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GO智族年度人物、“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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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考成绩不错,满分五百二,我考了四百八十五,全校第十,重点学校任选,且是公费,一分钱不花。正合父母心意。在考场上,我的状态有如神助,势不可挡,答数学卷时,最后一题分为两种情况,斜率存在或者不存在,我心里明明清楚,但写完第一种就不想写了,空放着,位置留出来,像是挑衅。眼睛盯着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每走过七格,便会倒退一格,再往前走,我在心里默算,若以此为基准,一分钟要溢出多少秒,后来发现情况不止于此,秒针仅在五点与七点之间才会发生倒退,其余位置则不。每次走到那里,都像被轻轻抬开,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我坐在第一排,上行与下行时,能听见振荡器发出嘀嗒声,略有不同:顺时针的话,类似电影里拧上消音器的枪,精准连发;逆时针时,机芯倒行,像对射击的一次短暂否定,拉开慢动作,转身去追那些飞出去的子弹。我闭上双眼,休息一会儿,声音却愈发清晰,时间如弹雨,从身后打过来,躲避不及。我出了一身汗,衬衫湿透,决定提前交卷。
接下来是假期,无须补课,便经常跟几个朋友回到学校里踢球,打小门儿,不许远射,全练脚下技术,传切配合。规矩如此,但真踢起来,情绪抑制不住,前方无碍,忍不住就要抽上一脚,眼看着球往高处飘,被柳枝拂过,速度减缓,滚落并消失在平房的屋顶上。
西侧的平房建得十分奇特,不知以前作何用途,外窗全是铁栏,内部昏暗空阔,灯光吊在半空,油漆味道浓重,我们偶尔在里面考试,搬来各自的桌椅,伏案答题,相互间距五米,没办法抄,低声说话都有回音。学校原为桥梁厂,隶属铁道部,九十年代分离出来,独立经营,不久后倒闭,全员买断工龄,自寻出路。我们的物理老师,以前在厂里任工程师,中级职称,姓戴,女性,四十来岁,思维行动敏捷,身材瘦小,一米五几,头发枯色,反复熨烫又高高盘起,像是顶着一座久未喷发的火山,这样一眼望去,约有一米六,稍多些威严。她上课时,给我们讲过,实验楼本来是拌合站,操场上码着梁底模和侧模,以及无数黑色橡胶条。教学楼的位置,以前是龙门吊,双主梁结构,精钢建造,起速一分钟十米,全国最快,可惜拆了,不然站上去五分钟,车轮一滚,想想你们答的分数,自动就会往下跳,这样一来,大家都比较省心。
这一排平房开了个豁口,两侧砖头铺高,垒成柱形,角铁依序焊入,拉开隔断,权作简易校门。旁边是收发室,朝外敞着半月形小窗,类似过去的递信局,需探头交流。一面墙上铺满石灰,来作为黑板,上面以油漆打框,粉笔写着班级信息、纪律分数等。学校迁至这里不久,牌子一直没有挂,说是想找名家题字。但不太容易,校史短暂,没什么杰出人物,目前最著名的,不过在本地电台主持一档午夜情感节目,每天在广播里说着一些废话:没有水,会有鱼吗,没有椅子,会百年站立吗,没有天空,万物会生长吗。诸如此类,莫名其妙,说服力實在是不足。两幢教学楼是新盖的,均为四层,复刻苏式建筑,但质量不达标,几场雨过后,外墙落漆,一道道水渍如同涎液,渗至地表,许久不干。很多过路者,仍以为此处是桥梁厂,并十分好奇,怎么会有学生聚在此处谈笑打闹。得知情况后,相互说服,学生年纪小,阳气旺盛,能调和此地之阴森可怖。桥梁厂的主要任务自然是造桥,而对于此事,自古以来,各路说法都比较邪,旧时传闻,桥梁竣工之后,要送去一对年轻男女,女的嫁与河神,坐上纸扎彩船,在河心旋转没入,男的则一步步迈进去,沉至水底,扎进淤泥,抖开双肩,作为梁桩,至此可保百年平安。后来技术兴起,不讲封建迷信,只喊两句口号,一句是,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另一句是,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测好位置,钻孔灌桩,下进去钢筋,在河里建的话,还要筑个岛,将周围的水隔开,工作人员就待在上面,无拘无束,午睡醒来,翻身望去,水面上的波纹荡漾着向外延伸,看得时间一久,也像是不断近身涌来,令人倒吸一口气。太阳落在水面上,跃动如同烛火。虽不再供奉河神,祭河仪式仍不可缺,彼此心照不宣。大桥落成后,建造者买来烧纸,站在岸边,在手中点燃,往河里轻送,火光浮在水上,由近及远,闪动不熄。这也是戴老师讲给我们的。故事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倒不是害怕,只觉与那个大幅扭动身躯勾勒磁力线的人对不上。仔细想想,不算稀奇,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最后信了上帝,万物不得解释,往顶上一推,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浑身轻松。人跟自己总是画不上等号,这点我后来常有体会,往往嘴上说的是一个事儿,手里做的是一个事儿,心中想的又是一个事儿。也不是分裂,现实情况如此。
