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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问候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1325


  张玲玲 1986年生,浙江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十月》《山花》《青年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

  一、大雾

  刚换好鞋子,胡杰峰就接到斐斐打来的电话。斐斐说,回来时去辰记带十只小烧饼,五只梅干菜,五只葱花肉。饿了。他应诺,电话那头传来一串剧烈咳嗽,以及吐痰声。丈母娘最近肺病尚未好全,胡杰峰想问好点没有,斐斐已经挂断。

  他看看手表,九点半。辰记两点关门。春节伊始,店铺多半还没营业,辰记也难准。他近来很忙,一方面是去年年初,各省均大案重启,陈案翻新,确实多了些案头工作,另一方面,他是想借机拖延回家时间,沿解放路至江滨路,跑一个小时,以收束渐阔的腰腹。

  利群超市门口被挖了一个十来米深的大坑,快半年了,全无动静。周围用广告塑料纸围了起来,写着“市心旺铺,只售4999一平”。商铺位于凤凰南城,目前盖了三分之一。开发商先卖楼,再卖商铺,住宅卖光,商铺却一直无法招满。芹江商业不发达,炒地皮却很热,非但在当地,触手涉及整个省内。胡杰峰小舅妈之前在桐乡买过一间三十平米的皮草城商铺,开发商承诺按照每年8%的利率,三年返租。但不到两年,资金链断裂,百十来号业主举着旗子去维权,折腾两年,找过政府,找过媒体,老板被抓,公开破产,众人无计可施,小舅妈的四十万也打了水漂。

  从解放路到江滨,总计两公里半。汀滨路原为红白一条街,多半是寿衣店、婚庆店。往里走内有门道。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里面,有些亮着紫红夜灯,挂着足浴按摩店的牌子,有些没有门面。他小学六年级下学期,跟同班男生打架,把人胳膊扭断了,被留堂罚抄,八点多才被放行。经过江滨,见一个穿丝袜、高跟鞋,画着浓妆的女人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手里夹着烟,冲他笑了笑。胡杰峰呆了片刻,当晚就遗精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天看见的正是风尘女。而他居然因风尘女而遗精,这事多少令人觉得有些耻辱。两年前,芹汀因申报国家5A级景区,开始进行河流整治,山林维护,红灯区也被改建成服装一条街,从业者退到更深处。光明正大总容不下蝇营狗苟,虽然也不过就是一体两面。如今这边沿街多是韩国女装店,但店内衣物实际进口自杭州四季青。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奶茶店和手工甜品屋。

  还是一月底,按理不该那么热,胡杰峰穿了一件绿底格纹毛衣,一件灰面薄夹克外套,稍一动就汗流浃背,后悔出门时多穿秋衣,像一层热雾黏在身上。他停了下来,搓了搓手,发现不是错觉,是真起了大雾。不知何时,江面早被漫天大雾覆盖。

  他已经跑到芹汀边,这是钱塘江的源头。原先污浊的江面,在几年治理下已渐显清澈。远处凤凰山在大雾里山头隐没,只剩下凤凰塔的线条。一条大桥横跨江面,下有五个桥洞,以前居中的桥洞总有流浪汉夜宿,如今早不知道被驱散至哪里。他走下马路,顺台阶进入一条江边低道,道边开满叫不出名字的白花。一根浮标,半悬天空。几个中年男人跟他照面经过,听口音像是游客,只是大半夜在江边闲逛,也不像喝过酒。他停下脚步,四人径直走过,不免暗嘲自己神经过敏。他工作八年,涉命案件也就五起。多数偷摸盗窃,打架诈骗。江滨中路一条小道进入,有一月关路,路上有家小诊所,里头就一个姓赵的女医师。丈夫很早去世,有个儿子,在杭州工商大学读法律,毕业后在法院做法援。之后她托人在杭州黄龙找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律所,儿子就在杭定居。二〇一二年前后,赵医师报案,丢了两公斤黄金。之前放在衣橱保险柜,平素也不会查看。某日到家,忽然想起,发现柜内空空。查了大半个月,也没消息。她所在的锦江家园是那种老小区,没有监控,更别说门卫保安,门口就一个修鞋摊。偶尔来个人磨菜刀。关键具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现场几无指纹留下。这样的案子,周围排查后,破不了的十之八九。他们除了定期提醒市民注意财物安全,谨防诈骗,科普一遍,也无能为力。但对胡杰峰来说,最吃惊的不是案子本身,而是这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诊所,平时就看她给人打吊针,像没什么花头精,居然藏着那么多黄金。不知是否因为身居南方之故,北方可能有所不同。

  电话催了过来,斐斐问,好了没有。胡杰峰道,快了。还早。他快跑到到江滨北路了。中路和北路交接处的公交车站,造型看起来像被锯过的木桩。芹汀位于金衢盆地的中心,是浙赣皖闽的交错地,四面环山,民国时土匪盛行。原本徽商以茶木盐典为业,宋室南迁后,杭州为刻印中心,需大量木材纸张不断输入,这里比徽州多一点渠道便利,木材源转自芹江。至民国,这里已成为赣楚湖广的粮盐要道。五十年代搞建设,巨木砍伐过多,民众也没保护意识,待清醒过来,资源渐次枯竭,近十年更甚。政府就地取材,做起根雕博物馆,连公交车站也做成根雕样式。但只有仔细端详,才知用的不是真木,而是树脂。景观花圃装着地灯,自下射出一道绿光,大概是让夜晚发黑的树木显得翠绿,但有点疹人。车站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Q5。车尾灯亮着,但驾驶位却是空的。等车的横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生,穿一件黄色羽绒服,衣服下摆露出格子裙的边角,失魂落魄,像个孤魂野鬼。胡杰峰想劝她早点回去,那女孩的模样让他想起自己,从前的某些时刻,过往的深夜,他也曾这样孤零零地走过。像失眠后的漫游。

  他印象中不记得哪年春节,有过这样热烘烘的大雾天。他脱掉夹克衫,夹在胳膊肘下,放缓步伐,但还是热得难以呼吸。脚上那双灰蓝夹杂的纽百伦是在网上花一百九十九买的,脚底板全是汗,脑袋湿漉漉,不像穿过大雾,倒像穿过一场小雨。

  烧饼店亮着灯,坐着一对喝粥的青年男女。市里小吃店有几家,白天卖豆腐包、玉米饼,晚上卖青丝、豆腐干。这里除烧饼,还兼售小馄饨和三头一掌。这家开起不到两年,但生意最好,由母子两人料理。店主小邵今年三十岁,单身,母亲不到六十,算账很慢,大家看在手艺的分儿上,也不催促计较。斐斐嗜辣,但已经孕晚期,忌口为佳。胡杰峰数出硬币,放在纸壳钱盒里,吩咐做十个不辣的。小邵摸油的手拍了张饼,直接往贴着铁皮的大木桶里伸,右手关节全是发黑的老茧。

  几分钟后,胡杰峰用纸袋兜住十个烧饼出了门。饼刚烤出,纸袋不断滴油。青年男女还在。一盏路灯坏了,闪烁不停。回家前他还得再经过一次派出所。最近派出所老楼整修,四处是脚手架,铺着防护绿网。走到派出所前,道路两侧玉兰树高大,因为光照的原因,沿着大道从东往西,左侧的玉兰树还打着骨朵,但右侧早就开得过度,堕了一地。黄白粉交织,铺满路边,踩去脚底发黏。胡杰峰点了根利群以解乏。以前他抽得多,最近跑步,抽多易干呕,烟瘾大减,从一周六包降至一周一包。手里这根现在快抽到底,他记得过去五十米,美心西点门口有只垃圾桶。但到那却没找到。再走两步,烟头快烫到手,才看见交叉路口背面,五六个绿色垃圾桶胡乱放着,地上垃圾四散,一个环卫工在不远处收拾。那人六十不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老。胡杰峰把烟头在拖车壁上摁灭,扔掉,烟灰落了点在裤子上,他伸手抠掉。黑色垃圾袋袋口多已扎紧,但仍散发出一股西瓜皮、鱼骨混生的恶臭。不像隔夜,倒像放了很多年。他把右手别在后面,尽量不让垃圾沾到烧饼袋。环卫工看了他一眼,没作声,继续把桶里垃圾袋提出来,哗哗声响在这个空寂的深夜,显得尤为刺耳——再往前走两百米,就是之前那起案子的案发地,这里的沿街店铺早已打烊。那天晚上九点,一个看去四十来岁的女人前来报案。做笔录时自称黄丽玲,三十八岁,做点小生意。女友操皮肉生意。但现在天寒地冻,过九点,就很少接客,尤其周二,听说小姐妹谈了个男朋友。

  当天是周三,小姐妹发着消息,就没了动静。等了一小时,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因为住得不远,她手里还有一把多余的钥匙,直接跑去找人。一开门,却见小姐妹仰面躺在沙发下。胡杰峰他们赶到现场,发现身上没什么伤痕,像心梗。待法医到后,一细查,死者眼结膜充血,小舌骨断裂。周围监控密布,凶手很快找到,是一个六十来岁、在附近捡破烂的江西老头儿。老头儿在芹江二十余年,前妻也是妓女,前妻死后,每个月大概会嫖娼一次。这次事后女的要一百,他只有五十,没能谈拢,动起杀念。破案还算顺利,但胡杰峰上司丁国忠却因命案,被责督查黄赌毒不力,降职到分管景区做交警。丁国忠算胡杰峰的授业恩师,胡杰峰刚入行时跟着丁国忠学过不少东西。刚进去胡杰峰就知道,师父不喜规矩,办案总另辟蹊径,但胡杰峰自己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两人不算特别亲近——没想到师父收场如此草率,告别酒也就找方可成等几个还算亲近的同事,在派出所附近的“堂前”随意吃了一桌,之后也没了续文。

  想到这里,胡杰峰有些感慨。

  年前芹江开起一些行踪隐蔽的流动赌场,多半设于废弃老宅,专门针对回乡客,据说赌注很大。年初一,胡杰峰收到消息去抓赌,发现赌场设于姚家村口的红砖小楼内。这楼已经建立十多年,至今楼面尚未粉刷,屋主和两个儿子常年在上海务工。胡杰峰跟他们都打过交道。他小时候因母亲在衢州师范学校读书,在姚家跟着外公外婆住了五年。两年前,外公去世,独留外婆一人,住在大舅父家,但与大舅妈不大和睦。胡杰峰想着抓赌完毕,顺道去看看外婆。

