓦也洒上了香水;仿佛谁家的窗台上,香水瓶子忘了盖上盖子,幽香很不安分,悄悄四处飘荡。
大刚们的自行车,已经组装完成,七彩的油漆按照他们的意愿刷上去之后,那是多么焦急的漫长等待啊!等着油漆干透,难以按捺的喜悦和期待,就像小镇上这样那样的植物香气,在空中弥漫,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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