戴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授课时如百兽附体,形态活泼多变,在班级管理方面,却十分严厉,完全不讲情面,擅长体罚与没收物品,很难沟通。她与教鞭等高,却能将后者当作一柄长枪使用,恣意挥舞,怀疑有些武术基础,至少敲碎过两次黑板。后来我玩电子游戏时,经常能想到她,其中一式是,快速旋转长枪,击飞周围所有敌人,并有一定概率使其受伤。我们若在她心情不佳时,集体围过去,恐怕就可享受到此种待遇。
毕业聚餐时,戴老师换了一身打扮,穿着白色运动装,拉链提到下颌,头发披散下来,箍着发卡,和蔼友善,笑脸相迎,在桌子之间来回窜动,我们一时不太能适应。这种场面,很像是马戏团的最后一夜,狗熊和老虎即将被卖掉,饲养员放下了鞭子,不再呵斥抽打,而是轻声诉说,他有多么爱你,有多么不舍,忆起昔日情谊,离别倍觉依依。关于逝去的时光,不管是好是坏,人们总要怀着一点虚伪的宽容,并非善待他人,而是开导与劝勉,去修饰一个不存在的时刻,这样一来,便没有懊悔,也不会不安,永恒立于暴风之眼,成为平静的幸存者。每个人都必须说服自我,会拥有那么一点点的好运,否则很难继续生活。从这个层面来讲,时间不是实在的事物,而是虚空之锁,人的精神是钥匙,打开一道又一道,接连不停,使得过去与未来持续汇合。
饭后,她要求服务员清洁台面,将随身的背包轻放在桌上,打开拉锁,抓紧底角,高举过头,哗啦啦倒出来一桌子信件,各种颜色规格,有近百封。然后又摆出一副亲和面孔,对我们说,初三这一年很重要,可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考不上好的高中,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将来毕业就没好工作,一环扣一环,连锁反应,所以,希望大家能够谅解,这一年里班级的信件,我没有按时交给大家,写信回信浪费时间,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波动,耽误学业,而且老实说,都没什么用,我见得多了。现在毕业了,物归原主,我把信还给大家。
我们踢球一般是在上午,人齐了就开始,差不多中午结束,各自回家,吃饭,午睡,打游戏,看一点闲书。差不多玩了一个月,因为场地问题,与另一伙儿外来的发生冲突,闹得很不愉快,从此校方紧锁大门,轮班值岗,本校学生也不许入内。校园空空荡荡,同学之间逐渐断了联系。某天傍晚路过,我发现操场上落着许多鸽子,灰白皆有,围在球门附近,不太会飞,以前没怎么留意,应为附近居民所饲。我一下子意识到,这所学校以后跟我再不会有什么关系,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有点伤感,便给门口保安买了盒便宜的烟,跟他说明情况,我刚从这里毕业,略有不舍,想再进去坐一会儿。他打量一番,烟没收下,只将铁门拉开一道缝隙,我侧身钻过去,在操场上跑了两圈,最终靠着东侧的门柱坐下来,十几只鸽子散落脚边,四处跳动,低头衔起石子或者不知谁撒下的玉米粒。几年前,我家有个亲戚养过信鸽,投资不少,购得优良品种,准备打比赛,心气很高,每日精心喂养,可惜最后连丢带死,赔得一塌糊涂。那阵子他在饭桌上,别的不谈,只谈鸽子,我虽然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过一些常识。辨别鸽子是否优良,首要一点是观察它的眼睛,分好几个部分,最外面是角膜,然后是面砂和底砂,最里面是瞳孔。面砂也叫虹彩,有薄厚深浅之别,颜色偏红,有的带黄痣或者白痣,光线变化时,瞳孔收缩,它跟着迅速运动。底砂要锋利密实,质感坚固,隐隐透映一部分,弥漫溢出,否则不能远翔而归。看得久了,不自觉会被其吸进去,那些眼睛近似于宇宙天体,星云与星团,疏散又聚拢,不断变幻,而中央瞳孔近似于黑洞,所有一切在此渐渐熄灭。