  到赌场,众人踢门而入,木板门破去半截,赌徒作鸟兽散,有人跳窗而出,红绿纸币散落在桌上。天气很冷,室内没空调,但是几件外套衣服都搭在椅背上。胡杰峰让一个下属清点数目,一出门,却发现线人也在,倚墙斜立,看见他后,主动递上一根中华。胡杰峰接过,发现他走路微跛,线人说,最近嘴饞多吃一块牛肉,痛风又犯了,左脚疼得厉害,跑也没用。两人点上烟,又闲话几句。过了一会儿,几个同事喘气回来,说只抓到三人,跑掉两个。线人搭话道,赌博跟吸毒一样,都容易上瘾,风头稍微松一松,还会出来。山水有相逢,迟早的事情。说着把烟在身后墙上揿灭,扔在水泥地上,一瘸一拐走出去。

  初二,线人果然再度来报,说人在鸿盛小区十二栋楼底一家破旧棋牌室内赌博。进门前两人间大概,说了长相,保安说,有点印象。来过几次,曾因停车费问题,跟几个保安都起过争执。车库扫描器有点问题,部分车牌读不大出。好几次那人说交费了,栏杆也不开,破口大骂。什么人啊,保安说,又不关我属事。

  众人悄声摸至棋牌室外,方可成暗示万别冲动。听了一会儿,洗牌声仍旧不断,方可成挥手示意众人齐进,大门被撞开。室内烟雾呛鼻,烟灰缸全满,二男一女对着一台麻将,见人进来,僵坐不动,自动洗牌机仍哗哗不休。这是一楼,直通庭院,大门口有一道人为踩出的狭道,直通小区过道,几株瘦骨嶙峋的月季悉数开着,地下野草有被踩出的痕迹,显然人已闻风逃走。胡杰峰和方可成出门,贴墙走了一公里。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格局随意,沿途搭建出一些早餐铺、修理铺。道路从一个公厕后,骤然开阔,分出三条岔道,通向马路,路上车辆众多,烟尘不断。方可成停下步,骂了一句,胡杰峰松一口气。

  ——抓赌不过是幌子。核心是多年前的一桩案子,忽然有进展。七八个人,还有便衣,都配着枪,以备万一。上次的红灯案,弄到一组DNA,录入库里一查,发现跟九七年的大案可以合拢。当时大案只留下一只线裤,多年过去,DNA早就被提取得差不多了,但技术忽然有了点进展,那一点DNA居然能对应上,发现人就在芹江,三个月前刚刚迁入,办的暂住。这边暂住证提供个大致地址就可,毕竟不是大城市。但为什么是三个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又在芹江?胡杰峰想去问问师父,丁国忠曾经亲历这起案件。但以师父目前处境,他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也能够想象师父的口头禅:时机到了而已。

  是时机。胡杰峰蓦然想起来,二十年。那人可能以为已过追诉期,所以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并心存侥幸,却没有想到,时机是关卡,也是巨网。

  二、枪案

  天光初露,丁国忠带了一碟菜籽油下了楼,丁母又翻出半根蜡烛,跟着一道下来。他自行车的前轮链条有点上锈,原先属于丁父,有些年头了,他打算过半年换部新的。两人蹲在地上,正欲专心把链条绕回,丁国忠怀中的大哥大响了起来,他心里一惊,接起电话,是师父老吴。老吴说,快到解放路三十五号来,出了点事。

  解放路三十五号是嘉诚金店,一栋三层小楼。二楼三楼尚在装修,一楼对外营业不到两个月。店前拉着一根黄线,隔开看热闹的人群。老板陈明傅到得比警察早不少,正在一旁做笔录。电话线被人切断了,保安袁红兵没能打通,半夜跑到花山附近的陈明傅家,才通知上。

  一楼共三百四十平米,几张柜台连接成回字,保险柜大开,内里空空。出事的保安叫作陶志刚,尸体蜷缩在近门位置,旁边一盆半人高迎宾绿植。死者身上共中两枪,一枪在右膝,一枪在胸口。大量血迹受冷凝结在地面。几个检验的原本都蹲在地上,准备拓足模,丁国忠进来后,都已站起,想是大无所获。左侧装有一部小型电梯,梯内干净。老吴拍拍电梯门,却从侧边楼道往上,丁国忠和其余几人跟进。走到四楼,已经楼顶,天气阴冷,天台积水处俱已结冰。一个矮屋,显然是机房和水管道,不远处立着一米来高的电梯井。老吴叫众人小心毡鞋底滑,从兜里拿出一块毛巾帕,拉开电梯井门,打开电筒,照向黑处,电梯顶在反光,一个黑色的软物件掉在上面,像脏发,或垃圾。丁国忠戴上手套,用嘴叼住电筒,攀下绳索。电筒光轻晃,很快地,即被黑暗吸纳。仿佛稍不留意,就坠入深渊。他发现钢索全是机油,几乎吃不住力,开始好奇凶徙到底怎么下去的。他爬上来,换一个小个子的同事。同事还算灵便,半小时不到,将那东西取了出来——这回大家都看清了,是只尼龙面罩。

  除一名保安遇难,按照陈明傅说法,还丢了十公斤左右的白金黄金器,加上部分翡翠玉器,总价值近两百万,分布在三个并排保险柜里。六号是除夕,下午五点不到店铺已关门,只留两名保安值勤。袁红兵九点多肚子疼,出门去上厕所。以前保安嫌路远天冷,趁楼上装修,常在那撒尿,后来被告至监理。陈明傅警告,再发现撒尿就罚款。于是当日他走到室外,到解放街与文化街交口的一个公厕,逃过一劫。

  持枪案罕见,枪支没找到,一个人带着枪还在外面转悠,上头说危害极大,勒令严查,但案发地面积较大,提取物证困难,众人吃住都在嘉诚。局里拉来一辆货车,车里全是方便面和苏打饼干。一天丁国忠穿着军袄,带着暖水壶进门时,发现进门口搁着几只吃剩的泡沫面碗,同僚穿着长棉衣在打瞌睡,一地狼藉。

  老吴带人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五公里。但小城不比乡村,痕跡被踩踏得厉害。众人一筹莫展,子弹和枪支来源可能性很多,老吴说,马金镇四九年之前,土制枪支很常见。五六年前,政府还让缴枪,举报加自首,收了十来把,但目前可能仍有遗留。

  局里贴告示,征求线索,陆续收到一些消息。有人来报,音坑那边见过有人用枪打野猪。但大家跑去一看,那人是个普通猎户,用的是一把改造后的气枪,且年逾六十,耳朵微聋,从凶徒攀爬的灵活程度来看,应是年轻人,或经过训练。绳索上的足印呈人字,但痕迹范围太小,无法判断身高、体重。最后老吴在保险柜顶,找到半个足印,推断身高在一米七二到七四之间,体重七十公斤。凶徒应戴一双劳保手套,中途被钢索磨损钩破。保险柜锁孔上留下的半截指纹,队里的相机不行,连拍几天,仍模糊不堪,给他们比对带来很大麻烦。

  凶徒第一枪打在保安膝盖,而保安在黑暗中跟凶手直面过,保险起见,他的第二枪几乎未加迟疑,打在保安胸口。也可能凶徒一开始就准备好灭口,为命中准确,防止逃跑,先开第一枪,再开第二枪。

  现场还找到一张网罩片,应是改造后装在膛口,用作阻性消声器。但消声器也许多此一举,从尸体僵硬情况来看,案发时正是十二点到一点间,城市烟花齐鸣,正迎接九七新年,枪声爆竹难辨彼此,完全遮挡住枪声。消声器的原材料是剃须刀,产地诸暨五泄,重点销往余姚一家私营剃须刀厂。面罩裁剪后缝制,原先是一条线裤。他们查过。产地江苏常熟,销售范围华东六县一市。流通范围很广,无异于大海捞针。

  开会时丁国忠说,三年前杭州转塘发生过一起灭门案,一家五口,无一幸免。被发现时,都身中数刀,趴在床边,最小不过三十六个月。保险柜被打开,财物被拿走,迄今未破。老吴说,手法不太像。用枪惯了,不乐意冷兵器。当然,省内核查是基础,看样子,不像新人。丁国忠道,作案像修炼,逐步升级。有没有可能,之前没搞到枪。老吴不作声,丁国忠问的时候其实自己也明白。那案子的细节他很清楚,不用翻卷宗,也知道不是同一个人,说不清为什么,大概就是直觉——气息不一致。他道,之前一个广州枪案,在沈阳才抓到人。从南到北,范围太大。老吴沉吟片刻道,我有感觉,他离我们不会太远。线裤是女童款。这种女童线裤,愿意往脸上带的,是什么关系?老吴问。丁国忠道,女儿?老吴说,嗯,就算不是女儿,也一定很亲密。丁国忠心道,未必。

  被撬的三个保险柜,第一个保险柜开始是从锁孔下钻孔,但没能打开,又改至锁孔,至第二第三个,痕迹相对轻巧,说明对保险柜不算熟悉。这跟他们认为的有前科略有矛盾。袁红兵从出门到回店,中途偷抽一根烟,加在一起,也就四十分钟,但当时凶徒已离开,说明行动不慢。可能当时凶徒正厕身电梯内,本可开枪,但却选择逃离。也许有一个时间,两人一明一暗。

  真是命大啊,丁国忠想。

  工作组决定赴北京请求发协查令,把能找到的物证送去研究所和院校,辨析来源。芹江和省里报纸都报道过这起大案,连丁母都跑来跟丁国忠打听情况。丁国忠找老吴汇报时,师父正在读报纸,徒弟一进门,就开始骂:胡扯,现在报纸上写的都不能看,大概也就天气预报作准。丁国忠道,天气预报也说不好。他顺手接过报纸,记者写得很悚然,莫名读出一点武侠小说的传奇意味,丁国忠看见标题四个字:飞檐走壁。加黑加粗,想起滑溜溜的钢索,心道,虽然略微夸大,倒大致没错。

  丁国忠第二次跟陈明傅打照面,是在金店二层办公室。陈明傅带一副金丝边眼镜,胡子刮得很干净,有几分像港商。说到一半,摘下眼镜,拿衣服下摆揩镜片,见丁国忠盯着,道,左眼一百五,右眼五十度,可以不戴。

  一个女人在楼下大骂“血头、杀人”。丁国忠从窗口探头看,是陶志刚的遗孀范雪琴,看去四十来岁,一米六不到,颧骨突出,人极瘦,胯却很宽,穿一件黑色夹袄外套,袖子缝着白麻袖套。通知家属时他在现场见过一次,因死因明确,无需尸检和笔录,丁国忠和她只打了个照面。他只记得当日她哭个不停,眼下他对她同情之余,还有点兴趣:按理应该怪凶手,怎么怪起雇主?