想到这里,我不禁将背包里的那封信又掏出来读了一遍。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跟里面装的两页内容相比,规格过于隆重。地址与姓名均以钢笔写就,字迹精巧,有几分秀气,由于时日太久,难免有些磨损,但仍可辨认,邮编为137010,寄件人名叫陳琳,吉林白城某校学生。聚餐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读到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忆起前因后果。一年多之前,有次学校开运动会,我与朋友趁着午休去上网,打了一会儿游戏,便在某音乐网站听歌,那段时间里,我对摇滚乐的热情要远超过游戏。网页的右侧是聊天室实况,我看见有几个人正在吵架,文字像火柴,一根一根被摔出来,相互引燃,一小片的火在屏幕上烧起来。我很想加入进去,却不知说什么为好,最后只是讥讽两句,无人回应。之后,我专心听曲子,却总被异样的声响干扰,点进去一看,发现收到一个私聊,具体网名记不清,内容大概是,认为我刚才讲得很聪明,她也赞同。虽是短短几句,也让人有些得意,接着又随便聊了一点,关于音乐风格与偏好等,她问我在听什么歌,我说,不妨猜一猜,一首九分钟的长曲,地下乐队作品。过了一会儿,她说,想不出来,马上要回学校了,我给你留个地址,方便的话,可以写信告诉我。
我并没有刻意去记,在几天后的月考里,那首长曲却一直在耳朵里响,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在对它作出回应,走步、打铃、咳嗽声……都能让我想起这首歌的某一段落,并由此开始,进行数个小节的循环,我被折磨得心神不宁,快要呕吐出来。至最后一门科目,答过题后,我在纸上随意涂画,那一行闪着荧光的文字地址,忽然落在笔尖上,我清楚地将其写下来,姓名、住址与邮政编码,如同从屏幕上揭掉,又贴在眼前。于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我用草纸给陈琳写了第一封信。
事到如今,我无法确切记起那封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按照推测,应当是在简要介绍情况之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控诉、抱怨与谩骂,涉及到身边同学、老师、家长以及教育制度等,好像我们当时跟稍远一点的人们,只有这个可谈,实际上,境况并没那么糟糕,但在那段时间里,即使身上没有伤痕,那么也要虚构一点出来,所有的意义必须经此得以呈现。幸福与满足很难得到共鸣,失败与伤痛却轻而易举。真假并不重要,人们是依靠疤痕、伤口,以及血的腥味去辨识同类的。可能还提到了一点音乐,也许不多,因为陈琳的回信里并未涉及。我也不记得是否告诉过她那首歌的名字。总体来讲,这封信的内容应该不多,二十分钟左右写好,考试结束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将信寄了出去,再然后,就把这件事儿忘了。直至后来,时过境迁,收到了这封回信。
两页原稿纸,折成三叠。陈琳的字写得很小,相当工整,置于红框的正中央,仿佛只要摇晃一下纸,那些字便也能跟着振动,来来回回,撞在四周,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声。
不知应称呼你的网名还是本名:
展信愉快。
实在没有想到,会收到你的来信。这有些意外。不过,所有今天的意外,如果放在时间长河里,似乎都有迹可寻,并不是毫无缘由(缘,我还查了一下字典,不想用其他字代替),你说是吗?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呢?可能我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吧。身边的同学也这么认为。
外面天空灰蒙蒙的,我在寝室里给你写信,身体不太舒服,就请假了,没去上课。去不去都没什么差别,我念的是职高,学酒店管理,刚来这里两个月,失望透了。你学习成绩应该不错吧?我数学不好,很多问题都想不明白。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呢?除了听歌之外。
初次通信,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告诉你一个事情吧。我养了一只鸽子,应该是有主人的吧,我想,脚上套着黑色的环,上面有三个数字,四一七,不知何意。上个月末,我在看书时,它落在阳台上,不吵不闹,只是一直盯着我,怎么都赶不走,飞了一圈又转回来,不断啄着玻璃,我打开窗户,索性就抱进来了。我没养过鸽子,也不知道喂什么,从食堂要了一些黄豆。它还挺爱吃的。
二人初次正式见面,约在介绍人家里,刘志明提前就位,备了一桌子菜,二凉四热,红绿得当,均衡搭配。戴青特意迟到半小时,心情较为复杂,毕竟从前对此人有所耳闻:一方面觉得刘志明单纯可爱,虽口无遮拦,行事鲁莽,心肠总归不坏;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脑子的问题不小,许是缺根弦儿,晃荡大半生,就败在嘴上,好事没少做,好话却一句没得着。至于条件和地位,那不是她首要考虑的,如果说之前尚存几分傲气,如今岁数一到,再加上婚姻的失败,也被抹去了大半。
来之前,戴青做好了心理建设,以为刘志明特别能讲,上天入地,高谈阔论,她准备冷淡对待,不表现出任何热情。出乎意料的是,整个晚饭期间,除去问候之外,刘志明基本没讲话,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样一来,戴青心里就犯了嘀咕,难道他还看不上我了?岁数不年轻,这是不假,但好歹是工程师,有证儿,级别在这摆着呢。
饭后,介绍人提出让刘志明送戴青回家,戴青不好拒绝,口头应了下来,待出了门,便自顾自往前走,刘志明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等到了公交站,戴青转过头去,跟他说,就送到这儿吧,我等车。刘志明稍一思索,说道,怕是没了。戴青说,什么?刘志明说,这趟车的运行时间不固定,按季节划分,冬天早收半小时,最后一辆估计已经开走了。戴青说,没事,我再等等。刘志明说,要么你坐后面,我驮你回去。戴青有点犹豫,但还是摇了摇头。刘志明说,那我陪你等。戴青沒回话。天色已晚,过路者稀少,有人提着一只铁笼,从他们身前走过,几分钟后,又折返回来,坐在路边,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敞开笼门,里面空无一物。
戴青以余光望去,有点害怕,刘志明没太注意,他跨步上车,双手扶把,屁股往后蹭,落在后座上,屈身说道,前些天,塔吊那件事儿,听说了吧。戴青没看他,只回了句,嗯。她心想,终于开始了,估计他会讲述一遍,当时什么境况,他有多么眼疾手快,行动果断,以及后来又是多么无辜,好心办坏事。刘志明继续说,今天上午,女的来家里找过我一次。戴青说,你们认识?刘志明说,以前并不。戴青说,找你算账?刘志明说,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戴青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别跟我拐弯。刘志明说,昨天夜班,我还没睡醒,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她,给我吓一哆嗦,只能先请到屋里来,得讲点礼貌。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刚坐稳,就跟我说,今天来了,就先不走。我说,不好吧,中午我还有事儿,去别人家做饭,晚上相亲,这次挺关键的,得留个好印象。她说,我有点恐高,你家五楼,这不错,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忙你的,到点儿了你就走,别管我,我歇一会儿,再从你家阳台往底下跳。我说,别啊,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属意外,你这样一来,我说不清了,愧疚一辈子。她说,我现在说得清?我没说话。过了半天,她跟我说,你知道我俩啥关系?我说,说不好。她说,他看不上我,多少年了都。我说,那不能。她说,光是我这一头儿热,其实没意思,有点砢碜,但我活着,就想图个热乎劲儿。我说,能理解。她说,他爸没了,头天刚出的殡。我说,是吧,不易。她说,我知道,我俩肯定过不到一起去,那天就是想上去陪他待一会儿。我说,没待好,怨我。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我也不知说啥,过了半天,我就把半导体拧开了,正在放潘美辰,主持人说,歌名是《你说你不敢爱我》,我挺喜欢潘美辰的,别说,跟你长得还有点像,这首歌以前听过,年轻时买过磁带,里面就有这首,不是这名儿,好像叫《死了算了》,反正一回事儿,调儿不差,唱得也是好,撕心裂肺,没人了解我,没人肯让我懂,最好让我哭让我醉让我痛死了算了。感情的事儿,我不能说懂,但歌儿挺悲,这我有感觉。所以听到这儿就有点怕,火上浇油,情绪一到位,很多事情就不好控制。结束之后,插播一段卖降压药的广告,老实说,我都想来两盒了。她喝了口水,站起身来,在我家里巡视一周,最后推开阳台门,给我吓毁了,赶忙跟过去,她啥也没做,皱紧眉头,捂着鼻子,问我,你养鸽子啊?我说,对。她说,为啥?我说,培养个爱好,能做个伴儿,每天跟它说点儿话,比出去胡说八道强。她说,它能懂?我说,我觉得能,这玩意儿跟狗似的,会哭会叫,还不用遛,每天放出去一会儿,吹个哨儿就都回来了,三短一长。她说,能认门儿?我说,是,比人强,我喝多了回家都费劲。她说,丢不了?我说,从没丢过一只。她说,那我不信,我放一把行吗?我说,只要不从我家跳,干啥都行啊。她说,行,那我过两小时,再吹个哨儿,要是都回来了,我就不跳了,要是有一只没回来,那我得跟着它走。
刘志明讲到这里,不再往下说。戴青有点急,问道,后来呢?刘志明说,后来我出门了,骑车去菜市场,买了一条大黄花,剁了二斤排骨,今天的蒜苗十八块钱一斤,我想你可能愿意吃这种细菜,一咬牙,拿了一把,没承想,只炒了半盘,这东西不出数儿,挺失败。戴青说,她还在你家?刘志明说,走时还在,现在不知道了。