  陈明傅说,脑子有问题。她老公叫我找工作,我看在同学的面子上给了。出事我又不想的哆。

  丁国忠笑笑,说,以前听说你是卖老鼠药的?

  陈明傅说,怎么可能,卖老鼠药能发财,人人都要去卖。说着背靠椅子,懒道,其实倒卖铜线圈。以前不好说,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都过去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陈明傅说还有事,司机在楼下等,丁国忠说,好的,那我跟你一起下去。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奥迪,陈明傅缩进车里,挥手跟丁国忠告别。车子驶离,带起一阵烟尘,范雪琴骂了一会儿,也停了。丁国忠走到近前,跟她打了声招呼。

  范雪琴对他应该有点印象,丁国忠说去聊聊时没反对。她骑电瓶车,丁国忠蹬自行车,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警局。进房间后,她揭开围巾,摘下手套,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丁国忠倒了杯热茶,范雪琴接了,说,十多年前,陈明傅也就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瘪三。不知怎的,结识一个深圳有点门路的朋友,于是把所有身家都押上,开始走私汽车和手机。又找了几个天台、临海人,将温岭一个省道边的小村庄作为中转站。生意进行未多时,就被海关查到。好在其中一个姓张的天台人有点白道关系,东西虽被没收,但走私却因证据不足,没有定罪。原本也不算什么。范雪琴道,但是当时有一笔近百万的钱款,放在他们一辆运货的夏利车后面。车停在前岙村一户民宅地,上面稻草覆盖,除当事者,没人知道。但等人放出来,车子还在,后备箱的钱却不见了。

  范雪琴道,钱毕竟谈不上干净,加上刚刚被放出来,其他几人只能就此作罢。但都知道,只可能自己人干的。陈明傅说不知道情况,当时人也还在牢里,分身乏术。这话没错,但当时他外面有个姘头。之后陈明傅去了武汉,等回到芹江,阔绰不少,包楼造金店。这钱哪里来?他说是做生意,做包工头。但之前呢,可真一点动静也没有。丁国忠道,这事你怎么知道?范雪琴说,老陶和陈明傅是同学。小学到初中,两人好得合穿一条裤子,算交过心,所以知道一点。陈明傅做超生意,两人疏远不少。武汉回来后,他宴请老同学。特种纸厂的生意不好,他想回芹江,问姓陈的有没合适岗位。陈说店里缺个保安,让年前就过去。说到这里,范雪琴眼圈泛红:他一喝多,嘴不上闩。可能听者有心。店里说是四个保安,但多数时间其实只有两个。偌大金店,只有两人。姓陈的为什么那么放心?他买了保险。丁国忠说,听你意思……范雪琴抢道,我没什么意思。

  丁国忠送走范雪琴,说,陈明傅历史得好好查。老吴之前坐边上,听到两句,说,不是没有可能性,但凡事讲证据。女童线裤还记得吗。丁国忠说,怎么。老吴说,陈明傅还没结婚,至少明面没有,你可以问问有没有别的旁系亲属。

  没等到丁国忠去找陈明傅,保险公司自己找上门来了。陈明傅的理赔申请刚过初核,但因数额过大,保险公司派人来查始末。调查员姓娄,看样子三十来岁,蓝西装上沾了几根细白的羽绒,面相忠厚,长脸宽额,但眼神却很机灵。丁国忠拐弯抹角问几句,小娄就已明白大意,说骗保案之前遇到过,多数是人寿险。经手过最离奇的一起,是人坠楼身亡,但家属移尸到车里,找几个朋友,伪装成车祸。但陈明傅不太像。从当时进账单来看,陈明傅也没虚报,就是买保险的时间比较凑巧,跟案子也就相隔两个月。但毕竟经营珠宝行,不买保险反而蹊跷。开店说要赶在年前,也没太大毛病,做生意嘛。丁国忠说,嗯。小娄说,我也就这么随便一想。但对我们来说,损失不小。如果有什么消息,丁警官,你及早跟我说。

  三月中旬,老吴召集开会,说送去兵器部二〇八研究所检验的弹壳报告出来了,东德造,对越时用过。众人皆吃一惊。有人提出,可能是参过反击战的老兵。丁国忠沉默半晌,说,有个想法。老吴说,怎么?丁国忠道,我查过,嘉诚金店的翡翠是从云南瑞丽一带进毛料,再打磨。瑞丽靠缅甸、老挝、越南都很近,边境线四千多米长,人员往来频繁,尤其姐告那边,与缅甸毒区也就一张铁丝网相隔。那边走动多了,弄到枪支不难。别说小口径步枪,手榴弹、雷管等等都被收缴过。老吴说,嗯。陈明傅有点渠道不稀奇。范雪琴说的,我找过一个天台的同僚问过,确有其事,只不过当时保他的那个,叫张畏,不是天台人,是温岭人。手下有个军师,曾经是公安系统的,如今在其集团做保安队头子。走私款也有一个说法,说是就这个姓张的拿走,他出事一个月后就在当地盖商铺门面。陈明傅说在武汉几年,跟着几个绍兴人搞建筑,但做什么,始终很含糊。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方向。

  丁国忠发现自己又走到嘉诚金店。这个月他已第三次转至金店门口,像一种深层的无意识。楼下堆着砂石和水泥,还有瓷砖和人造大理石,两个工人正背着几台机器往里,差点撞到他。丁国忠闪身避开,却见陈明傅在边上,依然西装革履,在一堆工人里很显眼,但嘴角长起一个火疱,脸色青灰,嘴唇发白,眼镜半架头上。丁国忠打招呼,干啥呢?陈明傅道,客人不敢上门,闲着也不是一回事。楼上本就空置,想弄个酒楼和K房,搞旺人气。过两天餐厅营业,你来吃饭。报我名字,给你打折。

  酒楼营业当日,门口花篮一字排开,地上全是爆竹炸碎后的红纸。丁国忠踌躇片刻,上楼。电梯四壁木板没全拆,大概防止建材磕碰,但重新上过色,壳板内露出银色涂料。正值饭点,又是节后,二楼人头满当,桌上铺着红布,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靠墙位置。服务员拿来一本红绒厚菜单,贵价海鲜列在前面,名字很好:金玉满堂、鸿运当头、白玉观音。看来保险理赔的钱,全被陈明傅砸进装修,跟他们当时检查时,清水混凝土的模样相比,变化很大。丁国忠翻着菜单,服务员说,现在有促销活动,要是点八喜汤,可能找到金器。一天一位幸运顾客,还有五天就活动结束。丁国忠惊道,这么大手笔?回头却点了一碟清炒时蔬,服务员笑而不语,把菜单收走了。等到他吃完面前菠菜米饭,准备结单,十三号桌骤然发出一声欢呼,丁国忠看桌上那谢顶的男人手举汤勺,从嘴里抠出一只戒圈,很小,两克左右,18K金,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可能是托,但是他很快打消了疑虑,那人欣喜若狂的表情不像提前安排过。他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心道,陈明傅真挺会做生意的,换其他人遇到估计早颓了。

  丁国忠跟师父说起时,老吴说,最近陈明傅麻烦还挺多。丁国忠说,怎么。老吴说,陈明傅之前不是想在楼上弄个赌坊吗。丁国忠道,啊,他跟我说是做K房。老吴说,表面是,但其实是中福在线那种博彩游戏机。K房怎么盈利?我听说消防口一直没过,已经折腾快两月,一报再报。丁国忠道,他不是很厉害吗?老吴说,我看他流年不利,最好不要再多动作,容易破财。丁国忠道,他这种人,不会消停的。不过师父,什么时候你也信起这套?老吴说,干多这行,就会相信自有神明。但你还年轻,体会不到。丁国忠嗯了一声,不以为然,却未加辩驳,想起范雪琴的话,顺口道,说到底,就是时机问题。

  三、密林

  胡杰峰有意避开母亲去上坟。他父亲的墓地在马金山,两个伯父也都葬于此。这次一来,他发现父亲旁边添了两座新的,墓碑上有照片,其中一个女性,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周围芦苇秆半插,彩色小旗迎风而动,日期是一月三日。新墓碑多半采用花岗岩,做成亭台模樣,地上摆着塑料花和黄白菊。他父亲的相较之下,简陋不少,只有一块青色板石。加上疏于照料,早已长满杂草。胡杰峰弯下腰,一一拔除,从背包里拿出一瓶伊力特曲,斟满瓶盖,洒在墓前。

  二〇〇八年胡父胃癌去世。九九年,父亲和学校里一个女下属产生私情,被胡母知道后,耗时一年半,还是离婚。〇七年,胡父查出患病,跟一个照顾他的远房亲戚好上,签下一份遗嘱,将房产过户给亲戚。临终前,大概骤然想起儿子,觉得不舍,又签下一份新的。两份遗嘱完全不同,给他和母亲带来不少麻烦,和亲戚打了四年官司,最终各退一步,亲戚之女住到小学六年级再搬离。而胡父患病一事,前后隐瞒,待胡杰峰知道消息,从杭州赶回,已是癌症晚期,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胡母觉得,在诸多事情上,胡父欠缺考量,至其死也没有原谅。故此也不乐见胡杰峰祭拜。胡杰峰猜测,母亲若拿到房子,应会第一时间卖掉,还有三年到期。胡杰峰还记得住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光。煤球炉子安在阳台,以防烟灰太大。透过窗纱,能看见远处湖水被切割后的波光,更远处是正在修建的财富广场与彩虹大桥。左边是南湖岛,右手是大平尖、锣鼓山,林木葱郁茂翳,山脉连绵不断:石马尖、乌岩尖、朱坞尖、中山、前山。清晨或者薄暮,雾霭轻锁山麓。二战时期,两百公里外正是重要战区,一九三三年建立的机场沿用至今,九三年从军用改成军民合用,偶尔还会看见空中一点银翼,一辆民用客机飞掠而过。胡家父母都是教师,学校管多了,对儿子反倒宽松,胡杰峰晚上泡脚时都能看会儿电视。父亲坐在沙发上,等他泡完擦干,把他脚塞进自己的棉衣内焐着,翻着一本旧书,指哪读哪,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几句。现在他对斐斐也是这样。斐斐常说他像父亲,甚过像恋人。〇二年,母亲调职华埠小学,并在县里买下一套两居室,他后来跟着母亲定居在县里,一年和父亲见面不超过三次,〇四年去杭州读大学后,一年见一次也变得很难。父亲给买了部诺基亚手机,偶尔打来电话,但简单嘱咐注意温饱和学业,就匆匆挂断。

  胡杰峰从背包里捏出一沓黄纸,一只打火机。山顶碎冰微化,地面松软潮湿,天气寒冷,摘下手套后,手指发僵,连打几次,都只蹿出丁点火星。待得燃烧起来,受潮后的纸张蹿出白烟,像一面火焰之旗,锯开空气。