校长和工会对戴青都很照顾,在家属院分她一套房,两室一厅,七十三平,位于顶层,刘志明跟着鸽子搬了进去,不过这时已经换过一批。以前那些挂着黑环的,散飞散养,不知何故,害了鸽瘟,学名鸽巴拉米哥病毒感染,打了灭活疫苗,但也来不及,连丢带死,全军覆没。刘志明听人劝解,这次买了一批红色足环,准备冲冲喜。原来的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能收四百五十块钱,加上失业保险金,还是不太够,几年下来,积蓄见底。他与戴青虽在一起生活,并没领证,仅是搭伙过日子,开始新鲜,后来也有点疲惫,总觉得拘束,不如自己一个人时自在。优秀教师戴青一直在带毕业班,课业忙碌,还要应对学生家长等,下班往往要在九点以后,累得不想讲话,吃过饭便休息了。刘志明白天喂鸽子。出门买菜,晚上做顿饭,听半导体至深夜,睡在客厅沙发里。
这几年来,刘志明最怕的是寒暑假,戴青在家时间较多,平日沟通较少,关系还能勉强维持,到了这个时候,想不说话也不行,没处躲藏,一说话就是吵,相当疲惫。除教学之外,戴青对其他事情都没什么耐心,这次,刘志明忍了近两个月,终于还是爆发了,源头是鸽子问题,其他教员跟戴青反映过好几次,你家那位在房顶盖棚养鸽子,数量虽不多,在楼道里都能闻见味道,夏天还不敢开窗,生怕粪便淋到里面,全楼遭罪。听过几次,戴青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就跟刘志明谈,勒令他将鸽子移走。刘志明也不是非养不可,事实上,他虽是按照信鸽的标准饲养,但当初买的也不是优良品种,更没想过比赛,不过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来二去,反而觉得养出了新门道,多少有些感情,不好割舍。加上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些不平衡,我虽不赚钱,也没花你的吧,你工作忙,教书育人,责任重大,这都可以理解,但家务我也没少做,俩人过日子,就是相互体谅,以前没经历过,不代表不明白这些道理。想到这里,刘志明提着胆子,反驳了几句,语气发颤,本以为戴青又要发一通脾气,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很平静,跟他说,刘志明,不爱待你可以走啊,没人拦着。他这才反应过来,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刘志明趿着拖鞋,爬上楼顶,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平缓情绪,又将鸽笼打开,总共十几只,有的还在酣睡,也被他唤醒,扑棱着翅膀飞走。日光渐暗,其羽翼的颜色趋近深灰,与天空几乎不能分辨,它们绕着楼群飞过几周,将夕阳隔成一道道金色的曲线,之后收起翅膀,落在操场上,摆着脑袋,四处张望。刘志明远远看去,有一个学生倚靠着门柱,手捧几页纸。正在专心阅读,一只只鸽子聚在身边,十分安静,并不打扰。刘志明心生感慨,还是鸽子好,能通人性,有情有义,很多时候,人们反而不能相通。多少年来,始终如此,时间过得太快了,借着今天的争吵,他想到自己这辈子都围着这里打转,以前出野外后,要回厂里报到,调动工作,也是在西侧的车间喷漆,哪怕是下了岗,为了跟戴青共同生活,重又搬回此处,他就像这群鸽子一般,无论走出去多远,哨声一响,就要往回飞。每一条路都是桥梁,而桥梁是捷径,绕过山和海,又回到原点,仿佛从未出发。或许明天是个新的开始,他会从这里搬走,没人阻拦,他也拦不住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变作一只鸽子,也拥有双翅,像风一样,穿过高塔与废墟。想到这里,刘志明向下望去,一切并无变化,大地沉寂,鸽群凝滞,只是天色更沉。他盯着这些鸽子,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在十几只红色足环的鸽子里,混入一只挂着黑色足环的。它傲然立于球门横梁,不跳也不叫,伸开翅膀又合拢,时刻准备向上起飞,或跃入平地。他冷汗直流,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望下去,而此時,那只鸽子正昂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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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香港回归前后,我父母离异,原因是性格不合,过不到一起去,我看是不像,相处这些年,我目睹过他们非常亲密的时刻,问题在哪里,我也说不好,可能跟桥梁厂的倒闭有关。我爸脾气不好,年轻时争强好胜,别的没得着,案底一堆。失业之后,总想干点事情,却一直不太顺利。在农村养过鸭子,血本无归,后来贩卖走私烟,又被罚没,一身旧派克服,从秋天穿到开春,比较狼狈。我跟着我妈过,每隔小半年,能见他一次。通常趁着午休,他在学校门口接我,再一起去下个饭馆,点两屉烧麦,一碗羊汤。一份牛腱子与套肠的拼盘,一杯白酒。当时流行一种简易包装的白酒,二两装,易拉罐似的,揭盖即可饮,俗称“口杯”,封皮上有八个字,我迄今印象深刻:龙吐天浆,泉涌玉液。颇有几分气势,我也很想尝上几口。