  父亲是〇八年四月去世的。八月,他从浙江警校毕业,还没找到落脚处。他当时的女友叫夏瑁,浙汀嘉兴人,大学同学,跟他一样,都是刑事科学技术专业。胡杰峰追她花去一年时间。正值热恋,夏瑁提出想回老家,当时胡杰峰一无打算,二想避开母亲,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到那边,才发现夏父是当地公安局副局长。胡杰峰想在准岳父面前有所表现,却被安排在派出所,负责前期和打杂工作。胡杰峰处理的第一起案子,是南湖花园十二幢三〇三室独居老人身亡案。他们进门时,发现人已去世至少一周。正值夏末秋初,尸体腐败得厉害。他和另一个同事李越,刚把人装进尸袋,尸水荡出,当场他就吐了,给笑话了好一阵。〇九年七月,月河小区发生一起独居女性被杀案。受害者不是本地人,二十九岁,租住于十七号楼四〇二室,被发现时,电线绑住手脚,嘴上封着绝缘胶带,背靠客厅椅子。死因是窒息,体内无精液,凶手一心谋财。现场几无痕迹留下。小区监控被避开,去世后死者银行卡里的钱被取出。众人去调取款机监控,但只拍到背影,取款人帽檐压得很低,穿夹克,戴口罩,走路外八。两个月后,离月河不远的景怡小区又发生一起,依然是先绑架,索要密码,拿走现金,杀人后异地取款。凶犯似乎总在众人前面一步。

  遭遇强敌,颇为棘手。大家别无他策,对着一段监控反复看五十多个小时,夏建明忽然神色凝重,独自出门。大家看着上司,不知发生什么。李越定格画而,有人已反应过来,但仍有疑虑,不敢确实,煎熬两天,才跟上司汇报。

  对峙当天,夏建明把司机叫到办公室,枪在档案袋下,手压档案袋。十个同事在外面,预备听到动静,即冲入制服。胡杰峰不知道夏建叫跟司机究竟说了什么,但等他跟着众人冲进时,司机已经跪在地上。

  司机跟着夏父已近十年,本人并没有外八字,乔装外八是在警局学会的。〇七年,司机离婚,房子留给妻儿,自己搬到月河小区租住,发现小区单身女性较多。出事的那户跟其有过照面,也说过几句话。他观察数日,摸清其作息,晚上敲门进入,再行凶。跟着出警,动静悉数掌握,于是大胆起来。

  案件虽然破获,夏父仕途却受影响。一个月后,夏瑁提出分手,胡杰峰困惑之余,也能理解。他没再苦求硬磨,背包回到芹汀,就像当时去嘉兴一样。

  一沓黄纸烧完,胡杰峰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摞。包里还有四只苹果,他忘带盘子,捋出三张纸,垫在苹果底下。

  芹江当地不让女性上山,这次斐斐也没跟来。胡杰峰自觉不算歧视,她临盆在即,确实不便走动。斐斐七个月后,从学校请假休息,在家养胎。前几天出门,说是和朋友喝茶,回来后轻微见红,大家才知她摔了一跤。但斐斐隐瞒摔跤却是因为别的:她是去见了钢琴老师。这事让胡杰峰多少有些不痛快。刚回到芹江那阵,母亲下课回来,两人大段的相处时间,全都沉默以对。母亲为了给其空间,借口出去打麻将。一一年,市里申报国家5A级景区,全市评选景区形象大使,傅斐斐是参赛者之一。她在芹江市第二小学里教音乐,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比赛时才艺表演跳了段民族舞,裙子缀满金片碎珠,露出一截雪白肚皮。胡杰峰负责现场安保,对她印象很深。正式比赛后,他拉几个高中、大学同学和朋友,给她在网上投票,又托在报社的朋友,把她演讲稿润色一遍。结果出来,傅斐斐位列第三,虽然未能当选大使,但对胡杰峰的用心颇为感激。两人开始约会、恋爱,半年后,胡杰峰托几个同事,在南湖岛布置一番,求了婚,算是了却一件人生大事。

  斐斐和他都是本地人,家里本都有房,傅家稍大一些。本来胡杰峰想拿旧宅暂且将就,等以后手头宽裕再置换。但是斐斐坚持买新建的凯龙盛世。十月,胡母把华埠的房子卖掉,又找亲戚凑了二十来万,终于买下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第二年六月,两人结婚,胡家能出的彩礼钱就十分有限,酒店也只能选在芹江大酒店——市里最早的三星酒店。这么多年过去,楼早过时,荣光不复,在后建的国际大酒店比对卜,更显寒碜。酒席上用的天之蓝,仔细一瞧,竹字头。宾客倒不介意。

  胡杰峰的婚宴,由胡母一手操办。房间订成情趣房,中式大红,一张水床。胡母喝多,宴席结束,带着几个舅舅坐在房间,道,胡杰峰不是东西,辜负曲艳杰。已至半夜,斐斐面色尴尬,胡母还想发话,舅舅连拖带拽,才把她带走。

  曲艳杰上头有个哥哥,两人是异卵双胞胎。哥哥生来残疾,手脚不灵便,全南曲艳杰照应。那年她师范毕业,在胡母所在的小学做实习老师,教授三年级语文。正值胡杰峰失恋,胡母很为儿子婚戀忧愁,故此张罗各种渠道相亲。她对曲艳杰颇有好感,安排两人在来必堡见过一次。两人似乎感觉不坏。第四次约会,曲艳杰说,其实已有对象,对方年长自己十岁,语气虽迟疑,但很坚决。胡杰峰明白,曲艳杰需要一个强力的经济支持,于是跟母亲说,觉得不太合适。胡母虽然憾然,也不便勉强。

  胡杰峰不太明白斐斐,孕期去见初恋算什么呢?是彻底了断,还是旧情再叙?他看着火苗,发起呆,心里数数瞒过斐斐几件,能否两厢扯平。他记得两人开始约会,斐斐和钢琴老师还有余响,他整宿失眠,却也没跟母亲说清自己同步在追一个姑娘,安排的相亲一次也没缺席。

  ——他母亲记错了,他也没和斐斐说真话。和曲艳杰的约会不是在认识斐斐之前,是在那段关系的半明半暗期。也许她虽然酒醉,但是脑子深处,还是知道什么是真正不能讲的。

  三沓纸快烧没了,胡杰峰身上都是烟熏火燎后的气味,他看看手机,十点钟,不晚。出门前他答应母亲今天得空去看大舅父,顺便捎点瓜果过去。大舅父三年前因清明祭祖,扑灭不彻底,引发山火,多个山头因此遭殃。但当时祭祀者不止他一个,也未必就是他闯的祸。但大舅父向来老实,跑到村委全盘交代。他已六十九岁,法院出于同情,判了三年,审讯期在看守所待过半年,减免部分,但最近才刚放出来。坐牢后,大舅妈去杭州帮大儿子启明带一对龙凤胎。启明夫妇两人四十多岁才生第一胎,年轻时候不想生,年纪大了,身体又跟不上。夫妇俩花十万做了试管,为保险起见,做了龙凤胎,好不容易生下。大女儿还健康,但小儿子却轻微腭裂。等到孩子十一个月,又做了一个修复手术。大女儿生了黄疸,总在跑医院。大舅妈住在杭州,和启明老婆冲突不断,反倒辛苦过大舅父。大舅父年轻时候做篾匠和木匠。〇三年跟着一个龙游老板去鄂尔多斯做煤矿开采,不到一年,实在太苦,又回到老家,每天喝醉,一米六的身高,瘦得只剩八十来斤。坐牢后生活作息稳定,按时锻炼,饮食清淡,反而气色大好。今年大舅妈终于解放,回到乡下。

  家族里都是一摊糨糊。大约是前车之鉴,他向来这么想的,能省事尽量省事,没有磨难的,尽量别去刻意寻求磨难。所以跟傅斐斐的相处,也遵循这条基本线。但从去年斐斐怀孕、丈母娘搬到家里后,形势急转直下。两人口角本不算什么,一旦出现第三、第四人,就免不了倾侧,总归她们一个阵营,而他是敌对分子。一天吵完,胡杰峰草草收拾后,回到母亲那避难——他母亲把房子卖了之后,租住在一个八十年代初建的老小区,吃用都很节俭,胡杰峰每次去,都能看见母亲挤在一张小钢丝床上睡觉,地上放着粘鼠板,心里很不是滋味。餐桌没收拾,放着一张报纸。报纸A1版有个抗美援朝将军的讣告。讣告里说,将军长期参与组织指挥国土防空作战,曾在朝鲜战场击落击伤美军F-86各一架,七十岁时还能驾驶苏30眼镜蛇机动。

  他很想问问父亲,人到底能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什么时候该努力,什么时候又该顺其自然?

  没人能跟他聊聊。父亲已经离开了。他固然一辈子也干不成这样的大事,更像在沟槽里挣扎。

  燃烧后的黄纸变作银灰小蝶,跟随气流,盘旋升至半空,很快就消失于苍白虚无。剩下一点黑火,虽然有雨,稳妥起见,胡杰峰还是把剩下的一点余烬踩灭,来回夯实几步。他忽然发现左墓泥土翻新过。一月上刚修毕,但这墓泥土显然又被翻过。上坟者好像比他早不多久。泥水里露出黄纸一角。没等全灭,那人就已离开。按照芹江当地风俗,一般年三十上午已祭祀结束。像他这样为避开母亲,拖到初三的,不算常见。细看左侧墓主人照片,眼睛全白,像被人抠过。胡杰峰站直身体,向墓地远处看去。虽然不甚明显,但是墓区水泥地外,就是泛红的山泥地,一排极浅的足印逶迤而上。这里山势较陡,他跟随足印,抓住盘结的枯草,才跨过几个险区。

  风中飒飒有声,林间轻动,像涤纶衣袂轻快擦过树枝。左边一条小路,生满半人高的黄杨木丛。胡杰峰走到树丛,小心避开杂草,撩开几枝挡路的藤叶。有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发现只是树枝,身上皮衣被刮出一道白印痕。他心如打鼓,冷汗沁出,退回几步,抬脚,看看鞋底。鞋底沾到点秽物,颜色发黄,地下苔草边还有一小团黄黑色粪便,凝固时间大概在两小时以内。他看了一会儿,几乎可以确定,不是兽类。

  胡杰峰在草地上蹭掉污渍,慢下脚步。小时候他跟父亲来过这里,当时这里还散落着几幢鹅卵石和木板搭建的农宅,几座柴垛。如今老宅子和农田俱已荒废。少数垄间种着越冬白菜,但叶面枯黄。再往前,不用五十米,已是密林。沉重的窸窣声消失了。他踌躇片刻,回到墓地,折下一根楸树枝,蹲下身,在隔壁坟地边的新泥里扒拉起来。五分钟过去,他终于确定什么也不会找到。

  胡杰峰不清楚别人如何,但对自己还算了解。不坏,也不懒,但多勤快也谈不上;胆小,不适合做警察。平时出警,同事拉开车门就下去,他磨蹭一会儿,能走最后,绝不当前锋。但却莫名选择这一行当,而不是继承父母衣钵当个老师。他也想过考公务员,但是以其性格,大约很难晋升。一份工作而已,犯不着掏心掏肺,就这样吧。

  胡杰峰扔掉树枝。电话铃声响起。是方可成,说丁国忠前几天值勤时被一名试图逃离现场的醉驾者撞倒,人现在在医院。他愣了下,问,伤势咋样?方可成说,伤得蛮重,好不容易才抢救回来。听说伤到脊柱神经,半身瘫痪,重新走路的可能性不大。胡杰峰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你去过医院没。方可成说,还没呢,想挑个时间,要不要一起?胡杰峰说,我老婆快生了,到时候不一定有时间。方可成说,也,是。

  好在给大舅父的果篮还在车里。他开到道上,打电话跟母亲说,大舅父那边去不了了,得去医院,看个前领导。

  丁国忠的病房在中心医院三楼三〇七室。进门后,胡杰峰发现师母不在,大概是去打开水,床边和窗台都铺满果篮和盒装营养品。丁国忠躺在二号床,比出事前黑了一圈,嘴唇焦白,但不见瘦。看他来,笑说,大案未经手几起,却因为车祸入院,实在荒谬。正好,提前早退。胡杰峰不知如何作答,师母恰好提了一只饭盒回来,打过招呼,坐在窗口椅子开始吃饭,病房充满肉烧萝卜的气味。胡杰峰觉得卡在饭点,颇为尴尬,劝慰两句打算离开,临行前递给师母一个纸包。师母推辞一番,没再拒绝,但坚持要他把果篮带走。

  回办公室后,胡杰峰找了一个熟悉的中医问了问,之前他二舅舅肺结核,在杭州河坊街附近找过一个新昌籍中医,六十多岁,服过几包药,略有好转。中医问了些情况,说,脊椎受伤不能走路,说到底是津液和血的问题,但不当面见伤手诊,基本信息匮乏,看不准确,只能先止损,再吃点调理药,以后能稍微走动再说吧,必须面诊的。胡杰峰把方子转告师母,师母说是抓药煎服,却并没有后续传来。

  过了一周,胡杰峰去医院看望丁国忠,在楼下碰到他和师母刚做完理疗回来。丁国忠道,好几天了,下半身知觉好像还不明显。胡杰峰说,还早,伤筋动骨一百天。药喝过吗?丁国忠说,喝了,不然怎么说慢呢。你都不知道,住院实在闲且烦。胡杰峰接过轮椅,推至庭院,让师母先上楼。有些康复病人在院中被家属搀扶着慢慢散步,院中草皮稀疏,假山瀑布也早干涸。胡杰峰说,那案子有点眉目。丁国忠说,好事,我还以为这案子破不了。所以你过来心不算诚,是有事相求。胡杰峰说,哪能,主要还是看你。

  他确实有别的事情。师父问及,他也只能稍微讲一点。丁国忠说,当时那点物品,我们从广东查到广西,还跑到西北。但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

  四、骨刀

  原本在打瞌睡的保安注意到火花,推醒了另一个。今年的春晚很无聊,小品都不好笑。没等来《难忘今宵》和倒计时,主持人播报各地新春贺电的时候,他们就睡着了。

  起先他差點以为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在街道扔爆竹,但等他站起身,屋内已多出一道黑影。第一枪打在他腹部,第二枪,则给了倒霉的、睡眼蒙眬的同伴。他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后悔偏偏今天答应和同事调班。

  人影走到他身边,蹲下,手上有把利刀。刀子插进了他的嘴里,半截血糊糊的舌头掉在地上。那人把滴血的刀尖在他保安制服的前襟上擦了擦。对方没戴面罩。常年的夜班工作给保安养成了夜间视物的能力。走之前那人说,你好好记着这张脸,以后才能找我报仇。我不想活了。保安确定他走出门,才爬到电话机那边。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因此擦掉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足印。电话那头一直在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磕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电话挂断。可能接线员觉得不过是恶毒的玩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救护车和警车一起到来,红蓝光线交错中,他才清醒过来,还在人间。

  保安躺了几个月,每天护士都能从他嘴里掏出血块。他是唯一一个跟凶徒有过照面的人,有表达障碍,但还不算完全失语,还能在丁国忠的追问下,磕磕绊绊地把经过讲一遍,最后强调:那人叫我记住他的脸,以后去找他。丁国忠又找来画像师。画像师进去两小时,带回一张纸。丁国忠接过,说,这算什么?涂鸦还是毕加索?

  ——画纸上是人脸没错,两只眼睛一张嘴,但仔细看看,就知道人脸不会这样,早变了形。画像师道,他夜夜梦见的就是这张脸,有时嵌于墙壁,有时潜在水下。

  身高?体重?

  一米七二,七十公斤上下。和第一次的判断结果基本吻合。手法也接近。案发时间也是,接近新年零点。子弹一致。如果不是子弹,他们都不敢确实。

  两边路灯较为明亮。不像十多年前。相同的是,另一个保安被枪杀,还有一个保安侥幸活下。这次现场找到的东西较多,一把骨柄匕首,一只消防撬棍,一只面网。

  此前应该踩过点。八十年代后期,银行已推行押运入库制度,钱不过夜。只有这家小信用社,操作不算规范,给凶徒留下口子。

  只是,他是如何注意到的?

  信用社对面开着一家营业不到半年、供过路人吃饭的小饭店,还有一家半死不活的五金店。剩下都是贴满黑白泌尿广告、劣迹斑驳的水泥墙,墙内是居民区。丁国忠在这条不足二十米宽的窄道走了二十多遍,店主和居民都说没留意过外人。巷子走五十米就到十字路口,一条高速公路横跨,中间的圆形花圃是转盘,往左通向常山和杭州,往右进入芹江市区。

  九七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一年。十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停顿,为什么重启?是什么让他把子弹封存十一年?还是这十一年,他们错过了别的线索、别的案件?

  丁国忠看着马路,心想,在这些呼啸而过的货车与客车里,那人也许就在其中。

  这次找到的面罩全新,无指纹,无皮屑,可能塞在包里,未使用过。是没来得及带上,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面罩材料特殊,周围盘摸时,发现没有同类面罩出售。

  面罩材料面网厂址找到,在广州。也查过销售渠道,就在湛江沿线。进货商三千多家。老吴带人,带着一封介绍信踏上前往广州的火车。之后从广州到阳江,再至茂名。工厂供货多半在这几个区。商家之间密集,车辆不便停靠,他们改成走路。需要走访的商家如此众多,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每条路似乎都有着无限的可能。有人的鞋为此磨破,脚趾也长出水泡,他们在小店又买了双新的。

  师父为何不坐车?为了不放过蛛丝马迹?丁国忠觉得,师父不过故作姿态。他已经是大队长,刚进来的新手都对他很客气,但师父对他仍像对待愣头青。师父向来看不起他们年轻一代,嫌弃他们做事粗疏怠慢,比不上老一辈。还在用过去的一套标准来衡量他是不公正的,师父口气平和,但语气嘲讽——纵然轻得令人无法察觉。

  他已经成家,婚姻、家庭都比立业更重要,也更现实。格局窄化了是不是?师父那一代,是按时上下班,定期完成任务,写好每份报告,梦里赤焰燃烧,摧枯拉朽,红旗和口号汇成汪洋大海,是一个阶级必须战胜另一个阶级,但他这一代,黑白不再泾渭分明,允许暧昧、迟疑和中间地带,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想成为先富的那一批,在竞技场上,早已无可退。

  他没跟去广东。至于那骨柄匕首,中国科学院那边检验结果出来,说为猞猁胫骨所制,开水加碱煮沸,以去油脂,再用过氧化氢浸泡。这种俗名山猫的动物,已经很稀少,平原罕见,目前只少量分布于西藏、青海、内蒙古等地区的山地。

  师父粤地回来,歇了一周,说要么去青海看看,找当地的警察问问。万物都有来去行踪,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

  丁国忠跟老吴找到西宁公安,对方看完,说,骨刀工艺还算纯熟,建议找当地文化民俗馆问一问具体哪里有这样的工艺。他们也有一起困扰十多年的案子,凶手在白银和包头犯下十多起。手法比之残忍许多,且都针对女性。但是自从〇四年之后就销声匿迹。也许凶手成家立业、金盆洗手。并不是没有可能。

  在民俗馆两人结识一位浙江籍援助官员。那官员因为在这边待太久,患上慢性高原病。他请他们吃了一顿高原罕见的黄鱼,帮忙找到村落,又顺着村落找到制刀的獵户,一直到德令哈。火车开上高原,青海湖反射粼粼蓝光,上山沿途两人还见到了荒漠猫和兔狲——感觉更像大型家猫。

  找到猎户,猎户说,这样的刀,确实卖出去过六七把。后来政府查得严,加上材料变少,就再也没制作过。有没有江浙人?丁国忠问。猎户想了想,说,没有印象。

  两人要来买家名目,看着三四个字左右的名字,忽然都有点失望,好像意识到注定是无用功,不过做点工作显得还在往前,未曾停滞,其实罗马之道一直在收窄,而他们依然相距万径。

  从猎户门口出来有一小段爬坡路,大家都走得有点吃力。丁国忠一抬眼,惊道,师父,你。老吴抹了一把,看见手背上一道鲜红血痕,不得不扬脸,捏住鼻子。丁国忠扶他在路边找了块山石坐下,老吴道,估计太干燥。浙江官员劝他在西宁医院打个吊针,做个检查,老吴说,算了,回程再说,也没几天了。他说,就是太干燥。