高二那年,有次吃饭时,我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说,过得去。我爸说,学习能跟上吗?我说,还行。我爸说,听你妈话。我说,没不听啊。我爸说,刚才等你时,看见你们班主任了,小个儿不高,烫着头发,我跟她聊了几句,人不错。我一下子有点警惕,又皱紧眉头,说道,班主任男的,教数学,早没头发了,是个狗逼。我爸抿了一口白酒,然后说,哦,那我可能记差了,初中班主任吧,以前桥梁厂的,你都读高中了啊。我说,爸,我明年高考。他说,真快啊,想好没,报什么学校?我说,东北大学。他说,努力吧,我供你。我说,爸,你先供好自己。他没再讲话,低着脑袋,用塑料匙往羊汤里放味素,一勺不够,又加两勺,我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就问他,你们都聊什么来着?他说,没啥,她见我眼熟,问我认不认识以前一个同事,干喷漆的,爱养鸽子,消失两年了,我上哪记得那些事儿去,下岗都多少年了,哪家鸽子烤得好,问问我还行。我说,爸,我妈又找了一个,你知道不?他说,听说了,这事儿你不用管,别耽误学习。我说,那你也别管。他说,你听谁说啥了?我说,你这性格,还用我听?他说,那我的事儿,你也不用管,这辈子我都搭进去了,肯定一陪到底。我说,爸,你都扔下四十奔五十了。他说,我多大岁数,也是你爸。
我摔了筷子,拎着校服出门,他从后面追过来,嘴叼牙签,手拿一个纸盒,跟我说,给你的,都有,咱也别差。我接过来一看,摩托罗拉手机,功能齐全,虽不是新款,其实心里想要,但当时来了脾气,非说用不着,推了一把,结果掉在地上。我爸弯腰拾起,扑落灰尘,又递过来说,跟我装什么犊子。我心里不是滋味,犹豫半天,还是接了过来,揣进怀里,便转身回到学校,头也没回。
我平生的第一条信息,便是发给陈琳,在此之前,我跟她已经通了两年信,数量不多,来往一直没有间断,她早我半年拥有手机,并在信里告知号码,希望可以随时保持联系。我一直装作没这回事儿,继续通过书信向她陈述痛苦与困惑。陈琳的每封回信都很古怪,时短时长,内容零散,短的无非三五行字,看得出写字时相当用力,笔尖在纸上崩裂,长的有近十页之多,字迹清淡缥缈,近乎于爱抚,内容是她的一个梦境。我对于虚幻之事,从来都不信任,所以没有细读。更多时候,我们像是自说白话。如果非说有些联系,那么也许是,在每一封信里,她都会提到那只鸽子,我也会问上几句。它生过病,瞎了一只眼,还是不怎么飞,爱叨玉米吃,体形渐长,双翼强壮,蹲踞某处时,远望过去,像是一只乌鸦,或者鹰。有人相中这只鸽子,要花钱买,她也没卖,还有人说自己是鸽子的主人,几年前遗失,每日跟踪索要,她躲了半个月,怕得不行。寝室没办法继续养,室友意见很大,她索性办了休学,正在学习画画,准备走艺考这条路,想去读个大学,不留遗憾。谈得多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每次送信过来的,并不是邮递员,而是那只鸽子。
我向陈琳发去问候,并满怀期待,过了一个小时,手机忽然持续震动,涌进陈琳的数条信息,极为混乱,长短不一,我捋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次序,只能根据时间,做以简单组合记录。陈琳的信息分别是:第一条,纵深方向平行的直线在无穷远处,最终汇聚消失在一个点上,逐渐熄灭,所有事物被这样的一个点所终结,所概括,称之为灭点;第二条,透视是个谜啊,为何要在平面上呈现空间感,灭点更接近于黑洞,这是人为的发明,并非视觉真理,它的功能在于将眼睛理性化,在透视法中,一切可被尺度所公平测量,当然,也包括距离与错觉在内;第三条,所谓的灭点,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平行线永远平行,类似铁轨,或者桥梁,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不会相交;第四条,1450年后,透视法的风靡,与美第奇家族有很大关系,他们由资本家变身为贵族,赞助使用这种方法的艺术,原因是。这更符合他们推行的共和制,资产阶级要和贵族平等化,而透视法是一种新的工具,即相对个人化的视觉意识的体现;第五条,灭点反对神;第六条,灭点的产生,是由于我们作为观察者,位置永恒不变,类似独眼之鸽,它用一只眼球,在固定位看出去,世界便在这只眼睛里呈现出某种空间秩序;第七条,玛利亚所在的廊柱空间属于透视法,但末端那扇窄门却与之违背,像要涌向前来,此处为画面中心,在宗教作品里,常用圣灵去扑打双目,意旨道成肉身,而神显一事,无法被公度,是超越于人的;第八条,在透视法里,世界从观者角度生成出来,它将神的无限变成人的有限,有限的距离又变成可触的时间,未来在眼前平面上变成一个动荡的灭点,反过来说,灭点亦可牵制有限与无限。我反复读了几遍,不知应该回点什么,又隔了一会儿,陈琳发信息说,鸽子飞走了。