  火车大概正拐入一条狭道,丁国忠在铁轨啼踏的震动中醒来,看见师父已醒,外面阳光照在水杯上,师父胸口印出一块红黄蓝绿小光斑,看去像个小彩虹。他从铺下行李包翻出两罐一升装便携氧气瓶,给师父吸了两口。那个援疆干部嘱咐捎上,未料真派上用场。老吴问,这边海拔多少?丁国忠道,不到四千。老吴又问,还剩几个小时?丁国忠道,三十五六个吧。师父,你要不要再吃两粒红景天?老吴说,不用。这绿皮火车比我之前到西北快太多,那时我们无论去哪里,都至少八九个小时起步。下车两脚水肿。对了,我跟你说个故事。你说,丁国忠说。老吴说,有个西北农民,以前靠修家电为生。手巧,但是有点心眼。就是每次修电器都会再留点故障,让人再找他。次数一多,也没人找他修东西。这样一来,生活每况愈下,加上那年超生罚款。原本想要儿子,没生出来,生下两女,不得不搬家走人。丁国忠道,常见。我有个同学的小儿子,外号小八千,就是因为家里超生,罚了八千块钱。老吴说,刚刚搬到异地,找不到活儿干,一家人大半年没什么收入。一天夫妻俩走路,想碰碰运气,却遇到一个白须老人。老人说,我给你算一卦吧,你看起来心事很重。他将信将疑,老人道,记得去凤凰山背后,去挖一挖,能够挖出两块石碑,碑上有你先人名字。然后你供到道观里。可以转运。他真去挖了,也真挖出来,分毫不差,所以将碑送到道观。丁国忠说,有意思。老吴说,一个月后,夫妻俩想去还愿,结果发现两块碑被作为踏脚用。他不大高兴,想靠墙放置。结果一个管理道观的道士就来跟他吵架。当夜,他上山杀人,纵火烧观。包括道士、住持、香客,共计十人丧生。住持心和左眼珠被挖出,脸上砍五六刀,胸脯和脚上分别挖去三块肉,扔到两个房间里。丁国忠道,挖眼睛能理解。但为什么肉要分开放?老吴说,不知道啊。丁国忠说,只吵一架,不至于。老吴道,你说对了,主要他觉得老婆上香时,被那住持调戏。丁国忠说,这案子我是不是听过?还是师父你杜撰?老吴说,改了一点,多数真事。道观在汉阴,也就两年前,现在去还能找到旧址。但我们今天不讲真话,只讲故事。后面还有一段,关于他如何躲避追捕。别看人家只是一介农民,五百多个警察为了找他,费去一个多月,就是找不到。后来他是吃不消想家,才给伏击在门口的警察抓到。但这故事,我主要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在前面。丁国忠说,你说算命?老吴说,嗯。如果没有那一卦,是不是他不会挖出石碑?没有石碑,是不是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丁国忠道,不好说。本身心术不正,生活又屡不如意,迟早会犯。但师父,我不懂你意思。老吴瞥向窗外戈壁,群山莽莽,像洁白的尸骨,只有少数骆驼草提供一点绿,丁国忠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次见的人都对大红大绿有着特殊的执念——没有颜色确实足以令人发疯。老吴道,十年前陈明傅被人告发,说私藏枪支。这件事情我不追问。我们这行,有时一个动作,可以捞人,也可以抓人。你现在能独当一面,这话我没必要说。丁刚忠道,师父,你有话直说,是怀疑我做的手脚?老吴说,够直了。我们能破的案子始终少数,超过二十年,一过追诉期,这事也就这么算了。很多人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丁同忠说,师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掉下一柄骨刀。说不定我们大老远跑到这,是遂他愿。老吴说,也可能只是像那保安说的,不想活厂。

  火车正缓缓进入南方,窗外的树木和电线被拉成斜线,戈壁后退消失,风景又将转入熟悉的阔叶林带。丁国忠站起身:水有点凉,我去换杯新的。你吃药。老吴点头,斜靠在下铺枕头,闭上眼睛。列车员还没来得及收拾厕所,过道粪水溢出,车厢弥漫着温暖熏人的臭味。多数是务工者、回乡客,蛇皮袋和人都坐在地上。还有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疲劳当前,无法顾及脏乱。丁国忠大步走到接水处,装作没有看见。

  回到芹江后,老吴依然走路喘气,以为是西北行后的遗根,不得不去医院检查。查下来是肺癌晚期。医生跟师母说,化疗人遭罪,也没希望。与其花钱遭罪,不如早点回去,该吃吃,该睡睡。师母没和师父说。四月暮春的一个傍晚,师父吃完晚饭——白虾、青番茄炒肉,一口饭噎住,没来得及送医院就走了,前后不过五分钟。

  师父灵堂布置得很简陋,老宅外零星放着一些花圈。师母坐在中堂前的一张长凳上,被幾个亲属扶住肩。丁国忠把白金塞到师母手里。师父女儿吴音音也在,站在一侧,马尾垂落肩膀,挡住她细白的脸。之前听说她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和一个山东莱芜的男生结了婚,定居在北京通州,好几年没回来。他还记得自己二十出头,战战兢兢、拎着糖饼纸包去师父家拜年,曾见一个穿红色棉衣的小女孩站在楼下独自跳房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最下面的格子线白灰粉磨损一半,也不在意——现在居然已经这样大了。

  是他糊涂了,女儿丁倩都已经三岁了。

  师父的遗体看去比其活着的时候瘦小许多,不到九十斤,一把骨头蒙着一层薄皮。他留到最后,跟着送行者依次在遗体边放下硬币。师父的遗体被白布包裹着,头顶边撑一柄黑伞,等待被推进火炉,直到化为青烟一缕。

  丁国忠常想,师父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师父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一日八十平米的现场,连一丝多出的指甲都不会错过。他还记得九三年,师父从女尸鞋底颜色就能判断其身后移动过,顺藤摸瓜,找到隔壁村独居河边的凶手。多少人能分得清楚夹在灰泥里豆青色和叶青色的区别?老吴这样的,本不应屈居在芹江这样的小派出所,但就这样柴油一般耗尽一生——他不信师父会错过体检报告上的C,而是被师母轻松瞒了过去。

  他从师父那番话里忽然读出了别的意思:人一生得带着无数秘密生活,人是被那些秘密捶弯,捶进泥土的。

  〇九年八月,丁国忠和两个同事去江西抓逃犯,地点踩好,以为十拿九稳,但刚进门,屋子就炸了,逃犯在身上绑了炸药,见人进来就引燃。一个同事手臂炸没了,他在最后,伤得不重,休养半年后,调到基层分局,挂职一年,回来后升到副局长,顺利得连他自己都意外。当然,跟他媳妇的家世多少有点关系。而这十多年,监控早已密布,甚至包括偏远的郊区和山林。罪行的隐瞒变成一桩难事——切都被天眼记录在案。身份证、DNA和指纹录入,从初生婴儿时期就开始,谁也逃不了。有点头脑的罪犯仿佛一夜消失,他们总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留下疏忽和漏洞。人的隐私就铺陈在光天白昼,他甚至开始怀念以前和罪犯的斗智斗勇。

  很多次他翻过师父留下的卷宗,看着师父写下的蓝色墨水迹,总结出来的探案方法,终于明白厂——不是当时凶徒太厉害,而是他们当时太落后。他们错过了多少痕迹,却任其风化消失。他们也许也弄错了,冤假错案避免不了,有些谜题永远也解不开。人不是神,也不应当冒充神,假借正义之名,行自以为正义之事,再将板斧落向他人——唯有贪欲恶念才真实,唯有贪欲恶念才属于人。

  他从卷宗里翻出那张画像,看厂义吞。这个人存在过,但最终遁影消形。丁国忠想,那人说的是大话,真不想活了,投案自首,逃又何必。

  五、火宅

  胡杰峰到局里,汇报了山上的情况,方可成等几个人上了山,发现墓区除粪便外,还有人为火烧痕迹。当地地形复杂,确实适合藏匿,八十年前日军靠空投细菌弹才打下来。现在也是,反成弊端:山头众多,监控不齐备,很难摸准具体方位。再往林中去,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搜山费时费力。但近来天冷,也无补给,如果那人在,迟早会出山。毕竟二十多年前的悍匪,手里也有枪,地点又很难确定,不能贸然。

  胡杰峰正开会,众人在如何推进上各执一词。斐斐忽然发来消息,说人在医院,要剖腹,一时没反应过来,跑到过道,避开众人,回了电话。斐斐说,本来下午取最后一次产检报告,发现其中一个数字变成三千五,医生看完,说,肝胆汁淤积严重,须立刻入院。因为时间也不早,第二天早上十点剖。先办手续吧。

  两人从怀孕开始就打算顺产,斐斐孕期体重增加不多,行动轻便,每周下楼活动三次,每次一小时,胎儿大小也合适,仿佛势在必行。实在人算不如天算。他打算把手里余活儿收拾一下,取点现金再过去。过了几分钟,斐斐又打来,说一个产妇临时不生,医生时间空出,今晚九点就能剖掉。

  胡杰峰听完电话,通知了下母亲,让她准备点小米粥,怕斐斐醒来要喝。斐斐早备好待孕包,孕妇卫生巾、乳贴、奶瓶等都装在一个大号子母袋,他叫岳母直接提到医院。等他赶到,斐斐刚做完术前检查,手上插着静脉注射的管子,正预备推往手术室。胡杰峰抓住她的手,说,别害怕。斐斐点点头。

  门外放着椅子,有个男的正坐着打瞌睡。胡杰峰坐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进去陪一陪。护士没有拦他。斐斐正躺在手术台上,肚子被剖开——共七层,过程漫长。医生的手掏了进去,掏出一个婴儿,扑上白粉,凝结血污,又拍拍屁股。婴儿哭出声。床上已经变作他岳母,绿被子拉到脖下,双眼紧闭,嘴巴微启。他反应过来,岳母不是睡着,她是死了,这里并不是产房,而是凯龙,他们的那间屋子,有人闯入过。斐斐在客厅中间,和婴儿躺在一起。他没有觉得很悲伤,还是按部就班地拍着照,跟日常程序差不多。他在等那人转过身,像跟在一台小型摄影机后。但凶手始终没转过来。

  胡杰峰惊醒了。时间只过去半小时。护士推车出来,斐斐手术结束,但麻药未过,看起来苍白憔悴。护士把婴儿贴向他的脸,是男孩。

  岳母和母亲都很高兴。病房只有一张陪床板。胡杰峰叫母亲和岳母都回去,自己留下。到了半夜,斐斐忽然胃疼,胡杰峰找来医生,医生说没大事儿,麻药影响。两人折腾一晚,没能睡着。初生儿需要吸乳,斐斐刚开始喂奶,还有些羞涩,等到第二次,就娴熟不少。

  胡杰峰跟岳母轮流换班,还是疲累不堪。初五晚上,他顶着一对黑眼圈跟发小儿谭波找了家夜宵摊吃饭。局里常聚餐的一家没开,两人扑了空,沿途走走看看,就这家还开着。饭店虽小,但因为正值年关,所以店里全是睡不着觉的小年轻。厨房就搭在临街,垃圾桶不过一尺之隔,污水随意泼溅,到处都油滋滋的。

  谭波下半年一直在外地做工程,还考了一个二级工程师,证书挂靠在一家建筑公司,一年五万块收入。妻子刘雅莉是重庆人,两人在西南政法大学读书时遇到。异地了好几年,比胡杰峰还晚一年结婚。之后她在宁波一家小律所工作,去年年底辞了职,据说是要考成人研究生。

  谭波说,怎么不去你们局对面的老赖饭店,我记得他们家汤瓶鸡挺好。胡杰峰说,欠钱跑了,人上了老赖名单。谭波说,不是吧。胡杰峰说,真的。谭波道,怎么感觉现在大环境又不行了,前几年还高歌猛进。但这个名字倒很衬他。对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有二十万放在我一個小舅舅手里。他平时给人做点转贷业务。年中有个做电梯的湖州老板,借了两百万,贷期一个月。三个月过去,钱拿不出来,人被抓了。据说和当地公安局的一个人有点关系,说是抓,其实避债。我小舅舅急得跳脚。他虽然做现金生意,但手里钱不多,大部分都是跟家里亲戚借的。所以我就想让你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放出来,他打算去看守所门口堵。胡杰峰说,上次就帮你看了,显示拘留。其他没什么消息,毕竟隔市。你小舅舅现在生意做这么大,都跑到湖州去了。谭波刚想说什么,老板娘送上一屉包子,两碗稀饭,拇指戳到碗里,谭波面上有点嫌弃,胡杰峰不介意,顺手接过。芋头丝和什锦大头菜放在电饭锅边,白瓷小碟摞在一起。客人自己取用。茶水不送,谭波抽了两张纸,将筷子擦了擦,又抹了把桌子才扔掉。

  老板娘送完菜,卷起袖子开始洗碗。蓝色澡盆泡满碗碟,白色泡沫溢出澡盆。他们坐在最外,对面可见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没嫁接过,结出的果子又青又小。他们小时拿竹竿打落过几颗,但也不是为了吃。户主是个脾气暴躁的独居老头儿,对小孩子很不客气。但是他们偏又喜欢用球踢他门框,在他家庭院掼炮,再看他气急败坏地叫骂。

  眼下冬春交替期,枯叶未脱尽,又抽新芽。这栋三层砖屋旧不堪言,像久无人居住。

  谭波道,这笋丝太老了……小孩名字取没?这饭店生意蛮好,开那么多年。胡杰峰说,叫斯羽。话说回来,古田山那个饭店,说了好久,得空去吃。谭波说,明年可能在诸暨待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是男孩吗,怎么听起来女里女气。胡杰峰说,这个事上我哪有什么发言权。我看雅莉歇了也快一年了。上回路上碰到你妈,你妈说你刚在衢州双港买了一套公寓。谭波略显尴尬,道,我和她现在分居了。胡杰峰讶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谭波说,快一年了。但你别和斐斐说。女人间闲话多,到时候雅莉再回来找我麻烦。胡杰峰说,不会。谭波说,她小时候学过画画,说要读美院跨媒体专业。但一年下来,英语和专业都没过关。我妈这边又急催她生,两边心理负担都有点大,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呢。

  胡杰峰不便问下去,两人矛盾想是比他能说出的大。谭波说,俞莜大儿子高烧没退,不然她准备偷跑出来。我们三个也大半年没见了。胡杰峰说,小孩子吃多,容易发烧,我还第一次知道。她俩倒挺好。你啊,要不处理违章,想不起我。谭波说,俞莜母亲前段时间开车跟人撞了,伤了右脚。老公皮鞋生意不太景气,钱全变成库存,压在那边。大环境不好,有什么办法。胡杰峰说,对面那家你还记得吧?谭波说,估计人早没了。这家动作着实慢。炒菜慢点可以理解,鸭掌都是现成,直接装就是。一刻钟都过去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说着他站起身,打算去讨,老板娘碰巧端了个不锈钢盘过来,说实在太忙,万望担待。但丈夫明明就坐在门口板凳上,小方桌剩着几碟菜,慢慢呷酒。

  两人吃了一头汗,棉衣有些穿不住。但胡杰峰怕骤然穿脱容易感冒,依旧老实穿着。等嘬完半盘螺蛳,已快九点。胡杰峰还得回局里,谭波说闲着没事,送一送。两人沿街道徐行,两侧零星开着水果店、药房,但门可罗雀,店员多半在低头玩手机。今天是迎财神日,远处稀稀拉拉地响起烟花,像是云朵烧着似的。走至图书馆,谭波披回棉衣,从口袋掏出一根烟,又扔给胡杰峰一根。两人因身体早不喝酒,但烟一直没戒掉,不到半根,谭波已经吐出一口痰。

  站在街上看,局里灯火通明,还有同事在熬夜奋战,胡杰峰站定,我到了,你早点回去。你开车来,还是打车?谭波说,哦,那车给雅莉了。胡杰峰说,她又不上班,拿车干什么。谭波含糊道,我在工地,灰头土脸,用得也少。胡杰峰说,行吧。回头到家记得打个电话给我。谭波说好,转身走了,胡杰峰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因为路灯,谭波看去后脑勺泛白,肩膀佝偻,才三十出头,倒像四十多。胡杰峰心想,他们这代人,都是晚熟且早衰的。也许刚才走路吹到一点风,他现在觉得有点头疼,打算在开工前,趴卧一会儿,但一趴就睡到了两点,单位一个人都没有了。到家时三点多,客厅留着一盏小灯,岳母没睡觉,抱着小羽一圈一圈转。胡杰峰说,妈,还不睡?岳母说,喏,半夜哭不停,一定要大人抱着来回转圈。实在难伺候。斐斐熬不住,你又不在。胡杰峰有些讪讪,想搭把手,岳母说不用了,斐斐姨妈拿了点米糅青团过来,饿了热一热。

  两人正说着话,睡在客房的岳父大概是被吵醒,闷闷起身,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洗手间。岳父三年前做过痔疮手术后,一上洗手间就没尽头,胡杰峰出了点汗,本想洗澡,只能算了,径直去了主卧。

  隔了一天,胡杰峰去给母亲拜年,看见母亲桌上剩着一碟剁椒蒸豆腐,碟中全是菜油。阳台上挂着从舅舅家拿回的半条猪腿。地上摊着几只箱子,胡杰峰问,这是怎么。母亲说,这边衣橱太小,把往年衣服拿出来,穿不上的就扔。胡杰峰笑道,你是想买新的。胡母说,没有的事。年纪大了,怎么穿都是穿。说着去主卧,翻了一下,出来时拿了只首饰盒。胡杰峰打开,里面是一只黄金长命锁,一只手镯,精细小巧,道,这是干什么?胡母说,你小时身体不好,找干娘送了一只。我就让大舅妈买了套。斐斐这次我还没来得及包钱。今天刚取,回头你给我带过去。胡杰峰说,不用你了,我自己包,说是你拿的就行。医药费花了七千多,都能报销,等于没花钱。胡母说,你自己手里多少我不知道?说着递了只红包,红包上烫着几个繁体金字:恭喜发财。很厚一沓,胡杰峰心里估摸,不低于五千。胡母一个月薪水三四千,前段时间买房子、装修、结婚,已经拿了不少出来。她自己租的房子是最便宜的,但也要八百一个月。胡杰峰不想拂母亲好意,推托了一会儿,只能收下,想着以后找个机会,补点钱在她枕头下面。

  他平时回来少,但主卧床单以防落灰,依然两周必换。今天的是一套大红喜被。好像是母亲学校的一个老同事送来的。被面上有洁净的肥皂香。母亲的洗衣机很小,想是放不下,只能手洗。

  父母离婚时,起先母亲不同意,但当时父亲在北京有个全国教育系统培训,借此躲了两个月。胡杰峰当时年纪还小,一直没弄清两人矛盾的真正所在。现在到了这个年纪,他意识到了,并不是非得在某件事情上寄予太多意义。婚姻是很漫长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临门一脚。

  胡杰峰住了两天,他母亲借机朝他发了一通脾气,说天天不知道在食堂吃完回来,她一天站到晚,下课还得提饭菜。但其实胡母在学校分管一点后勤,承包商偶尔拿点猪肉牛肉拍马屁,谈不上多麻烦。胡杰峰很是委屈。胡母口气软了下来,道,吵架和好要趁热,不然凉透麻烦更大。

  他不得不收拾一下回家。过了一个暖融融的年,气温骤然降低,像是一小团北方的冷空气,忽然决定穿过几千公里,穿过悬崖和峭壁,变成一段无形的冰雪,停驻在小城。母亲家和他家其实距离也不远,但几乎没什么跑动。经过联华超市门口,胡杰峰远远看见一个人,疑心认错。那人却叫了他一声,是曲艳杰。

  曲艳杰嫁到杭州,平时过年应在夫家居多,这次难得回来,但今天只她一人。胡杰峰问,孩子呢?曲艳杰说,跟着他爸爸。胡杰峰问,都在家里?曲艳杰说,没有。他年假七天,我们在武汉玩了三天,剩下也没几天,懒得再跑。我又不放心我哥,所以回来一趟。她看起来比生孩子前更瘦,不知道是搽了香水还是洗发膏,闻起来有股异香。两人说了几句话,耽误了点时间。胡杰峰到家时饭菜已经收齐,斐斐扎着束腹带,穿着一件粉色兔子图案厚棉袄,脸庞浮肿。斐斐说,我妈说,儿媳坐月子,婆婆连鸡蛋都不送。胡杰峰想,上次拿来二十只,你又不要。但是眼下斐斐有特权,他不再申辩,把长命锁和红包给斐斐,斐斐嫌道,小孩子戴了能作什么用。岳母湊来一瞧,说蛮精巧,先放起来。他们细软不放保险柜,都压在床垫下,防贼倒是很好,只是自己取用也不便。斐斐表情似笑非笑,说,你把手机拿给我看看。胡杰峰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给了。斐斐打开。他回家前删过消息,斐斐没翻出什么,又交给他。手机屏幕闪了一闪,有人发来消息,但打开一看,只是一条无关痛痒的房地产优惠信息。斐斐道,今天有人看见你了。难怪不想回来,有人作陪。原本他可以不予计较,但是手镯加母亲的事情,让他实在难言痛快。两人大吵一架,连岳母进来都没有拉住。

  去你妈的吧,他说,装作没看见岳父岳母的愕然神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杰峰把那辆骐达开上山时只是想散散心。一路都开着窗,山间阴冷,车也开得极快,风直往车里灌,但人却没觉得真的清醒过来。这里没有装路灯。他把远光灯打开,下了车。一束白光照向一块块墓碑,呈现出跟白天不同的面貌。他把棉衣拉链拉到顶,帽子扣到头上。刚才冷风吹多,他有点头疼。