我在白城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陈琳,还有一个是音乐论坛认识的,大我十几岁,爱听崔健,为人热情,在银行上班。我踏上火车时,包里装着一把钢尺,当年我爸在厂里做的,用了多年,刻度模糊,但淬过火,材料过硬,所以拎在手里有些分量。高三时,我在校外得罪了一些人,原因是抢了别人女友,有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都在缓步台上打磨钢尺,将一头削出尖来,以备不时之需。直至毕业分手,也没派上用场。陈琳发信息问我,你谈过恋爱吗?我回她说,刚失恋。她说,什么感受?我说,有点想杀人。陈琳说,别这样,会过去的,我是真的要疯了,一张画都画不出来,我又梦见那只鸽子了,它跟我说,之所以飞走,是为了去看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只有离开,有人才会到来。我说,什么意思。陈琳没回。当天晚上,她又发来消息,说,能不能帮我杀一个人?我说,谁。她说,不认识,他一直在跟着我,好几年了,甩不掉,我很害怕。我想了半天,给她回消息说,我去找你。
我在半夜两点踏上火车,买的硬座票,对面是老人带着孩子,十分吵闹,车厢内温度很高,不透风,我斜躺在座位上,口干舌燥,喝光了所有的水,始终没办法入睡。凌晨时,那个孩子醒过来撒尿,褪下短裤,直接尿在地上,气味难闻,然后过来拉着我的衣角,说道,哥哥,你看啊。我说,什么。他指着地上的尿,说,你撒的。我说,不是我,是你。他说,你撒的。我说,操你妈,你再说一遍。他撇撇嘴唇,悄声缩回座位里,不再看我。
列车晚点约四十分钟,我到达目的地时,正好是中午,车站不大,只有一层,出门就是个小广场,略显空旷,只有几个卖煎饼和玉米的摊位,炭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有人迎过来,问我是否需要打车或者住宿,我随口询问价格,她一路跟着我,连扯带拽,很难摆脱,我只好钻入一辆出租车,也不知去向何处,就给那位在论坛上认识的朋友发去信息,说,我来白城了,如果方便,可以一聚。他很快回了消息,告诉我一家饭店的地址,让我在那里等他。
我们从下午一直喝到夜里,在此之前,我没怎么喝过酒,没想到还很适应,酒精让我舒展一些,不那么紧张。刚开始时,我们聊得不错,他讲了在银行工作的种种见闻,以及怎么开始听音乐的,还推荐我去向海转一转,霍林河、额穆泰河和洮儿河三大水系在此交汇,景观极为丰富,大风吹过来,蒲草一落,还能见到丹顶鹤。他说话是典型的吉林口音,声调偶尔绕一下,习惯管我叫弟儿,毫不见外。喝到尽兴处,他将黑色风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像是卸下盔甲,此时白酒已经喝了一瓶半,他晃了晃脑袋,好像变了一个人,仰起脖子,抬眼问道,你这趟过来,算是毕业旅行?我说,主要想见一个女孩。他笑着说,那我就明白了,做好安全措施。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都经历过,這有啥不承认的。我说,我来帮她杀一个人。他说,弟儿,喝多了,这是胡话。我说,情况如此,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关系不错,有人一直在跟着她,她快疯了都。他说,弟儿,人家说啥你信啥,是不是傻啊。我说,不是。他的嘴角抖了一下,说道,小逼崽子。我说,你说谁?他说,你。我一股火蹿了上来,瞪着眼睛说,你他妈有病?他说,小逼崽子,还杀人,你没这胆儿,我动弹一下,你都得尿一地,信不信?我给你讲讲,昨天晚上,一个画画的,让我去她家里,喝了半宿酒,完后还不让弄,我不是非弄不可,但感觉像在笑话我,那绝对不好使,我假装喝多了,睡在地上,过了半天,她上厕所呢,我一脚给门踹开,直接掏绳子给她勒了,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开始勒在嘴上,哈喇子淌一身,跟狗似的,呜呜叫唤,后来往下一扽,卡到位置,不吱声了,我说,让我弄一次,一下也行啊,求求你,就一下,她使劲点头,我脱了裤子,让她给我裹,操你妈的,你信不信,太有意思了,歌儿里怎么唱的来着,这是一个美丽的紧张的气氛,天空在变小,人在变单纯,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越来越小,真他妈好啊,我操你妈的,我随身都带着绳子,从小就爱玩这个,以前在家里绑椅子,前腿儿绑到后腿儿,上面挂了扶手,从搭脑顺回去,最后在背板上系死扣儿,勒紧,再勒紧,操你妈的,忙一脑袋汗,但是心里舒坦,这东西上瘾,弟儿,你也试一试。