  上坡比下坡容易。他往上爬的时候这样想。以为会听见什么声音,但最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喘息。

  还有另一个人。喘息里还有另一重。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朝着灌木丛开了一枪。

  车灯还遥遥照着。胡杰峰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清自己打到什么。咚的一声,草丛幢幢黑影,一个人跪了下来,很快又站起身,还想捂着伤腿往前多走两步,很快地,又摔进草丛。

  也就那一瞬间,他看清那人手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扑住,铐上手铐,在那人肚子上踹了一脚。坐回车里,胡杰峰喘着粗气,打开镜灯,从后视镜里看厂一眼那人,想拨个电话回局里,才意识到刚才的风险——他可能弄错对象,滥用职权,也可能没打中——那次上坟,两人几乎贴面而过。那人应该认得他。

  回来时,同事都很吃惊。他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方可成端了杯苦茶过来,道,这下你可要高升厂。胡杰峰愣了会儿,忽说,对不住,这会儿忽然急起来。

  公安局厕门新刷过,有股新鲜的油漆味,里面有个小男孩,一声一声叫。大概同事小孩,寒假没处待,这么晚了,还带到警局——估计是厕纸用完了,他敲敲隔板,扔过去一包。

  坐在马桶上,胡杰峰借着难得的安静,回想了一会儿山上发生的事情,却依然没想明白一切如何发生的。作为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他觉得这件事理应是不可能发生的。斐斐的消息就卧在收件箱。刚才跟同事说话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却一直没打开。

  隔壁哗地响起冲水声,小孩走了,走廊里响起跑跳声,胡杰峰打开手机。信编得很长,比起两人见面时候的激烈,转换成文字,都心平气和不少。斐斐综述了一些问题,最后写,哀莫大于心死。中间“竟然”写成“尽然”,是她一贯的毛病,分不清前后鼻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难受,但有点同情斐斐。跟着他几年,经济不曾见好过,只平白消耗时间。

  胡杰峰心里发乱,琢磨了一下,打电话给谭波,谭波年后已经回到常山路段,继续修路。接电话时,背景音很嘈杂,哐哐作响,不知是压路机还是推土机。谭波换了地方,但信号时断时续,胡杰峰大致说了情况,谭波道,那就分居一段时间,过半年不理,肯定重新惦记上了。胡杰峰说,是不是雅莉又回来找你了。谭波说,那倒没有。我们情况不一样,你们毕竟有小孩。我哥嫂生第一胎时,也吵得很厉害,可能跟女的激素下滑有关。你现在不宜往枪门撞,在你妈那边多陪一点时间也好。胡杰峰说,我妈又不要我住。谭波道,况说的。听我的,消停两天就好了,捅一捅,还能死灰复燃。胡杰峰没去找斐斐,也没回母亲那边。他关掉手机,找厂家小旅店住了下来。房间靠近电梯,总有人上上下下,或者言语喧哗,将他从半梦半醒间忽然拽起,拽至一个陌生的意识空间。他忽然想起斐斐剖腹前的那个梦境,坦白说,如果最终看见的脸是自己,他也不会多吃惊。

  梦是反的。他也曾经梦见过许多可笑、可怖、欲念丛生、令人战栗的场景,但都在白天一一散佚。这些恶念都在光明里被碾轧熄灭,永远地封存了。他看着床前从漆黑一片,变成一个一个浑浊的小方块,方块又变成了透明的光斑,刺痛烧灼着他的眼睛。虽然困乏,但显然他又过了一整个无眠的晚上。

  已经正月十五,四处都是元宵爆竹声,炸碎清寒,像是宣告旧的一年终于过去,新一年终于到来。已经二〇一七年,恒星不灭,他们的时间又磨损了一点。

  市区已经不让放烟花了,胡杰峰道。

  想必师父已经知道了。但是胡杰峰觉得那一刻,他必须说出点什么。

  ——他只是想说出来罢了。

  七、魔笛

  是黄金。

  他在黑暗中蹲下身,凭借着记忆,把瓮从床下拉出。半尺高,重量有些超过了他的想象。三天前他看见弟弟把它塞进了床底。他知道弟弟一定反复摩挲多次,否则瓮壁不会如此干净无垢。

  里面有东西。他试探着伸进去,掏出来。是金条,数量很多,刻着“嘉诚金店”的字样。每只金条巴掌大,他试着掂了掂。一百克,足金足两。

  对于出现的任何东西,他都不会觉得稀奇。他读过报纸,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经过那家金店,看见玻璃台面琳琅满目的珠宝金器时也想过,抓一把,走人。

  门打开,地上骤然出现一道光缝。光缝开始扩大。有东西顶着他的后背,不用转过身,也知道那是什么。

  “怕不怕。”

  “怕。”

  他没起身,但语气平静,枪头顺着他的脊椎骨,一格一格往上,划过他的右耳垂。耳后长了一只疥疮。枪头擦破了皮,未加停留,直游上右太阳穴。

  “你猜里头有没有子弹?”

  “有。”

  枪头仍然戏弄般地,从太阳穴往下,又推到后颈。只一瞬间,压迫感全又撤销。枪被移开。枪的保险扣咔塔一声,松了又扣回。他想站起身,没能做到。腿很麻。血液涌到脚背,变成一种哭笑不得的体感。弟弟蹲下身。暗色的光里他看见枪头上沾了点血。弟弟若无其事地把枪头夹在腋下,擦了擦,又把枪插回口袋。

  “还剩三颗。试掉了一颗。”

  他垂着头,没和弟弟对视,以免听到更惊人的话。他想象试枪的子弹打在某个树桩,或者某只水潭,但也许是某个无辜的陌生人。

  弟弟把电筒放在地上,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只装了四分之三液体的玻璃瓶,将金条一根一根扔进去。金条很快像雪一样融化。他没出声,跟弟弟一样,把手镯、戒指扔进王水。

  是那把枪。他想起来了。九二年平远街枪战,仍留下大批枪支。小姨夫欠债后,逃到文山,从枪贩手里弄到一把五四式。九四年,小姨夫回来躲债。待风头一过,开着摩托车四处招摇,还带他们打死过一只家养黄狗。他们把狗尸拎了回去,煮熟吃了。父亲知道后,要走了枪支,但他究竟把枪藏在哪里,没人知道。

  他不知道弟弟是怎么发现的。

  两层老宅后面是竹林。竹林后是一片杂树林。起先他们把剩下的金银玉器埋在杂树林左起第三棵银杏下面。过了三个月,他们发现有人常在竹林边偷挖雷公笋,于是趁著一个黑夜将瓮再度转到床下。

  常去销赃的店铺就在镇上。金店老板到底卖给谁,他们从不多问。一九九九年,他找了个隔壁村的女人,预备结婚。弟弟送来四万块礼金——两只玉镯的价格。瓮内的东西不太多了,还剩几只特级老坑翡翠。一天因为家务琐事。他打了她,打断了三颗牙。她要分手,他同意了。两人没领过结婚证,不需要去民政局,但他把四万块礼金要回三万,走之前又拽下她脖子上的金链。丈母娘进来拉架,他又捋下了老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〇二年弟弟带回来一个女人。四川还是重庆人?没多久也走了,留下一柄骨刀,几件细软。弟弟用来当水果刀用,骨柄上有个裂缝,他说材料是老虎的头骨。但他觉得弟弟不过吹牛罢了。

  二〇〇八年。

  他又输了一笔钱,两万块钱只用了不到一周。弟弟的加油站生意赔了本。每个人似乎都想从他手里骗到钱。

  他们的宅子已经寒酸得厉害。床还是最老的红漆雕花床,床栏镶嵌一块破损的方形云母。父母在这张床结婚,也相继在这张床上去世。去世后,中堂供着父母灵位,他们住在东西厢房。两张板床,他们各一张。其中一张属于祖母,以及从没光临的客人。

  房子造得很牢,还可以撑上一段时间。

  得再去做一单大的,瓮里已经都空了。弟弟说,做完这单大的就收手。去西北或者西南做点生意,好好过。

  好几年前他们就这么说。

  虽然天气寒冷,但窗户都打开着。头顶高处像有一台风扇嗡嗡转动,从不会停止。这里充满了霉菌、油烟以及灰尘混合的气味。厨房里面铺着报纸,粘蝇纸上落了几只苍蝇,没有扔掉,仿佛打算物尽其用,等待下一只光顾。墙角的蜘蛛网,灰尘厚重。从没人想用掸子扫一扫。

  弟弟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以前不相信真的存在鬼魂。但现在忽然相信。他总能梦见成千上万种声音,背后是成千上万的眼睛,而他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

  没到十一点,天空已经响起陆续燃放的烟花。一只爆竹在他脚边炸响,他吓了一跳。没有。并没有什么爆竹。可能枪支走火了,但是他记得刚上好膛。借着一点微弱的火柴光,他找到了白天看过的电箱,想切断电线,但失了手。电线很粗,他小心且缓慢地切着电线,但不知道是不是碰到高压线,激起一片很大的火花,手心也差点被电流灼到。他手心一阵发麻,刀也掉了下来。

  灯灭了。屋里就两个人。趁着黑夜,他打了两枪。第二枪更准,先中枪的保安还在挣扎。

  他告诉弟弟弄丢了一把刀。保安看见了他的脸。他割断了保安的舌头,“估计活不成了”。

  而他们会有新将来吗——

  他得想想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但能够看见的只是远处的一处山岭。几棵年老的樟树。冰冷青绿的河流,以及没有边界、布满鹅卵石的滩涂。他们少年时,那边总是能看见一个老人,赶着一群白羽鸭在滩涂边走。也经常待其走后,在被洗刷多次的鹅卵石边捡几只鸭蛋。

  那时他们十二岁,是父亲从课堂上收缴来的气枪。他曾把枪顶在弟弟后背上。

  “怕不怕。”

  “怕。”

  他玩笑般地,枪头顺着他的脊椎,一格一格往上,划过右耳垂,弟弟右耳垂上有棵小肉桩。枪头没停,直游上他的太阳穴。

  “我不想玩了。”

  弟弟带着哭腔。他笑笑,移开,仿佛为了彰显勇敢,忽然向空气中开了一枪。尖锐的声音像一柄从空气里长出的利刃,割破山涧寂静。

  “给我试试。”

  他装上一粒弹珠,弟弟也开了一枪。因为没留意后坐力,弟弟肩头震动了一下,人也退后两步,好不容易才站稳。

  他把枪拿回,嘲笑道:“还不是真的呢。”

  “以后我要搞个真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搞个真的。”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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