我有点恶心,哆嗦着说,哥,我去上个厕所。他点上根烟,摆了摆手。我跑到卫生间,吐了两遍,又洗了把脸,还是在喘,站不直溜,扶着墙回到座位上。他将黑色风衣披回身上,又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弟儿,包里那东西我收了。我说,什么。他说,你来不了这个,别扯没用的。我说,我就是为了干这个来的。他说,你遇见我,这事儿就成不了,见面可以,完后买张车票,哪来的回哪去,别往里面掉。
我找了家便宜旅店,四十块钱一天,屋内没窗,电风扇开了一宿,吹得头疼。下午起床后,也没吃东西,给陈琳发去消息,告知情况,并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我提前到位,坐在桌旁,心情无法平复。我等了很长时间,无所事事,只好望着玻璃窗外,时阴时晴,一片片白云,如同在流浪,来了又去。我正出神时,陈琳从我身后走过来,拍了一下肩膀,朝着我笑。她比我想象得还要瘦小,头发扎在后面,双手不知该怎么摆,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点,眼角有细纹,不怎么好看,讲话有点结巴。我们相对而坐,打过招呼后,她低头盯着饮品单,我很慌乱,没听清她点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要了两瓶酒,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停不下来。陈琳问我住在哪里,我没说实话,告诉她住在一个朋友家。她点点头,又问我准备待几天,我说,还没想好,要看情况。我问她,要不要也喝一点酒。她闻了一下我杯里的味道,摇了摇头。
空腹饮酒,醉得很快,没过多久,眼睛便对不上焦了。外面下起大雨来,陈琳跟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她的画,或许还可以给她当一次模特,她刚租了房子,今年成绩不理想,准备再考一年。我点点头,跟着她出了门,我们都没有伞,冒着雨跑到楼口,浑身湿透。她住在五楼,总共四十三级台阶,我虽然头晕,这个数得倒是清楚,到第十二阶时,隐约听见有脚步声跟在后面,陈琳拉起我的手,默不作声,继续向上,来到门前时,陈琳正掏着钥匙,脚步声忽然急促起来。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迅速钻入屋内,上了反锁,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半天,除了我们的呼吸声,什么都没。陈琳与我挨在一起,我有些冲动,想凑过去吻她,她抽出手来,堵住我的嘴,又缓缓移开,伸了个懒腰,踢掉鞋子,跟我说,记得吗,它跟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我说,谁。她说,那只鸽子。我说,忘了。陈琳重新扎了一遍头发,坐在转椅上,打开电脑,放了首歌,音响很差,歌声却很熟悉。我有点失落,倒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它向前走几格,退后一格,再走几格,又退后一格。最后一颗音符逝去之时,正好转过八又四分之三圈。陈琳说,我给很多人留过地址,接到四五封信,只回了你的,我分不出来你是谁,但知道你一定会来。我说,我很困,陈琳,想睡一会儿。陈琳说,我很想它,也会想起你,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想你,这样说太奇怪了,但也只能这么说,你明白吗。我并不太懂,便没再回应。屋内闷热,我打起精神,走到阳台上,将窗户敞开,夏天的风吹进来,雨已经停了,潮水正在退去,那首曲子又循环了一遍,歌声冲出窗外,向着天空反复叫喊。我转过身去,望着陈琳,她轻轻唱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悄悄挪动步伐,如秒针一般,前进又后退,也像那只鸽子,被微风抚着羽毛,渐飞渐远,黑如它的影子,变作一个正在消失的点,若隐若现。有别的声音传至耳畔,它对我说,去吧,她等了你那么长的时间,去吧,这不可迟延。于是,我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展开双臂,向着这片透明拥去。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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